襲人被罵

第二十回開首，李嬤嬤大罵襲人，林黛玉笑道：

這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他，可見老背晦了。

「排場」是責備的意思，「老背晦」是年老糊塗。黛玉指李嬤嬤年老糊塗，替襲人不值，她對襲人的態度，可想而知。由此也見襲人的賢慧獲黛玉認同。

脂批：

襲卿能使顰卿一贊，愈見彼之為人矣，觀者諸公以為如何？

高鶚續書中，第八十二回這樣寫襲人：

寶玉的為人，卻還拿得住，只怕娶了一個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後身。素來看著賈母、王夫人光景，及鳳姐兒往往露出話來，自然是黛玉無疑了，那黛玉就是個多心人。想到此際，臉紅心熱，拿著針不知戳到哪裡去了？便把活計放下，走到黛玉處去探探他的口氣。

襲人果真如此猜疑心狹，黛玉怎會稱許她？襲人怎配得上「賢」？

寶玉忙要趕過來，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才是，他老糊塗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

脂批：

寶釵如何？觀者思之。

和黛玉一樣，寶釵都有類似的價值判斷，「他老糊塗了」就是證據。

不過，比黛玉多了些東西，寶釵懂得做事圓滑，兩邊不得失，拉住寶玉的手勸他別衝動，再說「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釵比黛玉優勝，就是因為懂得這個。

李嬤嬤對襲人破口大罵：

忘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幾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頭，這屋裡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

脂批：

在襲卿身上去叫下撞天屈來。

雖寫得酷肖，然唐突我襲卿，實難為情。

若知「好事多魔」，方會作者這意。

有幾個地方值得注意：

(1)「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 這其實不完全錯，襲人確實和寶玉發生過肉體關係，「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

(2)「哄的寶玉不理我，聽你們的話」- 此揭示一個重要問題，寶玉長期愛惜丫鬟，不珍惜老婆子。老婆子不滿受到不公平對待，於是數落丫鬟。兩個陣營長期存在矛盾，是次為一矛盾之爆發。

(3)「在襲卿身上去叫下撞天屈來」、「然唐突我襲卿，實難為情」- 脂硯齋是傾向支持襲人，上一回襲人說：「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服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服侍了你幾年」，「史大姑娘」正是史湘雲，據此，脂硯齋極有可能是史湘雲的原型。

(4)「若知『好事多魔』，方會作者這意」- 襲人自與寶玉初試雲雨後，二人關係親密。「情切切良宵花解語」，二人更進一步，襲人以寶玉之妾自許。「好事」指此。但是翌日，李嬤嬤就大吵大鬧，這是「多魔」。「好事多魔」是《紅樓夢》一個總主題，襲人被罵又是顯示此一總主題的例子。

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為他躺著生氣，少不得分辨說「病了，才出汗，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人家」等語。後來只管聽他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

讀《紅樓夢》，要懂得比較，晴雯被王夫人攆出去，王夫人不也是說她妝扮得花紅柳綠，去勾引寶玉嗎？襲人那麼理性，那麼懂得顧全大局，面對李嬤嬤抹黑，都「禁不住哭起來」，更何況「爆炭」似的晴雯？「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手帕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門內去」，晴雯的痛苦和無奈，經過對比李嬤嬤罵襲人一事，就突顯出來。

寶玉雖聽了這些話，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聽了這話，益發氣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狸，那裡認得我了，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了。把你奶了這麼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

面對襲人被羞辱，寶玉只能消極地辯解，無法助襲人脫困境，此已見寶玉之無能。後來晴雯被攆，他也是無能為力。

李嬤嬤雖專橫，但也有她的可憐處，盡心盡力服侍，最後所服侍的，竟反過來護著年輕丫頭，把自己丟在一旁。那是老年人的無奈與委屈，年輕的寶玉自然感受不到。

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來勸說：「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他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與昨日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

請注意，不是寶釵走過來勸說，黛玉隔岸觀火，而是黛玉寶釵等一同走過來勸說。為何釵黛日後有基礎和解？為何黛玉寶釵判詞合成一首？因二人性格並非截然二分，釵黛是一體兩面。

「擔待」即寬恕、原諒。二人皆體恤李嬤嬤的苦處。李嬤嬤「拉住訴委屈」、「嘮嘮叨叨說個不清」，可見她內心孤獨，有冤沒處訴。

脂批：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此一批語重要，傳達出三個訊息：

(a) 八十回後有一回，回目是「花襲人有始有終」；

(b) 八十回後有茜雪在「獄神廟慰寶玉」的情節，茜雪的故事至「獄神廟」方呈正文；

高鶚續書中，無茜雪在「獄神廟慰寶玉」，甚至無茜雪的故事，此不符合曹雪芹原意。

李嬤嬤罵襲人，誰來收拾殘局？是鳳姐。

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賬，聽得後面一片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正值他今兒輸了錢，遷怒於人。便連忙趕過來，拉了李嬤嬤，笑道：「好媽媽，別生氣。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面拉著走，又叫：「豐兒，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手帕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兒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氣！」

鳳姐的話有兩大內容：

i.「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你是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在這裡嚷起來，叫老太太生氣不成？」

脂批：

阿鳳兩提「老太太」，是叫老嫗想襲卿是老太太的人，況又雙關大體，勿泛泛看去。

寶玉是李嬤嬤所養育，襲人身份下賤，在輩份上無法折服李嬤嬤。只有搬出賈母，賈府最高權威，李嬤嬤就無話可說了。由此也可見賈母是賈府的定盤針，賈母一死，賈府必倒塌，第二十回就預告了。

ii.「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他。我家裡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

搬出「老太太」是棒子，吃雞喝酒是胡蘿蔔，胡蘿蔔與棒子並用，是鳳姐處事風格，恩威並施。

鳳姐與賈母，看第三回，好像彼此互相調笑，不見重要。然而，到了第二十回，就很清楚，二人乃榮國府賴以穩定的基石。榮國府一蹶不振，和賈母病死，鳳姐被休有密切關係。

後面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兒這般，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

其實怎會是「一陣風」那麼簡單？背後牽涉著權威、靈活手腕的運用等。釵黛不知，宜乎其在賈府破落時無能為力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