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代儒學的反動

<自然好學論>為張遼叔所作,主張好學六經是人性之自然。針對此論,嵇康為文駁斥之,撰<難自然好學論>。


夫民之性,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故不擾而其願得,不逼則其志從。


白話翻譯:


人的天性,喜好安全而厭惡危險,喜好閑逸而厭惡勞累,所以不受干擾而自己意願得逞,不受逼迫則自己的意志得以縱任。


案:


此和《荀子・榮辱篇》「凡人有所一同:飢而欲食,寒而欲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完全相同,其「性」為材質之性。


洪荒之世,大朴未虧。君無文於上,民無競於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寢,飢則求食。怡然鼓腹,不知為至德之世也。若此,則安知仁義之端,禮律之文?


白話翻譯:


洪荒時期,大道未被虧損。君主無文飾於上,民眾無競爭於下。萬物得以完好保存,順乎自然之理而生長,沒有不怡然自得的。人民吃飽就安寢,飢餓就求食,快樂舒暢的鼓起飽肚子,竟不知所身處是至上的道德世界。甚麼仁義之端、禮律之文,他們焉能知悉?


及至人不存,大道陵遲,乃始作文墨以傳其意;區別群物,使有類族;造立仁義,以嬰其心;制為名分,以檢其外;勤學講文,以神其教。故六經紛錯,百家繁熾,開榮利之途,故奔騖而不覺。


白話翻譯:


到了至人不存在,大道有所虧損,文字書籍才開始被撰作,來傳揚大道的本意。區別眾多事物,使它們各有類屬族群;建立仁義,來纏繞人們的心;創制各種名稱輩分,來規範他們的言行;重視勤學講論,以神化教育。六經因此紛亂錯雜,諸子百家繁盛熾熱,開榮譽利祿的仕途,文人像禽獸那樣胡亂奔馳,卻全不自覺。


是以貪生之禽,食園池之梁菽;求安之士,乃詭志以從俗。操筆執觚,足容蘇息;積學明經,以代稼穡。是以困而後學,學以致榮;計而後習,好而習成。有似自然,故令吾子謂之自然耳。


白話翻譯:


貪圖生存的禽獸,就去偷吃園地池塘的糧食;追求安逸的人士,就扭曲自然心志來跟從世俗。操拿刀筆和執拿酒觚,以定人生死;積累學問明白經書,以替代耕種稼穡。所以,處困境之後就學經,用學經來達至榮貴;計量之後就修習,對所修習產生興趣令修習成功。由於一切皆來得自然,故你叫這種學是「自然好學」。


案:


這裡嵇康完全承繼老子「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的歷史退步論觀點,對文化根本否定!將接受文化薰陶看成發乎自然,此甚荒誕,換言之,「自然好學」不成立。


推其原也,六經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容為歡。抑引則違其願,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故知仁義務於理偽,非養真之要術;廉讓生於爭奪,非自然之所出也。由是言之:則鳥不毀以求馴,獸不群而求畜,則人之真性無為,正當自然耽此禮學矣。


白話翻譯:


追源溯始,六經以抑壓和引發情欲為主,人性卻以從容為歡樂。抑壓和引發情欲都是違背人性,順乎情欲本身而動則合乎自然人性。換句話說,要做到合乎自然人性,無需經由抑壓和引發情欲的六經,也無需遵守戕賊真情的禮制律法。仁義務求用滿口道理掩飾自身的虛偽,不是培養真性的要術;廉讓產生自競爭掠奪,亦非出自自然人性。由此可以這麼說:鳥不想被毀滅就求獲馴養,獸不能合群就求獲畜養,人的真性無矯飾無隱曲,耽誤禮制律法的學習是自然正常的。


案:


此批評學習六經、遵守禮制律法無助人保存自然天性。


論又云:嘉肴珍膳,雖所未嘗,嘗必美之,適於口也。處在暗室,睹烝燭之光,不教而悅得於心,況以長夜之冥,得照太陽,情變鬱陶,而發其蒙。雖事以末來,情以本應,則無損於自然好學。


白話翻譯:


張遼叔<自然好學論>又說:嘉餚珍膳,雖無機會品嘗,一旦品嘗了,必定贊美它,因其讓口感到舒適。身處暗室,目睹火燭的光亮,不用接受過教育都會喜悅到心裡,更何況在長夜的冥暗,得以照見太陽,性情變化鬱悶盡去,而智慧之端有所萌露。雖然事情以「末」來,性情卻以「本」應,此無損於自然好學。


案:


「嘉肴珍膳,雖所未嘗,嘗必美之,適於口也。處在暗室,睹烝燭之光,不教而悅得於心」是孟子「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的摹本。


六經、禮制律法是珍味,是暗室的一線光明,<自然好學論>的立場明顯是儒家。


儒家講禮以仁情為本,仁情是人與生俱來的道德情感,學禮當然出於自然。


嵇康跟張遼叔最大的不同是:他一開始就不認有道德情感的存在。人生下來只有「好安而惡危,好逸而惡勞」的動物本能。故此,學六經、守禮律,在他眼中,通通變成人性的桎梏。


難曰:夫口之於甘苦,身之於痛癢,感物而動,應事而作,不須學而後能,不待借而後有,此必然之理,吾所不易也。今子以必然之理,喻未必然之好學,則恐似是而非之議。學如一粟之論,於是乎在也。


白話翻譯:


非難說:口舌之甘苦,身體之痛癢,乃感觸外物後才出現的,應對事件後才作成的,不需學習而後能,不用假借而後有,這個必然的道理,我是不能改易的。只是,如今你以必然的道理,比喻不必然的好學,那恐怕是似是而非的議論。學到如滄海一粟的理論,竟在此大發謬論。


案:


嵇康可有認真讀過《孟子》?


《孟子・盡心上》不是有「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親,仁也;敬長,義也。無他,達之天下也」?


《告子上》不是有「口之於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於味也,其性與人殊,若犬馬之與我不同類也。則天下何耆皆從易牙之於味也?至於味,天下期於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惟耳亦然,至於聲,天下期於師曠,是天下之耳相似也。惟目亦然,至於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故曰:口之於味也,有同耆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


張遼叔所言都是有根有據,豈可因彼輩不同意儒家,就指斥人作「似是而非之議」、「學如一粟之論」?


今子立六經以為準,仰仁義以為主,以規矩為軒駕,以講誨為哺乳。由其途則通,乖其路則滯;游心極視,不睹其外;終年馳聘,思不出位。聚族獻議,唯學為貴。執書擿句,俯仰咨嗟;使服膺其言,以為榮華。故吾子謂六經為太陽,不學為長夜耳。


白話翻譯:


如今你以六經為標準,信仰仁義為宗主,把儒學規矩當成車子駕駛技術,把講學教誨當作哺養乳汁。順儒家的途轍就可通過,背離儒家的路徑就得停滯;游動的心思極力注視,卻看不到儒學以外的東西;終年馳聘,思想仍無法脫離儒家的立場;聚集族群獻出議論,只有儒學最高貴。手執六經尋章摘句,俯仰感嘆;使人屈服接受那些儒家言論,以之為謀求榮華富貴的手段。所以你就說六經是太陽,不學六經猶如身在長夜裡。


案:


細心玩味,嵇康真正反對的,是西漢董仲舒以來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及把六經納入選仕制度後所造成的功利風氣。


今若以明堂為丙舍,以誦諷為鬼語,以六經為蕪穢,以仁義為臭腐,睹文籍則目瞧,修揖讓則變傴,襲章服則轉筋,譚禮典則齒齲。於是兼而棄之,與萬物為更始。


白話翻譯:


現在如果把明亮廳堂當作普通的三等房舍,把歌誦諷詠六經當作是鬼怪言語,把六經當作衰草穢污,把仁義當作臭糞腐汁,那麼在看儒學文籍時就會目光斜視,修身作揖禮讓時就會感到變成佝僂,襲穿花紋衣時就會身體抽筋,談論禮法經典時就會牙齒生齲蟲。屆時一併拋棄儒學,即可與萬物一同除舊布新。


案:


此相當於老子「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要擺脫儒家束縛,首先要拆毀儒家的神壇。


則吾子雖好學不倦,猶將闕焉。則向之不學未必為長夜,六經未必為太陽也。俗語曰:乞兒不辱馬醫,若遇上古無文之治,可不學而獲安,不勤而得志,則何求於六經,何欲於仁義哉?


白話翻譯:


你雖然好學不倦,但畢竟還是有所欠缺。因有欠缺,就算你以前沒有學過儒學,都未必是在長夜裡,蓋六經未必是太陽也。俗語說:乞丐不會羞辱馬醫。如果遇到上古沒有文字的治理時期,可以不學什麼儒學就能夠獲得安逸,不勤儉修身就能夠舒展情志,那麼為何去乞求於六經?又為何欲望於仁義呢?


案:


由於不學仁義未必為長夜、六經未必為太陽,汲汲於求仁義、習六經去傷害自然人性,何苦?


以此言之,則今之學者,豈不先計而後學?苟計而後動,則非自然之應也。子之云云,恐故得菖蒲菹耳!


白話翻譯:


據此而言,現今的儒學學者,不是假定儒學是太陽,對所有人有益,然後才去學嗎?先有一意底牢結,再有行動,此非自然的順應。你所說種種,恐怕是吃了用菖蒲造的侈酸菜才說吧,真大口氣!


案:


出身儒門的人常以正道自居,難免傲慢自大,嵇康批評他們先入為主,而且很大口氣,正中其要害。


總之,<難自然好學論>是一篇反對漢代儒學形式僵化、唯利是圖的宣言。反對漢代儒學形式僵化、唯利是圖,理應回到先秦儒學的仁心仁情的點撥上。奈何嵇康對仁心仁情無相應的了解,荀子「化性起偽」的思維加上老子廓清一切、順應自然天性的觀念,令他在文中進一步發揮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