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賈寶玉

要了解紅樓人物，必須先明白因陀羅網的道理。因陀羅網特別之處是：網目的每一珠均可影現它珠，而且互相影現，結果是重重無盡。

要了解賈寶玉，吾人實不能離開和賈寶玉有關之人物。

《西江月》把寶玉批得很不堪，「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紈絝子弟、不讀書的，這是事實嗎？

如不讀書，「《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如何說起？《芙蓉女兒誄》如何寫得成？寶玉是讀書的、有才華的。賈政罵他不讀書，是不讀正經書，正經書即科舉考試的教科書，《四書》是也。寶釵訓勉他，也是在此。不讀書是在特定脈絡 (context) 下說，非謂寶玉什麼書也不讀。

事實上，賈政是很愛這個兒子。如不愛，就不用讓他題匾，直接叫他到賈母處去。如不愛，就不會在比較賈環和他之後，怒氣少了幾分。他是愛寶玉的，特別愛寶玉之才。只不過，賈府畢竟是內務府包衣之家，是滿化漢人，有滿族禮數，父親愛子，不能表露，於是只好板起面孔。許多人責難賈政打子，連賈母都不解，但賈政為何打寶玉？因為寶玉強姦金釧不遂，迫死了金釧，這是賈環告知的。恨鐵不成鋼，因愛成恨，才是實情。

王夫人對寶玉也很疼愛，卻稱他為「孽根禍胎」、「家裡的混世魔王」。「孽根禍胎」、「混世魔王」不是隨便說，而是反映她的價值觀和寶玉的根本分歧。寶玉不讀正經書，她偏要他讀，以保住她在賈府的地位。寶玉討厭婆子們欺負他的丫鬟，王夫人偏要站到婆子一邊，維護既有的秩序及規矩。

元春是寶玉親姊，入宮前，她和寶玉一同在賈母處長大，受賈母教導。寶玉識字，也是元春教的，換言之，元春為寶玉的知識奠下基礎。入宮後，元春常常擔心這位親弟弟的前途，見他題匾出色，滿懷安慰，儼如寶玉之母。我們試想想，寶玉若對親姊無情，恃寵生驕，元春會這樣掛心嗎？她必和元春感情非常好。在原始家族中獲賈母溺愛、元春疼鍚，成就他有情，對其他人也有情，這不是《西江月》可窮盡。

迎春是賈赦和元配夫人所生，邢夫人是她繼母。寶玉和她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可是，迎春出嫁了，寶玉萬般不捨，「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他於是信口吟成一歌：

池塘一夜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悲，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為何寶玉會不捨迎春嫁孫紹祖？她可不是他親姊，但寶玉就是這麼一個有情的人，至迎春回來向王夫人訴苦，寶玉更是悲傷，由此益見寶玉真情洋溢。

探春是玫瑰花，有刺的，具英氣。她是趙姨娘親女、賈環親姊，按理該和王夫人、寶玉勢不兩立，但她竟心甘情願為寶玉造鞋，看不起趙姨娘、賈環所為，寶玉若如薛蟠可鄙，探春會待他這樣好嗎？寶玉真是「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未必。

再看他對眾丫鬟。金釧因和他調情而跳井死，他親自到郊外水仙庵撮土為香紀念。芳官被乾娘何婆子欺負，他馬上發聲，站出來挺芳官。晴雯被王夫人趕出大觀園，他心生內疚，在她臨終前見上一面。柳五兒在茯苓霜一案被林之孝家的懷疑是賊，他出手相助。平兒成了鳳姐、賈璉磨心，他服侍平兒，讓平兒快樂。寶玉是個「護花使者」。

寶玉最初有個外號，叫「絳花洞主」，絳是紅色，「絳花洞主」就是保護紅色海棠花的花王。花喻女兒，「絳花洞主」後來變成「護花使者」，亦因為這一身份、責任，他將自己置於危險境地，被王夫人整肅了，芳官、四兒都被逐了。

經過寶玉和眾人的互動，寶玉的性格行事就能透出。他絕不是純粹的不肖子弟，「潦倒不通世務」是因他有情、有堅持、要護花，「愚頑怕讀文章」是他痛恨為官者之虛偽無情，「無能」只是無經世之才，決非一事無成，由此也可知「枉入紅塵若許年」是自貶語，不是真實。

黛玉是寶玉的知己，二人有靈性上的交流，「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帳話不曾？若他也說過這些混帳話，我早和他生分了。」黛玉聰明，故對賈府破落、群芳離散敏感，寫下《葬花吟》。寶玉是「蠢物」，故看不懂判詞、判曲。黛玉不得不留於賈府，她是孤女。寶玉卻嚮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寶黛同中有異，亦是研究寶玉時，值得特別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