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精神與竹林七賢

《悲劇的誕生》是德國哲學家尼采的處女作,書中建立起「藝術 - 人生 - 形而上學」相互貫穿的哲學,以酒神狄奧尼修斯為代表。尼采認為,酒神精神是人生救贖的力量,可化解現代社會過度重視理性所帶來的文化價值危機。


一個體現酒神精神的人,會處於一種「醉」的狀態。所謂「醉」的狀態,是一種狂喜而忘我的心理境界。在此境界下,個人與他人、個人與世界萬物之間的界線消失、藩籬破除,在和解與歡慶之中完全合而為一。尼采甚至說:


「(醉了的人) 感到自己成了神;他如他在夢中所看見的神一般狂喜而且崇高地行動。人不再是藝術家,而已經成為了藝術品。」


相比太陽神阿波羅精神汲汲於要求人藏身在面紗之下平靜安坐、謹守節度,酒神精神教人將面紗撕破,透過忘我、自棄 (self-abandonment) 等毀滅個體的做法,以跟他人乃至天地萬物合而為一。人「短暫地成為原一本身,感受其對存在的無束縛貪婪與慾望」,以一種乍似狂暴但實際上極端清明的心靈狀態 (受酒神精神影響而獲得的大智大慧) 來面對生存之可怖。


藝術被尼采賦予了重要的角色和功能,「藝術比起科學,是面對世界的更好方式……人只有以藝術形而上學,才能回應生存的荒謬。」


這裡有幾個命題值得注意:


(1)「生存是荒謬的」;


(2)「科學是面對生存的荒謬的其中一種方式」;


(3)「藝術是面對生存的荒謬的另一種方式,而且較科學好」。


將「人生」理解為「荒謬的生存」,乃後來存在主義者的共識,尼采被視為存在主義者,亦和此前設有關。


面對「荒謬的生存」,西方古希臘傳統教人用樂觀主義、科學理性精神應付,最典型是蘇格拉底。不過,尼采覺得蘇格拉底與其樂觀主義、科學理性精神注定行不通,終將因其「自以為無邊界極限」而失敗:


「然而現在,科學受其強烈幻覺的鼓舞,無法阻擋地奔向其極限;而隱藏在邏輯本質中的樂觀主義將在科學的極限中沉沒破碎......當他 (科學家) 驚恐地看見邏輯在這極限中如何繞著自己轉圈並最終咬到自己的尾巴,一個知識的新型態 - 即悲劇知識 - 將突圍而出,只是為了能夠忍受而需要藝術作為藥物的治療與保護。」


在尼采眼中,藝術更適合作為面對人生痛苦與荒謬的憑藉。人用審美的角度來看待人生境遇,此並非自欺、沉迷於幻象,而是讓自己有更多勇氣和力量去面對自己的生命。


藝術是一渠道、方式、態度,讓人可以直面生存之荒謬,繼而衝破藩籬,泯去物我,達至天人合一,蔑視世俗禮教、道理 (尼采稱之為「形而上學的慰藉」)。最能代表酒神精神的藝術是音樂。


太陽神阿波羅精神堅持「這 (人生) 是一個夢!我要夢下去!」(It is a dream! I will dream on!),用《活得瀟灑》歌詞表述,就是「從來無愧疚這一生追趕我心裡美夢,長期如戰鬥,總不捨,總不棄,不管總撲空。即使風雨撲得洶湧,儘管天意任意作弄,一生只管追蹤,心內有夢」,本質上是拒絕清醒的。


酒神狄奧尼修斯的精神卻是「在做夢的同時,知道夢就只是夢」(Dreaming and at the same time being aware that the dream is a dream),我們當然在過我們的人生,但人生終究是一場遊戲而已。以一種既陷入,但又超乎尋常地清醒的態度過活。用《活得瀟灑》歌詞表述,就是:「誰人能看透這一生可擺脫心裡欲求?誰人能看透了得失雖得到終不可永久?拋開爭鬥,挽起衣袖,不牽不掛,是最自由,瀟瀟灑灑的走,不問以後。」


《莊子》<齊物論>「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苔焉似喪其耦」,這是物我兩忘的心境,是尼采的「醉」的狀態。<大宗師>記顏回「坐忘」,「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這也是物我兩忘的心境,是尼采的「醉」的狀態。


因為「醉」,所以能「忘禮樂」、「忘仁義」,能明白「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這未嘗不是尼采撕破面紗的意思。


<應帝王>「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至人」就是做到物我兩忘的人,其心如明鏡,虛一而靜,跟受酒神精神影響而獲得的清明心靈,也無分別。


<逍遙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此不正是同於「(醉了的人) 感到自己成了神;他如他在夢中所看見的神一般狂喜而且崇高地行動。人不再是藝術家,而已經成為了藝術品」嗎?


竹林七賢以嵇康、二阮、劉伶最具代表性。他們都崇尚《莊子》,繼承莊學的精神。


嵇康服食養生,與天地爭輝,某程度上是消去個人與世界萬物之間的界線。劉伶「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天人合一」的意態更明顯。


阮籍、劉伶嗜酒,此乃自棄。嵇康「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阮籍「禮豈為我輩設耶」、阮咸守母喪時追鮮卑女婢,此乃將面紗撕破。


嵇康死於鍾會的誣陷,屬無妄之災。阮籍「時率意獨駕,不由徑路,車跡所窮,輒慟哭而反。」其生命亦不見得不荒謬。


嵇康卒之寄情古琴,以琴曲排遣時日。阮籍醉心於嘯聲。阮咸則愛玩秦琵琶 (即現在的阮)。他們都是以藝術面對人生痛苦與荒謬。


尤其甚者,<大人先生傳>和<酒德頌>頗有「(醉了的人) 感到自己成了神;他如他在夢中所看見的神一般狂喜而且崇高地行動」的況味。阮籍的青白眼、劉伶的騙酒喝,其行為亦儼如藝術品。


從莊子到竹林七賢,基本上體現著酒神狄奧尼修斯的精神。了解尼采對酒神精神的闡述,有助更好地了解莊子和竹林七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