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由盛轉衰的真像

唐朝由盛轉衰,許多人歸咎於安史之亂。可是,細心審視玄宗朝的史跡,問題未必那麼簡單。


唐朝的崩壞,首在其無法維持胡人正直磊落的民族性。


據《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三》記載,渤海王大祚榮死,兒子大武藝襲位,欲出兵擊黑水靺鞨。武藝弟大門藝諫阻,反遭兄長迫害,投奔唐室。大武藝遣使入唐上表門藝罪狀,請玄宗賜死大門藝,玄宗竟對大武藝的使者說謊:「已流門藝於嶺南」,另派大門藝前往安西。謊言終被識破,大武藝發兵入侵,兩國兵戎相見。


這件事司馬光如何評價?他說:


王者所以服四夷,威信而已。門藝以忠獲罪,自歸天子。天子當察其枉直,賞門藝而罰武藝,為政之體也。縱不能討,猶當正以門藝之無罪告之。今明皇威不能服武藝,恩不能庇門藝,顧效小人為欺誑之語,以取困於小國,乃罪鴻臚之漏洩,不亦可羞哉!


「顧效小人為欺誑之語」,致使威信蕩然,這完全和太宗單人匹馬見頡利可汗的光明磊落大異其趣,為一種墮落。


皇帝素質有變,宰相亦不見得好,最著者為張說。《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三》有以下兩條:


上召河南尹崔隱甫,欲用之,中書令張說薄其無文,奏擬金吾大將軍;前殿中監崔日知素與說善,說薦為御史大夫;上不從。丙辰,以日知為左羽林大將軍,丁巳,以隱甫為御史大夫。隱甫由是與說有隙。


說有才智而好賄,百官白事有不合者,好面折之,至於叱罵。


此見張說無道德意識,好執持己見,結黨營私。


玄宗早年有賴姚崇、宋璟,成就開元盛世。至張說,宰相質素開始下降。韓休、張九齡雖剛正不阿,直言極諫,但繼之以李林甫、楊國忠,後二者皆為陰險小人,加上玄宗晚年越來越貪圖享樂,朝政焉能不壞?


《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四》:


李林甫欲蔽塞人主視聽,自專大權,明召諸諫官謂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將順之不暇,烏用多言!諸君不見立仗馬乎?食三品料,一鳴輒斥去,悔之何及!」


此見李林甫令玄宗不復納諫,偏偏善納諫言乃太宗開出的優良傳統。


《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六》:


李林甫欲杜邊帥入相之路,以胡人不知書,乃奏言:「文臣為將,怯當矢石,不若用寒畯胡人;胡人則勇決習戰,寒族則孤立無黨,陛下誠心恩洽其心,彼必能為朝廷盡死。」上悅其言......


此見李林甫主以胡人為節度使,安祿山後來即乘此坐大於東北。


至於楊國忠,其對唐朝最大的打擊,是慫恿玄宗征南詔。


倘若唐朝兵力充實,征南詔本不成問題。奈何玄宗一朝,府兵制逐漸崩壞,錢穆說:


各地府兵都要到政府輪值宿衛,這些當宿衛的府兵,論其家庭經濟,都是很殷實的,平素的生活也都過得好,這因窮苦家庭的子弟根本不准當兵的。在唐太宗時,這種士兵到中央宿衛,皇帝自己也時同他們在宮廷習射。政府看得起他們,他們也就自覺光榮。後來天下太平,每常幾萬人輪番到中央,沒有事情做。皇帝當然也不再注意到他們了,於是今天某大臣要蓋花園,明天某親貴要造宅第,都向軍隊商量,借多少人手去幫忙。士兵變成了苦工,受人賤視。下次遇到上番值宿,便多逃亡規避。(《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又說:


在唐初,府兵出外打仗陣亡,軍隊立刻把名冊呈報中央,中央政府也馬上會下命令給地方,立刻由地方政府派人到死難士兵家裡去慰問,送他勳爵,給他賞恤。陣亡軍人的棺木還沒運回,而政府一應撫恤褒獎工作都已辦妥了。這等事關係極大,尤其在軍隊的精神上,有說不盡的鼓勵......到後來,軍隊和政府,還是犯了一個鬆懈病,疏慢病。軍隊士卒死亡,不一定即速呈報到中央,中央又不一定分頭轉到地方政府,地方政府又不一定特為此事到他家裡,戰事也結束了,軍隊也復員了,但死者家屬,還不見政府派來人。死的似乎白死了,人心便這樣地漸漸失去了。此外已經有了相當勳位的軍人,正因為勳位僅僅是一種榮譽,並不與實職官員一般,換言之,他還是一個兵。而於是政府要員,有時還要派他去服力役,給差喚。因此勳位在身,不為榮而轉為辱。倘使別人稱呼你勳位如中尉、上校之類,已不是一種尊敬,而成了一種譏諷了。武官的勳名被人看不起,軍人的地位也就墮落了。(同上)


又說:


政府刻意開邊,開邊需要防戍邊疆的軍隊。本來府兵打完仗就復員,現在變成沒有復員了,要你長期戍邊。最初去戍邊的,還可交替輪番,後來後方不上緊,第二批新的不送出去,第一批舊的要想復員也復不成。於是兩年三年地繼續,而這些兵本都是殷實之家的子弟,他們的衣服、馬匹、兵器,都是自己置備製造隨身攜帶去的。因為他們田地不要租,又不要向國家當差服役,所以有力量自備武裝,長短肥瘦當然稱身,刀槍輕重,也能配合他的體力,馬的性格也懂得,他的生命要靠這些的,前途立功,也要靠這些,所以一切衣甲、兵器、馬匹都很好,很講究,很精良,這也是府兵之不可及處。而且那些府兵,仍恐國家薪餉不夠用,隨身還要帶點零用錢。唐代用絹作幣,大家攜帶絹匹,到了邊疆,邊疆的營官說:你們的絹匹該交給我,存放在儲藏室,待需要時再領取。於是故意叫士兵們作苦工,一天做八點鐘的,要他們做十點鐘,吃睡都不好,處處折磨他,希望他死了,可以把他存放的財物沒收。(同上)


彍騎制代之而起 (張說提議),雖能救一時之弊,但終無法維持。錢穆說:


「彍騎」制始於玄宗時張說之建策。(彍騎之興,在開元十一年,初名「長從宿衛」,至開元十三年始有「彍騎」名。)


以當番衛士因貧弱逃亡略盡,請一切召募強壯,不簡色役,優為條例。逋逃者爭來應募,旬日得精兵十三萬,分系諸衛,更番上下,以實京師。此即以後所謂彍騎。


其實彍騎與府兵還是大同小異。一樣的於農家中挑募富強。(既以強壯募,又優為條例,則富強仍兼有之。) 一面授田耕種,一面輪番宿衛,惟與府兵制不同者,府兵遍及全國,彍騎則只在京師。府兵兼負征戍,彍騎則專於宿衛。


彍騎只是府兵制之縮小範圍,正因其精神不夠推行之故。


因為彍騎還只是府兵制之縮小範圍,故至天寶以後,連彍騎亦不能存在。(在上者精神不貫注,則經歷相當時期,折衝府依然無兵可交。以前召募的,現在仍然逃亡。)


自此唐代只有所謂「方鎮」的邊兵,(開元二十五年始募丁壯,長充邊軍。) 與中央的禁兵。(《國史大綱》)


從經濟一面看,玄宗朝的均田及租庸調制也出大問題,影響稅收。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


租庸調法以人丁為本,開元後久不為版籍,法度廢弊。丁口轉死,田畝換易,貧富升降,悉非向時,而戶部歲以空文上之。又戍邊者蠲其租庸,六歲免歸。玄宗事夷狄,戍者多死,邊將諱不以聞,故貫籍不除。天寶中,王鉷為戶口使,務聚斂,以其籍存而丁不在,是隱課不出,乃按舊籍,除當免者,積三十年責其租庸,人苦無告,法遂大弊。


均田、租庸調、府兵三制乃互相依存,三位一體,共同支撐起整個帝國。今竟先後敗壞而不復挽救,唐朝至此,實已陷入外強中乾的境地!


適值「怛羅斯之戰」高仙芝受重挫,唐室在西北的軍事力量大減,要壓制東北日益坐大的安祿山,兩京兵馬是最後憑藉。


可惜楊國忠堅決唆使玄宗打南詔,不惜掩鮮于仲通敗狀,「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結果是造成兩京、河南、河北地區徹底空虛。唐室全無國防可言。


《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六》:


人聞雲南多瘴癘,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舊制,百姓有勳者免征役,時調兵既多,國忠奏先取高勳。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


可見徵兵時民間彷如人間煉獄。


杜甫作<兵車行>、李華作<弔古戰場文>,都是有感而發,對徵兵甚表不滿。


《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七》:


侍御史、劍南留後李宓將兵七萬擊南詔。閤羅鳳誘之深入,至大和城,閉壁不戰。宓糧盡,士卒罹瘴疫及飢死什七八,乃引還;蠻追擊之,宓被擒,全軍皆沒。楊國忠隱其敗,更以捷聞,益發中國兵討之,前後死者幾二十萬人,無敢言者。


上嘗謂高力士曰:「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邊事付之諸將,夫復何憂!」力士對曰:「臣聞雲南數喪師,又邊將擁兵太盛,陛下將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禍發,不可復救,何得謂無憂也!」上曰:「卿勿言,朕徐思之。」


一句「卿勿言,朕徐思之」,道盡玄宗內心之感慨。那時他已是六旬老翁,如何有能力回天?


安祿山起兵,不過將炸彈引爆。以為安史之亂一件事足以令唐室轉衰,這是把問題簡單化。


關於安史之亂,有一地方尤其值得注意,即所謂先取范陽,抑或先取兩京之爭。


先取范陽的計策,出自李泌。是時唐室盡用西北軍事力量勤王,李泌於是說:


今所恃者,皆西北守塞及諸胡之兵,性耐寒而畏暑,若乘其新至之銳,攻祿山已老之師,其勢必克。兩京春氣已深,賊收其餘眾,遁歸巢穴,關東地熱,官軍必困而思歸,不可留也。賊休兵秣馬,伺官軍之去,必復南來,然則征戰之勢未有涯也。不若先用之於寒鄉,除其巢穴,則賊無所歸,根本永絕矣。(《資治通鑑卷二百一十九》)


可惜肅宗不聽,以「朕切於晨昏之戀,不能待此決矣」拒絕。明儒羅整菴後來評論說:


且如唐安祿山既犯東京,眷留不去。李泌、郭子儀皆請先取范陽以覆其巢穴,此真識形勢者也。肅宗急於收復,不從其策。河北之地,由此失之,終唐之世而不能復。(《困知記》)


「河北三鎮」在中唐以後成為獨立王國,不受中央政府節制。兩京為兵鋒所及,殘破凋零,都是肅宗的愚孝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