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芸臺學述

除了焦里堂,阮芸臺亦為另一深受東原影響之清代儒者。不過,和里堂不同,其更多是在方法論上承襲東原,進而及於思想內容上之同於東原。


於此,或宜簡略介紹一下東原之治學方法。其治學方法,要言之,即「訓詁明而後義理明」。所謂「訓詁明而後義理明」,是指利用訓詁之方法以作為探尋義理之唯一手段。此可謂為東原畢生依從之方法,由其言「理」為條理一例可見。


此方法之缺點及不足,近人如徐復觀、勞思光已多作批評,今不復贅。要之,是此方法一直影響甚廣,下迄民國之胡適,乃至日本治中國思想史之加藤常賢博士,莫不以此為治中國思想之法門。何以此方法得以廣為流行?歸根究柢,此其實可追溯至芸臺之提倡。


今且先就芸臺之生平作一簡單的介紹,《清儒學案》曰:


阮元字伯元,號雲臺,儀徵人。乾隆己酉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大考第一,超擢少詹事。歷詹事內閣學士,戶禮兵工諸部侍郎,浙江、江西、河南巡撫,漕運,兩湖、兩廣、雲貴總督,體仁閣大學士,管理邢部、兵部。累主文衡,督山東、浙江學政。嘉慶己未、道光癸巳,兩充會試總裁。道光十八年,予告回籍,丙午,重宴鹿鳴,晉太傅。二十九年卒,年八十有六。諡文達。先生為政崇大體,兩撫浙江,賑饑治盜,親督師破安南艇匪於合州洋,獲其渠。海盜蔡牽,久擾閩、浙,奏用提督李長庚總統兩省水師,不分畛域。先生去官,長庚與彊吏不合,戰歿。先生復至,嚴禁接濟,主用長庚舊部王得祿、邱良功,授以分略,終殲蔡牽,功最著。在兩廣,增建礮臺,築海防,嚴煙禁。時英吉利已跋扈,以兵船護商,入海口滋事,封艙停其貿易,乃獻犯結案,照舊通商,終任內兵船未再犯粵洋。在雲南,整鹽課,以飭邊防,用副將曾勝平騰越邊外野夷,薦膺專閫,為時名將。所至興學教士,在浙立詁經精舍,在粵立學海堂,選才諸生肄業,學風大振。論學宗旨在實事求是,自經史、小學、曆算、輿地、金石、辭章,鉅細無所不包,尤以發明大義為主。所著《性命古訓》、《論語孟子論仁論》、《曾子十篇注》,推闡古聖賢訓世之意,務在切於日用,使人人可以身體力行。再入翰林,採諸書為《國史儒林傳》,合師儒異派而持其平。其餘說諸經之精義,載於所著《揅經室集》者尤夥。所編《經籍籑詁》、《十三經注疏校勘記》,傳布海內,為學者所取資......而所輯《皇清經解》,為言漢學者之總匯。嘉惠後學,主持風會者五十餘年,士林尊為山斗焉。


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又曰:


阮元,字伯元,號芸臺。生乾隆二十九年甲申,卒道光二十九年己酉(一七六四-一八四九),年八十六。江蘇儀徵人。里堂,其族姊夫也。芸臺敭歷中外,所至提倡後學,主持風氣,不遺餘力。督學浙江,修《經籍籑詁》。及撫浙,立詁經精舍。任國史館總纂,創立《儒林傳》。撫江西,刻《十三經注疏》(其校勘記多出段懋堂,洪震煊、徐養原諸人手。)。總督兩廣,立學海堂,編刻《皇清經解》。晚年為體仁閣大學士。其致仕歸里之年,清廷以林則徐為欽差大臣查辦廣東鴉片煙事,奏禁鴉片,固芸臺督兩廣先言之也。及芸臺卒之明年,而洪、楊起於廣西。芸臺猶及乾、嘉之盛,其名位、著述,足以弁冕群才,領袖一世,實清代經學名臣最後一重鎮。咸、同以下,世亂相尋,稽古之業,亦遂衰焉。


芸臺之著作包括《性命古訓》、《論語一貫說》、《大學格物說》、《論語論仁篇》、《孟子論仁論》、《曾子十篇注》等。以下本文將據其著作對芸臺思想作一概述,其中亦可見芸臺「訓詁明而後義理明」之特色。


芸臺論學,首重行事,此在其《論語一貫說》頗能反映。芸臺曰:


聖賢之言,不但深遠者非訓詁不明,即淺近者亦非訓詁不明也。就聖賢之言,而訓之或有誤焉,聖賢之道亦誤矣。說在《論語》之一貫。《論語》貫字凡三見,曾子之一貫也,子貢之一貫也,閔子之言仍舊貫也。此三貫字,其訓不應有異。元案:貫,行也,事也(《爾雅》:「貫,事也。」《廣雅》:「貫,行也。」《詩碩鼠》:「三歲貫女。」《周禮職方》:「使同貫利。」《論語先進》:「仍舊貫。」傳注皆訓為「事」。《漢書谷永傳》云:「以次貫行。」《後漢書光武十五王傳》云:「奉承貫行。」皆行事之義。)三者皆當訓為行事也。孔子呼曾子告之曰:「吾道一以貫之。」此言孔子之道,皆於行事見之,非徒以文學為教也。一與壹同(一與壹通,經史中並訓為專,又並訓為皆。《後漢馮緄傳》、《淮南說山訓》、《管子心術篇》皆訓一為專。《大戴衛將軍》、《荀子勸學》、《臣道》、《後漢書順帝紀》,皆訓一為皆。《荀子大略》、《左》昭二十六年、《穀梁》僖九年、《禮記表記》、《大學》,皆訓壹為專。至於一壹二字通用之處,經史中不可勝舉矣。)壹以貫之,猶言壹是皆以行事為教也。弟子不知所行為何道,故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即《中庸》所謂「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君子之道四,某未能一。」庸德庸言,言行相顧之道也。此即《大戴曾子本孝篇》所謂忠為孝之本,《衛將軍文子篇》孔子所云曾子中夫孝弟信忠四德之道也。此皆聖賢極中極庸極實之道,亦即天下古今極大極難之道也。若云賢者因聖人一呼之下,即一旦豁然貫通焉,此似禪家頓宗冬寒見桶底脫大悟之旨,而非聖賢行事之道也。何者?曾子若因一貫而得道統之傳,子貢之一貫又何說乎?不知子貢之一貫,亦當訓為行事。子告子貢曰:「汝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歟?」子貢曰:「然。非歟?」子曰:「予一以貫之。」此夫子恐子貢但以多學而識學聖人,而不於行事學聖人也。夫子於曾子則直告之,於子貢則略加問難而出之,卒之告子貢曰「予一以貫之」,亦謂壹是皆以行事為教也,亦即忠恕之道也。閔子曰:「仍舊貫,如之何?」此亦言仍舊行事,不必改作也。故以行事訓貫,則聖賢之道歸於儒;以通徹訓貫,則聖賢之道近於禪矣。鄙見如此,未知尚有誤否?敢以質之學古而不持成見之君子。


由「貫,行也,事也」、「此言孔子之道,皆於行事見之,非徒以文學為教也。一與壹同。」、「壹以貫之,猶言壹是皆以行事為教也」,可見芸臺論「一貫」頗重行事。又細看其論證之方式,可見其頗重字義訓詁及歸納法。


芸臺又有《大學格物說》:


《禮記大學篇》曰:「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此二句雖從身心意知而來,實為天下國家之事。天下國家以立政行事為主,《大學》從身心說到意知,已極心思之用矣,恐學者終求之於心學,而不驗之行事也,故終顯之曰:「致知在格物。」物者事也,格者至也。事者家國天下之事,即止於五倫之至善,明德新民皆事也。格有至義,即有止意,履而至,止於其地,聖賢實踐之道也。凡經傳所云格於上下、不格姦、格於藝祖、神之格思、孝友時格、暴風來格,及鐘鼎文格於太廟、格於太室之類,皆訓為至。蓋假為本字格字,同音相借也。《小爾雅廣詁》曰:「格,止也。」知止,即知物所當格也。至善之至,知止之止,皆與格義一也。譬如射然,升階登堂,履物而後射也。《儀禮鄉射禮》曰:「物長如笴。」鄭《注》云:「物謂射時所立處也。」謂之物者,物猶事也。《禮記仲尼燕居》鄭《注》:「事之謂立,置於位也。」《釋名釋言》語曰:「事,傳也。傳,立也。」蓋「物」字本從勿。勿者,《說文》「州里所建旗,趣民事,故稱勿勿」。《周禮鄉大夫》「五物詢眾庶」,物即與事同義。而堂上射者所立之位亦名物者,古人即通會此意以命名也。《大戴禮虞戴德》曰:「規鵠豎物,履物以射,其心端,色容正。」《大射儀》曰:「左足履物。」皆此義也。故曰:格物者,至止於事物之謂也。凡家國天下五倫之事,無不當以身親至其處而履之,以止於至善也。格物與止至善,知止止於仁敬等事,皆是一義,非有二解也。必變其文曰格物者,以格字兼包止至,以物字兼包諸事。聖賢之道,無非實踐,孔子曰:「吾道一以貫之。」貫者,行事也,即與格物同道也。曾子著書,今存十篇,首篇即名《立事》,立事即格物也。先儒論格物者多矣,乃多以虛義參之,似非聖人立言之本意。元之論一貫、格物,非敢異也,亦實事求是而已。又案:此篇本無闕失,自「大學之道」至「先致其知」,皆言知止。知者,心知之,非身行之也。直到「在格物」三字,方著實在行事矣。既著實行事,復順推其效。自「知至」以至「身修」,乃是實行所知,實行所止之效。「格物」二字,不待在格物句此見,篇首先云「物有本末」,然則離本末言物字不可也。篇中本末凡五見,一則「壹是皆以修身為本也」,二則「其本亂而末治者否也」,三則「此謂知本也」,四則「大畏民志,此謂知本也」,五則「德本財末,外本內末,爭民施奪也」。凡此五處本末,,皆不能與物字相離為說,然則物者即身家國天下之事,即五倫之事,即誠正之事,即德財之事。事即物也,事有終始,即物有本末,重言以申之也。先後者,兼本末終始言也。若以格物為心靈窮理,則猶是致知際內之言,非修身際內之事也。要之,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即物有本末之本,物有本末之物,即格物之物,不可離,不可歧也(《大學集注》格亦訓至,物亦訓事。惟云「窮至事物之理」。至外增「窮」字,事外增「理」,加一轉折,變為「窮理」二字,遂與實踐迥別。又案:黃宗羲《文定》載與萬充宗論格物,充宗用《大射儀》「物」字之義,黃君舉先儒瞿汝稷元立亦主此說,但元今說與彼不同。)。


此篇值得注意的地方有「故終顯之曰:『致知在格物。』物者事也,格者至也。事者家國天下之事,即止於五倫之至善,明德新民皆事也。格有至義,即有止意,履而至,止於其地,聖賢實踐之道也。」、「故曰:格物者,至止於事物之謂也。凡家國天下五倫之事,無不當以身親至其處而履之,以止於至善也。格物與止至善,知止止於仁敬等事,皆是一義,非有二解也。」、「聖賢之道,無非實踐」。依據這些文字,可見芸臺把「格物」亦釋為踐行五倫之事(近人徐復觀以為《大學》「致知在格物」是以事為之效規定知,使知不至流於思辯空想,此解頗近於芸臺「《大學》從身心說到意知,已極心思之用矣,恐學者終求之於心學,而不驗之行事也,故終顯之曰:『致知在格物。』」)。


對於「敬」,芸臺亦本古訓而有所闡述,其言曰:


古聖人造一字,必有一字之本義,本義最精確無弊。敬字从苟从攴。苟篆文作苟(音亟)。非苟(音狗)也。苟即敬也......警从敬得聲得義,故《釋名》曰:「敬,警也,恆自肅警也。」此訓最先最確......非端坐靜觀主一之謂也。(《釋敬》)


此芸臺主張「敬」之本訓為「恆自肅警」,反對宋儒把「敬」理解為「端坐靜觀主一」。


在《論語論仁篇》之總論及案語中,芸臺又有以下的文字:


孔子為百世師,孔子之言著於《論語》為多。《論語》言五常之事詳矣,惟論仁者凡五十有八章,仁字之見於《論語》者,凡百有五,為尤詳。若於聖門最詳切之事論之,尚不得其傳而失其旨,又何暇別取《論語》所無之字,標而論之邪?今綜論《論語》論仁諸章,而分證其說於後,謹先為之發其凡。曰:元竊謂詮解仁字,不必煩稱遠引,但舉《曾子制言篇》「人之相與也,譬如舟車然,相濟達也。人非人不濟,馬非馬不走,水非水不流」;及《中庸篇》「仁者人也」,鄭康成《注》:「讀如相人偶之人」數語,足目明之矣。春秋時,孔門所謂仁也者,目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而盡其敬禮忠恕等事之謂也。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於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齊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聖門所謂之仁矣。蓋士庶人之仁,見於宗族鄉黨,天子諸侯卿大夫之仁,見於國家臣民,同一相人偶之道,是必人與人相偶而仁乃見也。鄭君「相人偶」之《注》,即曾子「人非人不濟」,《中庸》「仁者人也」,《論語》「己立立人,己達達人」之旨。能近取譬,即馬走水流之意。曰近取者,即子夏切問近思之說也。蓋孔門諸賢,已有未仁難並之論,慮及後世言仁之務為高遠矣。孔子答司馬牛曰:「仁者其言也訒。」夫言訒於仁何涉?不知浮薄之人,語易侵暴,侵暴則不能與人相人偶,是不訒即不仁矣,所以木納近仁也。仲弓問仁,孔子答目「見大賓,承大祭」諸語,但言敬恕之道於仁無涉。不知天子諸侯不體群臣,不卹民時,則為政不仁。極之視臣草芥,使民糜爛,家國怨而畔之,亦不過不能與人相人偶而已,秦、隋是也。其餘聖門論仁,以類推之,五十八章之旨,有相合而無相戾者。即推之諸經之旨,亦莫不相合,而無相戾者。自「博愛謂仁」立說目來,歧中歧矣。吾固曰:孔子之道,當於實者、近者、庸者論之,則春秋時學問之道,顯然大明於世,而不入於二氏之塗。吾但舉其是者,而非者自見,不必多其辭說也。


案:元此論,乃由漢鄭氏「相人偶」之說序入,學者或致新僻之疑。不知「仁」字之訓為人也,乃周、秦以來相傳未失之故訓,東漢之末,猶人人皆知,並無異說。康成氏所舉「相人偶」之言,亦是秦、漢以來民間恒言,人人在口,是以舉以為訓,初不料晉以後此語失傳也。大約晉以後異說紛歧,狂禪迷惑,實非漢人所能預料。使其預料及此,鄭氏等必詳為之說,不僅以「相人偶」一言以為能近取譬而已。


芸臺曰「孔門所謂仁也者,目此一人,與彼一人,相人偶,而盡其敬禮忠恕等事之謂也。相人偶者,謂人之偶之也。凡仁必於身所行者驗之,而始見亦必有二人,而仁乃見。若一人閉戶齊居,瞑目靜坐,雖有德理在心,終不得指為聖門所謂之仁矣。」,此明以「相人偶」論仁,和漢儒已無大異(換言之,「仁」之道德主體義、道德情感義於芸臺手上可謂全然泯沒矣)。


芸臺復有《孟子論仁篇》,其總論曰:


孟子之學,純於孔子、堯、舜之道,漢、唐、宋以來儒者無間言也。今七篇之文具在,試總而論之。孟子於孔子、堯、舜之道,至極推尊,反覆論說者,仁也。元於《論語》之「仁」,已著論矣,由是再論孟子之論仁。孟子論仁,無二道,君治天下之仁,士充本心之仁,無異也。治天下非仁不可,故述孔子之言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又曰:「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又曰:「齊人無以仁義與王言者,我非堯、舜之道不敢以陳於王前。」蓋孟子時,各國皆爭戰不愛民,專欲以利得天下。孟子反之,一則曰「仁者無敵」,再則曰「國君好仁,天下無敵」,反覆於愛民,行仁政,不尚利,以勉齊、梁之君。且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此後韓非、李斯之徒,專欲以不仁利其國,而秦之亡亦旋踵矣。孟子論仁至顯明,至誠實,未嘗有一豪流弊貽誤後人也。一介之士,仁具於心,然具心者,仁之端也,必擴而充之,著於行事,始可謂仁。孟子雖以惻隱為仁,然所謂惻隱之心,乃仁之端,非謂仁之實事也。孟子又曰:「仁之實,事親是也。」是充此心,始足以事親保四海也。若齊王但以羊易牛而不推恩,孝子但顙有泚而不掩父母,乍見孺子將入井而不拯救,是皆失其仁之本心,不能充仁之實事,不得謂之為仁也。孟子論良能良知,良知即心端也,良能即[一]實事也,舍事實而專言心,非孟子本指也。孟子論仁至顯明,至誠實,亦未嘗舉心性而空之,迷惑後人也。然而君治天下之仁,有韓非之徒亂之;士充本心之仁,有釋氏之徒亂之。韓非之說,其謬顯;釋氏之說,其迷深。尋其源,皆出於老聃之說。韓非託之而遽至於大壞,釋氏襲之而昧其所從來,是不可以不論。爰綜《孟子》各章,以類相從,以次相序,仍臺卿章指之意,各加按語,可見孟子之仁,與孔子、堯、舜之仁,無少差異。分之則習而不察,合之則章指並明。聖賢大道,朗然若日月之明,浩然若江河之行,判別若水火,而堅實如金石。刻薄寡恩之士,靈明太過之人,皆棄於孟子者也。


由芸臺言:「孟子論仁至顯明,至誠實,未嘗有一豪流弊貽誤後人也。一介之士,仁具於心,然具心者,仁之端也,必擴而充之,著於行事,始可謂仁。孟子雖以惻隱為仁,然所謂惻隱之心,乃仁之端,非謂仁之實事也。」、「孟子論良能良知,良知即心端也,良能即[一]實事也,舍事實而專言心,非孟子本指也。孟子論仁至顯明,至誠實,亦未嘗舉心性而空之,迷惑後人也。」,可見其論孟子之仁,雖以惻隱之心為「仁之端」,但其卻未以「仁之端」等同於「仁」,其以為「仁之端」若成為「仁」,其必「著於行事」(即所謂有「仁之實事」)。言行事為實為「仁」之充分及必要條件,即等同於「仁」。


孟子並未只以良知(即心)言仁,芸臺因此詰難陽明曰:


此良知二字,不過孟子偶然及之,與良貴相同,殊非七篇中最關緊要之言。且即為要言,亦應良能二字重於良知,方是充仁推恩之道,不解王文成何所取而以為聖賢傳心之祕也?(《孟子論仁篇》之《良能良知案語》)


陽明高舉孟子之「良知」以為立說宗旨,然而,依芸臺所見,孟子實不把「良知」置於重要地位,即使退一步講,「良知」之地位亦亞於「良能」。其因此批評陽明之說法有弊(當然,芸臺所見之不合理,明白孟子學及陽明學之學者自不難加以駁正,於此不作論述)。


芸臺論性見於以下一條:


性字之造,於周、召之前,从心,則包仁、義、禮、智等在內;从生,則包味、臭、聲、色等在內。是故周、召之時解性字者樸實不亂,何也?字如此實造,事亦如此實講。(再續集卷一節性齋主人小像跋)


將仁、義、禮、智和味、臭、聲、色合一而統之於「性」,此性實無異於自然質性、「生之所以然之資」之性,此仍是承自東原之思路。


芸臺《性命古訓》之總論曰:


性命之訓,起於後世者,且勿說之,先說其古者。古性命之訓雖多,而大指相同,試先舉《尚書召誥》、《孟子盡心》二說以建首,可以明其餘矣。《召誥》曰:「節性,性日其邁,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又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貽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凶、命歷年。」又曰:「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按《召誥》所謂命,即天命也;若子初生,即祿命福極也;哲與愚,吉與凶,歷年長短,皆命也。哲愚授於天為命,受於人為性,君子祈命而節性,盡性而知命,故《孟子盡心》亦謂口目耳邊四肢為性也。性中有味色聲臭安佚之欲,是以必當節之。古人但言節性,不言復性也。「王敬作所,不可不敬德」,即性之所以節也。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知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趙岐《注》曰:「口之甘美味,目之好美色,耳之樂音聲,鼻之喜芬香,四體謂之四肢,四肢懈倦,則思安佚,不勞苦,此皆人性之所欲也。得居此樂者,有命祿,人不能皆如其願也。凡人則任情從欲,而求可樂,君子之道,則以仁義為先,禮節為制,不以性欲而苟求之也,故君子不謂之性也。仁者得以恩愛施於父子,義者得以理義施於君臣,好禮者得以禮敬施於賓主,知者得以明智知賢以達善,聖人得以天道王於天下,此皆命祿。遭遇,乃得居而行之;不遇者,不得施行,然亦才性有之,故可用也。凡人則歸之命祿,任天而已,不復治性;以君子之道,則修行仁義,修禮學知,庶幾聖人豐亹不倦,不但坐而聽命,故曰君子不謂命也。」按《孟子》此章,性與命相互而為文,性命之訓,最為明顯;趙氏《注》亦甚質實周密,豪無虛障。若與《召誥》相並而說之,則更明顯。性其味色聲臭安佚為性,所以性必須節,不節則性中之情欲縱矣;性其仁義禮知聖為命,所以命必須敬德,德即仁義禮知聖也,且知與聖即哲也,天道即吉凶歷年也。今以此二經之說建首,而次以諸經,再隨諸經古訓比而說之,可以見漢以前性命之說,未嘗少晦。《詩》曰:「古訓是式,威儀是力」,此之謂也。唐李習之復性之說,雜於二氏,不可不辨也。


由芸臺以《召誥》、《孟子》之言性命建首,而其論《召誥》之「命」曰:「《召誥》所謂命,即天命也;若子初生,即祿命福極也;哲與愚,吉與凶,歷年長短,皆命也。」,論孟子之「性」曰:「《孟子盡心》亦謂口目耳邊四肢為性也。性中有味色聲臭安佚之欲,是以必當節之。」,可見其所理解之「命」乃人生氣稟所限定之命、東漢王充「性成命定」之命,「性」乃人生而具有之自然質性、仁義禮智和味色聲臭混一之性、情欲可氾濫而有待學禮而節制之性。「性」、「命」全落入「氣」以言,此全非孟子本乎道德本心以言性言命之真義。芸臺之做法及立場,仍無別於東原。


對於宋儒屢言之「太極」,芸臺撰有《太極乾坤說》,今節錄其重要文字於下:


天地所共之極,舍北極別無所謂極也。《爾雅》曰:「北極謂之北辰。」《易繫辭》曰:「《易》有太極。」虞翻《注》曰:「太極,太一也。」鄭康成注《乾鑿度》曰:「太一者,北辰之神名。」鄭說雖為太一行九宮之法,然太極即太一,太一即北辰,北辰即北極,則固古說也......


此芸臺利用訓詁及歸納法得出「太極」之古訓為「北極」,宋儒言「太極」為形而上者,為化生萬物之「即存有即活動」之存在之理之主張,至此被清除殆盡。


總一切而觀,芸臺實本著「訓詁明而後義理明」之法,加上大量之歸納,以從事義理探究之工作。此做法在來源上無疑是取自東原,而芸臺依循這做法所得之研究結果亦頗多類於東原思想之內容。因此之故,謂芸臺為東原學之流衍,此實並非虛語(不過,芸臺之承襲自東原是一事,其做法是否為一恰當的治中國思想之做法是另一事。關於批評芸臺「訓詁明而後義理明」之不當,近人論之多矣,詳參徐復觀《中國思想史論集》、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史(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