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秀的詰難

向秀與山濤是同鄉。然而,他同時和嵇康一起生活、打鐵,二人經常有思想上的交流。嵇康撰<養生論>,向秀提出異見,撰<難嵇叔夜養生論>(簡稱<難養生論>)。今嘗試對原文予以疏解,以明向秀詰難的具體內容。


難曰:若夫節哀樂、和喜怒、適飲食、調寒暑,亦人之所修也,至於絕五穀、去滋味、寡情欲、抑富貴,則未之敢許也。何以言之?


白話翻譯:


難詰道:如果說節制哀樂、調和喜怒、適當飲食、調節寒暑還可說是人們需要修煉的,但不吃五穀、摒棄美味、寡淡情欲、抵棄富貴則不敢苟同,為什麼這麼說呢?


案:


嵇康只是要人勿「惟五穀是見」,何曾叫人不吃五穀?


「愛憎不棲於情,憂喜不留於意」,非全無愛憎憂喜;勿「好色不倦」,非全無性欲滿足,刻意「寡淡情欲」亦非嵇康所想。


富貴不可求,但天降富貴,亦不必刻意放棄。美味可淺嚐,只是切忌沉迷。


向秀起腳就誤解嵇康,斯篇更多是發揮他自己的見解。


夫人受形於造化,與萬物並存,有生之最靈者也。異於草木,草木不能避風雨,辭斤斧;殊於鳥獸,鳥獸不能遠網羅,逃寒暑。有動以接物,有智以自輔,此有心之益,有智之功也。若閉而默之,則與無智同,何貴於有智哉!有生則有情,稱情則自然。若絕而外之,則與無生同,何貴於有生哉!


白話翻譯:


人作為大自然造化的產物,與世間萬物並存,也是世間最有靈性的動物。人不同於草木,草木不能避風雨,無法躲避人類的砍伐;人不同於鳥獸,鳥獸不能遠離羅網的捕捉,躲避寒暑的侵襲。而人能靈動地適應自然,用智慧來彌補不足,這正是人類心智的功勞。若封閉漠視這些,那就與沒有這些心智一樣,更何談心智的優勢!人有生命就有情感,衡量情感是當然的。如果絕棄情感,人就與沒有生命一樣,那人還有什麼作為生靈的優勢!


案:


這完全不是道家立場。莊子言「齊物」、「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人怎會異於草木、鳥獸?言人異於草木、鳥獸,此乃儒家的立場。


向秀特別強調「有動以接物,有智以自輔,此有心之益,有智之功也」,人之所以異於草木、鳥獸,是因為其有認知思慮之心靈。此完全同於荀子。


人有認知思慮之心靈外,還有自然情感 (natural feeling,屬中性的喜怒哀樂),故其為「有生之最靈者」。


按照向秀的理解,嵇康要封閉人的認知思慮心靈,禁絕人的自然情感,等於要人放棄其獨一無二的本質,使人不成人。


且夫好榮惡辱,好逸惡勞,皆生於自然。夫「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於富貴。」然富貴,天地之情也。貴則人順己以行義於下,富則所欲得以有財聚人,此皆先王所重,關之自然,不得相外也。又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但當求之以道義。在上以不驕無患,持滿以損儉不溢,若此何為其傷德邪?或睹富貴之過,因懼而背之,是猶見食之有噎,因終身不飧耳。


白話翻譯:


況且喜好榮譽厭惡恥辱,喜好安逸厭惡勞苦都是人與生俱來的,常言道「天地的大德是賦予萬物生命,聖人的至寶是他的地位」、「崇高莫大於富貴」富貴是世間的正常情態,貴能使他人順從自己以將道義施行於天下,富能使人有錢財按照自己的意願聚集人流,這些都是先王看重的,是理所當然,不可違背的。也有人說:。「富與貴,是人人都希望得到的。」但富貴的求取必須合符道義。貴居上位能以不驕得以無患,富至盈滿能知散財使不至溢出,如能做到這些,富貴又怎會損傷自己的德行呢?如果只看到富貴帶來的的過失,因懼怕而放棄,那就如同因噎廢食。


案: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寶曰位」、「崇高莫大於富貴」出自《周易》,「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出自《論語》,向秀是用儒門義理挑戰嵇康的玄理。


儒門之中,言「好榮惡辱,好逸惡勞,皆生於自然」,以荀子為最。秦漢以降,荀學成為儒家思想的主流,換言之,向秀的詰難,也可代表漢儒對嵇康理論的質疑。


按照儒家,富貴非不可求,只是求之有道 (合乎道義),得以有命 (命限)。孔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本乎道義而求富貴,於「德」是無傷的,此處的「德」指道德人格。


問題是,嵇康的「德」果真指儒家眼中的道德人格?抑或是道家「各具體事物所稟受得的大道 (元氣)」?後者的話,向秀其實未有駁倒嵇康,合乎道義地求富貴仍舊會勞損心神形軀。


神農唱粒食之始,後稷纂播植之業。鳥獸以之飛走,生民以之視息。周、孔以之窮神,顏、冉以之樹德。賢聖珍其業,歷百代而不廢。今一旦云五穀非養生之宜,餚醴非便性之物,則「亦有和羹」、「黃耇無疆」、「為此春酒,以介眉壽」,皆虛言也!博碩肥腯,上帝是饗,黍稷惟馨,實降神,神且猶重之,而況於人乎?餚糧入體,不逾旬而充,此自然之符,宜生之驗也。


白話翻譯:


神農氏倡導食穀物,後稷教導播種養殖。至此鳥獸遠離,百姓得以生息。周公、孔子為此窮盡畢生精力,顏回、冉耕由此樹立德行。賢聖珍視神農、後稷的事業,歷經百代也沒有荒廢。今天一旦說五穀不是養生所適宜的,佳餚美酒也不是悅人性情的,那麼《詩經》所謂「亦有和羹」、「黃耇無疆」、「為此春酒,以介眉壽」,豈不都是無稽之談!說博碩肥腯,表明六畜壯碩,借以祭祀上帝,說黍稷惟馨,表明五穀豐登,以祈求神明的降臨,神且重視,更何況人呢?菜飯吃進肚中,不超過十天就要再次補充,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也是被驗證的。


案:


如上文所述,嵇康不過要人勿「惟五穀是見」,吃佳餚飲美酒有所節制,他不是完全否定五穀的養生作用,佳餚美酒悅人性情的功能。


夫人含五行而生,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飢而求食,自然之理也,但當節之以禮耳。今五色雖陳,目不敢視,五味雖存,口不得嘗,以言爭而獲勝則可焉,有勺藥為茶蓼、西施為嫫母,忽而不欲哉!苟心識可欲、而不得從,性氣困於防閑,情志鬱而不通,而言養之以和,未之聞之也。


白話翻譯:


人蘊含陰陽五行而生,口嚮往五味,眼嚮往五色,男女相悅則有帷幕之想,飢餓就會想吃東西,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只是這些需求的滿足要符合禮義。現在五色當前而不敢看,五味在眼前而不能吃,也許言語爭辯可以獲勝,可真把鮮花芍藥換成雜草荼蓼,美女西施換成醜女嫫母,你會馬上沒情欲!如果你心裡渴望這樣,卻不能這樣,那麼人的性氣會因為人為的禁阻而困滯,人的情志因為性氣的困滯不通而抑鬱,還談什麼以養和氣,簡直聞所未聞。


案:


「口思五味,目思五色,感而思室,飢而求食,自然之理也」跟《荀子・榮辱篇》「飢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意思完全相同。


「但當節之以禮耳」跟《荀子・禮論篇》「禮起於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意思也相同。


唯一不同是「夫人含五行而生」,則向秀代表漢儒發言,非常清楚。


又云「導養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餘歲,下可數百年」,未盡善也。若信可然,當有得者。此人何在?目未之見。此殆影響之論,可言而可不得。縱時有耆壽耇老,此自特受一氣,猶木之有松柏,非導養之所致。若性命以巧拙為長短,則聖人窮理盡性,宜享遐期。而堯、舜、禹、湯、文、武、周、孔,上獲百年,下者七十,豈復疏於導養邪?顧天命有限,非物所加耳。


白話翻譯:


<養生論>說「養生得法終其一生,最高可活到千餘歲,次之可活到幾百歲」,這話說得不對。如果相信真能如此,應該有這樣的人,可這人在哪兒呢?我們沒有看到,這大概只是以訛傳訛的事,只聽其說未見其人。縱然有高壽的老人,也只是特例,就像樹木中有長壽的松木,那不是調養的結果。若人的壽命取決於人的智慧或愚笨,那麼聖人窮盡世間的道理和天賦的本性,他們應該是最長壽的人,可是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最高壽不過百歲,最低才七十歲,難道說他們也不會調養嗎?上天給人的壽數是有限的,不是後天人力所能改變。


案:


向秀的駁斥有二:


1. 從經驗論的角度,藉世上無一個具體案例,否定養生恰當最高可活到千餘歲,其次可活到幾百歲。


2. 聖人窮理盡性,不會不懂得養生,偏偏堯、舜、禹、湯、文、武、周、孔都不長壽至一千幾百歲,可見壽數不是後天人力所能改變。


這兩個駁斥,嵇康其實都可以回應。


針對 1,他可以說世上無一個具體案例,是因為人都喜歡暴飲暴食、無恆心養生、視養生之法為無稽之談等。


針對 2,他大可乾脆地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孔所窮之理為道德義理,所盡之性為德性,理非養生之理,性非形軀生命。故其無法得享高壽。


當然,向秀可再問:「經驗世界找不到,彼憑什麼肯定『導養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餘歲,下可數百年』屬實?」此嵇康可訴諸舊時書冊。向秀厲害的地方在於,縱使嵇康於書冊中真找到有人「導養得理以盡性命,上獲千餘歲,下可數百年」,在向秀看來,該人亦只是「特受一氣」,稟得獨特之氣而長壽,是先天決定,非後天努力。


且生之為樂,以恩愛相接,天理人倫,燕婉娛心,榮華悅志,服食滋味,以宣五情;納御聲色,以達性氣,此天理之自然,人之所宜、三王所不易也。今若舍聖軌而恃區種,離親棄歡,約己苦心,欲積塵露,以望山海,恐此功在身後,實不可冀也。縱令勤求,少有所獲,則顧影尸居,與木石為鄰,所謂不病而自災、無憂而自默、無喪而疏食、無罪而自幽,追虛徼幸,功不答勞,以此養生?未聞其宜。故相如曰:「必若欲長生而不死,雖濟萬世猶不足以喜。」言背情失性,而不本天理也。長生且猶無歡,況以短生守之邪?若有顯驗,且更論之。


白話翻譯:


況且人生的樂趣,正在於人能相互恩愛,藉天理人倫、美女娛心、榮華得志、美味悅口以宣洩喜、怒、哀、樂、怨,能接納及享受聲色以暢通性情。此乃自然而然的天理,對人是有益的,也是歷代君王不改的法則。如今要捨棄聖賢制定的常理而依靠旁門左道,離棄親情歡樂,約束自己,勞苦心智,期望積攢塵土和露水而成為高山大海,恐怕只能是專志未酬身先死,實在是毫無指望的事。縱然苦苦追求稍有所獲,也只能離群索居,與山林為伴。正可謂沒病找病,庸人自擾,沒有喪事卻食而無味,沒有犯罪卻自我幽閉。追求虛妄和僥幸,得不償失,以此去養生,不見有什麼恰當可言。所以司馬相如說:「追求長生不老的人,雖活了一萬年也不會使他快樂的。」說的是背離人情失去天性的想法是有悖天理的。想著長生不老卻又不快樂,更何況不能長生不老還這麼堅持?當然,要是真有長生不老的人顯驗了,就另當別論。


案:


向秀認為,在無成功的案例可提供下,與其做一大埋工夫去養生,不如順乎人的情感、天性,享受人生種種樂趣,活在當下。


最尾引司馬相如的話「必若欲長生而不死,雖濟萬世猶不足以喜」,是要論證寡頭的養生、保存肉體生命是無意義的,肉體生命只是一手段、工具,去實現種種人生價值,享受種種人生樂趣罷了。人生無樂趣、無價值,單單去全身保命,保來幹什麼?捨本逐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