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論東原思想及其演變

欲論清代儒學,不能不談及戴東原。戴氏之思想可說是上承顏習齋、李恕谷,下啟焦里堂、阮芸臺、凌次仲等人之學。其在清學史中之承先啟後之地位,已足可令人為之大書特書。


東原之生平及其著作


關於東原之生平,江藩《漢學師承記》曾有簡略的介紹,今試引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相關文字以作進一步之了解:


戴震字東原,休寧人。生雍正元年十二月,卒乾隆四十二年五月(一七二三-一七七七。),年五十五。十歲就傅讀書,授《大學章句》至「右經一章」以下,問曰:「此何以知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又何以知其為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師應以曰:「此先儒朱子所注云爾。」即問:「朱子何時人也?」曰:「南宋。」又問:「孔子、曾子何時人?」曰:「東周。」「周去宋幾何時矣?」曰:「幾二千年矣。」「然則朱子何以知其然?」師無以應。讀《詩經》至《秦風小戎篇》,即自繪小戎圖,觀者咸訝其詳竅。讀書每一字必求其義,塾師略舉傳注訓解之,意每不釋;因授以許氏《說文解字》,大好之,學三年,盡得其節目。性強記,《十三經注》,能舉其辭無遺;嘗與弟子段玉裁曰:「余於疏不盡記,經注則無不能背誦也。」時年十六、七矣。家貧,無以為業,年十八,隨父客南豐,設塾於邵武,課童蒙自給。越二年乃歸。時婺源江永慎修,治經數十年,精於《三禮》及步算、鐘律、聲韵、地名沿革,博綜淹貫,巋然大師,先生與其縣人鄭牧、歙人汪肇龍、方矩、汪梧鳳、程瑤田、金榜師事之。學日進,而遇日益窮。年二十九,補休寧縣學生。翌年,休地大旱,斗米千錢,家乏食,與麵舖相約,日取麵屑為饔飧,閉戶成《屈原賦注》。同學金榜稱其堅強,困窮時能日行二百里,先生自高乖於時而壽似可必,亦自以精力之盛也。三十二歲,避仇入都,行李衣服皆無有。,寄旅於歙縣會館,饘粥或不繼,而歌聲出金石。一日,攜所著書過嘉定錢大昕辛楣齋。談論竟日,既去,辛楣嘆曰:「天下奇才也。」時金匱秦蕙田方纂《五禮通考》,以辛楣言,遂延先生主其邸;高郵王安國亦延課其子念孫。一時館閣通人如河間紀昀、嘉定王鳴盛、青浦王昶、大興朱筠,先後與定交,於是海內外皆知有戴先生。三十五歲,南還,居揚州,識惠棟定宇。四十歲,始獲鄉薦,會試屢不第。應直隸總督方觀承聘,修《直隸河渠書》。又遊山西,修《汾州府志》、《汾陽縣志》。南遊浙,主講浙東金華書院。及乾隆三十八年,《四庫》館開,,以舉人特召充纂修官至京師。四十年,會試又不第,賜同進士出身,授翰林院庶吉士。在館五年,以積勞卒。


大體看來,東原一生並無出仕任官之運氣,卻有極高之學問修養。其為人所認識、結交、邀請以修纂書籍,全仗賴其所具有之學問,非依靠在朝之功名顯貴也。


東原一生有不少著作,但要數到其詳論義理之作品,則不外《原善》、《緒言》、《孟子字義疏證》三書。其中以《原善》成書最早,可代表東原早年之思想,《緒言》則為其中年思想之反映,至於《疏證》,則為其晚年思想之結集(不過,雖在時序上可如此言,在義理上,三書實一脈相承,互相補充,未見有突兀不一致處)。今且就三書之文字約略加以取捨,以見三書內容之大義。


《原善》內容概述


一、存有論


東原於《原善》中已對「道」加以闡述,頗不同於宋明儒,東原曰:


道,言乎化之不已也......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條理者,化之流。(卷上)


此東原以陰陽氣化之不已本身言「道」,完全不同於宋明儒以妙運乎氣之存在之理為「道」之說。


道下降至人生界,即成人、物之性、心、命、才,東原曰:


性,言乎本天地之化,分而品物者也。限於所分曰命;成其氣類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質,而秀發於心,徵於貌、色、聲曰才。(卷上)


東原以人、物所稟自陰陽氣化者為性。其言命、性、心、才幾乎全是本著「氣」而說,為「氣性」一路明矣。


二、心性論


倘吾人進一步追問性之具體內容,東原則答以「欲」與「覺」,見於:


有天地然後有人物,有天地而辨其資始曰性。人與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與物同有覺,覺也者,性之能也。(卷上)


此言人、物同有「欲」(性之事)和「覺」(性之能)以為其性。此處之「欲」、「覺」乃得自人、物之氣稟,其為自然之情欲、知覺可見。


人、物若能充分發展其「欲」、「覺」,其「欲」即可成為「仁」,其「覺」即可成為「智」。否則,其「仁」即失於私,其「覺」即失於蔽,而成為惡之來源。東原曰:


欲不失之私則仁,覺不失之蔽則智;仁且智,非有所加於事、能也,性之德也。(卷上)


所謂「欲不失之私」、「覺不失之蔽」,即令「欲」、「覺」充分的、正常的發展。又「仁且智,非有所加於事、能也」,此指「仁」、「智」乃「欲」、「覺」之自然發展,非由外力矯揉「欲」、「覺」而成。


東原上述一番「仁且智,非有所加於事、能也」的道理又好用「自然」、「本然」一對概念以表出之:


由天道而語於無憾,是謂天德;由性之欲而語於無失,是謂性之德。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歸於必然也。歸於必然,適全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知其自然,斯通乎天地之化;知其必然,斯通乎天地之德。(卷上)


此處「由性之欲而語於無失,是謂性之德」,實同於「欲不失之私則仁」。換言之,「性之欲」即「欲」,「性之德」即「仁」。東原續曰:「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歸於必然也。歸於必然,適全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則「欲」乃屬於自然,「仁」乃屬於必然,將「欲」發展而為仁之過程乃是「適全其自然,此之謂自然之極致」之過程,非違越自然之過程也,此同於「仁且智,非有所加於事、能也」之立場。


不過,有人於此或問:「東原既以『欲』、『覺』為性,而『欲』、『覺』皆可有所失、有所蔽,則令「欲」、「覺」有所不失、不蔽而成「仁」、「智」之動力、樞紐點何在?」答曰:此樞紐乃在心。


關於心,東原曾論之曰:


耳能辨天下之聲,目能辨天下之色,鼻能辨天下之臭,口能辨天下之味,心能通天下之理義,人之才質得於天,若是其全也。孟子曰「非天之降才爾殊」。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惟據才質為言,使確然可以斷人之性善。人之於聖人也,其才非如物之與人異。物不足以知天地之中正,是故無節於內,各遂其自然,斯已矣。人有天德之知,能踐乎中正,其自然則協天地之順,其必然則協天地之常,莫非自然也,物之自然不足語於此。(卷中)


東原以心之能通理義同於耳之能辨聲、目之能辨色等,其心明顯為一虛靈知覺,為一形而下的實然的氣心(不同於道德本心)。其又本此心以言才質之全、性善等,此皆不合孟子意,自不待論。尤有甚者,其曰:「物不足以知天地之中正,是故無節於內,各遂其自然,斯已矣。人有天德之知,能踐乎中正,其自然則協天地之順,其必然則協天地之常,莫非自然也,物之自然不足語於此」,則其以為人、物之異乃在於:人有知天地之中正之能力,且可本此中正以節制自然的情欲,使之合於必然(自然之極至)。簡言之,人物之異在於人之有心。


人有心而用之,即可得理義,東原曰:


心之明之所止,於事情區以別焉,無幾微爽失,則禮義以名。(卷中)


此東原認為理義乃出於心知之明之對事情加以準確之區別。


人本乎心所得之理義以從事去私、解蔽,人即可為善而去惡。


補充一點,東原論性,又好以「血氣心知」為其別名,此在《原善》亦已見端倪:


凡有血氣心知,於是乎有欲,性之徵於欲,聲色臭味而愛畏分;既有欲矣,於是乎有情,性之徵於情,喜怒哀樂而慘舒分;既有欲有情矣,於是乎有巧與智,性之徵於巧智,美惡是非而好惡分。生養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在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舉矣。盡美惡之極致,存乎巧者也,宰御之權由斯而出;盡是非之極致,存乎智者也,賢聖之德由斯而備;二者,亦自然之符,精之以底於必然,天下之能舉矣。(卷上)


此東原明以「血氣心知」為性。而細按此條,又可見其表達了以下之想法:


(一) 東原似把欲、情、巧、智視為同層,同出於「血氣心知」。


(二) 「欲」開出聲色臭味及愛惡,「情」開出喜怒哀樂和慘舒,「巧」「智」開出善惡是非及好惡


(三) 人當以「生養之道」存「欲」,「感通之道」存情,人能為此,天下之事畢。


(四) 人當「盡美惡之極致」以存「巧」,如是,「宰御之權」出;人亦當「盡是非之極致」以存「智」,如是,賢聖之德可備。人能為此二事,即可由自然以進於必然。


三、工夫論


如上言,東原以為「欲不失之私則仁,覺不失之蔽則智」,換言之,則「欲」有失於私之機會,「覺」亦有失於蔽之可能。當「欲」失於私而「覺」失於蔽時,吾人當以何種工夫以使之去私、解蔽呢?此則涉及東原之工夫論內容。


針對「欲」、「覺」之對言,東原論工夫,亦分「強恕」、「學」兩套。其言曰:


人之不盡其才,患二:曰私,曰蔽......去私莫如強恕,解蔽莫如學......仁且智者,不私不蔽者也。得乎生生者仁......得乎條理者智。(卷下)


此東原以「強恕」作為去私之工夫,「學」作為解蔽之工夫。東原又進一步釋「強恕」曰:


是故去生養之道者,賊道者也。細民得其欲,君子得其仁。遂己之欲,亦思遂人之欲,而仁不可勝用矣;快己之欲,忘人之欲,則私而不仁。......智以知之,仁以行之。(卷下)


「強恕」之具體內容為何?由此條文字,可見其要義在「遂己之欲,亦思遂人之欲」,不可只求一己欲求之快而忘他人之欲。此處「思」之角色極重要。如是,「強恕」似以「覺」之去蔽為基礎(即「學」當先於「強恕」)。


「學」在東原眼中同於「格物致知」,其論「格物致知」云:


「格」之云者,於物情有得而無失,思之貫通,不遺毫末,夫然後在己則不惑,施及天下國家則無憾,此之謂「致其知」。(卷下)


「物情有得而無失」,理義即由此而得,換言之,「格物」乃得理義之手段。又「夫然後在己則不惑」,則「格物」有助解去「覺」之蔽。「學」實為去「覺」之蔽及得理義之方法、工夫。


「學」之具體內容為何?東原答曰:古訓,見於:


徵之古訓,協於時中,充然明諸心而後得所止。(卷下)


尤要者,「強恕」、「學」皆不能離開心,而為心所照管、貫徹其中。


由於東原強調「強恕」、「學」,而以「學」尤重,其因此不同意主靜、無欲。他說:


雖犬之性,當其氣無乖亂,莫不沖虛自然也,動則蔽而罔罔以行。人不求其心不蔽,於是惡外物之惑己而強禦之,可謂之「所以異」乎?是以老聃、莊周之言尚無欲,君子尚無蔽。尚無欲者,主靜以為至;君子動靜一於仁。(卷中)


由於人之為惡乃出於「欲」失於私、「覺」失於蔽,而以「覺」失於蔽尤其重要,人欲為善,關鍵當在「尚無蔽」,即從事於「學」,東原因此反對「主靜」以至「無欲」之說。


《緒言》內容概述


一、存有論


在《原善》,東原尚未力辨理、氣及批斥宋儒,可是,到了《緒言》,其即力排理、氣二分及宋儒。東原說:


《六經》、孔、孟之書,不聞理氣之分,而宋儒創言之,又以道屬之理,實失道之名義也。(卷上)


此東原以理氣二分出於宋儒,非六經、孔孟之原意。


東原以為,理不外於氣而自存,其本身即是陰陽氣化流行之條理(換言之,其持「唯氣論」),他說:


陰陽流行,其自然也;精言之,期於無憾,所誦理也。理非他,蓋其必然也。陰陽之期於無憾也,猶人之期於無失也......期於無憾無失之為必然,乃要其後,非原其先,乃就一物而語其不可譏議,奈何以虛語夫不可譏議指為一物,與氣渾淪而成,主宰樞紐其中也?(同上)


此東原以陰陽氣化流行為自然,其流行之無憾為必然,為理。理、氣和自然、必然非二分。又理「乃要其後,非原其先」(此處對自然、必然的理解仍同於《原善》)。


關於理為條理,東原又有以下的文字:


舉生生即賅條理,舉條理即賅生生......知條理之說者,其知理之謂矣。(同上)


東原論理復有一條:


就天地、人物、事為求其不易之則是謂理。......就天地、人物、事為求其不易之則,以歸於必然,理至明顯也。謂「理氣渾淪,不害二物之各為一物」,將使學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同上)


此東原以為理即是天地、人物、事為中的不易之則,反對理氣「不即不離」的立場。


理、道乃異名同謂,東原論道曰:


大致在天地,則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謂道;在人物,則人倫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氣化之不可已,是謂道。(同上)


由「氣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謂道」,亦可見理為生生不息之氣化流行。於此,或需澄清一點,東原雖以生生之條理言理,其說卻不同於宋明儒之存在之理。尤其甚者,像東原那樣從條理言生生,生生根本不可能(因生生意味著一不斷的由未實現而至實現之過程,但條理本身屬已實現,和未實現全不干涉,因此凡主理為條理者,其根本無法講生生),東原勉強言之,此一方面反映他不明箇中之矛盾及不一致,另一方面亦反映他始終擺脫不掉宋明儒之牢籠。


二、心性論


東原對心性之見解首先見於以下的文字:


理義也者,心之所通也。天之氣化,生生而條理,人物分於氣化,各成其性。而清者開通,則能知性知天,因行其所知,底於無失,斯所以還於天地之德而已矣。(同上)


此東原以人、物分得天之氣化之條理為性;心則為知人、物之生生條理之關鍵;人能依心之所知而行,即可通於天德。「性」於此明顯為一「氣性」,非一道德主體性。


東原又曰:


材質者,性之所呈也,離材質,惡覩所謂性哉?(同上)


此見東原之性乃一自然材質之性。


性、命常連言,東原論命曰:


古人多言命,後人多言理,異名而同實。耳目百體之所欲,由於性之自然,明於其必然,斯協乎天地之中,以奉為限制而不敢踰,是故謂之命。命者非他,就性之自然,察之精,明之盡,歸於必然,為一定之限制,是乃自然之極則。(同上)


此東原把命同於理,則命為氣命可見(即吉凶禍福壽夭之命、王充「用氣為性,性成命定」之命,不同於《中庸》「天命之謂性」之命)。又其曰「耳目百體之所欲,由於性之自然,明於其必然,斯協乎天地之中,以奉為限制而不敢踰,是故謂之命。命者非他,就性之自然,察之精,明之盡,歸於必然,為一定之限制,是乃自然之極則」,此見命、性同一,非為二。性屬自然,命屬必然,要之,自然、必然非截然二分,此仍是順《原善》之思想而來。


本乎性、命,以及自然與必然之區分,東原進而大談人、物之不同處:


物但能遂其自然,人能明於其必然......存乎材質之自然者,性也;其歸於必然者,命也,善也。(卷上)


東原認為,物只可遂其自然,只有人才可存乎自然(即性)以歸於必然(即命),而人能為此,全賴人有「明其於必然」之能力。此東原其實已暗示心作為人、物之分歧點。


物一遂自然,其終不可完其自然,東原曰:


若任其自然而流於失,轉喪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歸於必然,適完其自然......夫耳目百體之所欲,血氣之資以養者,生道也,縱欲而不知制之,其不趨於死也幾希。(卷上)


換言之,由於人之有心、可歸於必然,所以只有人才可「適完其自然」。其異於物亦在此。


東原根據其對性之理解,遂起而攻宋儒論性曰:


宋儒之異於前人者,以善為性之本量。如水之本清,而其後受污而濁,乃氣稟使然。......是以務於理氣截之分明。以理為「性之本」,為「無不善」,以「氣之流行則有善有不善」,視理儼如一物。雖顯遵孟子性善之云,究之以「才說性時,便是人生以後,此理已墮在氣質之中」,孟子安得概之曰善哉?(卷中)


此東原批評宋儒論性實已違背了孟子「性善」之旨,極富卓見,而此見又和其反宋儒之理氣二分有關。


大體上,東原於《緒言》仍是從自然之情欲、「生之所以然之資」看性,而心則仍是知必然之理之認知心、實然的形下的經驗心,其想法和《原善》無太大的不同。


三、工夫論


在《緒言》,東原以為人要為善,其必須見必然之理。人能見理,另一邊廂,即是吾人心知之量之至其極。其曾曰:


極於至善之謂理。(卷中)


全而盡之無憾......知之極其量也。(卷上)


可是,人當透過什麼方法以擴充心知之明以見必然之理呢?此中關鍵則在「問學」。東原曰:


必然之與自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盡,而無幾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後無憾,如是而後安,是乃聖賢之所謂自然也。彼任其自然而失者無論矣。貴其自然,靜以保之,而視問學為用心於外,乃其動應,如其才質所到,亦有自然不失處。不過才質之美,偶中一二,若統其所行,差繆多矣。且一以自然為宗而廢問學,其心之知覺有所止,不復日益,差繆之多,不求不思,終其身而自尊大,是以聖賢惡其害道也。(同上)


此條雖是東原反對貴自然而廢問學之言論,但從另一方面看,其正反映東原是以「問學」作為擴充心知以見理之手段、方法。又由「就其自然明之盡,而無幾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後無憾,如是而後安,是乃聖賢之所謂自然也。」,可見「問學」亦本自人性之自然。


人能問學,即可得理,一旦至乎其極,其即可進乎智以成聖,他說:


凡血氣之屬,皆有精爽。其心之精爽,鉅細不同,如火光之照物,光小者,其照也近,所照者不謬也;所不照,斯疑謬承之。不謬之謂得理。其光大者,其照也遠,得理多而失理少。且不特遠近而已,光之及又有明闇,故於物有察有不察。察者盡其實;不察,斯疑謬承之,同乎不照。疑謬之謂失理。失理者,限於質之昧,所謂愚也。惟學可以增益其不足而進於智,益之不已,至乎其極,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則聖人矣......故理義非他,所照所察者之當否也。何以得其當否?心之神明也。人之異於禽獸者,雖同有精爽,而人能進於神明也。理義豈別若一物,求之所照所察之外?而人之精爽能進於神明,豈求諸氣稟之外哉?(卷中)


由「其心之精爽,鉅細不同,如火光之照物......」、「心之神明也。人之異於禽獸者,雖同有精爽,而人能進於神明也。」,可見東原之心為認知心,此心亦為人禽最大之不同處。人能藉學以增益心知之所不足,不論其氣稟如何不同,其終可進乎智而成為聖人、入於神明。換句話說,天生氣稟之不同並不妨礙人之為善成聖,為善成聖之機括全操在人後天之努力學習上。


類近之說法又見於以下一條:


智愚者,遠近等差殊科,而非相反;善惡則相反之名......人之成性,其不齊在智愚......任其愚而不學不思,乃流為惡。愚非惡也,性無有不善明矣。(卷中)


此處之「智」不同於和「仁」同列之「智」,而近於天生而有之聰明。東原以為,人之愚不一定使人惡,惡乃出於人之不學不思。換言之,先天之「智」、「愚」不足決定人之善、惡,決定人之善、惡者乃人後天之「學」、「思」。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東原已以人學思之能力(即認知心之能力)言性善,後來《疏證》對孟子「性善」之解釋,其想法實早出於《緒言》。


述說至此,有人可能會問:「《原善》不是尚有「強恕」一工夫嗎?何以《緒言》中尚未論及?」事實上,東原並未放棄「恕」,其只是更重視「學」而已,其言曰:


聖賢論行,固以忠信、忠恕為重,然如其質而見之行事,苟學不足,則失在知,而行因之謬,雖其心無弗忠、弗信、弗恕,而害道多矣。(卷中)


又曰:


躬行而知未盡,曰仁曰誠,未易幾也。(同上)


若我們翻看《原善》,東原一早已說「遂己之欲,亦思遂人之欲」,以「思」作為「恕」之基礎。「思」又必先有一標準,於是,「學」作為「恕」之基礎而先於「恕」,此可說是已隱藏於《原善》中,只是尚未表出而已。至今,東原曰「苟學不足,則失在知,而行因之謬,雖其心無弗忠、弗信、弗恕,而害道多矣」、「躬行而知未盡,曰仁曰誠,未易幾也」,此只是將《原善》之潛台辭說個清楚,其思想並未出現和《原善》不一致的地方明矣(值得多提一點,東原此處頗有「知先行後」之風格,和朱子亦接近,同主智識主義之工夫論)。


至此,東原思想之內容其實已經大定,進入《疏證》,其只是進一步把自己已成形之思想加以細緻的表述而已。


《孟子字義疏證》內容概述


東原在《疏證》中的最大發明是「即情言理」。其曰:


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天理云者,言乎自然之分理也。自然之分理,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無不得其平是也。(卷上)


此東原以「情之不爽失」為理,而將「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視為得理的方法。其又曰:


在己與人皆謂之情,無過情無不及情之謂理。(卷上)


此東原以情之無過無不及為理。


由立根於情以言理,東原進而不外欲以言理。他說:


理者,存乎欲者也。(卷上)


又說:


凡事為皆有所欲,無欲則無為矣。有欲而後有為,有為而歸於至當不可易之謂理。無欲無為,又焉有理?(卷下)


《原善》中東原亦反對「無欲」,但其理由主要是「無欲」無助於去「覺」之蔽。現在,東原仍反對「無欲」,但理由明顯不同,其乃因「理」由「欲」出而反對「無欲」之說。


若我們要用數語總結東原晚年之新悟,則我們可謂其主張:


通天下之情,遂天下之欲,權之而分理不爽是謂理。(卷下)


何以東原如此強調不離情欲以言理呢?此其實主要出自一個原因:即今人外情欲以言理實造成不少問題、慘劇,而為東原所深惡。其言曰:


古之言理也,就人之情欲求之,使之無疵之謂理;今之言理也,離人之情欲求之,使之忍而不顧之謂理。(卷下)


此東原批評今人離情欲以言理,令人忍心而不再生起顧念之情,反不如古人。


又曰:


苟舍情求理,其所謂理,無非意見也,未有任其意見而不禍斯民者。(卷上)


由於離情欲言理將使人任其意見以害人,故東原極力主張本乎情欲以言理。


又曰:


理欲之辨......謂「不出於理則出於欲,不出於欲則出於理」。其言理也,「如有物焉,得於天而具於心」,於是未有不以意見為理之君子。......不寤意見多偏之不可以理名,而持之必堅;意見所非,則謂其人自絕於理。此理欲之辨,適成忍而殘殺之具,為禍又如是也。(卷下)


細觀此條,可見當時實有不少人自持一己之意見以為理,再以之批判他人,置人於死地而不加半點內疚,歸根究柢,此歪風實出於眾人之外情欲以言理,東原因此奮力爭取本情欲以言理,以圖遏制及修正此股不良的風氣。


而外情欲以言理之風實出於宋儒,因此東原大肆批評宋儒曰:


宋儒程子、朱子,易老、莊、釋氏之所私者而貴理,易彼之外形體者而咎氣質;其所謂理,依然「如有物焉宅於心」。於是辨乎理欲之分,謂「不出於理則出於欲,不出於欲則出於理」,雖視人之饑寒號呼,男女哀怨,以至垂死冀生,無非人慾,空指一絕情慾之感者為天理之本然,存之於心。及其應事,幸而偶中,非曲體事情,求如此以安之也;不幸而事情未明,執其意見,方自信天理非人慾,而小之一人受其禍,大之天下國家受其禍,徒以不出於欲,遂莫之或寤也。凡以為「理宅於心」,「不出於欲則出於理」者,未有不以意見為理而禍天下者也。(卷下)


此東原明將「以意見為理而禍天下」之出現歸罪於宋儒「理欲之辨」。


又曰:


聖人治天下,體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備。人知老、莊、釋氏異於聖人,聞其無欲之說,猶未之信也;於宋儒,則信以為同於聖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視古賢聖體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於鄙細隱曲,不措諸意,不足為怪;而及其責以理也,不難舉曠世之高節,著於義而罪之,尊者以理責卑,長者以理責幼,貴者以理責賤,雖失,謂之順;卑者、幼者、賤者以理爭之,雖得,謂之逆。於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達之於上。上以理責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勝指數。人死於法,猶有憐之者;死於理,其誰憐之?嗚呼!雜乎老、釋之言以為言,其禍甚於申、韓如是也!(卷上)


此東原罪宋儒襲取佛、老「無欲」之說以造成「上以理責下」之亂局。


東原以為,欲消解以意見為理以殺人,關鍵在本情欲以言理,即「以己之情絜人之情」。他說:


使人任其意見則謬;使人自求其情則得。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大學》言治國平天下,不過曰「所惡於上,毋以使下,所惡於下,毋以事上」......曰「所不欲」,曰「所惡」,不過人之常情,不言理而理盡於此。惟以情絜情,故其於事也,非心出一意見以處之(卷上)


所謂「以己之情絜人之情」,又可表述為「反躬,以己之加於人,設人如是加於己,而思躬受之之情」,見於:


性,譬則水也;欲,譬則水之流也。......依乎「天理」,為相生養之道,譬則水由地中行也;窮「人欲」......譬則洪水橫流......聖人教之反躬,以已之加於人,設人如是加於己,而思躬受之之情,譬則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卷上)


人能「以己之情絜人之情」,「以己之欲絜人之欲」,此即是「仁」。另言之,「仁」不可透過「無欲」、「去欲」而得。東原曰:


人之生也,莫病於無以遂其生。欲遂其生,亦遂人之生,仁也;欲遂其生,至於戕人之生而不顧者,不仁也。不仁實始於欲遂其生之心,使其無此欲,必無不仁矣。然使其無此欲,則於天下之人,生道窮促,亦將漠然視之。己不必遂其生,而遂人之生,無是情也。(卷上)


又曰:


所謂惻隱、所謂仁者,非心知之外別「如有物焉藏於心」也。己知懷生而畏死,故怵惕於孺子之危,惻隱於孺子之死,使無懷生畏死之心,又焉有怵惕惻隱之心?推之羞惡、辭讓、是非亦然。使飲食男女與夫感於物而動者,脫然無之,以歸於靜,歸於一,又焉有羞惡、有辭讓、有是非?此可以明仁義禮智非他,不過懷生畏死,飲食男女,與夫感於物而動者之皆不可脫然無之,以歸於靜,歸於一,而恃人之心知異於禽獸,能不惑乎所行,即為懿德耳。(卷中)


不過,東原以自然情欲之有所絜為「仁」、以怵惕惻隱之心出於人之懷生畏死之情,此未免不合孔孟之原意。孔子曾言「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又言「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在孔子眼中,好仁惡不仁之「好惡」和好色惡臭之「好惡」明顯為異質之兩層,不可混而為一,用近人之術語稱之,好仁惡不仁之「好惡」乃屬於「道德情感」(moral feeling) ,好色惡臭之「好惡」則屬於「自然情感」 (natural feeling)。前一種「好惡」倘不被滿足,人頓時即會生出內疚不安;後一種「好惡」之不被滿足則不會使人不安。至於孟子,其言惻隱之心,此心亦立基於「道德情感」上言,為一道德本心,不同於人之生物本能之經驗心,即懷生畏死之心。東原一條鞭的將「仁」、「怵惕惻隱之心」視為自然情欲、懷生畏死之情之有節,此實不解孔孟,距孔孟之精義之亦遠矣(關於此點,清人陳蘭甫及近人錢穆已論之頗詳,參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


回到「以己之情絜人之情」之論述上,此工夫又不可單獨進行,而必須先以致知為基礎,知先行後。東原說:


惟有欲有情而又有知,然後欲得遂也,情得達也......人之知,小之能盡美醜之極致,大之能盡是非之極致。然後遂己之欲者,廣之能遂人之欲;達己之情者,廣之能達人之情。道德之盛,使人之欲無不遂,人之情無不達,斯已矣。欲之失為私,私則貪邪隨之矣:情之失為偏,偏則乖戾隨之矣;知之失為蔽,蔽則差謬隨之矣。不私則其欲皆仁也,皆禮義也;不偏則其情必和易而平恕也;不蔽則其知乃所謂聰明聖智也。(卷下)


又說:


人之患,有私有蔽;私出於情欲,蔽出於心知。......凡異說皆主於無欲,不求無蔽;重行,不先重知。......聖賢之學,由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而後篤行,則行者,行其人倫日用之不蔽者也。(卷下)


又說:


聖人之言,無非使人求其至當以見之行;求其至當,即先務於知也。凡去私不求去蔽,重行不先重知,非聖學也。(卷下)


此三條皆重視「知先行後」、去蔽致知先於達情遂欲。


致知源出於學問,東原論學問曰:


試以人之形體與人之德性比而論之,形體始乎幼小,終乎長大;德性始乎蒙昧,終乎聖智。其形體之長大也,資於飲食之養,乃長日加益,非「復其初」;德性資於學問,進而聖智,非「復其初」明矣。人物以類區分,而人所稟受,其氣清明,異於禽獸之不可開通。然人與人較,其材質等差凡幾?古賢聖知人之材質有等差,是以重問學,貴擴充。(卷上)


此東原以為學問之目的非在「復其初」,而在養育人之心知以進乎聖智,令人之德性(即人、我之情欲滿足之恰當合宜處)得以明晰。


人能學問以致知,忠恕(即「以己之情絜人之情」)即可至其極而無失,東原曰:


人能出於己者必忠,施於人者以恕,行事如此,雖有差失亦少矣。凡未至乎聖人,未可語於仁,未能無憾於禮義,如其才質所及,心知所明,謂之忠恕可也。聖人仁且智,其見之行事,無非仁,無非禮義,忠恕不足以名之,然而非有他也,忠恕至斯而極也。(卷下)


《疏證》內容之要義大致如上。細心觀察,《疏證》不少想法其實早已蘊蓄於《原善》中。東原於《原善》曰:


人與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欲不失之私則仁。


由性之欲而語於無失,是謂性之德。


此兩條皆是以自然情欲之有所節為「仁」、為「性之德」。


又曰:


《詩》曰:「民之罔極,職涼善背;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職競用力;民之未戾,職盜為寇。」在位者多涼德,而善欺背以為民害,則民亦相欺而罔極矣;在位者行暴虐而競強用力,則民巧為避而回遹矣;在位者肆其貪,不異寇取,則民愁苦而動搖不定矣。凡此非民性然也,職由於貪暴以賊其民所致。亂之本,鮮不成於上,然後民受轉移於下,莫之或覺也,乃曰「民之所為不善」,用是而讎民,亦大惑矣。 (卷下)


此可視為《疏證》「上以理責下」之發源處。


不過,《疏證》強調以情之有所節為理、人之情欲自身不能自節而可流於氾濫,需待心知之明之擴充以見理,再本於所見之理進行「以己之情絜人之情」,己之情方可有節,此實令人進行為善成德工夫時一面倒的向「他人絜情之合宜之方式」,即禮之器數儀節靠攏。此實《原善》、《緒言》所未及,而為《疏證》之新見。後來凌次仲主張「以禮代理」,此主張及其所衍生之流弊,實全出於東原之《疏證》,非《原善》、《緒言》。


惠松崖思想略述


東原向來與惠棟(字定宇,號松崖)齊名,稱為吳(以松崖為代表)、皖(以東原為代表)兩派之巨擘。東原撰寫《原善》時,其思想頗受松崖之影響(見錢穆前引書)。今試略述松崖之思想,以見其和東原思想之關係。


松崖論理曰:


「理」字之義,兼兩之謂也。人之性稟於天,性必兼兩,在天曰陰與陽,在地曰柔與剛,在人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故曰性命之理。(《易微言》)


此見松崖之理為氣之條理。


論性、才、仁義禮智曰:


孟子論性而及才,才者天之所降,故曰「降才」。......在天曰陰陽,在地曰柔剛,在人曰仁義。故孟子論為不善云「非才之罪」,因舉仁義禮智而云「或相倍蓗而無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繼而言「天之降才」;繼又言存乎人者有仁義,而云牿亡之後「未嘗有才」,知才為天之所降明矣。(同上)


此松崖把性、才、仁義禮智一律視為氣。


論「一以貫之」曰:


「貫」皆有積義......《論語》「吾道一以貫之」,《釋詁》云:「貫,習也。」習者重習,亦有積意,荀子曰:「服習積貫」,又曰:「貫日而治詳之。」(同上)


松崖以「貫」為積習,不離行事,此仍不失清儒之本色(後來芸臺簡捷把「一以貫之」訓為「一以行之」,此實近於松崖)。


論「理欲二分」之不當曰:


《樂記》言天理,謂好與惡也。好近仁,惡近義,好惡得其正謂之天理,好惡失其正謂之「滅天理」,《大學》謂之「拂人性」。天命之謂性,性有陰陽、剛柔、仁義,故曰「天理」。後人以「天人」、「理欲」為對待,且曰「天即理也」,尤謬。(同上)


松崖反對「天即理也」、理欲之對立,此和東原之立場極接近。


我們可說,把理、氣、性、心、情、才打併歸一,一律屬之氣;反對理氣二分、理欲之對立;重視學、行,反對空想思辯等皆為東原、松崖之共同看法、立場。二人思想有關係的地方亦主要表現於此。


總結


東原之義理思想實奠基於《原善》,而發展於《緒言》,至《疏證》而集大成。後人如焦里堂、阮芸臺、凌次仲等,所受東原之影響及啟發不少。東原在清代儒學中一方面承先,一方面啟後,其貢獻之大,後人不可輕易忽視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