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周之二

近人在「封建」一詞的使用上多有貶義,多稱持舊有傳統想法者為封建,守舊古老不愛變又是封建。事實上,這是五四新文化以來對歷史之誤解,封建原意乃指西周之制度言,卻完全不含守舊不變意。上文對周公之封建措施已詳述,我們可見當中亦有革新之意,何來守舊不變之有?只是新文化運動時,務求棄古逐西,遂以封建為一目標,加以醜化揚棄而已。讀史者多知此節,錢穆等亦嘗言,不贅。


又西方馬克思主義言歷史之演進有五階段,為一螺旋上進式之演進,由奴隸社會至封建社會至資本主義社會至社會主義社會,最後為共產主義社會。但這當中的封建社會也不同於西周之封建,馬克思針對的是歐洲中古封建時代,堡壘林立,各自為政,卻無一統一領導之社會情態;中國的封建則是由周天子封土建國以成就,有一最高之統一在上,此為二者之不同。周之封建亦重血緣而西方則不然,故宜把中西雙方之封建分開理解為當。


以上是略談封建的原意,今回到談論西周封建制度上的內容。


大致上,周分諸侯之爵位為五等,名為公、侯、伯、子、男,除諸侯外,當時在以下又有卿大夫、武士、庶人、奴隸等。在封土上,天子王畿千里,公侯封地方百里,伯方七十里,子男各方五十里,封地不足五十里者則為附庸。軍隊的擁有上,天子六軍,公侯三軍,伯二軍,子男各一軍。其餘的內容又包括天子會到各封地審視,為之巡狩;而諸侯則需按其地位之高低輪流至首都鎬京進行朝覲及進貢,以示對天子的忠心,他們也需參與大型的祭祀(特別是公侯),遇天子遭受叛亂及外族之入侵,諸侯亦有義務出兵勤王,拱衛王室。


這是極為概略的封建制內容(詳可參傅樂成《中國通史》),但從此可見天子和臣下各有其份內之事要做,此份內之事當然又是源於其所受的份。份,名份也,孔子「必也正名乎」的名也是這意思;份內事,中國古人言之曰:「道」,道,路也,喻以適當的行為方式,此和後來道家之形上之道有不同,但前者正是當時一般人之意。本乎正名而行正道,則可國安,封建內容即如此。


這種封建的推行下也不是完全只對西周造成危害的,秦滅六國後,始皇立有博士官七十人,其中就當時情形該行西周之封建還是續行郡縣制上曾有分歧,儒生多主行封建,理由是周行封建得享較長之國祚,即此而言,周之封建之對周也不是全沒好處。


現再細緻論之,西周封建因能將岐西的勢力於東方逐步加強,同時削弱東方商人的勢力,這在政權、王室之穩固上是有作用的,即封建有助周室統治,此為一好處。其次,就文化之交流論,西方和東方的文化也因此有機會接觸,且相互融化,這對形成中華民族的豐富內涵亦有極大貢獻,此為第二好處。其三,封土建國,使國人培養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之觀念,這也可說封建間接建立了中華民族的自信心。


當然,除上述外,禮樂的興起,正名主義思想等,也對後世社會及學術史有深遠影響,或優或劣,其重要性則有之。


但我們在上文已分析,封建是有缺陷的,一旦天子在君位而不行君道,即諸侯也未必需自限己身行諸侯之道。蓋諸侯行諸侯道或出於尊天子,或出於害怕輿論,而輿論所能成又源於各其他諸侯之同能行諸侯道,此終歸於天子之一己能否行君道,故我們可簡說天子一旦失德,諸侯即可放棄對天子的擁戴,甚至叛逆。


此節是重要的,也是周公用禮樂後剩下的問題。此問題一直遺下,加上血緣的逐步疏遠,終至周幽王時而一發不可收拾。


姑略說幽王時史事:幽王乃最後一任西周之天子,寵褒姒,和桀紂近,而為得其妃之一笑,更烽火以戲諸侯。當時烽火台的設立,乃為了當周室遇外族侵擾時,天子用作通知諸侯作救援,故烽火台之點火是有其嚴肅及重要性,不可亂點。此節天子該自明。然而,幽王卻為紅顏之一笑而犯為天子之大忌,一時諸侯雲集鎬京,知被天子愚弄,這足令他們起不滿之心。


為君失德已對封建的效果大削,而戲弄諸侯更是令西周陷入滅亡之境。


周幽王有一后為申后,后父申侯,申后和幽王子宜臼曾被立為太子,惜後幽王寵褒姒,遂改立褒姒之子為太子而廢宜臼。此事對申后及宜臼均大為震驚,告之申侯,申侯於是聯當時之外族犬戎以入鎬京,殺幽王,幽王再燃烽火救援,不果,結果幽王被殺,宜臼被立為王,是為周平王。


此事在沒有正名思想下或不為人看出是什麼打不了,但西周乃強調天子之以身作則,天子重自己的名份,在家行孝道,在國行君道,此方可令其他諸侯願意同尊天子,同尊周室,這則使宜臼一事大為重要了。


宜臼是否有弒父之嫌?依理其舅弒其父,此嫌確難逃脫。加上縱使其嫌可逃,當時的諸侯早已因血緣之疏遠不大願續尊周室,其尊越來越多只是為不被輿論指責(這是周公禮樂之效果)。現在天子也不可正名行正道,我何以仍需行?何必仍怕輿論?於是遂紛紛獨立稱霸,這也是周公留下的問題的再度爆發,而爆發之因,則為平王觸犯封建之禁忌。


平王有弒父之嫌,令各諸侯不尊周室,而犬戎之侵西,亦令鎬京殘破,不可復為國都(近閱一網上文章謂平王東遷乃為諸侯所迫,這可能亦有道理,但本文非旨在歷史考證,故仍採傳統說法),終於平王東遷周公時營建的成周,即洛邑,因其都在鎬京之東,平王以後之周歷史上稱東周,西周至此滅亡。


上述史事雖偏於敘述,但不難看出它們和先秦思想之關係,因此關係之複雜多變,故本文只略說道家和上述史事之關係,其他宜日後再述。


老子曰:「禮為亂之首」,又言:「為學日損,為道日益」,前者顯是不滿禮容易造成禍亂,後者亦對學禮的態度表不滿,何以老子如此說?我們可推知周末諸侯之守禮只是為面子,禮已成一形式,非自然事,老子重視自然,守禮尊周也應本乎真心,這思想脈絡下必發展出反學禮之思想。但此反學禮只為反學形式化之禮,若禮是自然而發,老子也不反對,故以後又有魏晉「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說,可以謂是補足老子之說,此為道家老學和平王東遷之相連處。


至於莊子,也有反禮教之形式化,重自然之想法,見《人間世》諸篇可見。


總全文而言,封建確有其利,但其弊終亦於幽平二王時顯出,諸侯紛起不尊,春秋戰國相繼而起,而當中的學術思想澎湃,無疑西周封建也間接助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