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周之一

商之後為周,是中國文化及歷史一重要之時代,孔子曰:「吾衰矣,久不復夢見周公」,又言:「其為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周乃孔子推崇之時代,實則此周非後來的東周,而是制禮作樂的西周。


周武王伐紂後,即定都鎬京,改國號周,因其首都處於日後東周之都-洛邑的西方,故稱武王之周為西周。西周建立後,主要進行的政策即為封建,此和當時之歷史環境有關,宜細述。


商原為東夷之民族,於東方佔有龐大的勢力,周則為岐西之一支,藉牧野一戰而滅商,但事實上商民的勢力仍盛,對新興王朝言,這無疑構成威脅。所以,如何消去商人之勢而加強周室的力量,此為周初處理之一困難。另外,當時仍是以部落共主制為主,周武王之為共主,只是各部落間共同尊此為一領袖,故如何維持他們的持續尊崇,這又是一大難題。而戰後功臣之分封也有其必要,以令其日後更為王室盡忠。這三大處境,促成西周第一次封建。


西周第一次封建為武王主持,主要分四方面。


首先,封周王室子弟於東方各地,以收制壓商人東方力量及屏藩王室之功。其次,封紂子武庚於殷,再封霍叔、管叔、蔡叔於四圍,予以監視,以減殷民之不滿情緒之餘,仍不致危及周室統治。其三,伐紂有功之大臣如周公旦封於魯、召公奭封於燕、姜太公呂尚封於齊等,以作獎賞,也能加強西周於東方勢力之效果。其四,封黃帝、堯、舜等後代,以承「興滅國,繼絕世」的精神。


從上述的封建大要,可見第一次封建旨在加強西周在東方的力量(見一、三),同時削弱殷民的反抗(見二),完全對應當時之歷史處境。於此,或要補充一下封武庚及黃帝諸人的歷史意義。


凡政治決策多涉及多於一個考慮點,如既想削弱他方以強己方,又想後代可為此而傳頌己之政等。同理,封武庚除了是令殷民不致反抗外,某程度上也是使國人感受到新君之寬容大方,有收買人心之效。而封黃帝諸人除了是收買人心外,武王內心多少又想望其子孫日後也可得被賜予此待遇。這裡的深意是玄遠的,再試述如下:


徐復觀曾言周公征三監(稍後提到)時帶有強烈的憂患意識,為周公兄之武王,在進行一次封建時,其必然亦想及日後有一天若周亦如商被革命,周之子孫當如何,此不是妄自菲薄,乃是憂患意識使然。而答案顯然又非只求子孫生命安全之被保障,必求日後之為君者待其子孫優禮有嘉,但如何可令日後之君如此待我之子孫,即我現在作一榜樣對待前朝之後代矣。整條脈絡是清晰的,亦符合復觀之評周,孔子之「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這可謂是周武封各先王後代之另一因。


然而,武王的封建是否可達預期目的呢?透過後來之三監之亂,吾人知其有著重大之缺陷。


先述第一次封建後之概況,武王死,其子成王立,年幼,命周公旦攝政,霍、管、蔡等人,稱三監不服,遂聯合武庚及殷遺民起兵作亂,周公親自征伐,終將亂事平息,再而重新分封,為第二次封建。


這段史事,後代多不以為意,或只說周公英明,或說武王之錯信他人,或說對殷民過於仁慈。這不是沒有道理,但問題癥結不在此,癥結在於血緣關係是否有助鞏固王室上。


周武之第一次封建,無疑是想用宗室血緣子弟加強周於東方的勢力,這是含有對血緣關係的極度尊信。這亦合符中國的社會基礎,中國一向以宗族作本位,即宗法社會,其對和己有血緣之人必對與己無血緣之人更親更信,這是有其社會背景的。


可是,信和我有血緣關係之人不害我是一事,其實則是否如此又是令一事,周武之封三監及宗室,多少是出於信,但他卻不黯血緣關係事實上不是一穩固王室之好方法,它實隨時因利益計量而令宗室有反朝廷之心,三監之亂,某程度上即是一警號,提醒血緣的不可持以鞏固王室。


不幸的是,周公平亂後,仍沒對此問題加以重視,反更加強血緣關係穩定國家之政,這即使問題更陷複雜難解。


茲述周公平亂後第二次封建之要旨,共五點:首先,封其子伯禽於魯,太公子丁公於齊,又封康叔(周之宗室)於衛,旨在加強對東方之控制。其次,封唐叔於晉,控制黃河至殷之間的要道。其三,封殷後代微子啟於宋,保存殷祀,以示不亡前人之後,但則加封曹、滕、息、蔣、蔡五國(皆是周之宗室),形成半月型包圍圈監視之。其四,將燕遷於薊丘,鞏固北邊。其五,將殷頑民移至洛邑,稱成周,作長期及嚴密監視控制。


不難發現其除了大削殷民之勢外,其餘和武王之原旨無大異,深信血緣之不叛王室,仍為此次封建體現的精神。


不過,周公是否完全注意不到血緣的不可信,這又不然,由其封建後即制禮作樂可見。


制禮,是要確立正確的名份,孔子曰:「必也正名乎」,又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形罰不中,形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這皆是承周公制禮之本意。


如上言,血緣乃不易鞏固王室而更可能趨於叛亂,如何可加強血緣有助鞏固王室的穩定性?周公即採強調名份,知天子之為天子,臣之為臣,又知天子之與我本屬同一宗族,其輩份又如何,這必令受封在外之宗室自願服從周天子而不敢起叛逆之心,叛逆不起,國家自定。但這其實是相向的關係,各宗室之重正確名份及行應有之義務,一先決條件必為周天子也重正確名份及義務,這可以說是以身作則,但更重要是確保各宗室重名份後確能得天子重名份的對己重視。


故此,我們可簡言周公之法在以禮鞏固血緣治國的可能,而此方式之可行最基礎則基於周天子之以身作則。若周天子重正確名份,做適當之義務,此即國治,否則隨時有亂事起。


這法孰優孰劣?在符合當時宗法社會之精神言,這是優秀的;它也提供天子憑一己之力成就德行之機會,大學言:「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天子亦要修身,修道德之行,而行恰當的為君之道也是修身一部份,於此可見制禮對天子亦有好處。但就政權之堅穩言,以禮鞏固血緣治國終非有效令國家少叛亂多穩定之法,宗室仍可因血緣之日漸疏遠而不再對天子有極大的尊重,(觀三監隔一代即生異心可見),而天子一旦失德,這也造成口實給宗室作亂,故這就政權穩固說不是一好辦法。


可惜,此缺陷不為後人所見,又或君主多對血緣有情意結,後世如西漢白馬之誓、西晉武帝之大封宗室等,皆可說是西周封建的再現,終至七國及八王之亂,血緣關係能否拱衛國家,這實值一大深思。


除禮之外,周公又用樂,其實禮樂皆有教化作用,以助改易民風,有助統治。禮樂的設立及其背後的意義,後來逐步演化,遂成為中國文化的主要核心,有別於異族。孔子又曰:「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能集禮樂的外族也能成中國人,禮樂成為判定某人是否中國人一標準,影響深遠。


大體第二次封建內容即如此,配上制禮作樂,此亦成周公之一大事業。


於此,宜說一些和封建無關,但和中國文化有關之事。當武王興兵伐紂時,商有伯夷、叔齊扣馬而諫,武王不理,終在牧野之戰大敗商軍,滅亡商朝。西周立,伯夷叔齊卻沒臣服於武王,反餓死首陽之山,義不食周粟。因此事,孔子稱二人為「古之仁人」,司馬遷另開《伯夷叔齊列傳》,予二人高度讚揚,唐韓愈亦有《伯夷頌》。由此反映中國人之重道德氣節,且以道德氣節之有無為評價古人之標準。


總言之,西周兩次封建皆以宗室加強王室於東方之勢力,又配以禮樂,以防止宗室之易叛,但這終不是有效鞏固政權之一法,從日後西周之趨分裂,以及日後採用封建之朝代皆生內亂,可見其流弊之所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