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胠篋》文

脂硯齋有一條批語:

此回 (第二十一回) 襲人三大功,直與寶玉一生三大病映射。

「襲人三大功」,概言之,是指寶玉:

(1) 不出房;

(2) 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

(3) 拿起書本解悶,弄筆墨。

至於「寶玉三大病」,則包括:

(a) 厭惡他人勸告;

(b) 重情不重禮 (「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

(c) 有世人莫忍為的情極之毒 (「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

關於 (c),脂批:

此意卻好,但襲卿輩不應如此棄也。寶玉之情,今古無人可比,固矣。然寶玉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看至後半部則洞明矣。此是寶玉三大病也。寶玉有此世人莫忍為之毒,故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

誠然,寶玉是情種,但情發展至極,就是不再受情的羈絆、揮慧劍斬情絲,尤其是對方付出的愛根本是自己難以回報、難以忍受,更要如此。所謂「懸崖撒手」、「世人莫忍為之毒」,即指此而言。

「後文方有『懸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寶釵之妻、麝月之婢,豈能棄而為僧哉?此寶玉一生偏僻處。」這裡透露兩個訊息:

i. 八十回後,有寶玉、寶釵成婚,麝月留下服侍,寶玉離寶釵、麝月而去,出家為僧等故事情節;

ii. 脂硯齋對寶玉「懸崖撒手」不敢苟同,覺得此乃「偏僻」之舉。

順便一提,「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的心境,在晴雯、芳官等被逐時亦再一次出現,此乃寶玉潛意識中的出世傾向 (亦可稱作逃避、自欺欺人)。

寶玉與襲人冷戰,牽連對麝月也不理睬,只四兒陪侍。孤伶寂靜之際,看到《莊子胠篋》,竟有所感悟:

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一回《南華經》(即《莊子》)。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鬥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採,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脂批:

直似莊老,奇甚怪甚!

為續《莊子因》數句,真是打破胭脂陣,坐透紅粉關,另開生面之文,無可評處。

「焚花散麝」,「花」指襲人,「麝」指麝月。毀掉二人,就可「含其勸」,「含」指隱藏,所有勸勉告誡得以絕跡。寶玉欲令襲人、麝月緘默其口。

「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更加清楚,寶釵的吸引處在其「仙姿」,黛玉的吸引處在其「靈竅」,將二人的吸引處去除,就能令自己「喪減情意」。

當襲人、麝月沉默,不和睦就不會出現。當寶釵、黛玉的吸引處消除了,自己就「無戀愛之心」、「無才思之情」。

「張其羅而穴其隧」指張開大網,讓人深深迷眩在陷阱中。

整篇續《莊子胠篋》文,寶玉實際是要從女色中超拔出來。「打破胭脂陣,坐透紅粉關」,說得很對。

這是一次警告,也是一大伏筆。當有朝一日「女兒國」徹底離寶玉而去,按他自己的本性,他必然走上出家的道路。還有,越加緊規勸他、管制他,他出家的念頭越強烈。

寶玉已處於出家為僧的邊緣。如果寶玉一直孤寂,他或許出現轉向亦未可知,可惜

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了。」

誰挽他回來?首為襲人,「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迴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迴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裡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寶玉道:「我過那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裡去,就往那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鬥,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麼要緊,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麽!可知我心裡怎麼著?快起來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襲人與寶玉有肉體關係,又對他關懷備至,是他的妾、他的姐、他的母親,具多重身份。她坦白了,「一百年還記著 (「白玷辱了好名好姓」是寶玉改四兒名字時說的話) 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而且「嬌嗔滿面」,寶玉焉有狠下心腸之理?

次為黛玉。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

脂批:

罵得痛快,非顰兒不可。真好顰兒,真好顰兒!好詩!若云知音者顰兒也。至此方完「箴玉」半回。

續《莊子胠篋》文分兩部份,前半部份襲人透過作為妾的身份、與寶玉的俗緣、動之以情令他收回。但還有後半部份,後半部份則由黛玉以知己的身份、與寶玉的仙緣、曉之以理令他收回。

劉再復說:「在智慧層面上,黛玉處處都高於寶玉一籌」,如何見得?續《莊子胠篋》文是一套見解,黛玉卻指這一整套見解本身有問題,批評寶玉「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釜底抽薪。「黛玉是引導寶玉前行的女神」,這是無容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