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上官婉兒一個公道

關於上官婉兒是否武韋集團成員,筆者過去曾比對新、舊唐書論證她是。然而,隨著讀到上官婉兒墓誌銘,筆者必須承認過去見解之粗疏,真相是上官婉兒並非武韋集團成員。


2013 年 8 月,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在一次考古勘探中,發現上官婉兒的墓。墓中有一<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誌銘>並序,全文如下:


夫道之妙者,乾坤得之而為形質;氣之精者,造化取之而為識用。挺埴陶鑄,合散消息,不可備之於人。備之於人矣,則光前絕後,千載其一。


婕妤姓上官,隴西上邽人也,其先高陽氏之後,子為楚上官大夫,因生得姓之相繼。女為漢昭帝皇后,富貴勳庸之不絕。曾祖弘,隨 (隋) 藤 (騰) 王府記室參軍、襄州總管府屬、華州長史、會稽郡贊持、尚書比部郎中。與穀城公吐萬緒平江南,授通議大夫。學備五車,文窮三變。曳裾入侍,載清長阪之衣冠;仗劍出征,一掃平江之氛祲。


祖儀,皇朝晉府參軍、東閣祭酒、弘文館學士、給事中、太子洗馬、中書舍人、秘書少監、銀青光祿大夫、行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贈中書令、秦州都督、上柱國、楚國公,食邑三千戶。波濤海運,崖岸山高;為木則揉作良弓,為鐵則礪成利劍;采摭殫於糟粕,一令典籍困窮;錯綜極於煙霞,載使文章全盛。至於跨躡簪笏,謀猷廟堂,以石投水而高視,以梅和羹而獨步,官寮府佐,問望相趨;麟閣龍樓,輝光遞襲。富不期侈,貴不易交。生有令名,天書滿於華屋;沒有遺愛,璽誥及於窮泉。


父庭芝,左千牛,周王 (李顯) 府屬。人物本源,士流冠冕。宸極以侍奉為重,道在腹心;王庭以吐納為先,事資喉舌。落落萬尋之樹,方振國風;昂昂千里之駒,始光人望。屬楚國公數奇運否,解印褰裳,近辭金闕之前,遠竄石門之外,並從流迸,同以憂卒。贈黃門侍郎 (西台侍郎、同東西台三品)、天水郡開國公,食邑三千戶。訪以荒陬,無復藤城之櫬;藏之秘府,空餘竹簡之書。


婕妤,懿淑天資,賢明神助。詩書為苑囿,捃拾得其菁華;翰墨為機杼,組織成其錦繡。年十三為才人,該通備於龍蛇,應卒逾於星火。先皇撥亂反正,除舊佈新,救人疾苦,紹天明命。神龍元年,冊為昭容。以韋氏侮弄國權,搖動皇權,賊臣遞構,欲立愛女為儲;愛女潛謀,欲以賊黨為臣。昭容泣血極諫,扣心竭誠,乞降綸言,將除蔓草。先帝自存寬厚,為掩瑕疵;昭容覺事不行,計無所出。上之,請擿伏而理,言且莫從;中之,請辭位而退,制未之許;次之,請落髮而出,卒為挫衂;下之,請飲鳩而死,幾至顛墜。


先帝惜其才用,慜以堅貞,廣求入腠之醫,才救懸絲之命。屢移朏魄,始就痊平。表請退為婕妤,再三方許。暨宮車晏駕,土宇銜哀。政出後宮,思屠害黎庶;事連外戚,欲傾覆宗社。皇太子沖規參聖,上智伐謀,既先天不違,亦後天斯應,拯皇基於傾覆,安帝道於艱虞。


昭容居安以危,處險以泰。且陪清禁,委運於乾坤之間;遽冒銛鋒,亡身於倉卒之際。時春秋四十七。皇鑒昭臨,聖慈軫悼,愛造制命,禮葬贈官。太平公主哀傷,賻贈絹五百匹,遣使弔祭,詞旨綢繆。以大唐景雲元年八月二十四日,窆於雍州咸陽縣茂道鄉洪瀆原,禮也,龜龍八卦,與紅顏而並銷,金石五聲,隨白骨而俱葬。


其詞曰:


巨閥鴻勳,長源遠系。冠冕交襲,公侯相繼。

爰誕賢明,是光鋒銳。宮闈以得,若合符契。【其一】


瀟湘水斷,宛委山傾。珠沉圓折,玉碎連城。

甫瞻松檟,靜聽墳塋。千年萬歲,椒花頌聲。【其二】


全篇有兩個地方特別值得注意:


「以韋氏侮弄國權,搖動皇權,賊臣遞構,欲立愛女為儲;愛女潛謀,欲以賊黨為臣。昭容泣血極諫,扣心竭誠......請飲鳩而死,幾至顛墜」 - 此見上官婉兒對韋后專權、安樂公主欲當「皇太女」不以為然,不惜犧牲自己性命死諫。


「婕妤,懿淑天資,賢明神助......皇鑒昭臨,聖慈軫悼,愛造制命,禮葬贈官。太平公主哀傷,賻贈絹五百匹,遣使弔祭,詞旨綢繆」 - 如果上官婉兒由始至終屬於武韋集團,太平公主怎會極度哀傷?唐睿宗又怎會為其篆刻墓志铭?


對照兩唐書,《新唐書・后妃上》:


始,從母子王昱為拾遺,昱戒曰:「上往囚房陵,武氏得誌矣,卒而中興,天命所在,不可幸也。三思雖乘釁,天下知必敗,今昭容上所信,而附之,且滅族!」鄭以責婉兒,不從。節湣誅三思,果索之,始憂懼。及草遺制,即引相王輔政。臨淄王兵起,被收。婉兒以詔草示劉幽求,幽求言之王,王不許,遂誅。


《舊唐書・后妃上》:


節湣太子深惡之,及舉兵,至肅章門,扣閣索婉兒。婉兒大言曰:「觀其此意,即當次索皇后以及大家。」帝與后遂激怒,並將婉兒登玄武門樓以避兵鋒,俄而事定。婉兒常勸廣置昭文學士,盛引當朝詞學之臣,數賜遊宴,賦詩唱和。婉兒每代帝及后、長寧安樂二公主,數首並作,辭甚綺麗,時人咸諷誦之。婉兒又通於吏部侍郎崔湜,引知政事。湜嘗充使開商山新路,功未半而中宗崩,婉兒草遺制,曲敘其功而加褒賞。及韋庶人敗,婉兒亦斬於旗下。


《舊唐書》明顯較《新唐書》不可信,因「節湣誅三思,果索之,始憂懼。及草遺制,即引相王輔政」完全未被提及。反之,婉兒被寫成自始至終皆支持韋皇后及其黨羽。她在草遺制時並未有要求相王輔政,反為崔湜爭取褒賞。


上官婉兒既與相王李旦 (即後來的唐睿宗)、太平公主站在同一陣線,何解臨淄王李隆基要殺她?筆者過去曾分析如下:


婉兒被隆基堅持殺死,理由似乎只有以下兩個:


() 太平公主與李隆基之間存有芥蒂。


() 上官婉兒的詔草是假的,她正在說謊。


按照當時的情勢而論,太平公主全力支持李隆基進行「唐隆之變」,太平公主、李隆基之間當並未有芥蒂。()不成立。如是,()則是隆基堅持殺死上官婉兒的原因。而依(),上官婉兒明顯為韋黨的一分子。《新唐書》謂婉兒有「心附帝室」的心理轉變,這講法明顯不合理。(<再論婉兒被殺:新、舊唐書差異之一例>,見拙著《盛唐政治史綱要 ())


現在根據新出土的墓誌銘,() 是錯的,然則太平公主與李隆基之間的芥蒂,早在「唐隆之變」前已存在。


上官婉兒與太平公主關係密切,李隆基自然不會放過她,這亦同時解釋到婉兒墳墓後來為何會遭到大規模毀壞,乃李隆基下令毀墓也!


如果無<大唐故婕妤上官氏墓誌銘>出土,上官婉兒的冤情恐怕永遠無法被昭雪。讀歷史最有趣的地方是,一旦有新文物、檔案出土,竟可將千百年來史家的疑惑 / 共識推翻。筆者願意為以往之錯判向上官婉兒致歉,也希望讀者能從此文明白婉兒之人格及其所承受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