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西漢(三)

漢武一代之施政已如上述。從某個角度看,這些措施對西漢之強盛是有一定的作用的;可是,從另一角度分析,這些政策也生出其他的問題,致令西漢自武帝以後國勢漸漸走向下坡。


武帝的政策如何生出其他的困難,我們且仍從政治、經濟、外交及學術四方面分析。


首先,政治方面,武帝從主父偃之建議,用「推恩令」,此雖可削弱各諸侯國之勢力,使中央集權更為穩固,漢初諸王叛亂之情況不再出現;但與此同時,漢武為使自己能更有效落實自己之意見,而不受外廷宰相之制肘,漸漸重用內朝官,先用尚書,繼用中書,形成內朝漸漸得勢而外廷相權低落之象。漢武仍在,此做法之結果尚只是皇權之逐步高漲,不形成什麼問題,可是,武帝卒,繼任之君主年幼,此則極可能導致皇權旁落,而為內朝官控制。事實上,武帝以後,昭帝繼位,大權旋入大司馬大將軍霍光之手,大司馬大將軍乃內朝之首長,大權剛好旁落,此恰好見出武帝做法之有問題。


又武帝設《詩》、《書》、《易》、《禮》、《春秋》五經博士,士子可透過跟從博士學習五經入朝為官,此雖為西漢建立起士人政府,完成自春秋戰國以來平民得以有合理之方式晉身仕途的歷史任務,西漢皇室也因此具有更多學術及政治人才,漢初軍人專政及人才無法入朝之問題得以解決;可是,這裡產生一個問題,熟讀《詩》、《書》、《易》、《禮》、《春秋》五經的士子足不足以作為能應世處事的政治人才?若五經皆是和政治術、政治及經濟問題之處理有關,此問題固甚無謂,但可惜的是五經乃屬於近人所謂「道德」(或學術)書籍,而不是「政治」書籍。此問題遂因此變得重要了。《詩》乃近似現代分類中的文學,《易》則如錢穆所言,乃一哲學書(參《朱子新學案》),《春秋》雖有政治成份(因其為歷史書),但當時其主要是以經學的形式出現(即經書之傳誦解讀)。這些書籍可提高人的修養境界(即有助發展人的道德),但對萬變無窮的政治事態之處理,五經卻起不了直接之作用。士子讀這些書籍去為官從政,他們對朝中各種政治、經濟事務之處理,自然只能有所缺失而無優秀之貢獻(因其所讀之書不和政治、經濟技術直接相關,其也未受與之相關的訓練也)。


事實上,由當時朝中的數件大事,也可見士子處理經濟、政治問題之無力,其中一件即為「限民名田」。


限民名田,其主要內容是限制人民佔田超過一定數量,由漢儒董仲舒提出,目的在解決西漢中業土地兼併嚴重之問題(時有「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語,可見當時土地兼併之烈)。此措施驟看並沒有什麼大問題,其實不然。誠如樊樹志所言(見《國史十六講》),此只是董仲舒解決土地兼併的折中方案,其原本想法乃欲恢復井田制。他甚至認為土地兼併之出現源於井田制之廢除,土地私有制之容許。井田制乃西周之制,距西漢已甚遠,董子竟意圖以一被廢棄之古制解當前之困難,此與其說是一種經濟措施之應對,不如說是一不切實際之空談。此為其一問題。又用一折中之法,限民名田,此雖不盡泥古,但在當時土地兼併熾烈之時,其能否有效落實,又既得利益之地主會否反對等,此似乎亦未為董子所慮。結果限民名田終無以改土地兼併之勢,繼而有王莽更激進之王田制。此等連續處正好反映漢儒能察覺當時之社會經濟問題,卻無以作出合適的技術性處理,只懂一昧恢復儒書中的古制,或以儒書中的古制為藍本,調和折中以應付現實的困難處境。而這些問題,歸根究柢,則是和漢武以五經取仕,又用道德作選拔人才之標準有關。漢武建立士人政府之法,恰好是令西漢無法處理國治問題之因,此不啻為漢武政策之另一失也。


其次,經濟方面,漢武施行重農抑商政策,此雖表面上可令貧富差距收窄,節制商人之資本,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從一更深入之角度看,這一連串政策也有問題。第一,禁止私人鑄幣,而把其國營,此一方面雖是抑商,但另一面則是損害從事私人鑄幣事業商人之利益,其既得利益被削,不滿情緒自高。其次,平準及均輸之法,此也有與民爭利之嫌,令人反感。第三,把鹽、鐵、酒專賣,其物劣而價貴。算舟車,則商賈裹足,物品缺乏。算緡及告緡,則令「中家以上大氐皆遇告......往即治郡國緡錢,得民財物以億計」(漢書.食貨志).形同搶劫(上述由鹽鐵專賣至此見呂思勉《白話本國史》),商人及平民皆無利益可得,反而有害,其自沒理由支持而加以反對,漢室統治基礎也因而動搖。


不過,這只是就政策自身之內容言,再就其立法之原意,以及以後之落實看,武帝常因前線軍費開支之龐大而將之轉嫁在商人及農人身上,其之所以重農而抑商,似為了支持軍事開支,多於為民抒困,此種立法原意自令人民反感。又稅收龐大,導致更多農民淪為佃農,中產手工業作坊主也因抑商之過嚴而破產,重農抑商,實際是損農商以利政府,人民受盡壓迫,不滿之情漸熾,漢室國祚自短(有關軍費及重農抑商之關係,參黃仁宇《中國大歷史》)。


外交方面,武帝派兵北擊匈奴,此雖最終得出匈奴投降之結果,但誠如呂思勉、錢穆等所言,漢武打擊匈奴,其根本不需使用如此龐大之軍費,其之所以造成大量軍費之虛耗,乃在於漢武常乘機舉行封禪及郊祀之禮,花費大量錢財;其又用外戚領軍伐匈奴(衛青、霍去病皆皇后衛子夫之親人,以外戚身份領兵),衛、霍諸人皆視士卒之人命如草芥,漢室因而在北擊匈奴之戰役中具有嚴重之損兵折將之情況,造成大量人命傷亡。漢武攻匈奴,貌似成功,實屬失敗,更因軍費之轉嫁而令人民不滿,人命之傷亡而使人民怨恨,漢武晚年雖有《輪台之詔》,改採與民休息,但為時已晚,問題已生,此乃武帝外交政策之一缺陷。


又派張騫出西域,這一步雖令漢室聲威遠播,中西文化得以交流,可是,仔細言之,中國自西域處所得之物品皆為奢侈品(如香料及傢具),中國雖有支出,卻不可從西域得到可觀之收入,長此而下,這不免亦對漢室經濟造成打擊。而征西南夷、南越等,此雖保持了國土之完整,但與此同時,亦虛耗了西漢不少國力及財富。


其四,學術思想方面,董仲舒糅合儒家、道家、法家及陰陽家之思想以建立一混合的國家意識型態,此一方面固是完成了自戰國末年以來思想統一之工作,但另一方面,此種結合陰陽家(天人相應及五德終始之說法)及儒家(先秦孔孟之心性論)於一身的思想體系,也為漢室統治帶來了致命的打擊。昭帝天鳳三年,眭弘曾依據天運循環及五德終始說請漢室讓位,伏誅,宣帝時則有蓋寬饒,也因此而見殺,繼之而又有谷永,謂漢德已衰(參錢穆《國史大綱》),主張漢室讓國。此一連串讓國之論雖出於武帝以後,但其所持之思想根據則是董仲舒思想體系中之陰陽家成分(即五德終始的歷史哲學說),而董子之思想成於武帝,由此,我們不妨說漢武學術思想方面之措施(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及建立統一的國家意識型態)帶有加快漢室衰亡之問題。


武帝政策所生出的困難/問題大致如上述。而由上述的分析,我們又可看出兩個有趣之地方。


首先,是武帝所預期的和事實結果所得者有一不可逾越之界限。此在學術思想中可見一斑。漢武令董子「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本意乃在矯正漢初黃老思想盛行、不利統治之情況,可是,獨尊儒術及統一思想之實際結果,卻是加快漢室之衰亡,造就更不利漢室統治之形勢。此乃武帝及董子之所不能預料,可視為一種unexpected consequence,而由於此unexpected consequence之存在,足以證明武帝所預期(或擴展而為歷史事件中的當事人所預期)和事實結果所得(即歷史事件之結果)不盡相同,甚至迥異。其次,是歷史任務之完成和國家政權之穩固未必相關(甚至間接動搖國家之政權),即一政權可完成一跨時代之歷史任務,但此完成卻未必能必然帶來此政權之穩固,甚或間接危及此政權之維持。此在學術方面也能顯明見出。漢武統一思想乃完成了戰國至秦以來統一思想之大任務,可是,此任務之完成,間接卻導致西漢之滅亡。跨時代任務雖完成,卻保不了自己的繼續存在,此在中國歷史中乃屢見不鮮,此只為其中之一例(其他例子可見於隋代。隋文帝統一南北,此乃完成一跨時代之歷史任務,可是,隋之國祚並未因此而得以延長,只有三十九年)。


當然,針對上述經濟方面的見解,有人或說:「此不是和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之觀點相違嗎?」。誠然,上述說法和錢說是有別的,可是,值得注意的是,有別不等於矛盾,錢說乃立在中國經濟史之理想層言,重農抑商的理想義言,本文則立於事實層言,重農抑商之實踐結果言,此乃兩層,非一層,既為兩層,二說自不矛盾相違。


漢武帝之各種施政由於有上述之種種困難,西漢漸漸走上衰運。而武帝卒,昭帝立,此處中間也有兩段事件可說,一是巫蠱之禍,一是鉤弋夫人之被賜死。先說第一件,其大意如下:


武帝好神仙,尚迷信,晚年多病。當時許多方士女巫經常出入宮廷,教宮人埋木偶於地下,祭祀禳災。婦女們猜忌的就告訐是咒詛皇帝。武帝聽了大怒,捕殺後宮和大臣數百人,說是「巫蠱」。江充與太子劉據有隙,於征和二年七月指使胡巫說太子宮中有蠱氣,木偶最多,又有帛書。此時武帝正臥病在甘泉宮,和京師消息隔閡。太子得知,非常害怕,聽從石德的計策,詐稱武帝使者捕殺江充和胡巫,並遣人到未央宮,請他母親衛皇后下旨,調發士卒自衛。有人走報武帝,說太子造反。武帝就派丞相前去捉拿,雙方在長安城內混戰,太子兵敗,自縊身亡,衛皇后也因此而自殺。這一事件,史稱「巫蠱之禍」。事後武帝逐漸發覺此案頗多誣陷,而田千秋又上書為太子訟冤。征和三年,武帝悔悟,族滅江充,並在宮中建了一座思子之宮,以寄哀思。


此事之重要性在看出武帝和秦始皇一樣,也是迷信神仙方術,且更因此不惜誤殺太子。


至於第二件,其大意是武帝後來欲立昭帝,為免出現漢初之女禍,武帝下令賜死昭帝母,即鉤弋夫人。此事正見武帝欲防範歷史重演,不惜作出殘酷之決定,惜乎其只防制女禍,卻未為意外戚之問題。武帝臨終,命上官桀、金日磾、桑弘羊及霍光輔政,其中霍光即以外戚身份佔極具重要性之地位。


昭帝立,霍光以大司馬大將軍之身份攝政,先後剷除其他輔政大臣,及至昭帝死,霍光又立昌邑王,未幾又廢,改立宣帝。總言之,昭宣一朝全是霍光掌握實權之時候,皇權此時早已旁落,而為外戚所控,霍光也因此和周公同稱(近代史家如呂思勉已批評此並稱之不當,見前引書)。而社會經濟上,則漢室仍採與民休息政策,人民怨氣稍減,西漢末因而有「昭宣之治」的美稱。惜乎某些基本問題(即上述武帝政策生出的困難)仍未被解決(如外戚專權及土地兼併等),宣帝以後歷元、成、哀、平四帝,西漢卒為另一外戚王莽所篡奪,因而退出中國歷史之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