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對《紅樓夢》的評價及其背後的文學觀

對《紅樓夢》不太能欣賞

錢穆對《紅樓夢》的評價,見《中國文學論叢》:

《紅樓夢》僅描寫當時滿洲人家庭之腐敗墮落,有感慨,無寄託。然作者心胸已狹,即就當時滿洲人家庭之由盛轉衰,一葉知秋,驚心動魄。雪芹乃滿洲人,不問中國事尤可,乃並此亦不關心,而惟兒女私情亭榭興落,存胸懷間。結果黛玉既死,寶玉出家為僧結局。斯則作者之學養,亦即此可見。跡其晚年生活,窮愁潦倒,其所得於中國傳統之文學陶冶者,亦僅依稀為一名士才人而止耳。

此以曹雪芹只記「滿洲人家庭之腐敗墮落,有感慨,無寄託」為「心胸已狹」。復以他著重「兒女私情亭榭興落」為欠學養,未盡受中國傳統文學陶冶。換言之,優秀的中國文學作品,應該是感慨之餘有寄託,非全談「兒女私情亭榭興落」。

近代國人又好《紅樓夢》,以為近似西方文學中之悲劇。然賈家闔府,以僅有大門前一對石獅子尚留得乾淨,斯其為悲劇,亦僅一種下乘之悲劇而已。下乘悲劇,何處難覓。而且大觀園中,亦僅有男女之戀,非有夫婦之愛。瀟湘館中之林黛玉,又何能與寒窯中之王寶釧,以及韓玉娘,薛三娘諸人相比。賈寶玉出家為僧,亦終是一俗套,較之楊四郎雖同為俗人,然在楊四郎尚有其內心掙紮之一番甚深悲情,不脫俗,而見為超俗。賈寶玉則貌為超俗,而終未見其有脫俗之表現。衡量一國之文學,亦當於其文化傳統深處加以衡量。又豈作皮相之比擬,必學東施效顰,乃能定其美醜高下乎。

王寶釧,唐懿宗時期朝中丞相王允的三女兒,不顧父親之言,下嫁貧困的薛平貴為妻。和父親三擊掌斷絕關係趕出家門,後因薛平貴隨隊伍隨軍出征平定西涼,王寶釧獨自一人在寒窯中苦度十八年。

韓玉娘是北宋女子,為金人擄去為奴。其主將其配予同亦擄來之宋人程生為妻。新婚之夜,玉娘責程生以大義,不該在此苟活,當逃回故國,為國效力。程生雖有此心,但恐玉娘為金人遣來試探者,乃反以告之主家。而主家因而大怒,即將玉娘轉賣他人為妾。程生悔之已晚,而玉娘仍再勸之逃亡,好自為人。後此程生逃回南方,應舉出仕,玉娘幾經周折,亦得回南。二人終得重見,則已歷時二十年矣。雖屬苦盡甘來,但玉娘歷經坎坷,時已重病在身,瞬息之間悲喜交集,不勝情感之激動,乃於重晤程生之當日辭世。

楊四郎即楊貴,字延輝,楊業第四子,武藝高強。父親總覺他離經叛道,母親對他亦不諒解,他都能往大處著想,一度被遼人俘虜,忍辱負重投降,後返歸宋朝。

錢穆似更欣賞能體諒甚至鼓勵愛人為國家民族盡忠效力的女性,而不喜歡哭哭啼啼、終日只知兒女私情的。如以《紅樓夢》角色論,他當喜薛寶釵、襲人一類,黛玉嫁不到寶玉實不能算悲劇,至少只是下乘之悲劇。

男性當為了國家民族大義、儒門之倫常道德而忍人所不能忍,偏偏寶玉天性上凡不稱心快意即向出家做和尚處落,故錢穆云「賈寶玉則貌為超俗,而終未見其有脫俗之表現」。他亦不喜歡寶玉。

合而言之,錢穆抱持儒者立場,看反傳統封建禮教的《紅樓夢》,心態與小說不相應,遂多貶辭,他亦不真能理解《紅樓夢》,遑論欣賞。結果《紅樓夢》遂只成為清中葉安樂中垂死之象的反映,他說:

清代若稍勝於明,然中葉以後,亦復死於安樂,如《儒林外史》《紅樓夢》,皆安樂中垂死之象耳。

這對《紅樓夢》、對曹雪芹都是不公道的。

錢穆關於中國文學的看法

錢穆對《紅樓夢》無法欣賞,除了其儒者心態,還因為他對中國文學有一套主觀的看法。

在<我們如何學古詩>,他說:

摩詰詩之妙,妙在他對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雖沒有寫出來,但此情此景,卻盡已在紙上。這是作詩的很高境界,也可説摩詰是由學禪而參悟到此境。

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裡去。

偉大的文學作品,該是作者本人對宇宙人生的總看法,或其一生實際生活的總寫照。

他又說:

在中國文學中也已包括了儒道佛諸派思想,而且連作家的全人格都在裡邊了。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學問和性情,真實融人人生,然後在他作品裡,把他全部人生瑣細詳盡地寫出來。

按此標準,《紅樓夢》是做到把曹雪芹的學問和性情人格全幅披露,為何不能算是偉大的作品?原來尚有另一標準。錢穆說:

中國人學文學,實即是學做人一條徑直的大道……正因文學是人生最親切的東西,而中國文學又是最真實的人生寫照,所以學詩就成為學做人的一條徑直大道了。

學作詩,要學他最高的意境。

我們且莫盡在文字上吹毛求疵,應看他內容。一個人如何處家庭、處朋友、處社會,杜工部詩裡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筆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

我希望諸位要了解中國文學的真精神,中國人拿人生加進文學裡,而這些人生則是有一個很高的境界的。這個高境界,需要經過多少年修養。

簡單講,文學作品堪稱偉大,是由於其能指引人進入人生最高的境界,這個人生最高的境界表現在如何處家庭、處朋友、處社會上,使各部份都能恰到好處。此其實是「文以載道」觀念的延續。

他指出:

文學和理學不同。理學家講的是人生哲理,但他們的真實人生,不能像文學家般顯示得真切。理學家教人,好像是父親兄長站在你旁對你講。論其效果,有時還不如一個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對你影響大。文學對我們最親切,正是我們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學背後,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可能是 - 佛家,或道家,或儒家。

理學 (即哲學) 和文學的分歧,不在內容上,而在表達方式及效果上,少了說教口吻,所以影響較大。

加上

我想到中國的將來,總覺得我們每個人先要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擔負重大的使命。這個精神力量在哪裡?灌進新血,最好莫過於文學。

選讀文學作品就不能馬虎,否則將對整個國家民族未來的前途有深遠影響。

曹雪芹《紅樓夢》不好在氣局狹小,既不問中國事,也不問「滿洲人家庭之由盛轉衰」,而一味沉溺於個人的「兒女私情亭榭興落」,以「黛玉既死,寶玉出家為僧」為悲劇,實則此對比國破家亡,又何悲可言?只有感慨,無超越的、遠大的價值寄託,直向虛無深淵衝下去,反對綱常名教,卻無所建立,這在個人言,造成窮愁潦倒,問題仍不大。可是,轉入社會,人人都如是,即成批孔反傳統之亂局,為錢穆大不以為然。他因此據第二個標準,對《紅樓夢》不乏貶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