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东升
2009.02.12
我是1976年调回天津的,调到位于郊区的机械厂机加车间当铣工。虽然学徒是铣工,但是一直在流水线上,技术水平有限,又是机加车间最年轻的一级工,因此车间主任毫不犹豫地把我交给了一位师傅。
机加车间有一百多人,其中工艺组有十来位那阵儿叫工艺员,当然后来评职称,工程师是绝大多数,也有个别人是技术员。其中有一位章姓师傅,是清华大学70届毕业生,上海人,因名字中有一个"达"字,跟他同届的几位爱开玩笑的老兄说:"你们上海人爱在名字前加一个'阿'字,你就叫阿达吧。"章师傅竟也不反驳,只"嗯,嗯"地点头。阿达的名字居然叫响了,车间里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都只唤阿达,真名姓好像只有我这个小字辈称他一声"章师傅"。阿达高高的个子,背微驼,白净脸膛,架着瓶子底样的圆框眼镜,说着一口上海普通话。阿达具有上海人的一切特点,生活上细致、讲究,那个年代只穿"的卡"两用衫,做牛肉一定要用番茄沙司,要知道番茄沙司现在哪都有,那时只有在长春道菜市或者大沽路菜市才能买到。也许是入乡随俗吧,阿达也象车间里其他师傅一样自行车把上挂个菜篮子,早上来上班放饭盒,下午回家正好买点小菜,回家烧烧给媳妇吃。
我们厂那时正和北京航空学院合作,制造中国第一架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说是第一架,其实就是把美国U?/SPAN>2无人机打下来,组织人员测量,画下来,照猫画虎地造一架。老美的飞机零件精密铸造的占绝大多数,我们的精铸水平有限,所以只好人工抠。飞机零件外形很复杂,尤其各种接头,这就考验我们的工艺和机加工能力了。工艺组的技术人员把工艺做得像小人书一样,有的竟有一百多道工序。阿达也是第一次接这么复杂的零件。有一次我师傅拿着阿达的工艺单,告诉我去材料库领铸件,他去找阿达,要和工艺员商量改工艺,减工序,一会儿,阿达就和我师傅回来了,拿着铸件翻来覆去地看,两人商量了半天,阿达拿着工艺单回去了,真的把工序减了。阿达做工艺不是他的强项,但是一件事露出了阿达的真能耐。
1977年开始恢复高考,阿达的夫人是一所中学的老师,她招了几个学生晚上到她家补课。刚开始阿达并没在意,可越听越明白,这是高考数学,这才是他的强项,阿达用最简练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讲明白了数学难题。受到学生们的一致欢迎。阿达的夫人可省事了,晚上学生们不用她这位专职教师,阿达包办了。第一次高考,阿达的学生们数学普遍提高。这下造成的效应是可观的。阿达越来越有事情做了。他家的补习班越来越红火。后来工厂发的这点工资在阿达看来不算什么,工艺也让位于晚上的补课了,再后来阿达调出了我们厂,至于是不是调到学校我就不得而知了。
工艺组还有一位张姓师傅,他比阿达他们要大,已近四十岁,又比老工艺员小,用现在的话讲正是年富力强当打(打拼)之年。可不知为什么也是工艺组给他启的外号"张老娘们儿"。而且也叫响了。当年我不明白,看车间其他师傅们喊他,只敢偷偷笑。这位张师傅居然也默认了这个外号。我知道"老娘们儿"可不是什么好名,他的含义是啰嗦、是非、小心眼儿。什么事情也怕时间长,相处长了就明白了这个绰号的含义。先说第一件事情,他的一份工艺,也是飞机接头,我们组的王师傅领到这个零件。王师傅可是位能人,文革期间曾是宣传队的骨干,舞台上演过郭建光(京剧沙家浜的主角),无师自通地能拉各种乐器。人帅,干活的动作更帅,能把脚踏板儿当成中国大戏院的舞台。这人要是有能耐,脾气一般都大,他拿到张老娘们儿的工艺单,翻看着,一会儿我就听到喘气儿的声音不对了,因为我们的机床挨着,我师傅问他:"怎么了?"王师傅哗啦哗啦抖着手中的工艺单说:"真是个老娘们儿,把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零件一天得在车间溜八趟。一道序能完成的事儿,非得好几道序。我找他去。"说完,拿着工艺单走了。半天,王师傅气呼呼地回来了,看脸色这事没办成。我们厂有个好传统,就是总工程师几乎每个星期都要下车间,直接到第一线。工人如果有什么技术上的问题在这时提出,一定会有答复。这天总工又来了,王师傅径直走到总工面前,拿着张老娘们儿的工艺单,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总工看了看对王师傅说:"我先拿走,最迟明天上午给你答复。"说罢领着技术、特设科的一干人走了。果然,第二天张老娘们儿拿着改过的工艺单找上门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了什么是阎王爷好过,小鬼难搪。明明王师傅的建议是好的,而做工艺的人偏偏看不到,或者是说不愿意看,认定自己的工艺别人不能动。我知道学问越大的人越谦虚,越是那半瓶子醋越难缠。就好像成熟饱满的谷穗儿总是低着头,只有不成熟不饱满的才仰脸儿向天。
第二件事可就是我自己经历的了。79年我们厂改产电梯,平时我们接触的只是一般的载客电梯,生产电梯以后才知道电梯的种类很多,规格就更多了。而且这三十年又是我国技术更新最快的时期,用日新月异毫不夸张。那时我刚当车间计划,车间生产的每个零件图纸都得在我手上过,当时军品还没彻底结束,还有一批援马里的设备也在生产线上,我完全是在不摸门的情况下接手,因车间计划他老爹病重,他接电报突然回山东老家探亲。打鸭子上架,我就这样接了班。技术上的问题别犹豫直接找工艺组,可工艺组的人也不是个个明白。比如这位张师傅。电梯的载重量不同,曳引机的钢丝绳根数也不同,曳引机大轮的槽数也不同,一张图纸好几种规格,因为是张师傅的工艺,我只好拿着图纸和工艺单去找他,工艺组没有他的人影,其他人告诉我他在车间办公室。我又到车间办公室找他,提出这个问题,当时管技术的车间副主任也在,老张毫不犹豫地告诉我,四个槽的,我就在路线卡片上写下四槽大轮。一月以后,出问题了,电梯要装箱,检验发现曳引机是五槽的,而机加车间只送了四槽大轮。军工厂有一点好处,档案十分的全,捯来捯去捯到我这儿,路线卡片是我清清楚楚地写着四槽。没办法,找原因吧!一个月上千张路线卡片,我实在记不起为什么写四槽,要知道那个大轮"50"大车床也要好几天才能干完,这件事情可不小。可我知道我决不会无缘无故写上我搞不清楚的东西。我拿着路线卡片苦苦地思索,又把图纸和工艺单找出来对照,一看到是张师傅的工艺,我就想起来了。这位张老娘们儿啊!害苦我也!这还不算他害人,我去找他,此公竟不承认有此事,还是管技术的车间副主任救了我,副主任对老张说"那天小岳到车间办公室找你,是你告诉她要四槽的。"这位张工这才闭嘴。后来副主任对我说:"以后你和他打交道要白纸黑字。你不知道他的人性。"是啊!与君子打架也不怕,真理越辩越明。与小人说话也得提防,你不知什么时候他就给你下绊儿。后来车间精简人员,此公第一批被简,由于学历尚可,送到工艺科,又被简,最后没有单位接收,只好回家。听说后来成了房虫子。
三十年了,多少事都成了笑谈。其实在工厂我也明白了很多道理,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果把每个人的专长都发挥出来,那这个能量是不可估量的。领导的艺术就在这里。可如果没有螳臂挡车,也不成为社会。到了我们这个岁数,才能做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观天外云展云舒。好不惬意的退休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