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秋月
2006/08/01
权谋这个词,在现如今的国人里,上至耄耋老者下至黄口小儿,无不尽人皆知。有时我真的惊异于幼童稚子都会耍个小小的权谋,讨好他们的主宰—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看这个“特色”现象,也不知道是不是今人已比故人的智力有了火箭级的增长。总之,权谋在我的人生词典里,是一个贬义词。但在我尚不知权谋居然能够运用于任意之间的时候,着实地被权谋耍了一把。
那是1974年初,正是“三九四九冰上走”的时候,北大荒更是天寒地冻。我们正在进入冬季水利大会战的水库溢洪道开挖攻坚阶段。面对四、五十公分厚的冻土层,我们只能依靠炸药的威力,帮助加快施工进度。每个施工连队都有自己的爆破组,其成员都是一些有经验的人,但是仍然做不到万无一失,尤其是在有人急于推进以图“建立功业”的时候。
就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中午,收工了的人群陆续离开施工现场,我也随着大家走过那条刚刚铺砌完成的大坝,再拐过一个弯儿,翻过每天必经的那道山坡,就到食堂了,刚刚响过的炮声,让我们知道随后的爆破组也收工了。就在这时,我们走在后面的几个人,都听到了远处传来嘶声的喊叫,回头一望,只见几个人边跑边喊:出事了!炸人了!…… 我们几个人来不及多想,拼命地朝前边的人喊了几声,算作报信,然后掉头就向工地飞跑而去。
当我们赶到时,只见空旷的工地上有一圈人围在那里,爆破组都是男知青和男职工,没有人顾得上哭。我们赶到的人当中只有我和一个北京知青的副连长是女生,人们都被眼前的惨象惊呆了,吓傻了。被炸的是一个当地青年(即出生在北大荒的老职工子弟)宋XX,他脸朝下趴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碎不堪了,殷红的血从他身体的各处往外流淌……我不敢仔细地看那个其实已经是尸体的人,紧张得浑身都在发抖。不多一会儿,医务室的医生就带着担架赶来了,还有一些知青。当我们知道不是知青被炸时,紧缩着的心似乎稍稍松开了一点——毕竟,所有远离家园远离亲人的知青们都是惺惺相惜的。
医生简单迅速地检查了一下宋,就忙把他放到担架上,立刻有人抬起他飞跑着向山上的公路赶去,要送他到团部医院抢救。其余的人蜂拥而随。因为是一路上坡,需要有人不断地换手抬担架,但不知为什么人们不是很踊跃。副连长R是我的好友,看着她越来越吃力地扛着担架的一支扶手,义气让我觉得责无旁贷,我乍着胆子“勇敢”地换她扛起担架的后左扶手。真沉呀,我觉得比我们在工地抬的巨石和冻土沉重不知多少倍,这是一个曾经活生生的人,这是一个曾经蓬勃的生命呀!
越走越重,我渐渐也觉得吃力了,就在这个时候,我把一直不敢转过去的眼睛,转向我的右侧肩头,我倒吸一口冷气,看到参差的白骨和模糊的血肉,那是宋的一条断腿,赫然地就在我的右脸侧畔,我不由得浑身一抖,险些失脚摔倒,R一把扶住了我。抬着这血肉模糊的生命,我忽然觉得好悲壮,北大荒的山川土地啊,有多少人为你付出了生命!
宋没有被送到团部医院。当把他抬到医务室准备简单包扎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医务室的山坡上,黑压压站满了人,没有人去吃饭,没有人离开,一阵阵小声儿的抽泣,很快蔓延成一片低沉的哭声,更多的人默默地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悲痛中。一个还未及遍尝人生五味的青年,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瞬间陨灭了。这是一个恶性事故,那天在现场指挥的,是一个知青提拔起来的,要作为接班人培养的副连长。致命事故的原因就在于这个现场指挥的副连长!他没有等待哑炮安全排除时限,就让宋前去排炮,宋刚刚到炮口准备排炮时,这个哑炮却引爆了。(这个原因是在所有的“善后”都平息了,才慢慢传出来的,这是后话)。在事故后面紧随而来的就是善后。
宋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养父,58年的转业兵老宋头,父子俩人都是憨厚异常的老实人。老宋头其实当年也只有不到50岁,他是一个深度驼背的残疾人,身体呈七十度以上的弯曲。老宋头祖籍山东,转业到北大荒时,还是一个健壮的青年。他如果能直立起来,是十足的1.8米有余的高大身躯,一个真正的山东大汉。因为有一年,多年罕见的大雪封闭了所有的路,老宋头独自一人奉命守在完达山深处的养蜂场,守护过冬的蜂群。当人们从封山的大雪中开出一条雪路,来给他送给养的时候,发现他已经重病在床许久了。经过治疗,他的病是好了,但是那挺直的腰背却再也直不起来了。老宋是一个极憨厚的人,平时见了人都是很和气地笑笑。这个噩耗像霹雳般地炸响在他的头顶,他险些被击倒了,几天的工夫他的头发全白了。
事故当天晚上,连队和水库的两级领导班子连夜开会研究善后。紧跟着一系列的善后工作迅速展开了。首先是派人驾船到河对岸的山里,把老宋从养蜂场接回连队驻地。连党支部全体成员共同把这个噩耗告诉他,然后告知水库党委已决定追认小宋为烈士,正向团党委报批。接着是问老宋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无论怎样都会满足他。但是老宋这个善良厚道的老实人,只是默默地流泪,深深地叹息,连高声的号哭都不曾有过,只是说:人都没了,什么要求也没用了。他一下子失去了和他相依为命的儿子,却什么要求都没提。
但是,我们眼见着他几天工夫,已经是满头飞雪。
老宋今后的凄惨孤独的境遇 ,老宋放弃一切要求的态度,老宋那弯垂得更低的腰身,让人们觉得事情不能就这么了了,尤其是那些在场的当事人们。一时间各种说法四起。很快,面对事故的众说纷纭,党支部在全连大会上表态:一、事故正在调查中,在没有正式的调查报告之前,不要在私下传播不负责任的小道消息;二、老宋面对家庭的灾难,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高尚品格,支部决定开展一个学习老宋大公无私的活动。马上,我被连指导员Y授予了一项任务:采访撰写老宋的感人事迹,而且是以往数年来的事迹,并以多种形式宣传。
因为对老宋遭遇的同情,对他十几年如一日踏实勤恳、默默无闻的吃苦耐劳精神的敬佩,我接受了这个任务。我由衷地觉得,像这样一个兢兢业业工作,从不考虑自己的好人,应该把他的看似平凡、其实伟大的点点滴滴,彰显颂扬出来。我用了一周的时间,写出了洋洋近万言的事迹报道,在整个水库驻地播出。接着,用了近十天的时间,在连队的大礼堂,制作了一个巨幅的墙报,刊头是Y 指导员(当时Y曾被认为是那些兵团干部里的秀才)亲笔题写的:丹心昭日月,耿耿见忠心。(后来看起来对仗也不是那么工整)从来美术课没得过高分的我,愣是连临摹带创作地弄出了一幅巨大的工笔山水,画意是老宋驾一叶轻舟往来于山水之间,由此可见榜样的力量。我是发自内心的在讴歌这个朴实、善良又软弱的山东汉子。
但是,就在我用善良、用纯真、用无知、用一腔热情完成了任务,完成了对模范党员老宋的宣传报道的时候,我也帮助某些人完成了“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权谋。就在这一段时间里,事故的责任人也做好了逃避责任的各项工作:与当事人谈话做出交易,如果保持沉默,就可以不被遣散回农业连队(其实,后来这些已经沉默的人仍旧被遣回了农业连队);把老宋树立成模范党员,让他再没有机会提出任何要求与追究;用学英雄的声势和失真的事故报告抵挡了上级主管部门……如此这般的权谋设计与实施,都需要时间,即便是“诸葛亮借东风”也要有设坛祭天的时间。而就是在我们明修栈道一般的宣传、学习、造势的时间里,权谋者责任人已经成功地渡过了“渭河水”,逃避了追究而反败为胜了。
可叹啊,我的真诚,我的善良,我对真善美的追求和张扬,被卑鄙的不可告人的权谋,结结实实地利用了——在那个遥远的年轻的时候。尽管在这之前,我已经啃读过那部竖排版的《三国志》,但是,知晓权谋和使用权谋,除了两军交战外,这二者之间隔着人格尊卑的深沟险壑!对于这一点,即便今天已是天命之年的我,仍旧对权谋持这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