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林
2009.4.3
去黑龙江,出远门,总得有点准备。可那年头,精神物质双贫乏,又没啥好准备的。一只松木箱子,长宽约两三尺,高约两尺,凭下乡证明购得。里面装些衣物零碎东西,再加上一个铺盖卷儿,就是"闯关东"的全部家当了。当时也并不觉得怎麽样。去兵团,总比插队强,心里还挺满足。古人20岁行冠礼,那时当然早就不兴这个啦。再说,"文革"破四旧,都两年了。不过,统一置装里,除了一身棉衣外,还有一顶黄布面羊剪绒的棉帽子。
国人好酒,一般家长,十有八九都喝。不过未成年人只许眼馋。渴望了这麽多年,该解禁了。先练练吧,于是几个同道,揣上跟家长要的几个"子儿",去学校附近滨江道的小酒馆儿,喝啤酒。留城的同学给我们践行,在狗不理,吃包子,当然也有酒。
到了幸福之路,虽然冷点儿,但温饱不成问题。农工定量有40多斤。坐机关的,也有30来斤。大家都买饭票吃食堂,大碴子,馒头,二米饭,两面发糕,是常吃的主食。天热时,蔬菜还丰富些。秋冬季节,土豆,萝卜,白菜,就成了当家菜,都窖藏,能保鲜几个月。粉条儿,豆腐,时常有。肉,平时不常有。鱼,基本没有。
酒,易得,也不算贵。营部,拉哈镇,都能买到。后屯很近,也有卖的。白酒时价一瓶一块挂零。连队有时也自己烧纯高粱酒,起码65度以上,一斤才一块钱。到兵团不久,就开始喝酒。节假日,改善伙食,不论男女,普遍喝。平时,哥儿几个高兴,就凑一块儿喝点儿,间或诹上一首歪诗,或拽上几句李白杜甫助兴。
有时,还到老职工家里喝。去的家有大刘儿,邓成清,马广振等。大刘儿,山东人,瘦高,有点儿酒糟鼻子,人特实诚,在排长中属年岁大的。马广振,东北人,高个子,大骨头架,一表人才。如是冬天,室外天寒地冻,屋里火墙烧得暖烘烘的,往热炕头上一坐,端上几个东北菜肴,温酒一喝,主宾都渐入佳境。酒酣耳热之时,都往外掏心窝子,酒话也分外热烈起来。这场合,想不一醉方休,都难。
邓成清,山东人,中等个儿,车轴汉子,干起活儿来,是一把手。他爱和男知青开玩笑,常说些粗口和荤口,因此王尧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色利姆"。这可能是一部外国电影里的一个角色。有的女生不知底里,也跟着叫。他当然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他就把它回敬了过来,竟是举一返四了,简称王尧大号的,赵冀生二号的,李晓兵三号的,我个子小,排位四号的。这外号,没有叫起来,只有他自己专用。他叫时的山东口音,至今犹响在耳边。
说起外号,知青们也有互起的。哈尔滨的外号多,上文提到的脬篮子,是其中的一个。杨池宾,白净脸,戴白框眼镜,英文不错,叫洋瓷盆子。邢有文,戴红框眼镜,脸上似乎总也洗不干净,日语不错,叫邢大埋汰。女的也有,她们脸皮薄,这里就不说了。
老职工,有个黄皮子,名字早忘了,只记得这外号。小个子,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干练,老实巴交。别看一点儿不起眼,人家可是跨过江的。刚到不久,队里盖房子,我和他一起当了几天小工。水泥沙子灰,他和,我挑。常聊,就熟悉了。因为出身富农,老人儿一直说他富农,他的女儿大了,也在队里当职工干活,竟说她也是富农。爷俩儿平时都闷头干活儿,一脸的驯服和无奈。当时的阶级路线,竟搞成了这个样子。
那时喝酒,胡乱整的时候多,也喝不出好坏。那叫"小伙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醉过多少回,那时就记不清了。不过,第一次的情形,至今记忆犹新。那是第一个冬天的第一场雪后,下午,在营部开过大会,忘了谁家寄来了几个午餐肉罐头。几个人一合计:喝点儿。于是弄来几瓶白酒,找了个地方,没有饭菜,就着罐头肉喝,直喝到老晚,瓶都快干了。空肚酒,易醉人。这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不懂,只管喝。最后,天大黑了,个个儿都喝高了。
看看外面的雪地,月光下,亮堂堂的。大家都说没醉。那就起立,走,回呀。几个人,晃晃荡荡,深一脚浅一脚,踏着厚厚的雪,往连队方向艰难迈步。刚出营部不远,脑子里,和雪地一样,白茫茫一片。只有一个信念紧绷着:一定要走回去,千万不能倒下,不能倒下---六里地,两个坡,两个沟,不知怎麽走过的。待远远地看到连队的灯光时,连"不能倒下"这根弦,也松了。从此,不知怎麽进的屯子,怎麽进的屋子,怎麽倒在床上的。什麽叫灵魂出窍,什麽叫行尸走肉,这会儿,就是了。
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醒。醒来后,才发现裤带上的钥匙链不知道叫谁摘走了。后来,同伴告诉我,有人拿一瓶酱油给我,告诉我是醋,我竟咕咚咕咚地,一口气灌了半瓶。这些,我当时都浑然不知。当然,他也没告诉这恶作剧者是谁。
后来又醉过多次,但都没这麽厉害。哥儿几个,酒德尚可,没有借酒撒疯,闹事的。醉了,最多说点儿酒话,或闷头一觉,完事。下次再喝。可酒后,毕竟头脑不清醒,办点儿蠢事荒唐事,也有。在营部时,有一次,喝过酒后,酒气熏天地找营部人事干事说人事问题,结果可想而知。还有一次,酒后与青年干事姚文策发生口头争执,当时我正要爬到营部宿舍的二层铺上去睡觉,就把脱下的长筒皮靴,顺势朝他拽过去。吓得他赶紧躲到下铺的墙角里去了。这件事情,被同屋的哈尔滨知青程普刚看个满眼,并笑谈了好几次。不然,我早忘了。据说,此公患病,前几年已故去。在此,谨向他的在天之灵,说一声对不起。
当然,没喝酒,做荒唐事,也有。比如,批判叶青叶老狠的修正主义路线。现在想想都可笑,他有啥子路线嘛?还有,在营部一个人包办了一张"斗批改"的小报。尽管当时还在"文革"当中,但也是自己应该反思和检讨的。在此,向叶青,向我有意无意伤到的人,深表歉意。
酒精麻醉或中毒,办荒唐事,固然不好,但毕竟是一时一事。倘若是思想受了污染或中了邪毒,又不自觉,就不能得到有效的清理和排除,那可是一生一世啊。岂不悲哉,岂不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