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8-04-19
看了屋友们在《小屋》转载的关于国人"仇美"的几篇文章和就此引出的议论,让我也生发联想,并想起一个人---岳忠祥---当年在运输场上班时,我的师傅。岳师傅已经去世多年了,但他给我们几个知青徒弟讲的关于美国兵的故事,却一直记在心里。那些故事太生动、太情节,已致忘了岳师傅是哪年去世的,也忘不了他讲过的令人偷笑与思索的故事。
岳师傅当年50岁左右,解放前,年轻力壮的他靠蹬三轮挣钱吃饭,抗战胜利后的天津马场道有美军营盘,住着不少大兵,这里距离著名的小白楼繁华区较近,岳师傅上街拉活儿,便常常与坐车去小白楼的美国大兵打交道。他对我们讲:美国人(兵)出手挺大方的,也挺"傻"的,倍儿好糊弄。那时拉美国人,主要是去小白楼,起士林等吃喝玩乐的地方,有时是单程,有时带回程。坐车也比较规矩,车费不拖欠,一把是一把,高兴时给得还挺大手,有时会给一个"大子"。这个大子是什么货币,什么价值量,我没追问,但岳师傅自己说过"大子"的使用价值:他一个人一天连吃带喝三顿饭,加上剃头刮脸泡个澡,还花不完有富余。有时美国兵忘记带钱了,还会给些随身带的小物件代替,他就收到过一份特殊车费---一支派克金笔。
当然,"顶憨"的美国兵也有恨人的一面。一次,他拉着一个大兵去起士林,大兵喝多了,从酒店出来,莫名其妙地对岳师傅动了拳脚。过了两天,碰巧这个大兵又去起士林,又是岳师傅拉他,但他早把酒后打人的事忘在脑后了。到了地方,他告诉岳师傅:我可能晚点出来,怎么找你?岳师傅报仇的机会来了,他不动声色的告诉美国兵:我不动地方,就在附近等你,你出来喊我就行了!
"What`s you name?"
"My name`s BABA(爸爸)"
那时的三轮工人都会几句外语,有的还挺溜乎。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喝了多少酒,美国大兵终于从起士林里醉熏熏,晃荡荡地出来了。到了街上,四下环顾,口中不停地大喊"爸爸,爸爸",让夜行的人们莫名其妙:这个美国兵有毛病吧,怎么在大街上找爸爸呢?而我们的岳师傅,此刻就在不远处的暗角里,开心地偷笑。他不要这份钱了,他要这份痛快,这通戏弄。
岳师傅还讲过一个美国兵的"傻事"。有一次,他和几个穷伙伴来到美国兵营附近,扎堆做局,引诱美国兵。他们挤成一团,争先恐后往一个小圆磁罐里看。这个小圆罐有苹果大,上有一指甲盖大的圆孔,只容得一只眼往里瞅。几个人争来争去看一个罐,场面上就令人驻足:他们在看什么?很快,出入兵营的几个美国兵被"钓"起了好奇心,他们分开众人,要往罐里瞧。岳师傅示意:看可以,一块钱。大兵好奇心盛,一块钱算什么?于是掏钱看罐。看罢,原来如此,哈哈大笑。后者不知,又掏钱看,看后又大笑。一连数人留下数元,哈哈而去。岳师傅等收获不小,高兴。那罐里是什么?是只小王八。
工闲的时候,岳师傅和其他老师傅还讲过不少类似的故事,每次都津津有味,象是在回味自己年轻时的机智与鲁莽所编织的笑话。他们乐于诉说,讲这些事情,他们心里没有负担,没有牵肠挂肚的可能引出的往日痛苦。不是那种需深埋肚里、藏入心底、密不告人的屈辱与惊吓。岳师傅是个伤残人,只有一只手。记得他讲起这些故事,兴致所至,那只没有手掌的胳膊,也和那只带手掌的胳膊一起摇摆,让我们徒弟几人在笑声中,感悟着上一代人苦中作乐的那份达观。
他们是生活在底层的标准穷人,但也有穷开心的时候,我记不住那许多的故事,但我记得岳师傅讲述时的表情:嬉笑的,幽默的,没有惊恐,没有后悔。给我的感觉,更好象是一个淘气的大孩子,在别人睡觉的时候,悄悄的拿起细笤帚苗,轻轻地去捅人家的鼻孔、耳朵,去挠人家的脚心---
同样是年轻时的故事,但他谈起日本鬼子占据天津时,却是满脸的愤怒,切齿的表情,仇恨的眼神,没有一分笑容。他笑不起来。在那个时期,岳师傅记住的是马场道与海口路交叉路口层层设置的铁丝网,只留下有一个小口,一次只能通过一个人,旁边还站着端着闪亮刺刀一脸凶神恶煞像的日本兵。岳师傅哪敢与他们逗笑,更别提那些糊弄美国大兵夜喊爸爸,掏钱看罐里王八的恶作剧了!
我没有直白地问过岳师傅,怎么看美国兵、美国人,但从他的日常言语和态度上,让我能准确地感到:他和伙伴们不怕那些穿军装的美国人。他敢接触他们,甚至主动逗弄,搞笑。他戏弄了大兵,可他还敢去拉大兵,他不怕再次遇到他的那个美国"儿子"兵。而这,在日本鬼子身上,连想都不敢想。
岳师傅和场里许多老师傅都是典型的草根,生活在城市下只角,有着城市贫民的狡猾,又深受传统文化的熏染,厚道、忠义、讲理、讲面、顾家、长幼尊重等等,这些都是蛮到位的,只是日常中习于用粗糙的方式加以表达。你单听听他们的名字:岳忠祥、孙恩祥、陈凤祥、何宝林、刘玉田,要比我们这代人的名字中式多了。打个比方,不是羊皮夹克,是家做对襟小棉袄。
改革开放了,许多外资进来了,随着外资进来的还有外人,日、韩、美、欧等等各国商人企业家遍布天津卫。我所在的集团公司就经常与这些外人打交道,许多人都与他们打交道。日久天长似乎有这样一个口碑:对日、韩商人有褒有贬,日人敬业,但莫名的固执,傲慢,让人感觉上不舒服。韩人精于算计,比日人还抠门,新劳动法颁布后,乘夜偷跑的就是他们。对欧人,听不到什么议论,但对美人,则普遍认为好打交道,讲信用,这大概也算一种社会舆评吧。
依我看,愤青、愤佬们的所谓"仇美",没有传说的那么严重,那么痛切,不是对其所作所为都恨之入口。和岳师傅一样,日常中还是好感为主,毕竟有驼峰航行,有飞虎队陈纳德的抗日往事,有斯诺、有基辛格的这些友人友行。而美国这个年轻的国家,也没有受王室、贵族、农奴等传统社会结构的影响,是自由人的组合,许多英雄主义观念还与中国人的三国、梁山泊的好汉崇拜暗合。所谓"恨",是面对美人莫名的欺侮,不讲理(包括他们自己认定的理)才表示愤怒。我也有这种愤怒与不平。就说伊战,5周年了,而今美国人自己也承认:伊拉克、萨达姆没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没有与基地分子相勾结,与9.11没有任何关系。就是说,死了4千美国兵花了大几千亿美元的对伊战争,无厘头,莫须有。66万伊拉克人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死伤去了。谁来认错,谁来道歉?至于萨达姆本人可恨与否,可杀与否,那是伊拉克人自己的事。而对伊战五周年这个残酷的里程碑,美国议员自己都承认:美国在伊拉克未完成的工作,要伊拉克人自己来完成。而这一切,本来就不应是美国人的"工作"!但这种不平与仇恨,是就事恨事,没有种子,一般不发芽也不发酵,这与对东邻的态度截然不同。尽管有时候有些事,看上去都是恨字当头。
后来的愤青们、后生们,大多没有岳师傅他们与美人美兵直接接触乃至天天打交道的亲身经历,甚至辩不出欧美人之间的差别。想恨之入骨也不容易。恨美人,没有遗传,上辈就没有,岳师傅的美人观就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