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秋月
2006/10/20
与名著谐音,不为盗版,全当‘悠’默一把而已,“漫”同“散”,“记”同“忆”。
1969年的冬天,那是姐姐到内蒙插队半年多的时候,当我和几个同学少年时的好友的“西藏行”梦想被彻底阻截后,我决定去内蒙探路——探我的新梦想之路。 我这个人想事情主观意识较浓重(这也是保证了我几十年人生大多是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较少受外界影响的重要天性),那时面临的几个下乡去向,我想得更多的是我的兴趣所在——我喜欢的大自然的天地,而较少考虑其他政治性的和现实生活意义的。我觉得如果去不了西藏,那内蒙古大草原也是令我向往的地方。就这样在和姐姐、同学(那时已经在内蒙建设兵团的)书信联系好后,我就只身登上了西去的列车,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真正的“独行天下”之旅。
姐姐插队的地方是内蒙古巴彦淖尔盟乌拉特前旗先锋公社根子场大队。那里地处内蒙古的河套地区,东临包头,西接五原。“乌拉特”是蒙古语“能工巧匠”的意思。乌拉特前旗历史悠久,据说早在20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就有人类在此繁衍生息。清顺治年间按清帝对乌拉特部的册封建旗,迄今已有300多年历史了。
我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车上有许多知青,从他们的口音和对话里知道他们来自北京。他们很闹腾,使劲儿地说笑,简直让人感觉像是在宣泄着什么。我并不和他们攀谈,因为我一直不太会和陌生人打交道。我独自静静地坐在我那个恰好靠窗的座位上,脸向着车窗外面,看着一路掠过的山川大地,想象着我要去的内蒙古大草原……天黑了,慢慢地困了,就趴在那尺把大的地方打个盹儿——那时真的一点都不懂得害怕,也不知道需要防备什么。就这样一路经过北京、张家口、集宁、呼和浩特、包头,在接近傍晚的时候,终于到了那个叫做“43公里”的小站,按照姐姐的叮嘱在这里下了车。这是一个只有一块站牌却没有一尺站台的小站,下车后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铁轨旁的路基上,等待火车开走。路基很宽,有足够的安全距离,火车呼啸着继续往西行驶而去。这时我才敢挪动身体四下里寻找接我的姐姐。只见姐姐和她的同学们站在高高的路基下朝我挥手叫喊,我仍站在那里不敢动,那路基真是太高了。最后还是在她们的扶助下,连滚带跌地下到了平地,我才终于撒欢儿似的和姐姐搂在一起,姐姐连声说:这下放心了,这下放心了。
姐姐的知青户里共有6个女知青,住在一个带有灶间的土坯房子里,这是一个老乡的房子,老乡成了她们的房东。半年多的时间,姐姐和她的同伴们已经很能按当地的生活方式料理自己的生活了,她们当中有的人已经被同化得很像个农妇了(这里应有一些“扮”的成份)。她们对我的到来很兴奋也很赞叹,专门为我做了接风的美餐——焖面,并告诉我这种美食平常很少吃,都是为招待客人才做的。那是用当地的一种叫糜子的农作物磨成面,类似一般的小麦面,现和面烙成饼,再切成饼丝,用炒圆白菜焖制而成。她们在复杂的制作过程中,不断地告诉我:这个可好吃了。而我带着对从未听说过的“糜子”面的好奇和想象,也急切地等待美食出锅。终于做好了,姐姐的同学先给我盛了热气腾腾的一碗,然后都眼巴巴地等着我的赞美,可我把这美食一入口,真差点喷将出来,呵……!这是什么味儿呀,而且还是半生的。我强忍着吃了一点,姐姐告诉我这是用胡麻油做的,她们平时就吃这种油,还都是定量的。姐姐和她的同学们也吃起来,而且吃得挺香的。我心里真为她们有些难过,也为自己刚才的本能反应有些内疚,但姐姐们却都大度地说:没关系,刚来时也是一样的吃不惯。看来存在不仅仅决定意识,还可以改变很多,包括味觉。
第二天,姐姐带我在村子里和附近转了转,这时我才看到远处有连绵的山峦,姐姐说那是乌拉山,在乌拉山的脚下有一个著名的乌梁素海,当地老乡管它叫“海子”。这里是个蒙汉回人杂居的地方,汉人大多是山西逃荒过来的人,说话口音里总有浓重的“eng”音,管她们女知青叫“女子”(女是拖腔,子是轻声),管她们村“根子厂”叫“庚子厂”。这里是农区,没有大草原,姐姐说她们很想到美丽的乌梁素海去看看,可是一直没时间。她们已经决定今冬不回家了,参加这里的水利大会战,那时可能就可以去看看那个美丽的“海子”了。在姐姐这里呆了两天,下一站要到离此地不太远的五原县,内蒙兵团二师十六团(现在已经记不得是几连了)一个叫牧羊海的地方。我中学同班的两个女生,提前离开学校到了这里,我曾想着如果可能就来找她们,不是落脚而是落户。姐姐和她的同学一直把我送到乌拉特前旗的长途车站,直到我登上直达五原二师师部的汽车,她们才挥手道别,那一刻我心里酸酸的。
顺利到达二师师部后,就搭顺路车到了我同学的连队。这里有很多的现役军人,给我的感觉好像就是部队,而且所有遇到的人对我都是大力相助。她们很吃惊:一个小女孩儿怎么敢跑这么远的路。但那时的我还是混沌未开的刚满十六岁的少年,真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许多需要防范的人和事,真的以为这里就是桃花源一般的奇境。见到我的同学,自然欢呼雀跃,她们带我周游了这个方圆几里的小世界。这是一个牧业连,春夏秋三季放牧羊群,至于羊的去向那时她们还搞不清楚,当时正值冬闲,所有的时间除了学习就是搞拉练。说它是个小世界,就是因为这里的人和事封闭得很,除了连队内的事,他们对外界的一切好像都不太清楚。我没有看到辽阔的草原和牧场,只看到了一片又一片用碗口粗的木杆子围起来的羊圈。冬闲的兵团战士们大都蜷缩在宿舍里,或聊天或看书或玩扑克,然后就是开会学习。我的感觉:是兵团却不是战士,一下子兴味索然。我忽然觉得这里让我千里迢迢地奔赴而来很不值得,就在这时,我遇到了、看到了让我至今不能忘记的一双眼睛。
听说有从天津来的同学,很多人都到我同学的宿舍来看我。被封闭了半年多的这群津京知青们,对外界的任何人和信息都异常地有兴趣,我也尽可能地把我所知道的遇到的任何事都讲给大家听。人们说着笑着,但是我注意到有一个人很是忧郁,她细高的个子,穿一身蓝色衣服,白皙的面孔,光洁的额头,两条修长的眉毛下面是一双本应明亮而清澈的大眼睛,但是她的目光恍惚而迷离。我看她很有些面熟,同学告诉我她是我们学校一个同学的姐姐,有点受刺激不太正常。我们继续说着闲话,也谈到我原先想在这里加入内蒙兵团的想法,说晚了也就都散去了。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昨天的那个忧郁少女就来找我,说是有事情和我说。我问她是不是L的姐姐,我告诉她我和L很熟,她似乎对这些兴趣不大,而是急急地看着我说:不管你是谁,你千万不要到这里来,这里是魔窟,这里的人都是魔鬼。我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她给我讲了一些我从未听闻过的让我震惊无比的事情,就是若干年后披露于世的对女知青的戕害。虽然当时她讲述的事情只是很轻的一些罪恶,虽然我对她讲述的一些内容,以我当时的年纪和阅历根本不能了解,但我知道她遇到了很坏的事情。她的正义感和人格都不能让她对邪恶有半点屈服。我说:你应该向上级领导反映!她告诉我她根本走不出这个连队,她愤怒地说:他们都是土皇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土皇帝这个词),说这话的时候,她尖尖的手指像匕首一样指着前方。在我们交谈的这段时间里,她的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布满惊恐、鄙视、愤怒甚至是仇恨,她不哭泣,却有泪水不断流淌,我心如刀绞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说:我们一起走吧!她却说不可能,我走不出去,但是你一定要快点离开这里,千万不能自投罗网呀!
所有的一切像当头一盆凉水,浇灭了我的全部热情,为了L姐姐的处境,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我所知道的事,只是决定马上走,不再逗留。可是兵团战士们的送行,却又很是让我感动。我其实已经是一身的冬装,一件灯芯绒面的棉外套,一条厚厚的浅灰色羊毛围巾,一个大口罩,但同学却说我的装备根本挡不了可能遇到的严寒。他们一定要我戴上他们的棉帽子和一件长及小腿的棉军大衣,送我搭乘他们连的马车到团部,又帮我找到一辆到包头去的军用“嘎斯”汽车。我们依依不舍地分别了,这一别就是几十年……
我记得是上午从团部出发的,汽车沿着一条颠簸的公路飞驰向前,公路两旁有疏落的白杨,远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同车的人说起风了,我们必须尽快赶到包头,我只是觉得越来越冷,心里暗自庆幸:多亏了同学们啊。记得中午我们在一个路边的招待所草草吃了午饭,继续赶路,据说如果在路上遇到风暴是很危险的。汽车风驰电掣地飞奔,天渐渐地晴了,太阳也让我们被冻得冷硬的身体舒缓了。我撩开嘎斯车篷布上的小窗往外看,啊!外面已是一片神奇景象。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壮阔美景: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沙丘就像一望无际的沙海,那高高的沙丘上,一波又一波沙的涟漪蜿蜒不绝,浩瀚的沙海柔和而又壮美;天空已被大风刮得湛蓝如洗,午后的冬日阳光照射在连绵的沙丘上,折射出熠熠耀眼的金光,醉人的蓝天衬着金色的沙海,这是一幅无以形容的绝美画面。我震撼了——被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贪婪地看着车窗外的一切,忘记了寒冷,忘记了身在离家千里之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一切曾经的烦恼。我看着高悬在当空的太阳,渐渐变成斜阳,渐渐变为橙红色,渐渐西沉到远处沙丘的后面,我记住了这个让我终生难忘的画面。
我们终于到达了包头。
这一次的西行让我长了不少见识,让我领略了我生长的那个城市所不可能给予我的美景,让我记住了一双不能忘记的眼睛,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永远需要探寻,让我的心从此踏上一条探寻世界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