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8-05-09
这是一个自发形成的巷内市场,狭小而拥挤,因陋就简的摊位里出外进,一个挨一个。不知哪天就拆了,没有人在这里扔钱整治环境。但由于周边没有其他正规市场,有市场价格也比这里贵,这里人流很旺,住在附近高层、小区的人和打工仔儿们,都到这里买蔬果食品和杂七杂八的日常小用品。
市场尽头,站着一个卖山芋的中年妇女,个头不高,圆脸晒得红里透黑,一头短发黑里透白。身前,一个地摊,几堆山芋堆在脚下;身后,一辆三轮,半车山芋待价而沽。见我走到摊前,女贩开口了:"大哥买山芋?这边一块钱一斤,这堆一块五二斤。"她介绍道。
见我不作声,她又开口了,"大哥,咱这山芋倍儿甜,你看",她指一下三轮车,"这才个把小时,已经下去一半了。"
"我这两堆山芋您别嘀咕,保管好吃,价钱上有差别,不是质量有差别,就是长得不顺溜,一样甜。"说着,她拿起一块不顺溜的山芋,一刀砍去尾巴,露出白白的瓤。"你自己看,怎么样?"小贩信心满满,待我说出赞同她的话。
见我还不作声,大姐有点不悦了,她似自言又似给我听,"这年头,东西便宜了也不行,说二块钱一斤,也卖得溜溜的,咱这好货便宜卖,还有人不嫌便宜,你说这人还能实在吗?真没办法。"她大概认为我想再划划价。"告你大哥,前两天我去北辰上货,看那卖的山芋一块五一斤,还不如我这一块一斤的呢。一问他们为嘛卖这么贵,告我说上货渠道不一样。呸,什么一样不一样,不就是山芋嘛!"她为自己不平。
"大哥,买点吧,红瓤的,又软又甜,保你爱吃。"她边说边拿出塑料袋递给我。我内心的判断已经出结果了,接过她递过来的塑料袋,我语气肯定的问她:"大姐,你在哪儿下的乡?"
女贩愣住了,瞪眼望着我,两道眉毛拧成一个问号,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出一点儿熟悉。
"别看了,咱俩肯定不认识。"我对她说,但她好像还在纳闷中。
"你怎么知道我下过乡?"
"我不知道,但我猜想你下过乡。"
她回过神来了,"你这眼够毒的,真让你猜对了,我去的内蒙兵团,三师二十六团基建连。"她是从河西走的。
"你是哪届的?"
"六九届。"
"握下手吧,"我把手伸了出来。她犹豫了一下,不为和陌生人握手,是为手上有土,山芋的土。
她握住我的手,问道:"你也是内蒙下乡的?"
"不,黑龙江兵团的,也是69届。"我暗自表扬我的眼睛,又看准一位下乡的战友。凡是知青,在我看来都是战友。
大姐笑了,"我说你这人是怎么回事,说买山芋吧又不挑,说不买吧又不走,原来是知青。我是河西某某中学的,现在河西区的某某某、某某某都是我的同学,熟悉极了。"她说的这两个人,我认识一个,是区里的领导。"人家行啊,进步了,咱---"她把双手一摊,"也就干点小买卖吧!"
"你怎么回来的?"女知青发问。
"特困。"
"唉呀,和我一样,我也是特困。"女知青为这个巧合而高兴起来。"我是独生女,不该走的,可不知怎么搞的,留城的指标让人家给顶替了,结果去了内蒙。你也是独生子?"
"不是,我行四。"
"那怎么会特困呢?"她奇起怪来。
"四个都走了,不就特困了吗?"我的回答把她又逗笑了。
"大哥,你还上班吗?"我说还上。她肯定退休了,到这个年龄的女生,一般都退了,但我还是问了一句。"退了,早就退了。我下乡回来,分在台板厂,就在解放南路上。没安稳的干几年,很快厂里效益就不行了,拿不上钱,后来,厂子就让迅达摩托给合并了。"我知道,迅达摩托红火了几天,也不行了。
"这一合并,让我去迅达上班,太远了,孩子小,没法去。可不去你说哪挣钱去。没辙,我拖了有20多天,还是报到去了。一到厂,人家就告诉我,你报到太晚,好工种好岗位都分完了,你是半夜下饭馆,有嘛岗就是嘛岗吧。"说起往事,她都顾不上卖山芋了,几个挑拣山芋的买主直喊她。
"没好岗也得上班,不然谁给钱。见我同意了,人家让填一张登记表。"她边说边称山芋。"大哥,你猜怎么着?我的一手好字救了我。"她抬起手,那只曾经拿笔的手,现在全是土。"我刚填,厂里人就赞叹开来,'嘿,这字写得真漂亮,行啊,没看出来。'我告他,当年在兵团,我在(二十六)团里是搞宣传报道的,不到二十就坐科室,想当初也好家伙的了。"她那自足的表情,好像自己又回到了科密似的。就凭一手令人刮目相看的好字,她分到了一份好工作___锅炉房看仪表。
看着看着仪表,她不安分了,上班太远,工资又不高,锅炉房的师傅们要带她去练摊。"我不去,多难为情啊。可师傅告我,你练练,不多,练上两个月,你就知道了,让你上班你都不上了。就这么着,我练上摊儿了。第一次练摊,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八里台桥下卖西瓜。这一练就不可收拾,跟着师傅整整卖了两年。两年后,师傅告我,出师了,自己摆摊吧。从练摊卖瓜那起,我这小买卖一干就是22年。"说到此,她有些感慨了,声音有些发抖。
22年!我暗自吃了一惊。22年前才是1986年,那时"下海"的人很少,人们还是以在国营企业工作为重,钱多钱少,心里踏实,有事有人管,尤其知青,有嘛工作都知足。可眼前这位姐姐就离岗挂编,下海了,可是够勇敢的。
"这些年,我一直干小买卖,干腌果品为主,风里来雨里去,已经适应了。咱69届不就小学水平嘛,还能干嘛,能干点适合自己的事,挣上钱,也就行了。"她一幅无怨无悔的样子。
我很心动,她很坦然。
"咱下过乡的人能吃苦,卖东西也不欺。别说缺斤,就是短两,心里都别扭,多称点心里踏实。这山芋谁买回去谁说好,都是回头客。"话题终于又回到卖山芋上来了。
说话间,山芋又卖出去许多。"我来几斤,你看着拿吧。"我把塑料袋递给她。
"这搭讪半天,耽误你卖货了,"我不好意思的说。
"哪的话?大哥,你看你往这一站,引来多少人买山芋,你给我带财来了,我还得谢谢你呢,这山芋钱我不要了。"大姐痛快人。
那怎么行,我把钱递上,向市场深处走去。
近一个小时后,我往回返,远远看见市场口上卖山芋的姐姐正在收拾家伙,三轮车的山芋已经卖光了,她自己靠在三轮前,从一个塑料袋里掏出早点,一块饼,一瓶矿泉水,边歇息边吃起来。阳光下,不远处,一辆辆出出入入的大车小车,卷起地上干燥的尘土。
我没有再过去,只是在她不注意的地方停下脚步。再看一眼,再体会一下。
我在市场上遇到过不少知青,干什么的都有,在哪下乡的都有。我只要看到长相象"知青脸"的人,不论男女,就忍不住问上一句:"哪届的?在哪下乡?"十问九应。有黄山道市场蹲在地上卖背心裤衩的北京知青媳妇,有卖小金鱼的下乡黄骅,有插队通辽干到副教授,退休后帮孩子站摊卖包的,有一次竟问到也是下乡八五二农场的。下乡不易,回城后也不易。可更不容易的,是在生活的波浪里,始终保持一份平和、乐观。而眼前这位山芋大姐尤其让我敬佩,在市场上摸爬滚打22年,不避风雨,自食其力,自强自立。这也是一种奉献,坚韧的奉献,这也是一种伟大,平凡的伟大。
我常常和朋友们、同事们宣传一种观点,尽管这种观点可能男同胞们不爱听,但我是坚持的:在许多的方面,女同志胜过男同志。在我认识的女性中就是这样,她们干事往往更坚韧、更执着、更认真、更坚强、更任劳任怨、更拿事当事,而不象有些"大老爷们","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做,"忽悠有术,做事无方。
男同胞们,别介意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