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8/11/19
那天晚上,外滩风尚。在临街靠窗的一角。一束淡黄色柔和的灯光,打照在小桌上,让那些洁白的餐具和精巧的刀叉晶莹闪亮。空气中弥散开咖啡浓香,一缕悦耳的乐曲时隐时现,轻轻荡漾,宾客们同样轻轻的谈话好像吸引了墙画上的美丽姑娘,她不眨眼睛地望着我们。我们——五个知青,4个是哥哥姐姐级的,年纪加在一起接近300岁了。当年他(她)们在连里、营里都做着令人羡慕的干部工作,是成千上万知青中的佼佼者。眼下,正坐在我的对面,回忆并讲述着遥远的青春故事。
宽大的落地窗外,街灯在黑暗中孤独而明亮,仿佛要为正在讲述的故事附着些颜色。从他(她)讲述的口气中,已经分辨不出当年的热血、激情、激进,昨天那些曾经动人心魄的情节,今天竟小桥流水般的潺潺而过,亲历的哀痛忧伤刻骨铭心的往事,被温情优雅的氛围所包装,也让我把激动留在内心,把平静放在脸上。
一 、梨志捷
梨志捷,天津知青,连队里的炊事员。一天晚上,他去食堂干点活儿——倒油,将大桶装的豆油倒在小桶中,大桶即汽油桶,能装一二百斤的大家伙。小油桶就是一个外皮粘满油圬的小铁桶。食堂日常炒菜做饭用油都使用这种大口小油桶。要知道,当年的豆油大概是连队食堂里最需要也最稀缺的生活资料了。一片黑暗中,只有一盏小马灯在旁边照亮,豆油象一股细细的清黄泉水从大桶流入小桶。然而,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机械动作,出现意外了。不知怎么搞的(梨想不出缘由)那个放在一旁照亮的小马灯被碰倒了,碰倒了的马灯又碰到了小油桶上,马灯冒出的火焰——如豆的火焰,竟把粘满油圬的小油桶点着了,小油桶立刻冒出了尺来高的火焰。这一切,突如其来,梨惊住了。小桶在燃烧,手里把着的是装满食油的大油桶,大油桶旁边是各类易燃的食堂杂物。不灭火,这公家的财产——豆油和桶以及存放公家财产的食堂,就会很快陷身火海,这家当可比当年上海知青金训华洪水中抢救的那根电线杆子的财产价值要大多了。小油桶冒出的火焰就在眼前呼呼的燃烧。李没有跑,这不是他的选择,他怀着拼死也要保护国家财产的信念,毅然决然地用双手一把将着火的油桶抱起来,向马架子外面跑去。
食堂马架子——由树干树枝和枯草搭起的马架子保住了,没有被点着,可是梨志捷被点着了。发现火光赶来抢救的人们发现:被他抱出的被火烧红的油桶上,赫然留着一副完完整整的已经焦糊的人皮手套!他本人身上全被烧着了,最严重的除了双手,还有面部,火焰将充满青春朝气的脸庞舔食得惨不忍睹……
马架子——这个比人不知轻贱多少,随手可以在荒原上十个八个搭建的荒草棚子,毫发无损的竖立着。讲述人最后说:如果能换回梨的手、脸、胸,我愿烧掉100座马架子!
二 、郎君
郎君,有着老高中学历的天津知青,1968年奔赴北大荒,落户在八五二农场二分场值班连。这是一个有知识、有身条、有脸盘的漂亮仔,够得上让女生多看两眼的人物。但战友们评论他,老实、肯干、俊靓而不轻浮。郎君先是在值班连队当上了炊事班长,后来因表现不错又上调到营部当上了干事。干事是个什么级别的官,至今没整明白,但是正牌国家干部了,出入于领导机关,再不用干农活了。一个营部只有限的几个干事名额,那也是几百里挑一的角色啦。
老高中知青去得早,年龄大,很快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季节。营部领导和同事们热心肠地介绍对象,这也是扎根边疆的具体表现。不知咋整的,一个城里来的靓仔与一个当地女子谈上对象了。后来还真就结了婚。原本快乐单身汉的知青生活,就此终结了。
婚后许久,郎君才知道,他娶的老婆患有严重的心脏病。严重到什么程度?在那月收入三十多元的艰辛条件下,曾带着她千里迢迢跑去北京的大医院里看过病。然而,更严重的后果还有一项,那女人不能生育。可是,郎君对此居然不介意。若干年后,郎收养了一个孩子。婚后的日子都是在无休止的给女人看病中渡过的,团里、师里、省城都去过了,但妻子的病情始终没有好转。郎无怨无悔不离不弃,真感动了周围许多的人。但久病久治,久治久病,郎积蓄全无,生活艰困。
大返城开始了,各地知青开始北雁南飞。先是零星的,后是成批的,先是未婚的,后是已婚的。和郎同来的大龄知青包括已婚的,比他官大的都走了,拥有千名知青的二营,走得几乎只剩下他一个人。后来,女人久病不治,死了。看着他形单影只,孤孤零零,于是又有好心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一个带孩子的女人。靓仔又接受了。可是,过了不久,那女人又走了。这次不是死,而是不辞而别,去向不明。于是,他又重新开始孤独寂寞的单身生活。
2004年夏天,与他当年一同下乡的知青战友们重返北大荒,再见多年不见的郎君。此时的郎,已经成为营部(分场)地区唯一的一名老知青,若不是老知青们来看他,营部的人们甚至都想不起郎还是当年大城市里来的知青哩。战友相见,分外亲热,当得知郎作为唯一知青竟然还是下岗知青的时候,群情激动了。大家忿忿不平,要为他到总场告状去:凭什么让知青下岗?然而,整日无所事事却从不愁眉苦脸仍一幅靓仔相的郎君,听罢众人之言,竟说出一番让战友们大吃一惊的话:“什么?找领导?不用找,我现在挺好的,找什么找?”其口气之平静之坚定,让众友一愣。“我没岗没工资可也没饿着,包着十亩地,养着一群鸡,自己日常吃喝全都有。写信?反映?谁听你的。”大家目瞪口呆,莫名其妙。“劝我回天津?现在我可不能回,现在回去,我算什么?我要等退休才回去。到那时,就我一个知青,农场得给我个说法,给我政策,你们现在为我向上级反映,那是找倒霉。”
众知青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返城多年,相互之间毕竟缺少了解,缺少了经历。但给人的感觉是:在郎君那漂亮脸庞后面,好像还藏着另一个人。岁月把人磨蚀的变态了。
三 、严勇
严勇,一个曾经如雷贯耳般响亮的名字。这个工人阶级的后代的天津知青,在那个政治与激情无比狂热的年代,没根没叶的他,硬是靠着自己不懈的努力追求,成为三师二十团两万多名京津沪哈杭知青中的佼佼者。从一九六八年下乡八五二农场二分场,一步一个脚印——当然也有一步两个脚印的运气——从一名普通知青,从战士到排长到连长到营长到团长,刷新了农场知青政治成长的最高记录,成了农场知青特别是天津知青的骄傲和主心骨。
1978年,知青大返城浪潮般的开始了。一批又一批,一群又一群,整个农场1300多平方公里,100多个基层连队,几乎每个角落每天都有办手续、托运行李、喝离别酒、向农场告别的人们。然而,与严勇同来的大龄知青们,多数已经结婚、生子,有一份很好工作——连长、指导员或分场干部。看着每天都有知青——认识与不认识的,经他们的手开函颁证、办理手续,然后从身边走过,永不回来的知青们,他们的心里终于慌慌然了。
“都走了,有的连队因为知青都走光了,班排的建制都被迫合并在一起。许许多多在各方面不如我们的,都返城而去了,我们怎么办?在这里扎根一辈子?当然,若忠于誓言就应是这样的,但心有不甘啊。”一个知青姐姐回忆道。
慌惶中,他(她)们去找严政委,找哥们,听听领导的意见。怎么办?没法办。只有空洞的体抚性安慰,在这历史的大潮面前,让严大官人能说什么呢?
返城的知青越来越多,他们陷入苦闷也越来越深。眼看着随着大批知青的离去,对农场的生产和各项正常工作已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拖拉机、康拜因没人开了,学校、幼儿园没人教课了,卫生所、卫生院的赤脚医生不见了,许许多多的重要岗位,如班长排长、司务长、队长甚至营里干部、营长的岗位都空档了。许多基层连队陷入了难以克服的困境。而他(她)们这些结了婚扎了根的老知青们,则深深陷入了另一种更折磨人的思想困境:是返城,自食当初扎根边疆的誓言;还是留下,作一辈子大荒羁旅?
在苦闷中挣扎的思想情感,终于抗不住现实的压力,结果出来了:在大批已婚知青也返城后,从1975年当上营长,1977年当上副场长的严勇,在北大荒奋斗12年之后,于1980年离开了舍不得的南横林子。在八五二的场志里,1980年是严勇政治生涯的休止符。
严副团长走了,放下他的团领导不干了,回到了天津,回到基层的工厂,回到工厂的基层,从头作起。他在一个汽车运输场落户了,后来,凭着他的资历、能力,干到了场工会副主席的岗位,一个远远不如团长威风的角色。
都市的苦闷要比北大荒的苦闷还苦闷,严兄下海了。利用他与北大荒农场多年的关系,干起了买卖。然而,当领导是块好材料,干买卖则未必行。几经商海拼搏,他失败了。以后又跳槽干其他行当,但都没有成功。后来他病了,据接近他的朋友讲,他受不了当团长一言一鼎与当商人做小买卖四下求人的落差,这种落差是可怕的心病。直到他事业难有起色、身体病入膏肓时,仍不肯向外人讲实情。
知青兄长们讲的严大哥,我见过一次,不是在他当首长的时候,是他在津干买卖的时候,大约1995年左右。当他听说八五二的天津“小六九”里出了“团级”干部时,他托人找我,主要谈谈想联手“干点嘛”的事。那是我见他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看着他强撑精神顶着沮丧诉说干番大事的豪情壮志,我在暗想:他是心有不甘啊!他真不该回城,他是生就的黑土地的种子,在那里能长成高高的大树。
一个月后,不到50岁的他,走了,连同他的壮志。那么突然,让所有认识他的人大吃一惊。
四 、小黄
值班连是农场里带枪的人,是装备真枪实弹的武装连队。哪个知青能分到值班连,是很荣幸的一件事。二分场的值班连地处山沟里,因为不是种庄稼收庄稼的农业连队,它不需要土地。走步、打靶、拼刺刀、去边境支前是他们的活计。
一天夜里,晚饭后的战士们在宿舍里休息,大山深处的夜晚一片寂静,有人在看书,有人在收拾衣物,有人在擦枪,枪是战士的第二条生命啊!突然,一间宿舍里“砰”的响起清脆震耳的枪声!夜半枪声,全连一惊!枪声响起的女生宿舍的知青们,更是大惊!那个擦枪人的脸都白了:走火了!但一时间,不知道黑暗中那颗不该出膛的子弹飞向何处,没有人发出被击中的哀叫,屋里的人都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小黄,一个瘦弱而文静的北京姑娘,在昏暗的油灯下正忙乎自己的事情——缝补白天出操时挂破的衣裳。突然响起的枪声将她惊吓得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四下张望着,她不知道是谁在打枪,为什么打枪。屋里几个人惊恐中抬头低头在四下寻找:咦,出膛的子弹射到哪里去了?小黄也抬起身向顶棚望去,她想:那子弹是不是射进草把子里了?当她那娇小身体从油灯暗处闪出来,有人惊讶的发现:小黄小腹的毛衣上流出了一股鲜血。“坏了!走火的子弹打着小黄了!”有人惊叫起来。小黄下意识往身上看,脸色立刻白了,随即瘫软在那里。
连夜行动。从值班连到营部足有八里远的山路,黑灯瞎火,夜风呼号,一行跌跌撞撞的人们将小黄送到了营部卫生院。这个比镇级医院还要小的卫生院,怎么能够收治枪伤患者呢?于是,又连夜往团部医院送。惊吓与伤痛让小黄鲜花般的脸庞毫无血色和生气了。小黄太不幸了,她是一个孤儿,从小在亲戚家长大,从小就胆小文静,从小就出落得如芙蓉出水。上山下乡开始后,她是主动要求去北大荒的,她要减轻亲戚家的生活压力,她更想走向自由的天地,哪怕那片天地远在北大荒!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竟鬼使神差分到了扛枪打仗的值班连。如今她受伤了,都无人知道该向哪里去告诉她的亲人。
那时的团部医院在方圆上千平方公里的农场地区,医疗水平是顶尖级的了,小黄的枪伤很快就得到救治。几天下来,伤情有了明显好转,战友们前来看望她,已经能够露出惊恐后的微笑。这个让人怜惜的女孩子,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生气,甚至没有一点点哀怨。就像一只小猫软软地躺在病床上,好像这一枪打在了别人身上似的……那时的人们,就这么单纯。
那时的团部医院远在边陲一隅,能有多高级的设备和医术。很快,不幸发生了,枪口感染,又引起身体器官发炎,且来势汹汹,医生们在全力以赴的抢救,病情在一天比一天恶化。小黄这只病猫被折磨得已经没有精力想事情了,到后来,她已经没有张开眼皮的力气,看一眼守护她的战友们了。
终于有一天,她不用再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了。没有亲人赶来送葬,坟前只有知青战友在陪同。小黄,这只美丽的小鸟,还没有来得及展翅,就终止了飞翔。她甚至还没有弄清那颗罪恶的子弹来自何方,就这样委委曲曲的走了。知青姐姐讲,小黄的死,特别是这样意外的无辜而亡,让全连人都长久陷入深痛怜惜。她可是当年值班连里最温柔最漂亮也最让人疼的女孩子了。
还有好些好些的故事可以讲,还有好些好些的故事来不及讲,然而夜都深了。我们走出餐厅,黑黑的天上闪着晶亮的星星。不是说“地上一个丁,天上一颗星”吗?我不知道,有谁会在哪片夜空中见到他们,有谁会在默默的记恋他(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