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9.07.18
这是朋友亲身经历的一件小事,因为令他感慨,他又亲口对我讲起。因为也令我感慨,便记住这件事。故事很简单,简单到没有情节,而且听讲故事的时间已经过去十九年,然言犹在耳。对我来说,它已经不是一个有趣味的小事,而是一个待深入的话题。
一
时间:1990年7月30日,暑夜21点。地点:北京秀水街,美国大使馆门前。等待办理赴美签证的男男女女拥挤在使馆门前的道路中心、两边,人们排队发号,彻夜不离不眠。于是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八人一片的打牌、聊天,有认真者,带上了活动床椅,闭目养神。卖冰棍饮料的小贩穿流其中,整个使馆门前不下数百人。便道上下,上百辆自行车横七竖八在那里,一辆停在路旁的美使馆的小汽车,已被散放的自行车包围了。
这里聚集的都是素不相识的人,都怀着争取明天能签上证的希望。有了这个共同点,陌生人之间开始搭话,交流信息,打探消息,话题围绕着出国,出国。我的朋友就在其中,他从天津来,已经住下一天了,昨天人太多没有排上号,今天拿上号的他准备等一夜。
他倚在树旁观看着路灯照耀下的夜景。
“你去美国是探亲吗?”一个同龄的陌生人搭讪着。
“探亲。”
“以前出去过吗?”
“没有。”
“谁在外面,父母还是爱人?”
“不是。”
“孩子?”
“也不是。”
那还有谁呢?问话人莫名其妙了。
“去看我的表姐。”朋友告诉他。
“表姐?我的乖乖,我探老婆都拒签了,那可是直系亲属中的直系,你探表姐的亲,根本没有可能。”陌生友一边摇着脑袋,一边大声说No,又引来了旁边的人。当听说我的朋友是去探这亲时,不仅引出众口一辞的No,还有笑,那笑声里有一个含义:这人真哏,探表姐也敢到这排队来,探爹探娘还轮不上呢,怎么会轮上表姐级的亲戚。
人们对这种不可能成功的话题很快就没了兴趣,又转入其他话题,热烈时又传来Yes和No的评论。
这时,一直关闭的大使馆的小门打开了,一个中等个头的美国人走了出来。这些日子以来,使馆前夜市般热闹已司空见惯,他从人丛中穿过,钻进小汽车。着车,开灯,美国人才发现:几辆自行车挡住了汽车的出路,他按声喇叭,喊谁的车,示意搬开,但纷乱中无人理睬。就在小车旁,坐着打牌的人,站着聊天的人,想着心事的人,也许也有自行车的主人,但都无动于声。
我的朋友并没有站在近旁,更不是车主,但他看不下去了,这举手之劳便助人为乐的事,为什么不能劳一下呢。他径直走到小车前搬开自行车,一辆、两辆、三辆……
路灯下,车灯下,他搬自行车的举动被旁边人与车中的美国人,看个清楚。朋友对我说,搬那几辆车,连30秒都没用。搬完车,他朝车内人示意可以开走了,车内美国人向他挥挥手,说了一句“Thank you”,人声嘈杂,没听清有没有“very much”。美国人看出来了,这个大个子中国人不是车主,他这是帮忙,给陌生的外国人帮忙。
这一切,让那位探妻居然遭拒签的陌生友看个满眼。我的朋友回到树旁,他过来说了一句:“你还真是个热心肠,可你多余,这帮美国佬办事多涩,管他干嘛!”
二
整整一夜。我的朋友和在大使馆门前的数百号人没动地方。天亮了,人们开始按号排队。开始认真,开始准备,开始祈愿,开始暗测:这次该是有希望了吧?
我的朋友很平静,他本来就没有抱多大的希望,因为开始办护照的时候,就有人泼凉水了,加上连续两天在京,特别是昨晚那些探父探母、探夫探妻、探儿探女、探爸爸的爸爸探妈妈的妈妈的都会失败,让他对成功不报希望,坦然到愿其成,料其败。
队伍缓慢有序向前移动,一批数人、数人一批。大使馆内6个签证窗口,里面6个签证官,有快有慢的工作着。
“张力,6号窗口。”张力是我朋友的名字,朋友寻号而去。嘿,真寸,里而坐着的签证官竟是昨晚外出的开车人。朋友先看出了他,签证官接过材料抬头端详签证人时,笑了,他认出了窗外人。
朋友不紧张,因为不抱侥幸,是想尝一下撞南墙的滋味。他在准备对方或许可能的刨根问底的追问、盘问,前一个6号窗口的申请人,就是问问答答了半天才离开的。
“你找谁?”签证官用标准的中国话问道。
“找我的表姐。”
签证官在里面翻一下材料。
“你们见过面吗?”
“没有,她是从台湾到美国的。”朋友如实告之。
“她来过吗?”
“来过。”但朋友没有见到。
一分半钟过去了。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签证官问。
朋友再次如实告之,他是公务员,大机关的公务员。
两分钟过去了。
“OK,东西留下,听信吧。”签证官微笑着对朋友说。
“OK了?”朋友疑惑的反问。
“Yes.”老外肯定的答复。
朋友向签证官告别,内心涌起的巨大喜悦跑到脸上后仍是迷惑,他简直不敢想,那传说中的象过关一样刁难人的程序,就这么在没有开始时就结束了。
三
朋友腾云驾雾般的走出使馆门口,这大概属于那种惊喜带来的负作用。昨晚那个陌生友凑了过来,看看他,指指腕上表:“你连出带进,5分钟,没戏了吧?我昨晚就说了,看表姐是不行的,你得换个硬坷的亲戚。”
“不,已经过了,听信。”朋友告他。
轮到陌生友瞪大眼珠了,他惊呆了,怎么会有这种事?他又一次遭到拒签就是6号,虽然他去看妻子。
“这些可恨的美国佬,他们究竟有没有标准啊。”陌生友一脸受伤与无奈的沮丧。
看着痛苦的他,朋友说话了:“我是万万没想到这么痛快,因为有你的例子,我昨晚都萌生回旅馆去的念头,但考虑已到南墙根了,撞一下就彻底死心了。可没想到,南墙撞破了,不,更象自己破的。”
“也许……有这个因素?”朋友在思索。“什么因素?”陌生友问道。“我今天到6号窗口,签证官是昨晚那个开车人。”朋友告他。
陌生友仿佛被雷击中了,不,就是被雷击中了。他脸皮抽搐,沮丧换成了后悔。“唉呀,唉呀。”他连连叹息,双手伸向空中,象是讨要后悔药。“早知这样,我昨晚跟你一块过去搬车就好了。别说搬那几辆自行车,就是把那小汽车从自行车堆里抬出来,我也干啊!”
“还是你有心眼,想到这人可能是签证官。”陌生友痛悔中丢出一句评语。
“不,没想那么多,只想遇到这类事,应与人为善,助人为乐。”朋友的真心话。
同年十月,朋友远赴美国探亲。
四
这是一件真正的小事,每天不知要发生多少次的小事,但这种小事背后隐着大善良、大仁爱、大德性。
在当今一切都能商品化市场化的大潮中,带着回报之心去助人与带着为乐之心去助人者,同在。应当说:前者无错,但后者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