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7/12/01
当年在黑龙江兵团的每个连队,不论人多人少,耕地面积大小,也不论连队财力穷富,不论新队老队,都建有一个大礼堂,这是每个连队最重要的公共场所。用“礼堂”这个词汇形容礼堂这个建筑,似乎豪华了点儿,可在当地就这么称呼,你可千万别用城市里的礼堂概念去套想连队里礼堂的模样,它不过是一个通用的表达方式。其实,它就是一个大平房,是连队里的“多功能厅”,也是农场文化的一大特色。
(一)自己的礼堂自己盖
与老连队不同,我们连的礼堂是知青们自己盖的,因为新建连其实就是为天津知青的到来而组建的。1970年初新建连连址定点以后,先期到达的是从各连抽掉来的几位老同志,他们支起了几顶住人的帆布帐篷和马架子食堂,做些前期的准备工作,大兴土木建营房、家属房和大礼堂,都是知青们到了以后才干的事。1970年5月,天津反修中学83名男女知青到达新建连后,十里荒原有了勃勃生气,连里开始着手两项重点工程:一项是开荒地,另一项就是盖房。上百口子人不能总住在帐篷里,加上陆续来队落户的老同志家属们,都得有地住啊,边治坡边治窝,成了连里的第一要务。
盖房子是项综合工程,牵涉面挺大,需要上山采石块垫地基,进林子伐木做樑檩,挖土烧砖砌大墙,入水泡子刈草铺房顶,还有水泥、沙子、碎石子、白灰等一大堆各类物料。这些东西,地处荒原深处的连队一样也没有,都得上山或跑到外连队干去。于是,连队里的全部人马不分男女老幼都动员起来了。当时,全连分成四个排,机务排、基建排、农工排、后勤排,盖房子首当其冲是基建排,正差事。农工排则负责伐木、采石、割草、烧砖,机务排负责运输。年轻人的热情碰上开荒建点的事业,白手起家刺激起童稚般纯洁的奋斗精神,全连上下兴奋在自己动手建设家园的红火氛围中。
在盖房子的过程中,全体知青是连队建设的绝对主力,他(她)们朝气蓬勃,满腔激情,浑身上下有力量,正是在边疆的广阔天地大显身手,在工作中锻炼,在锻炼中表现的时候,个个争先恐后,人人都卖力气。但是,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瓦工冯玉华,一个是小工多文秀。冯玉华外号大萝卜,身体健硕,胸部发达,块大,知青里公开抽烟的第一人。他给我留下经典印象的是:当大礼堂的大墙砌到两米多高时,冯玉华身穿的背心露出虎头肌,赤裸着两条鼓满疙瘩肉的胳膊,稳稳地站在脚手架上,只见他一手拿着瓦刀,一手拎着砖头,嘴里还叼一支劣质迎春烟,那样子看上去,挺派儿,挺抢眼。大萝卜自我感觉也是良好的很。他手脚麻利,干着脏活,但身上一点不埋汰,干干净净的,从下往上望 去,仿佛他整个人都倚在蓝天里,一幅青春形象。嘿,还挺风景呢。
再一个是多文秀,一个女知青,个头不高,人也偏瘦,视力还差点,但就是能干。那会儿的能干,不光是指卖力气,还要能吃苦,能耐劳。当着小工的多文秀,挑着两桶沉甸甸的砂浆,从地面踏上跳板,一步一步地将砂浆桶挑到墙头上,那重量少说也有百八十斤了,这种付出对一个女孩子也是身体极限的一种挑战,毕竟是刚出学校门的孩子呀,肩膀还稚嫩着呢,平常到井边挑两桶水还挺沉挺累的,何况砂浆。但她从不说话,更不叫苦,一次次,一天天就这么默默地挑着挑着,一直挑到大礼堂封了顶。她给人们留下的经典印象,就是一个单薄的身板挑着沉重的砂浆,在颤悠悠的跳板上,一步一挪……
(二)礼堂变睡堂
建成后的大礼堂成了连队里最高最大的地标性建筑物。以后再建的家属房、幼儿园、小学校、木工房等房子,一律在它的身后。外出回到连队,远远就能看到是就是大礼堂,它象一座小丘,把整个连队护佑在自己的身后。
大礼堂面积约有200平方米,坐北朝南,长方型,格局上分成两头小中间大的三部分:西头是连部,东头是食堂、中间是会场。礼堂中间是大门,门上有雨檐。下是四扇门,只中间两门对开,全部门窗都涂着天兰色油漆,这是那个时代的流行色,不论兵团连队还是当地农村,走到哪都是这个色彩,至今未改。
大礼堂盖成后还没有派上学习开会的正差儿,就先变成男知青们的集体宿舍了。连队的基建任务繁重,不能四面开花,于是先建大礼堂和女生宿舍,男生宿舍就没盖,顾不上了。可是北大荒的寒冬,帐篷是万万抗不住的,还别说冬天,深秋季节人就受不了,早晚太凉了。于是天津男知青们呼噜噜都从住了一夏天的帐篷里搬到大礼堂来,礼堂变睡堂。沿着礼堂四周,临时搭起了大通铺,多大?够睡40多口子的。用大杨树干搭床,用草甸子里割来的塔头草铺床,草上一苫大席,成了。
新的“大睡堂”有三大特点:一曰密。40多个小伙子挤在一个通铺上能不密嘛?人挨人,被挤被,偶尔来个外人借宿还不好找地方呢。二曰冷。新盖的房子本身就潮湿阴冷,遇到风雪天更是撒气漏风,临时的通铺又没有火炕,加上礼堂屋顶高,空旷,点个大炉子根本不管用,天天钻被窝象钻冰窖。三曰味儿。40多位大小子凑在一起住,空气的味道肯定是“好极了”。最普遍最共性谁也别说谁的,是脚臭,不可阻挡的另一类新鲜的“青春气息”。你想,40多人80多只脚丫,成天裹在“水袜子”(一种胶鞋)里,到晚上睡着时,解放了的80多只脚丫和80多只臭胶鞋,象160多个臭气弹在礼堂中爆炸、弥漫,封闭的礼堂里咸臭咸臭的,可以腌咸菜了。再加上个别人的口臭、狐臭、汗臭和时不时的臀部排气孔作业,大礼堂日夜笼罩在一个臭氧层里。
大礼堂的睡堂功能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天男生宿舍建起来以后,我们才搬出大礼堂。这其间,经历了来到北大荒的第一个漫漫冬天,而最寒冷三九天,我们没能有幸继续睡在大礼堂,尽管它又脏又臭。而是睡在了条件更为艰苦、环境更为恶劣,让一名女知青付出生命代价的蛤蟆通水利工地的地窝子里。挤在潮湿阴暗、没有窗户四壁泥土、老鼠乱窜的地窝子的知青们,想起立在黑土地之上每日被阳光灿烂的大礼堂,那简直是舒适的宾馆了。
(三)把开会进行到底
男生营房起来以后,大礼堂的主体功能——开会——开始充分发挥作用了。在那政治挂帅、思想改造的年代里,这个功能被用到满负荷程度,尤其是冬天,整个一个开会季节●。有时想起来挺纳闷的:一个小小连队,大小人加一块儿二百出头,减去不用开会的小孩子和家属老人,一百几十号,天天住在一起,干在一起,甚至吃在一起,哪来的这么多会呢?可细细回想,那时候会多也有会多的道理。一是农场实行大礼拜作息制(十天一歇)一个月除三天休息日不宜开会外,那二十七、八天客观上具备了开会的时间条件。冬天大田里事少多了,开会自然成了主业。二是农场的历史习惯,什么事都好用开会的方式去传达去贯彻去动员去落实,连队就那么一亩三分地,几分钟就能把人召呼在一起,安排布置个事,传达学习个文件,一次到位,不用转达转述,效率就是高。三是需要开会解决的事还真多,不开会靠个别传达,还真达不到效果。比如批判会,那就得开大会,只有众目睽睽,思想见面,才能触及面皮,触及灵魂,才能杀鸡给猴看,促进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才能使批判者、被批判者和参会人员都受到教育。再比如搞动员,也得开大会,夏季麦收会战,时间紧、任务重、人手少、地块多,没黑带白都干不完,能把个康拜因都累傻了的龙口夺粮大战,一个个没有饱满的精神状态能行吗?怎么饱满,开会,大会表决心,小会表态度,车组对着干,班排比进度。不开会,那氛围还真就出不来。
当年在连队里开的各种各样的动员会、批判会、表彰会、传达会、讨论会、学习会、讲用会、检讨会等,早已忘的没嘛了,但是有两个会议镜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一是在一次批判会上,针对知青中存在的种种无政府主义现象,大礼堂里召开全连会进行深入斗争,大礼堂开会,参会人员一般都坐在条凳上(大原木一劈两开,固定在地上),发言人站起来讲,或上主席台上讲,一个砖砌的近两尺高的土台子。会议开始时,队里老同志们开始了思想帮助,不论声大声小,倒是诚恳,气氛紧张,但不恐怖,知青们尤其是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几个都低头静听着,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态度要好嘛!讲着讲着,上士王占和站起来发言了。王占和肚里有点墨水,号称农民中的“文化人”,平日里好写个打油诗,对农场地区的文化遗存也有所了解,在连队的老同志里算个秀才了。别人发言批判,都是站起来就讲,讲完就坐下,他不行,只听他慢条斯理的站起来开腔了:“陆桂宝,请你站起来。”咦,会场上的人们都愣了,王占和这小子这是要干嘛?大家都等着听他下面说什么。陆桂宝,天津知青,在学校时就勇敢好打架,到了农场也是谁也不怕,比别人更调皮一些,不知怎么被连里盯上了。坐在那里的陆桂宝听到叫他站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被批判了,站就站吧,好汉不吃眼前亏。见陆桂宝站了起来,王占和的下一句又冒出了:“让你站起来,因为我是站着和你说话的!”就这样,王占和发言批判陆桂宝多长时间,陆桂宝就站了多长时间。看着这个场景,在场的知青们不论和陆桂宝关系好的,还是不好的,都别扭极了,批判就批判呗,凭什么侮辱人!从此,王占和在知青里印象彻底完蛋了。
这次会议后,王占和这句“陆桂宝,你站起来,因为我是站着和你说话的”,成了全连上下特别是知青们讽刺王占和的流行语。
另一个会议镜头是孙振同副连长在动员知青参加义务劳动会上留下的。北大荒从春末到秋初天特别长,清晨三点多钟已经大亮了,而连队上班时间是在7点半到8点钟,尽管经常拉晚加班,干活开会,但从天大亮到上班这几个小时,还是没啥事的。再说天亮的早,不等于人醒的早。可是不知怎的,这点时间量让连里看上了,这段时间里什么也不干,这不是一种浪费吗。于是,就在知青们身上打主意了。老同志们早起不方便,又是家属又是孩儿的,自己鼓捣早饭,摆弄自家小院,没什么时间了,可知青们光棍一群,吃饭有食堂,睡觉有营房,精力正充沛,闲事又没有,应当动员起来义务劳动,为连里作贡献。
义务劳动的动员会在礼堂召开了,全体知青都参加,孙副连长作动员报告。先讲意义、必要性、重要性,再讲义务劳动的具体安排等等。台下的知青们听着听着就议论开了,会场下面开上了小会,男生女生都不满意,声大声小的申辩着。“要搞义务劳动,全连都参加,为什么有的参加有的不参加?”“义务劳动这么重要,那么重要,为什么到老同志那里就不重要了?”“一天干活够累的了,一大早又搞义务劳动,还叫不叫人休息了?”台下面一片嗡嗡声。
孙振同见状不高兴了,他把具体事情说完后,提高了嗓门,说出了一句让知青们一直记到今天的话:“这个义务劳动啊,是大家自愿参加不强迫,但是啊,不去不行!”好一个自愿参加可不去不行的义务劳动,孙振同这个直人把实话说出来了!
大概是那些年会议开得太多了,把个大礼堂开累了,未老已衰。大礼堂本来身体素质就差,缺钙,北大荒千年沃土,腐殖质成份太高,黑油油的土地种庄稼是强项,可烧砖就不行了,多脂肪的土壤烧出的砖发糠,经风雨的能力比土坯砖强不了多少。1995年,我们第一次回乡时,大礼堂已于几年前塌掉了,时年二十出头。大礼堂的原址上什么也没再盖,成了一场空场。
●附:1975年元月的会议记录(摘自王占和日记)
元月1日 :全连休息,王占和上午在猪号挖肥。
下午李德生娶儿媳妇。
元月2日 :早晨全连大会,刘海荣副连长讲元旦参观情况。
晚上开班组会,年终个人总结。
元月3日 :除值班干部外,其他干部全部到营部开批判韩秀水大会。
韩洪猷、芦建新去团部开团青代会。
晚上开班组会,继续个人总结,有两个重大问题:
1、黄模德讲:大豆在场院霉烂7~8麻袋。
2、本来上级通知不叫陈庆贺上班,陈昨天去营部,今天又去马号上班,听邢新力讲,说是丘化文叫去干活的,只有丘这样胆大包天。
苑丹胳膊脱臼。
元月4日 :晚上开大会,丘(化文)讲昨天批判韩秀水情况,讲路线教育与年终总评。
元月5日 :下午胡佳声、杨交里、杜云香等找李平谈话。
晚上开座谈会,班长党团员等参加。
元月6日 :晚上各班开会,年终总结。
元月7日 :铁牛去团部拉面。
晚上开班会,年终总结。
元月8日 :王占和做全连考勤汇总。
上午胡佳声给李平填表上报(党内留党察看一年,行政开除干部队伍)。
晚上开大会,丘化文领着学习元旦社论,并讲了关于西沙之战概况。会上宣布:谢玉华提升为机务排副排长;董敏燕提升为三排副排长;陈学英提升为三排排长。
场院扬场上屯。
元月9日 :团里在二营召开积肥改土现场会。
连里搞积肥大突击。
元月10日:今天刮“大烟泡”。共产党员在家制颗粒肥。
连部班挖草炭。
下午芦建新与黄模德吵架。
晚上连部班总结会。
杜云香母亲去世。
元月11日:杜云香回哈尔滨。
晚上各排总结。
元月12日:林洪儒发现:玉米种子水份大,(20个)属责任事故。
元月13日:晚上开妇委会、宣传报导会、文艺会。
天津知青杨会昌回家探亲。
元月14日:下午陈副营长和范技术员来连里落实“上纲要”措施。
晚上全连大会,学习郭凤莲讲话。
元月15日:下午全连干部学习。
晚上班长以上干部开会。
元月16日:下午连部班挖草炭。
下午排长以上干部开会,研究编班。
晚上各班开会,给连里报总结。
上午刘海荣给制肥人员开会,如何加快进度。
元月17日:上午连部班挖草炭,猪号拉圈肥。
晚上先开全连大会,丘指导员讲关于全国四届人大问题。
会后开班组会。
元月18日:天下大雪,连里广播党的十届二中全会公报,四届人大公报。
元月19日:白天挖厕所粪肥。
晚上全连开庆祝公报发表大会。
元月20日:全连休息。
元月21日:晚上放映队来连放电影《向阳院的故事》
元月22日:王占和爱人小齐和职工程家山去节育结扎。
晚上开全连大会,评先进个人,讲注意安全问题。
元月23日:连里发生两个大事故:
1、芦和平在修理间手砸破;
2、刘海荣被天津知青李佳同用平锤把鼻子打破。
小齐做了结扎手术,连里卖给2斤大米,12.8斤猪肉,6斤鱼,10斤胡萝卜,10斤白菜,20斤胡萝卜。
晚上各班开会,评选先进个人。
下午孙连长和丘化文指导员在营政工组周长太面前吵架,
为姜道柱事情。
元月24日:连长走了。
晚上各排开会,评选先进个人。元月25日:职工孔令皆全家探亲归来。
元月26日:早晨全连大会,宣布班组调整结果。
晚上各班开会,上海知青会计朱桂芳回家。
元月27日:连队向营部报月报表。
晚上政治夜校开课。
晚上开党团员骨干会,研究如何开发批判姜道柱的会。
元月28日:晚上全连大会,姜道柱作检查,以后大家批判发言:有于异、
胡佳声、黄模德、董敏燕、谢玉华、陈庆贺等,最后刘海荣又大叫几声,丘化文自始至终没有吭气。
会议由芦建新主持。
元月29日:晚上继续开大会,姜道柱检查,态度还可以,批判发言的有:吴学炳、胡佳声、孟庆芬等人,最后丘化文发言结束会议。
元月30日:连里发生大事故,肖剑秋、王振太把177车的水箱冻坏。
冯存探亲回来,连长探亲回来。
元月31日:下午连部班挖草炭。
郑爱琴叫罗士文陪着去刮宫。
晚上各排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