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12
我到阿联酋的第三天,眼前的实况就印证了一个说法:这里的外国人比本地人还多。而外国人里又以印度人、巴基斯坦人为更多,但多是从事那些低档活计的,象什么保安、清洁工、送货、卡车司机包括旅行车司机等。常常可以在街上看见有骑自行车单手扶把另一只手里拎着或托着物件的人,脸色黑黑的,身条瘦瘦的,那不是印人,就是巴人。可是,不知为什么,给我们开旅行车的司机却是地地道道的阿联酋人,且已有50多岁的样子,这个年龄段的当地人,据说都是有钱人,给人当司机在一片繁荣昌盛的沙伽、迪拜,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
每天早上,他准时甚至提前就把车稳稳的停在酒店门前,时间早了,也不下车乱溜达,而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驾驶台前,看看报纸或帮助上车的人们提提行李物品,然后开上车奔向交易馆。一路上,他也很少说话,只是默默的开车,停车。展会的主办方的朋友说,他就是这样,我们认识很久了,但说过的话很少,中国人之间两天说的话够与他说半年的了,但有一样,这项为展会开车送客接客的商务业务已经合作好几年了,双方之间还真没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尽管他不爱说话。但我仍然纳闷:他不是富有的当地人吗,怎么会屈尊长期来干这种被同胞们视为“低贱”的工作呢?朋友耸耸肩,表示莫名其妙,还真没有往深里想过。这位快言快语的阿拉上海女人,与沉默的沙伽人还真能合作好。
这天早上,一切照旧,司机准时来,我们准时上车,准时发车。但在距离展馆约一公里的路段上,堵车了,这不是一般的堵塞,不是国内那种堵塞,是那种两三个小时也一动不动的堵。当地人司空见惯了,沙伽的公路象肚子里的肠子,弯弯绕绕的,常常开半天,好象还在原地,沙伽到迪拜才15公里远,却有早上出门中午到达的纪录。参展布展的厂商们先是耐心等了一会儿,但路面上没有松动的迹象,于是纷纷下车步行去展馆了。我带着大包的商务资料,死沉的,不可能背过去的,便只好一个人留在车上,和司机一起享受堵车的待遇。
如过江之鲫般的各色车辆拥堵在一起,前后都看不到头,少说也有数百余辆,但没有一辆车是熄下火来,都在那“突突”着。据说,当地盛产石油故油价很低,汽车全靠进口又不收税,故车价也低,两个低加在一起,便没有谁会为等车还熄火的。但我们这位司机却意外地(令我意外)把发动机熄了,坐在那里安静的等着。车外,一片轰鸣,车内,安安静静,日本车的封闭性还真叫好。过了一会儿,空气显得有些沉闷了,我说不好英语,但还是试图打破车内的寂寞,便张口问道:“Where are you from?”他听到我的问话回过身来,一张嘴,便吓我一跳:“我是沙伽人。”一句中国话说得个字正腔圆。
他会说中国话,就这一条,比我会讲英语重要多了,我有十足的兴趣想与他多聊一会儿,多听听。犹豫中,我将自己的纳闷告诉了他:为什么选择这种被同胞们视为低贱的工作呢?我知道,这类工作没有多少收入,有的月薪仅合人民币七、八百元。我笑着问道:“听说当地人都很富有,你肯定也不例外,会很有钱,但不是靠开车挣的吧?”
“你说对了,我不缺钱。”他微笑着,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而且还是第一次看到正脸,可谓面对面了。他告诉我,家里刚刚换了两辆新车,4900日本沙漠王。他指指旅行轿说,比这可贵多了。三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两个在美国,一个在沙特,这里只有他和老婆两个人,他是好几个外国人(包括欧美人)的保人,每年仅保费收入就十分可观。
“家在哪里?迪拜还是沙伽?”我问他。迪拜和沙伽相距仅15公里,但分属两个酋长国,发达的程度和文化开放程度,都有所差别。但两个城市已经快建到一起了。
“两边都有家,在迪拜那边是个高层,在沙伽的家则是个小院。”说罢,他用手指着车右侧,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高楼群,楼群中间的一块地盘上,零星着几栋小楼与阿拉伯风格浓郁的院落。“就在那里,因为住的与中国展览馆很近,才有机会与你们中国人打交道的。”
“你的中国话就是与他们接触中学会的吗?”
“没错。”他肯定的回答。“不光是学说话,还做买卖哩。”每年在沙伽都要举办中国商品交易会,今年已是第七届了,交易会期间包括前期布展与后期撤展阶段,大批中国厂商、阿拉伯世界的采购商们在此聚集,商机很多。他与中国国旅和其他驻沙伽、迪拜的中资企业,都有广泛的联系与合作,年年为参展的中国商人服务,当然,是有偿的。
我透过车窗寻找他的家,好家伙,这是几幢“好牛”的房子,建筑风格是典型的阿拉伯式,一座座就象《一千零一夜》里那些插图,二层的小楼,外围的矮墙,全是那种淡黄的颜色。在这片寸土寸金高楼巨厦已经摩肩并立的黄金地段上,这几幢沙雕般的小楼小院格外咋眼。更咋眼的,还有院内几株高高的椰枣树和棕榈树,在海湾地区乃至整个阿拉伯半岛,树也是财富的象征,敢种树又能养活的,必定是大款。要知道在这里水比油贵。但是,这一切看上去,怎么象国内有些城市改造中的“钉子户”呢?因为这几座小楼已经被几十幢大厦包围了。
“十几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沙漠、海滩,波斯湾的内湾在这里拐了进来,象个天然的避风港。湾内海水清清,风平浪静,岸边长着一片椰枣林,每到日落时分,湾内排满了海上归来的渔船,帆影点点,晚霞满天。黄昏里吹来微微凉爽的风,孩子从草屋(严格说是棕榈叶屋)中出来,在沙漠上玩耍,象一只只小羚羊似的撒欢,大一点的孩子到船上帮大人们干活,那景致真是美极了。”他视而不见眼前奢华的高楼,却深情回忆着当年简陋的家园。这个叫作迪乌夫的阿拉伯汉子,动情了。
不用我催促引导,他的话匣子打开了,并且不打算关上,好象这个话题由一个外国人开启,让他感到更浪漫,更舒展。而我听一个阿拉伯人亲口述说沙漠的故事,好象也更具某种神秘感。
“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迪拜已经开始大规模的城市建设了。当地人自古以来就没有见过更没有建过水泥砖头的房子,搞规划、盖房子的都是外国人。40多年前,迪拜还是一个小渔村,已经有了大几百年的历史了,那时人们就是下海捕鱼,捞珍珠。有人脑筋活络的,做贸易,主要是波斯湾附近国家和印度、巴基斯坦,它们的商品在这里过境周转。那时,迪拜没有一座楼房,没有一条柏油路,都是椰枣树或棕榈树搭建的泥房子,运输货物也不靠汽车,靠骆驼。沙伽比迪拜开化的更晚,我们的村子那时只有十几户人家,完全是一片沙漠风光。小时候,我就在这里渡过,就在这片沙滩上。那时候,天上飘着白白的云,风吹浪,浪嬉沙。每天,林子里的孩子们都跑到这片沙滩上去玩,村里的大人们早早出海打渔去了,我的哥哥则跟着驼队往阿布扎比送货,村里只有妇孺们。村前海滩,村后沙漠,是孩子们玩耍的天堂,总有玩不完的游戏。母亲们持家,采椰枣、编筐,总有干不完的家务活儿。夏天来了,大地焦灼,气温热得高达五、六十度,常常一连多少天,天上没有云、也没有风。这时,古老的风塔发挥作用了。它用最简单、最自然的方式,把清凉的地气“抽”上来,将椰枣屋里的温度降下来,千百年来,沙漠上的贝督因人就是这样渡过漫漫盛夏的。
一到夜里,天气凉爽下来了,风清气朗,天上一弯明月照在海湾上,那个宁静啊。夜空中,沙白水亮,一湾海水平得象面大大的镜子,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邀了下来,分不清是天上的月儿弯,还是水中的星星亮。我们这些孩子们围在老奶奶的身边,听她讲起她老人家的和她老人家的老人家讲过的那些流传下来的更老人家的故事……”
我眼看着迪乌夫沉醉了,他已经浸入到自己的世界中,那故时的故乡仿佛是真实的,那窗外的高楼大厦反到象是海市蜃楼……
不知什么时候,堵塞的公路疏通开了,车子开到展览馆门前的阴凉处,迪乌夫停靠车的动作不象往日那么灵巧,象是喝了少许不许喝的酒。他送我到馆里,边走边说:“你呀,真害我。”
“害你?”我不解的问道。
“害我想起过去的时候,我很久没有动感情了。这样吧,害人害到底,明天,你接着给我讲讲你和你们家的故事。”
他答应了。我兴奋得想叫起来——这正是我想知道的。这比去参观帆船七星酒店、去逛棕榈岛重要得多。
第二天,车停展览馆后,我没下车,在车上听老迪讲那过去的事情。
“后来,你们知道,全球人都知道,海湾发现石油了,阿联酋还没成立的时候,阿布扎比、迪拜就拱出金娃娃了。不久,村子后面的沙漠里也竖起了油井,各种各样的机械设备跟着欧美人来了。那些井开始没日没夜的喷着火,凡是有油井的地方,附近的沙漠都被污染了,横七竖八的石油管道一直铺到沙漠的深处,再后来,各种油罐车也开进来了,我们这个上千年历史的小村从此失去了平静,直到把自己也失去了。
原有的生活被彻底打破了,石油改变了一切。骆驼没有了,羚羊没有了,草屋没有了,风塔没有了,渔船没有了,渔网渔具和白帆都象沉到了大海里,采珠人早失业了。村子里的人都给了补偿,有迪拉姆,有美元,在此以前,全村人包括长者见得最多的是椰枣和鱼,没见过钱啊。起初,大家还奇怪,这‘外国纸’能干什么呢?见了钱的乡亲们开始不安分了。鱼不打了,珠不采了,都往迪拜跑,那些‘外国纸’贵重着哩,打一辈子鱼也不值那几张纸。沙伽也变了,高楼大厦比棕榈树长得还快,一拨儿又一拨儿的欧美人来到了沙漠,到处盖房子,修公路,我所在的村子全被拆掉了。听说迪拜的那些老街老巷也都拆掉了,那些是贝都因人的根啊。那时候,凡是有村镇的地方,最高的建筑是清真寺和寺里的宣礼塔,你再看看现在,所有的清真寺和宣礼塔都变成了低矮的‘烟囱’,高楼巨厦把它们都淹没了。人们开始搬到城里去住,沙漠的家乡渐渐变成了水泥的城市。我不走,舍不得,给我多少钱也不走。我变成了‘钉子户’。周边都盖起了大楼,我还不动,不动也就不动了。后来,我把老房子拆了,盖起现在这幢,所以看不去不搭调,但时间长了,人们都把这看作一处异样的风景。
后来,大哥走了去了迪拜,开个小公司,给外国人当保人,挣了些钱,再不用干活赶骆驼了。他住着楼房,买了汽车,人也发福了,胖了两圈半。一天,他回来了,开辆大吉普,眉飞色舞的说:‘开着这个铁家伙上沙漠,可是威风了,跑多远的路(其实没路)翻多大的沙丘也没事,比起当初骑着骆驼可是天壤之别了。’
不久,爸爸也搬走了,住在沙伽城里。比起迪拜,沙伽的变化算是小多了,尽管到处也是公路、大楼、工地,他有时也回来看看。但每次回来看到旧貌新变,旧地不旧,心里充满伤感。再后来,上年岁了,来得少了。但是他来电话告诉我说:儿子,这楼房再好再方便,我怎么就住不惯呢,脚底板下没有了沙子,连脚都不适应,别说整个人了。他比我更怀想过去的时光。前几年,老人家在孤寂中去世了。就在爸爸去世不久的一天,已经长成大人样的侄儿跑来了,他悲伤地告诉我,他爸爸出车祸了,在郊区一条道路上,与一辆又高又长的油罐车相撞,由于车速太快,人当场就死了……
一家人只剩下我一个了。”
他自顾自地讲着自己的故事,也不看我,好象就知道我爱听这些东西。
“那过去了的时候,就在几十年前,近的只有十几年前,生活多么简单、单纯,又多么快乐。沙漠里什么也不生长,只有棕榈和椰枣,人们知道节俭,一个椰枣也浪费。千百年来,人们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活着,一切都没有变。再看现在,整个国家、部落都在吃子孙饭,家家都有大房子,谁家都有几台车,有什么用?有钱了,不干别的,就知道买车、换车,马路上跑得车越来越大,耗油越来越多。你看看沙伽,这几年盖了多少房子。那天我在皇冠酒店等你们下楼,闲着没事我数了一下对面的那一片楼房,共61座,平均35层以上,十年前那里还是沙漠呢。我真不明白,沙伽迪拜一共才有多少人,那一片又一片的楼房,盖给谁住?那每一幢都有三四十层,有的更高,把汽车开到屋里住也用不了啊,可人们就这么盖呀盖,不知盖到哪天算一站。要知道,我家的草屋还住了上百年呢。”
引起我的同感了,迪拜、沙伽的楼房确实盖的太多太多了,这全国人口比天津还少一多半的国家,豪华的高楼大厦比天津不知多出几倍来,这是干什么,为什么呢?为一眼望去的繁华?
“外国人在海边建的七星级、八星级酒店、超豪华的比讲究、比堂皇,我都去过、吃过、住过,说实话,我看不出好来。那帆船酒店,我最喜爱的是它的外观,而不是里面。我知道,那里面大厅的柱子都是贴金的。至于吃住,都是摆阔炫富,毫无意义。那里的中餐味道与‘中国海’(迪拜一家中餐馆)能有多大的区别?只不过是用‘金饭碗’去盛着而已。那上千美元住一宿的客房更是豪华而无趣,不就是该用石头的用了钢,该用钢的用了金,和睡觉香不香有什么关系?”
“陆地上的石油已经抽得差不多了,油井架又都搬到海上去了,天然气再用没了,下一步该怎么办?大街入夜不关灯,大楼入夜也不关灯,天然气随便得象空气一样在燃烧,会有枯竭那一天的,会自食恶果的。”他的话,深深打动了我,吸引了我,我没想到,这位司机心中埋着这么多的心思,这么多的故事,这么多被压抑的情绪。而中国话还说得这么好(谁说中国话难学,我看最好学)。我注意到沙伽几乎所有的大楼与大街夜灯通宵长亮,一夜下来,大概比我们西北地区任何一个县城一个月的用电量还要大吧?
“说实话,我真心怀念过去没钱的日子,那时的日子比现在这种生活方式有滋味,现在的人们百无聊赖,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除了有钱,什么也没有了。而那时候,家乡的小村子每个角落、每间草屋、每座风塔都是有味道的。没有钱,爸爸也不会抑郁而终,大哥也不会遭此横祸……”
看着他,我暗想:此次阿联酋之沙漠行,最大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见到了他,听到了他,不虚此行。确实,眼前的一切几乎都是在“发展”名义下的浪费,奢侈、豪华,都靠能源这唯一的财富支撑着,而资源终归是有限的,到了油尽气竭的时候,是不是也到了曲终人散、人去楼空的时候。
“总有一天,不属于沙漠的东西都会失去。那时候,有钱人可以拍拍屁股走了、欧美人可以拍拍屁股回家了,而当地人呢?实际上,‘有钱’的报应比想像的要快得多的速度到来了。在大街上,凡是又高又胖大腹翩翩的‘行动不便’者,都是有钱人或者当地人。不劳动不活动,不胖干什么?而黑瘦黑瘦的人都是印巴人或其他外国人,身体健康。上一辈人从未听说过、得过的疾病,都找上门来了。以后,还会以更多的形式涌现出来。”
“我是适度发展论者。”迪乌夫象个学者似的表态。原来,他正在修环境经济学的课程。“象天然气这类不可再生的优质资源,一律停止在生产领域使用,只许家庭使用,清洁、持久。现在,连发电都用气去烧,浪费太惊人了,而且用电的状态也是浪费状态。长此以往,不堪设想呀。”
“子孙代代要生存,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可以举债,但不可能举族搬迁,举国迁移吧。”他忧思重重。
我想起了我下乡北大荒的草甸子和沼泽地,想起了蛤蟆通河,那曾是我们满怀豪情与之斗争的对象啊,现在成了保护对象。“棒打狍子瓢舀鱼”成了新一代人的梦想。
刚刚回到国内,迪拜受金融危机冲击的消息便传来了,劳工、房屋出租、转口贸易已经大幅下滑,大批的欧美人离开了阿联酋,报纸上说,迪拜机场停满了扔在那里的汽车。其实,在展览会期间已经出现端倪了。一是参展的海湾、阿拉伯地区客商明显减少,有的国内客户接洽量下降90%。二是成交清淡,成交量少的可怜。大楼巨厦纷纷降价,出租转让的广告满世界。就在前两天,阿联酋政府出资一百亿美元帮扶迪拜。《纽约时报》说:迪拜随时有可能崩溃。
这时,我想起迪乌夫,那个怀念没钱时候的贝都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