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端生
2007-10-17
在文化大革命那个特殊年代里,革命与反革命的界线是很难说清的。因为,那时候,法律沒有了,人权沒有了。不论你过去对党、对国家、对人民有多大的功绩,一个造反派组织,就可以把你定为反革命分子,打入地狱。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城市里的揪斗现象已经很少了,就是挂着大牌子游街示众的,由于人们都司空见惯了,谁也不再去看热闹了。在那些黑白颠倒的日子里,什么革命,反革命?谁能说的清楚呢?但是,在我下乡的建设农场里,这种现象仍在继续,仍在蔓延。在你接触的老职工中,到处都有揪出来的反革命分子存在。
记得有一天,我和一个比我们早来了几年的绥化知青聊天。谈活中,他小心地嘱咐我,你尽量少和我说话,接触多了,对你不利。因为,我也是个反革命分子。我惊呆了,怎么可能呢?!一个刚到农场才两年多,怎么会成了反革命呢?!原来,是因为那天下班后,几个人在一起玩扑克牌,大家围坐在大炕上,他顺手拿了一张报纸铺在了下面,等玩的差不多了的时候,一位下连蹲点工作组的人走了进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把那张几乎被拍碎了的报纸翻过来,后面竟印着毛主席的头像。这下子,可炸了窝了。报纸是他铺上去的,他承认了。就这样,他"顺理成章"地成了污蔑仇视伟大领袖的"现行反革命"。那时候,"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好像成批地等在那里,只要稍不畄神,你就会成为"人民的敌人"。
有一天,老连长把我叫到连部,说交给我一个光荣任务,让我每天晚上,去一个反革命分子家里,监视他睡觉。晚上萛我值班,第二天也不用出工了。这下,正合我意,因为我可以利用晚上的时间,自由地看书学习了。
这个所谓的反革命分子,个子不高,戴着一个黑框近视眼镜。虽然只有四十多岁,但脸上早己爬满了皱纹。无论春夏秋冬,总穿着那身洗得发白了的蓝色中山装。他姓韩,农场里老老少少都尊敬地叫他韩老师。他早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原来是场部中学的一个物理教师。这么一个具有专业特长,受人尊敬的老师,怎么变成反革命了呢?原来,那天在课堂上,一个同学手里拿着一本毛主席语录,一边玩一边大声喊叫着,搅得别人都听不了课了。韩老师一着急,随口说了一句,"你天天拿着那个干啥?你也学点真本事呀"!就因为这句话,他不但成了反革命,而且还被学校开除,回到连队监督改造。
他的家就在连部东侧的家属区里。因为他突然成了"反革命分子",妻子带着孩子回山东娘家去了。一明两暗的三间屋子里,只留下了他自己。屋里的物品早已被造反派翻腾得乱七八糟,只有堂屋里那三口渍满了酸菜的大缸、那擦得干干净净,发着亮光的锅台和墙上挂着的,落满尘土的小玩具,无声地向人们暗示着,这里曾经有一个幸福和谐的家庭,有一个非常能干的女人,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
我照例每天晚饭后,准时来到他家,那时,他也吃完饭了。他看到我来了,一言不发地睡觉去了。而我则在那昏暗的煤油灯下,开始了我的学习。就在那段时间里,我不仅读完了下乡前尚未学完的高三全部课程,而且还自学了大学一年级中的部分知识。尽管我和他天天晚上在一起,但彼此谁都不说话。一次意外的接触,我才发现,他的确是一位有着真才实学的老师。
那天,有一道高等数学题我怎么做也做不出来了,萛草和书本我都放在了他的屋里。那天晚上,当我再去值班时,看到在我的萛草的反面,工工整整写好了答案,並在答案旁边写了说明。啊?!是他,肯定是他!从那天开始,我才真正认识了这个所谓的反革命分子。一个虽身处逆境,却仍不忘传道解惑天职的老师。
几年后,我成了农场文教科的干事,分管全场的中小学。那时的韩老师,早已经平反,恢复了教师的资格,仍然留在那所学校里,默默无闻地教书育人。尽管平时仍是寡言寡语,但早已是桃李满天下了。经他教出的学生,许多人都考上了国家级重点大学。这对韩老师来说,可能是最好的回报了。
2005年5月,当我和战友们再次踏上那片黑土地的时候,当年学校那简陋的平房,早已变成高档的教学楼了。只是那位韩老师,已经调到北安市重点中学,当教务主任去了。
韩老师,你还记得那个曾经监视着你睡觉的学生吗?你给我写的那道题,我真的学会了,弄懂了。我不仅学会了怎样解题,更学会了如何做人。
韩老师也许早已忘记了那段痛苦的岁月。但是,我却永远忘不了,当年他家的那盏昏暗的油灯、那张破旧的小炕桌和那三口渍满酸菜的大缸。特别是我与这个"反革命分子",在那特殊的年代中,在那零乱的小屋里,共同度过的那些冰冷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