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7/06/25
从城市里来的知青给黑土地带来了朝气、生气,也带来了淘气。这帮天真幼稚、未经风雨的城里大孩子们,很快就把自己来边疆是为接受再教育的这档事情给忘记了。在连里,最早露头的城市里的"资产阶级意识","小资产阶级情调",(实际上,还真不知什么是"小资情调")就是知青嘴里哼唱的歌曲了。在青年堆里,有人开始传唱"红梅花儿开"、"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山楂树"一类的"黄色歌曲"。
很快,这些曲调悠扬,情意绵长的外国歌子,就被政治敏锐性很强的同志们盯上了,老同志们看不惯,听不惯了。现在苏修社会帝国主义亡我心不死,珍宝岛硝烟未散,这帮小青年竟唱开苏修歌曲了,这不了得!不仅如此,还有人唱什么"桂花飘扬,又来到这小的院子里,苦的心肠,死的灵魂,还有沉醉意,"还有什么"亲爱的妈妈,孩子都一样,日盼夜又想,回忆往事如絮飞,泪水流成了行",什么"白发披肩,青春不还",这是什么话!这是典型的阶级斗争新动向,可恶的资产阶级时时刻刻与我们争夺第2代,争夺思想文化阵地,连大荒深处的小青年们都不放过,这多可怕!这些糜糜之音,不健康的情绪,一旦传染开来,将严重消磨广大青年的革命斗志,支援扎根边疆的决心。必将坚决予以打击,不能泛滥成灾。更有甚者,个别人还在在暗地里偷偷传阅从城里带来的《性的知识》和《外国名歌200首》、《印度民歌选》之类的黄色书籍,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一场批判错误思想的运动,在连队里悄然展开了。
先是人盯人、个对个的查找唱过黄色歌曲和看过"黄色书籍"的知青,进行全面摸底追查。一时间,耳边尽是"你唱没唱,听谁唱过,你看没看,见谁看过"的诘问。连队里的政治气氛骤然开始紧张了,"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开始从"出身论"、"阶级斗争论"入手,大批歪风邪气,大批资产阶级思想。那些出身不好的知青,没唱没看的,吓得打哆嗦,唱过或偷看过的,则立刻都打蔫了。
一路追下来,小小的连队能有多深的池水呢?很快,就追到了天津知青王恒民和陶征威的身上。
王恒民,反修中学学生,家住天津著名的"五大道"地区,父母亲的家世都很深厚,王本人也很聪敏,上学时数学课奇好,好猎群书,能把大仲马、小仲马等外国作家名著白唬得让你自愧不如。但是个喜欢异类思维的嘎小子。"文革"开始了,停课闹革命,出身好的学生组造反队,参加大革命去了。出身不好的学生们,百无聊赖,整天里悠悠逛逛,结伙搭伴打架抽烟在瞎混。王恒民在学校里,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物,人送 外号"玩闹"。就是他,从天津带来了《性的知识》、《外国民歌200首》。这在当时的政治环境里,不说胆大包天,也够得上胆大摸天了。当然,那是在私下里秘密传看传唱的。但一来二去,唱的传的人多了,纸里包不住火,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自然引起了连里的注意。连队太小,目标很快就集中在他身上。
审查开始了,连队里一次又一次"审问",王一次又一次的不承认,但有众口众指,连队里逼他把黄色书籍交出来。刚满十七岁的王恒民哪见过这个阵势,心里一阵阵紧张,每天过得心惊肉跳。但他在惊惧中也有冷静,那书可不能全交啊,一交就全完了,成了人赃俱在,铁证如山了,那以后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怎么办呢?万般无奈,王恒民只得把《性的知识》上交给了孙群立指导员,但其他几本书他打定主意编瞎话。事已至此,只有编圆瞎话才有救。就说把几本书都寄给赴山西插队的同学了。给他来个无法查证,但自己说这个理由,肯定没人信,必须找一个证人,可靠的证人。哪天寄的,寄给谁了,要事先串通好了,才能说清楚。王恒民知道,要想过这一关,必须有一个同伙帮忙,这个人必须脑筋简单,讲义气,嘴严。他把同来的同学们挨个在脑子里理了一遍,分析来分析去,最后他让定了马方俊。
马方俊,个头不高,脸庞黑黑,不爱说话,脾气有点拗,心眼少也比较实,在政治上没有向上爬的野心,人很讲义气,不是个活跃分子。王悄悄地找到马,他把情况一说,马方俊听明白了,他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知道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替王出证,弄不好会担很大风险。但马重义气,人家既然说出来了,多为难也要帮这个忙,让哥们过了这个关。于是两人唱开了双簧,编笆造模地把寄书的事给圆了。气的连里的干部干着急,没办法,明知是王的事,但没有物证,而王却有人证。热衷于对知识青年进行再教育的一个老职工气得直骂:"你胆子太大了,毒害连里还不够,还流毒全国了。"
小伎俩挡不住思想改造的进程,上山下乡后第四个月的9月18日,一场严肃的政治大批判___"九.一八"大会开始了。
25年后,知青李志强回想起当年的连队生活,感慨的说:"那个时候,生活和政治搅在一起,分也分不开,就象清水浑水一样,在一个水潭里。"他说:在兵团的日子给他记得最深,让他最开启"政治眼界"的,就是"九.一八"批判会。他对政治的"残酷"性的认识,就是从那起步的。尽管今天看起来,那时的极左思想,因老职工的朴素感情而得于简单,因知青们的天真浪漫而表于幼稚,是那个时代典型的"青果政治"。但是翻云覆雨、无情无义、翻脸不认人等这些令人寒战的劣根性文化意念,在小小少年身上的潜伏与暴露,则是从此而知的。
"那次批判会是在大礼堂开的,就是咱们睡觉的地方。那时,已经有第一批入团的人了,咱们5月份到,8月份就有入团的了,有龚国荣、刘季清、胡毓欢、韩洪猷。9.18那天的会是晚上开的,北京知青孙群立、罗铁岭已是副指导员和副连长了,团支部书记是北京小芦(建新)。那天被点名批判的有王恒民、陶征威、冯玉华、孙加祺、赵侃。我也被批判了,原因是出工不出力。怎么出力?我一到北大荒就水土不服,那可不是一般的水土不服啊,整整一个星期高烧不退,在营部卫生院住院,人瘦了十几斤。我记得很清,那时是8月份,天正热。营部卫生院还赶上一件'恐怖'的事,8队拖拉机轧死一个知青,整个人被拖拉机斜着轧过全身。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了,浑身血肉呼啦,吓人急了,那时年轻,没见过这阵势,害怕啊。"
"唉,阶级斗争,上纲上线,没办法。我记得开批判会的前一天,孙加祺还在四连割草,被通知当天赶回到连里。从四连到连里有约14里路途,白天干一天活,晚上又赶路,累坏了,又没有床,只好挤在胡荫兴的被窝里。那时,宿舍房还没有盖起来,全连男生都挤在刚建成的大礼堂里,临时搭大炕,能睡三、四十人。那一夜,他尿炕了。那个狼狈劲,而且,是在大礼堂里睡觉,一下子全连都知道了。"
李志强脑子好,记忆力强,记这类刺激心灵的事情更强。
全连的批判会是在大礼堂进行的,全连的人马都齐了,连家属也参加了。这是一场严肃认真的思想批判活动。经过事先摸底调查,所唱黄色歌曲的,平日表现不佳的,都在被批判帮助的范围了。发言的有专门批判的,也有检讨的赵侃发言,就是检讨,讲着讲着,他哭了。"当时,我坐在下面,心里一阵阵不平,唱个歌,值得这么批判吗?赵看上去很可怜,但他还是属于可以教育好,情节较轻的,象出身不好的陶征威,就不让他发言,检讨也不行,就那么站着,听着。"王倩同学回忆道。
帮助孙加祺是在小范围进行的,他是九班的副班长,所以批判帮助是在班排长会上进行的。批判会开始了,大家七言八语,苦口婆心,认真进行再教育,吴本焕批得最准:"你孙加祺一天到晚唱苏联歌曲,你说说,这是什么意思?"是啊,什么意思?连孙自己也说不出来。它本来就没意思嘛!
风暴终于过去了,几个被批判的知青地都被整的灰溜溜的,但由于情节较轻,还可教育改正;没有给予行政处分,但"熊猫"不同了,他带头唱的那首"一群小和尚,泪汪汪,敲着饭盒想爹娘"歌,被定性于"反动歌曲",已经上纲上线到带有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严重性质。陶征威最终收获了"全团通报处分",这是"九.一八"大会处分最重的。
"九.一八"以后,从学校带来的远近亲疏,就此也打散了。知青中的阵线也开始清晰分野了。积极上进要求入团的;不好不坏,不哼不哈,有事心里算帐的;不出头,不落后,随大流,让干嘛干嘛的;多数人开始注意那这些个别分子保持距离,青年们开始品尝"政治"与"斗争"的苦辣酸涩滋味。
"现在想起来,我们这些人只受了6年小学教育,尽管时间短,但管了一生啊,天真、幼稚、年轻、单纯,至今,绝大多数人在这一点上,本质没有变化,没有世故。"李志强说,但他话锋一转,"可印象最深的是9.18大会上的人生打击,政治无情,不说是耿耿于怀吧,也是对某些人形成了长久的看法。那些做过头的事,那些伤害人心灵的事,伤感情的事,忘也忘不了,不是记仇,是伤害太深。"
生活被蒙上了灰色,人们缄默了,但那些美妙的歌曲并没有消失,还在他们心中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