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8-02-12
下乡北大荒时,连队的天津知青中学在一校___反修中学,(原幼儿师范和实验小学合并而成,文革以后又分开。)小学则分别来自成都道、劝业场、赤峰道、兰州路和西宁道五所学校,大多住在和平区。我是在成都道上的小学。打小住在常德道,从家门出来走到国行小学(贵州路),后又到成都道小学,再后到反修中学,方圆没出过两公里,一路上所见都是风格各异、错落有致的洋楼洋房。从花园、体育场、体育馆、影院、邮局、幼儿园、小学,到地沟、消防栓、路灯、邮筒等,大大小小的各种公共设施一应俱全。白天绿荫浓,夜晚街灯亮。那时城市人口不多,白天行人汽车甚至连自行车都很少,常常从一个街口到另一个街口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影。入夜后更加宁静,只有高墙后面的楼房里灯光,在一个个显得神神秘秘的窗内眨着眼睛。那时人小,主要活动范围就囿以家为中心、黄家花园和土山花园这一带。再远处的什么河北、红桥、城里、南市等老天津卫,没有去过。但我以为,天津各区大都差不多吧。这个感觉,一直延续到上山下乡以后,被一次串门给打破了。
为了支援我们新建连的建设,营里陆续从外连调入一些人员,其中,有一位是从二队调来一个来自天津河北区的女知青,拖拉机手李GZ。一次偶然的机会,到过她家串门,才使我见识了另一个天津,直观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侧面。
那是1972年夏,一批知青回家探亲,因故迟迟未归,连队里人手少,忙不过来呀!于是连队的副指导员北京知青孙群立借回京探亲之际,路过天津,停留两天看看大家,了解一下情况,借此动员已经逾期的知青抓紧回连去。在津两天,我们陪着送孙副指导员上门慰问探望,每天忙着串东家串西家,可是开了眼界。见到了胡荫兴家的大院内深藏的中式西楼,透着年深日久的老宅气息;也走进王倩家临街角的二层日式小墅,落地窗和轻盈的活动门,处处显现着精巧别致;见到了何俊英家里巷深处,闹中取静的西式平房和赵侃家昆明路上的别墅式大宅。每家都见庄见秀,风格各异,不像后来的单元房,千篇一律火柴盒。总的感觉是:同中见异,各有千秋。有新奇感,但没有诧异感。后来,诧异感来了,那是孙指导员提出要去看望李GZ家以后的事。当时李并未回津,我们几人欣然陪同,这是我第一次深入到河北区民居丛中。
李家的地址在河北区锦衣卫桥大街鬃号。过了海河上的狮子林桥,我们就开始寻找这条锦衣卫桥大街。因为标明是大街,我们就照着宽街大道来找,但半天没找到。于是就不耻下问,而路人则往胡同里指划,奇怪,大街怎么会在胡同里呢?可进了胡同,才发现墙上钉的路牌,上面标的还真是某某大街。于是就开始在胡同式的大街里面找这条明代大街。
好难找啊,都说和平区没有正南正北的马路,可到了这疙瘩连条直路都没有了。5米一弯、8米一拐,我们几位正宗天津卫的带路人和指导员这个北京人一样,也成了睁眼瞎,钻胡同走小路,走走猜猜,猜猜问问,在弯弯曲曲的巷式街道找了好一阵子之后,终于发现了锦衣卫桥大街。这哪里是什么大街啊,宽度比五大道上的胡同都窄的多,对脸来的骑车人不能相错。两侧全是居民自发自建的看上去像私搭滥盖的平房,有的朝东,有的朝西,一家一户挤挤挨挨,房顶多是油毡上面压砖头,各种杂物堆在房前屋后、窗前、门口。地上坑洼不平,不知熬过了多少年的老砖墙面,已经开始剥落。我吃惊了,天津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真是没想到。
在弯弯曲曲两三米宽的"大街"上,我们艰难地寻找着,到底在大街的中段发现了李家。这是一间充其量在7、8平米的矮小平房,外有一个3.4平米的小院,从房顶到院墙边到处是堆满的杂物,没有下脚的地方。我们叫开门,李的母亲和李的弟弟在家呢,忽然见到一群陌生人来了,李母有些惊疑,听罢我们的自我介绍,李母忙把我们引入门,外亮内暗,屋里显得昏黑,半天才看清这个家:一张床、一个柜、一张方桌几把凳椅,灰白色的墙上挂着一个贴满照片的镜框,狭小空间把视线都限制了,挤满了,这就是李GZ的家。李姐是家里的老大,她首当其冲的任务就是下乡了,若不下乡,这个家可怎么容下你呢?屋里又潮又闷,散发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指导员在和李母谈着话,报告着那些李在兵团干得不错,请家长们放心一类的宽慰话,而李母大约也是说着请领导多关心多帮助,该说的说,该管的管一类的感谢话。李母没见过这么大的官,能亲自到这深巷陋室来看望,脸上堆满了被接见般的笑容。李的弟弟们没见过家里一时拥进这么多陌生人,躲在一旁,也不说话。
指导员经多见广,脸上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和在和平区的洋房里与其他同学父母交谈时相比,一样的亲切,体贴,关心。倒是我们几个压抑得有些受不了了,谁都没想到天津还有这地方,象是在北京人面前给咱天津人露怯了似的。后来,再见到李GZ,不知为什么竟生出一种怜悯------
李GZ是走运的。大约是在1974年时,她十分幸运的选调回津上学,在幼儿师范就读,毕业后又更荣幸的分配在市委幼儿园工作,以后就没有音讯了。
串门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锦衣卫桥大街这个名字、这个窄巷,李家小屋,还总在我眼前晃动。实在讲,那样的街道,那样的住房,简陋的程度还真不如连队呢,起是码青砖瓦房,围栏小院,落个亮亮堂堂。也不如老连队五六十年代盖就的温馨草房,独门独院,清清静静。
从那以后,我才开始体会开始品味,我所住的和平区、五大道是什么地方。尽管银行宿舍已经从当年的几户人家变成了杂居大院,冬安烟囱,平台支灶,夏烧煤球,公用厕所,但和李GZ的锦衣卫桥大街相比,和她那低矮潮湿的小屋相比,和门前丁香后院枣的院落相比,我们是多么幸福。
多少年后,每当我听到那首动人的儿歌:"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着我们,我们象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不知为什么,就会联想起那次串门的情景,那美好的时光与风景曾经那么亲近,而对有些孩子而言,又是多么遥远。它就是一支歌,不能陪伴在每个孩子身边。
后来我查了一下,这个名不符实的大街还真有点来头。据载:明朝时,锦衣卫指挥使衙门设在此地。1746年即乾隆11年,金钟河上架木桥,名锦衣卫桥。清咸丰年间,建成街道。1954年,与大叠道、韦驮庙相通,统称锦衣卫桥大街。多少年来,两侧均为流民、灾民、贫民自己动手盖起的简陋平房。
1998年,平改时拆除,至今整十年。而此前,该街已存在250年有余。
文明与文化的差异在城市的发展中,留下多么鲜明的不同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