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在遥远的中国东北角——北大荒三江平原上,有着千百条大大小小、纵纵横横的河流,它们就像密布在大地躯体上的股股血脉。其中有一条,从高高的完达山西麓流淌下来。那不宽的河道蜿蜿蜒蜒,似荒原上的精灵,自由自在的漫游着,悄无声息地缓缓进入广袤的沼泽。一望无际湿润的草甸子,用绿色掩护了它,它又以晶莹剔透的清流,丰润着沼泽。在它两岸,是茂密的树林和蓬勃的灌木草丛,人们很难徒步其中,只有美丽的禽鸟扑闪着羽翅,穿过蓝天,出出入入。
河流几乎是隐秘的,只有流经垄岗或石崖脚下,才会露出清清亮亮的身姿来。
千百年来,它无人知晓。这就是——蛤蟆通河。
我近距离的与蛤蟆通河亲密接触,是在1970年的夏天,也是我上山下乡后经历的第一个北大荒夏天。那时,我们农工九班为新建的连队盖房采石料,驻在离连队二、三十里之外的值班连采石场。蛤蟆通河就在采石场的小山脚下流过。
“蛤蟆通”,多么好玩的名字。当我第一次听到时,脑子里闪现的画面是满河的蛤蟆在跳跃,在鼓噪。那时,在河的上游已经建成八五二农场一座最大的水库了,蛤蟆通的河水从水库淌下来。它靠近山坡,依谷而行,一溪清盈亮洁的出山水,曲弯而又舒展在荒原上。它一会儿被掩在两岸茂密的树阴里,清亮的水流被染成了暗绿色,像晶莹剔透流动着的绿水晶;一会儿,它依坡而下激流起来,砂石河道被冲洗得干干净净,一眼可以看到河底。那些千姿百态的水草,雪白的、绿莹的细砂粒,丰水期冲成的大大小小的沙坑,把一条不宽的河道打扮成美仑美奂的水中盆景。
最可爱的是那些水中的小鱼,它们在清透明亮的河水中嬉游着。一会儿成群地追逐,逆流而上,像一支整齐的队伍;时而四下散开,溅起的水珠像水中开放的花朵。不时,有大一点的鱼,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俨然水中称雄的小霸王。时而它独自行动,时而又冲向小鱼群,大摇大摆地在水中游逛,像是这段河道的主人,吓得小鱼们分散开来,向水草茂密的深处游去。
给蛤蟆通带来喧闹的,还是我们这群毛头毛脚的小知青们。干完一天的活儿,又累又乏又脏,浑身上下被开山凿石的粉尘和臭汗包裹着,像出山的土猴。那时,采石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场地上是男子汉的天下,不许有女人进入。于是,采石场成了和尚庙。收工以后,劳累一天的人们便来到河边,一个个脱得光溜溜的,一头扎到河水里,不宽的河床里挤满了“浪里白条”。人们笑着闹着,洗着涮着,沐去一天的灰尘和汗渍。有兴致的,扎到水草丛里去抓鱼,有的还爬上对岸到树丛上掏鸟窝。更有甚者,竟沿着弯曲的河道,顺流而下……
蛤蟆通河被我们弄浑了,鱼儿们四下惊逃……但是,当第二天一早,我们来到采石场时,小小的蛤蟆通河照旧清清亮亮、宁宁静静地流淌着,好像昨天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我常常坐在河边上,静静地欣赏着,默默地赞叹着大自然的美丽:在太阳照不到的河谷下面,河面上闪着若明若暗的光影。在河两岸连绵不尽的野草和树丛上,各种小鸟水禽在鸣叫着,成群的掠翼而过。不时可以看到草甸中有狍子和野兔跑过,还有那些在草丛下隐出隐入的鼠辈。也有老鹰那样的独行侠,在河谷的上空翱翔,像是在视察自己的领地。
天兰兰,云白白。大地在蛤蟆通河的哺育下,一派绿色生机。
河转九曲,一个湾连着一个湾,向着挠力河、松花江,不知停歇的流去。
河谷是宁静的,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河畔是纯净的,空气中的草香令你气爽神清;
河道是空灵的,让你忘记了身边的烦恼。
这哪里是荒野啊,这是生机勃勃的自然基因库,大自然哺育的各种生命在此繁衍,生生不息。
2004年8月。34年之后,我再次回到蛤蟆通。当我站在山上向下眺望时,一座大坝横亘在眼前。水库两侧的山上,郁郁葱葱,可谓青山绿水。大坝右侧,拦住的山水形成波光粼粼的蛤蟆通水库;大坝左侧,蛤蟆通河仍旧那么细细弯弯地卧在草甸中,只是河水很少清亮,不再欢跳前行了,像死水一样,凝滞在河道里。
有绿荫树丛的地方,明显的减少了。当年一望无边的沼泽草甸,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的水稻田。它们被切成整整齐齐的方块,像一幅绿格格的地毯。水稻生长期一致,长得一般高,庄稼的颜色都一样样的,那种时而草甸连片、时而沼泽汪洋的景象,不见了;成群结队的嬉戏水禽,也不见了。倒是为了防止麻雀和其他鸟类糟蹋庄稼,每隔一段距离,田间里就插着一个头戴草帽,手持布条的草人……
蛤蟆通河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被冷落在角落里。那个曾经流清淌亮的蛤蟆通,那条绿荫怀抱的河流啊,我梦中的情人,此刻,她又近又远地偎在我的身旁我的眼前,却再也不是当年活泼可爱的模样了,让我不禁生起万般感慨。
那个清亮明透的小河啊,让我好生怀想,好像河面上漂动着我已消逝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