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7/11/22
位清贵,当年连队里唯一的一个右派,今年72岁,在《第一次值夜》里我提到过他,但那时还不知道他姓位,而是听音认为是"魏"。从1973年底我离开农场后一直没有见到他,直到今年8月中旬-34年之后,我才第一次见到他。今年8月我和几个荒友应邀赴佳木斯出席佳市举办的为知青文化广场奠基的仪式,并参加佳市市委、市政府召开的北大荒知青恳谈会。在佳市逗留三天后,再次返回农场。这是我第三次重返黑土地了,前两次回去想见的人很多,见到的人也很多,但没有想到位清贵。这一次不知为什么,想见的人很少,但位清贵却名列第一。和农场的同志说明了我们的想法,能否帮助找到老位,但我不知他还在不在农场,也说不上来他现在农场什么地方,甚至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世------谁知巧得很,农场曹书记的爱人一位68年下乡的哈尔滨知青马上回答我:"位清贵?知道。小个子,已经退休了。他一直单身,后来找了个小他十几岁的老伴,过得挺好呢!与小孩奶奶家住得很近,找一找还是能找到的。"
"那太好了,我这次就想见见他。"
我的兴趣立刻上来了。曹夫人见我态度很执着,有点不见不散的样子,便一把拉上曹书记出门就去找老位,并说好,找到老位后,拉着他一块在将军林饭馆见面。
真能马上见到位清贵?高兴中有些意外。真没想到会是这么痛快,应了那句"得来全不费功夫"了。(曹夫人后来跟我说,位这个人不好交际,平常不出家门,虽是邻居,但很少来往,只是看你们这次这么想见他,才去找他)。马上就能见到位清贵了,他会苍老成什么样子?想象不出来,但30多年前的那位位清贵却在脑子里活起来了。位个不高,清瘦、白净、五官端正,鼻梁高高的,薄嘴唇平常抿着,一双细眉细眼,总是用没有态度的眼神打量周围的事物,甚至有几分淡漠、哀怨。他和他的两个坏分子伙伴田淑兴、杨光不一样,衣着干净整齐,一点不邋遢,甚至讨厌邋遢。三个坏分子在一起,位清贵一眼就能看出清高孤傲的劲头。那时只知道他是右派,打成右派前在总场机关的科室里工作,搞林业专业的,为什么定成右派,没人给解释,但后来模模糊糊地听说是因为写了一篇名叫"日滋露"的小说,大概是反动小说吧。右派一般都是有文化的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招法都文绉绉的。位清贵那时候不爱说话,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但隐隐的感觉出来,他不服,他心里对自己的处境不平。所以在连里知青和老职工面前,他总是不卑不畏,挺胸而行。一眼望去,不像坏蛋像好蛋。因为不平,老位当年曾做出一个震动全连、惊动全场的大事。那是1972年的夏天,连里的人们都在大田劳动,老位也在其中。到中午吃饭时,有人忽然发现,位清贵没来吃饭,四下里去找,还哪都找不到。原来,他趁着大家不注意,一个人偷偷地顺着狭窄的田间道朝宝清县城的方向跑去了。全连大惊,领导大惊,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竟让一个右派跑了,这可是政治事故,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啊!
然而老位是跑不掉的。宝清县远离连队一、二百里之遥,距离太远,而且中间还有大片的田野,稀软的沼泽,湍急的河流,其他连队,他一个陌生人怎么能逃出去呢?后来,老位给抓回来了,一审问,原因很简单:我位清贵去宝清县就是找法院、找政府,我犯的什么罪,该判几年刑,你们就给我判,坐多少年牢我认头,判了刑总有个时间有个头啊,我现在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看不见头,拖到哪天算一站啊!
为了坐牢而逃跑,这就是不服气的位清贵!
将军林饭馆坐落在将军岭下的树林中,一条弯曲的土路把来客从公路引入林中。这个小饭馆太有北大荒味了!眼前一池清水,鱼翔其中;四周白杨白桦,林木幽森,木栅栏围成的院墙,挂满野花,清香四溢。园地里种着各种蔬菜,落日不见了,只有缕缕白云,羊群般漫步在清朗的蓝天上。能在这个清幽葱绿的原生态环境里见到34年未见过面的位清贵,真有点梦一般的感觉呢!
"加祺,你看谁来了!"曹书记高声地喊起来。
"老位!"我一眼看见这个昂首挺胸还带着当年气质的小老头。
两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
老位还挺有劲,不仅用力握着,还不停的摇着。
很显然,我激动他更激动,他做梦也想不到,几十年后,会有当年的知青还想着他,还想见他。分手时间太长了,我走时还年轻,怕老位记不住了,便主动自我介绍:"我是孙加祺。"
"加祺,我有印象,有印象。"老位还在不停地摇着我的手,象是要把几十年的记忆都摇出来。
仔细打量,眼前的老位,头发已经花白了,但梳理的整整齐齐,一丝不乱。身穿一件黑白竖条相间衬有朵朵小黑花的短衫,下着一条浅灰裤,脚蹬一双黑皮鞋,这身清逸潇洒的装扮,在农场人当中还真是鲜见的。人还是那般清瘦,还是那般眉目,还是那高高的鼻梁,还是那般文绉绉的话语,举手投足还是文化人的那种体态。
落座后,曹书记笑着说:"这个老位啊,还真行,我找到他家时,他正在屋里学习呢!摊了一桌子的书,有字典,有论写作的,有点活到老学到老的劲头呢!"受到夸奖的老位,接过话题说:"我没什么爱好,也不喜欢交际,就喜欢看书,年轻时就这样。现在老了,每天出去散散步,回到家里就看书,看着看着就沉入书中了,跟着书中的人物、情节一起走,看书是我最大的爱好。"
为我们接风的有十多个人,热热闹闹,气氛浓烈。我把老位拉坐在我旁边。喜欢独处的老位看上去倒还习惯,只是这种场合他很少有机会介入。也有熟人跟他开玩笑,叫他"大姐夫"。按老位的年龄辈分,起码应叫个叔伯、大爷,怎么叫开"大姐夫了"?原来,他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小媳妇"的好事,被不少人知道了,据说对老位照顾得无微不至,还挺让人忌妒哩。行!老位也算晚来有福了。
拉过家常后,我问老位:"你当年是怎么来到北大荒的,又怎么打成右派的?当初我记得你是因为写一篇叫'日滋露'的小说而出事的,是这样吗?"老位听我提起这个话题,很平静,好象有思想准备一样,没有那种想起当年冤屈事,一腔愤恨上心头的冲动,72岁了,大概冲动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不是'日滋露'是'日思录',思想的思。"老位缓缓道来。"我是五常县人,1952年从五常县技术学校毕业的,学习农林业。毕业后,就分配在五常做林业工作。干了没几年,又调到桦川林业局,继续干林业专业,在县林业科。1956年,地方支援北大荒,我又调到了八五二农场,仍在总场林业科干老本行。后来农业科与林业科合并,改为农林科,科长是马垦。以后马垦当了八五二农场场长。我就是在农林科工作时,被打成右派的,那年才19岁"。
席上人声鼎沸,敬酒连连,不是讲述的环境。我和老位约定,日后联系,老位把家里电话记在我的笔记本上,据说他家电话轻易不示人呢。
"你知道田淑兴、杨光的情况吗?"我问起当年另外两个坏分子。
"田淑兴始终一个人,没结婚,可能不在了吧。"老位很久没有田的情况了,他揣测着说。"杨光还在农场,还在二分场,搬到一队去了,也结婚了,还有个孩子,就算不错吧。他今年也过60岁了,我平反以后,又回到农场搞林业专业,下连队指导工作时,在二分场一队见过他。"老位回忆到。
酒过三巡,众人热情高涨,酒也多了,话也多了,老位望着当年在连队里受过磨难,被冤屈判刑的韩洪猷,又想起当年他在韩受难时鼓励韩的话:"小韩,你还记得当初在连里批斗你,我说过的话吗?"老位提醒着小韩。小韩(已是老韩了)点点头。"我当时同着批斗你最厉害的刘季清的面对你说:"小韩,这件事(指小韩被诬蔑事)我是不相信会有的,但有没有,只有你自己最清楚。"老位顿了顿,"我那话的意思就是相信你小韩。我对邱化文(当时连队指导员)那一套左的做法,是---是---"老位掂量着用什么词来表示。"是不赞成,不赞成的。"老位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哎,老位就是老位,恨了半天当年邱化文"左"的做法,包括自己也因之受到了许多磨难,可最激烈的话语不是骂句街,说狠话,不是咬牙切齿,而是一句文绉绉的"不赞成"。
酒又过三巡,老位终于激动起来了,看着我和小韩已是50多岁的人了,想着过去的遭遇,他为小韩也为自己不平的过去而起身吟起一首诗来。脑瓜进酒了,吟的什么记不住了,但很悲壮,和仄押韵,更像一首词。词句不长,老位挺投入,抑扬顿挫,声情并茂,饭桌上的气氛更热烈了。农场的朋友大姐夫长大姐夫短的叫着老位,老位不好意思了,连连说:"别叫大姐夫了,还是别叫好。"
"那叫什么?那好,就叫姥爷吧!"
"别,别,"老位忙摆手,"怎么能叫姥爷呢,那就还叫大姐夫吧。"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