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7-11-22
这本书的主人公也是陪伴作者在考察过程中的灵魂人物,名叫德尔苏.乌扎拉,一个土生土长在乌苏里地区的赫哲族猎人。在此之前,他们素不相识。是考察队进入乌苏里山区后,阿氏在森林中以"发现有动物下山"的方式,初遇德尔苏,并由此结下数年的友谊。从而留下了许许多多关于这个赫哲人的动人故事,让今人每每读起,每每动容。
一、身世
在新版的书中有德尔苏的照片___年龄大约在50多岁左右。他个子不高,长得粗壮结实,具有土著人的典型特征:高颌骨、小鼻子、蒙古人式的眼皮、大嘴、罗圈腿,一副很难让人夸奖的相貌。但是,"他的眼睛引人注目___深灰色,目光安祥、带有稚气,使人感到他果敢、直爽、心地善良。"
很快,这个人引起了阿氏的兴趣。他说话简单,声音不高,对人态度谦虚,不巴结人,"这是一个在大森林里度过了大半生的原始猎人。"初遇后的长谈,居然从夜里十点钟一直谈到第二天早上六点钟!简单的德尔苏用了一夜时间向阿氏讲述了自己不简单的生活经历,这个自然之子的森林生活。
原来,德尔苏一直以狩猎为生,用猎物向中国人换烟叶、子弹和火药。手中的步枪是父亲留给他的遗产。在这莽莽苍苍的大森林里,他有过自己的童年,记得最清楚的是河、窝棚、篝火、父亲、母亲和小妹妹,但他们早就死去了。他自己从前也有老婆、儿子、女儿,有过一个温暖的家。但天花来了,他们都去了,只剩下德尔苏一个人在森林里游荡------
他的妻子留给他的,是一段永生难忘的经历。
有一次,德尔苏在林子里遇到了老虎,老虎扑到他身上,他受了重伤。妻子一连找了他好几天,顺着他的脚印,在深山老林里走了二百多公里的路,才把他找到。当时,他因为失血过多,已经一点力气也没有了,生命垂危,妻子救了他一命。在他养伤的时候,妻子出去打猎------
家没有了,大森林就是他的家。他没有房子,长年露宿。阿氏有一次劝他到房子里去睡,被德尔苏谢绝了。他告诉阿氏,"我老是这样睡觉。"说完,他在自己身后插上几根柳条,把帐篷盖在柳条支架上,然后,把狍皮铺在地上,他披上皮袄席皮而坐,头垂胸前,一会儿便深沉入睡,传来了轻微的鼾声。只有
在冬天,才用桦树皮搭个临时帐篷。
看着德尔苏的睡姿,阿氏在想:"他将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为了生活,这个人付出了多少辛勤的劳动,忍受了多少艰难困苦啊!"但是阿氏坚信:德尔苏如此度日,肯定是因为有着他最舍不得放弃的东西___自由。
长年生活在深山老林,使德尔苏穿有特殊的装束。在他的背囊里,放着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细心的阿氏在惊奇中做了一个清点:"空面袋、两件旧衫衣、一卷细皮带、一小捆绳子、旧翁得、子弹壳、火药袋、铅弹、一小盒火帽、一幅帐篷布、一块狍皮、一块茶砖、烟叶、空罐头盒、锥子、小斧头、小铁盒、火柴、火石、火镰、火绒、松明、桦树皮、一只小罐子、杯子、小锅、土产小弯刀、筋线、两根针、空线轴、不知名的干草、野猪胆、熊耳和熊爪、麝蹄、一串猞猁爪、两个铜钮扣、一大堆别的废物。"最让阿氏不解的,许多东西不少是他本人顺手扔掉的,而被德尔苏又捡起来,背在身上。
有意思的是,阿氏仔细观察他的物品后,提出建议:将有用与无用分开,无用的丢掉,这个建议竟把德尔苏吓得央告起来,求求阿氏什么都不要扔,什么都有用。
阿氏第一次接触德尔苏时,对他就有浓厚的兴趣。"对这个人观察得越深入,就越喜欢他。每天我都在他身上发现新的优点。过去我以为,野蛮人特别自私,而人道、仁爱、关心他人利益等感情,只有欧洲人才有。我莫非错了?"
这是一个"文明人"对"野蛮人"的反思。
二、特殊的本领
德尔苏是森林之子,长年的大森林生活,使他锻炼出特殊的生存本领。在阿氏看来,他简直是一个无比高明的辨认踪迹的行家。阿氏记住德尔苏给他的第一个惊奇:
德尔苏与他们同行后,走上一条曲折的峡谷小道,德尔苏一边走一边留心看着脚下,不时弯下腰,拨开地上的落叶。
"怎么回事?"阿氏问他。
德尔苏站住说,"这条小路不是马走的,而是人走的。几天前,有一个人从这条小路上走过,十有八九是个中国人。"
赫哲人的这番话使我们大家感到非常感惊讶。德尔苏见状,大声说:
"你们的怎么不懂?自己看看吧!"
接着,他提出的很多证据,打消了阿氏的疑团。一是小路上没有一个马蹄印,二是小路两旁老是挂着驮子的树枝没有除掉,三是路的拐弯很急,马匹是转不了身的,四是小溪上只有人能通过的狭窄独木桥,五是路上的风倒木没有被挪动,这样一来,马队肯定是过不去的。
这就是德尔苏的智慧。
象这样让阿氏惊奇的本领,还有许多。他能指着路边被剥去皮的树木,认定前方定有一座使用这些树皮的窝棚;他能从被斧子砍倒的树干,看出树是什么时候砍的,几个人砍的,砍树人的身高,使用斧子的锐钝;他还能在阿氏赞叹不已的绚烂多彩的晚霞中,预言晚上有风雪来临。他甚至会从空气的轻重中,感知明天是阴是晴。同样是砍柴烧火,他砍的柴木总是好烧,且不爆火星,而冒出的烟总是倒向一旁。森林对他而言,不存在任何秘密,"更确切地说,他同周围的环境总是和谐一致的。"阿尔谢尼耶夫从内心里佩服这个小矮人。
阿尔谢尼耶夫笔下的描述,不禁让我想到这与一百年后的我们,正在努力追求的环境友好型,是多么相似啊!德尔苏.乌扎拉是生活在森林中的人,但又像是森林中的一部分,他辛劳着,自由着,满足着,
大森林就是他那含欣茹苦的家园。
三、可爱的世界观
德尔苏一生生活在乌苏里的莽林中,作为一个猎人,他是孤独的,一个人在森林里游荡是他的生活常态。但他的生活又是丰富的,孤独而不孤寂,因为森林里的一切事物,一切有生命的物质都被他看作是"人",他天天和这些"自然人"打交道,自由而快乐。
在他的眼中,"太阳是最重要的人,他的死了,四周一切都死了!""土地也是人,它头在东北方,脚在西南方。"而水和火"也是两个很有劲的人,火和水死了,一切一下子都完了。"而森林里的各种飞鸟和动植物,在他的眼中,不,在他的心灵里,都是有情绪,有灵魂的,有感知的"人"。这种顽强的,在特定生存环境与民族文化传承下形成的万物有灵世界观,让阿尔谢尼耶夫大开眼界,也让他从心灵深处对这个森林人的世界观有了更鲜活、充满很深寓意的理解。把整个大自然人格化,并以待人的心态待自然,以大自然万物喜与悲、哀与乐作为选择自己行为取向的一个标尺。有了这种尺度,德尔苏的世界观中有了情感因素,对太阳、天、地、森林、河流有了敬畏,在狩猎对象上有了行为约束。阿氏亲眼到一个场景,给他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阿氏是这样刻录的:
在一片"生长着古老的柞树、高大的红松、黑桦、槭树、刺龙牙、云杉、甜杨、千金榆、冷杉、落叶松和赤柏松,树木杂陈,风景如画"。但"这片森林使人感到有些异样,林下半明不暗,德尔苏走得很慢,留神地看着自己的脚下。他突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东西,从身上解下背囊,把枪和架枪用的木杈放在地上,扔掉斧头,然后趴在地上,开始向谁祈求什么东西。"
我以为他疯了。
"德尔苏,你怎么了?"我问他。
他站起来,用手指着一棵草,只说了两个字:
"棒槌(人参)!"
当他小心翼翼地把人参挖出来用桦树皮包好以后,又是一阵祈祷。看看这个场景,就能感受到德尔苏世界观中的敬畏成分。
有意思的是,在德尔苏眼中,不仅万物是有灵的,而且那些虎、鹿、熊、猪等动物构成的"自然人"与人类还有血缘关系。在乌苏里的森林里,有一种飞鼠,呈浅灰色,栖息在有白桦和山杨的混交林中,属于鼯鼠科。它的头长着长须和大大的黑眼睛,前后肢之间生有弹性飞膜,能够在树木之间滑翔。一次,考察队员们捕获了一只。大家看完以后,德尔苏便把它举过头顶,大声说了一句什么,一撒手把它放掉了。
阿氏纳闷的问:"为什么放掉呢?"
德尔苏的回答是:"他鸟的不是,鼠的不是,他的不能打死。"因为"这是死孩子的灵魂,它先要变成小飞鼠在大地上游荡一些时候,然后才能到阴间去,而阴间就在太阳落下去的那边。"
德尔苏在这种世界观的支配下,解救了陷入鹿窖的马鹿;开枪吓走了他最敬畏的百兽之王___阿姆巴(老虎),让沉迷在爱欲中的马鹿群得以逃生。他需要猎物,但仅限在最需要的范围内,而不会滥捕滥杀------
德尔苏肯定没有成套的环保概念,没有系统的动物学理论,没有我们今天人人都能脱口而出的关于保护自然的说三道四。但他有天生的万物有灵论,有原始自然观,有来自内心敬畏与自律。
他是单纯的,单纯的像森林中的任何一种动物,他又是深奥的,深奥的像莽莽乌苏里森林,已致他提出的简单问题,让阿尼谢尼耶夫费了半天思量。那是一次篝火旁的谈话,阿氏发现德尔苏想要问什么事情,又不好意思开口,阿氏便鼓励他说出来。
"我的听说,俄国的红胡子(土匪)也有,这是真的吗?"他难为情的问。
"真的,"我回答,"不过俄国的红胡子只是一两个人的活动,从来不像中国的红胡子那样成帮结伙。俄国政府不容许这样干。"
阿氏以为这番解释会使赫哲人感到满意,但是他发现,德尔苏是从另一个角度想这个问题。
"怎么这样呢?"他自言自语的说,"沙皇的有,各种长官的有,红胡子的有。中国人也是这样:皇帝的有,红胡子的有。我们的怎么样生活呢?沙皇的没有,长官的没有,红胡子也没有。"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尤其是从单纯、善良的赫哲猎人口中说出,一定是纳了很久的闷儿,一定是思考了很久,但不得其解。这大概就叫简单的复杂吧。看到这里,我不禁想,我们脑子里何尝没有许许多多的"德尔苏问题":
既然已知地球变暖是人为因素为主造成的,为什么还在玩命的GDP?
既然已知资源是有限的,为什么人类还不节制?
既然已知原子弹是毁灭人类自己的可怕东西,为什么人类自己还在争先恐后的研究、制造、拥有?
这样的"德尔苏问题"可以无限的提下去。唉,还是让"野蛮人"拥有"简单",让"文明人"拥有"复杂"吧!因为,已经复杂了的文明社会,很难再向"单纯"进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