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邢常玉,连队里的烘炉工,山东平原县人。1970年我下乡到兵团时,他不过42岁,但他长得老相,大家叫他“老邢头”。老邢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革命,1947年在解放战争的烽火岁月中,这个19岁的山东汉子就参加了县大队。要知道,1947年是山东战场最残酷的一年,后来他在战斗中负伤,回到家里养病,和部队失去了联系。其实老邢头虽然出身下中农,但家境还不错,在他的档案里这样记载着:土改前家有房屋一间,土地20亩,牛一头,犁一具;土改后土地多2亩,变成了22亩。
1951年,朝鲜半岛的战火烧到鸭绿江边,这个血性汉子在家里再也坐不住了,又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在铁道兵部队服役。在抗美援朝战场上,铁道兵吃尽了苦头。记得老邢头给我们讲,白天,美国飞机狂轰滥炸,所有的桥梁道路,都在打击轰炸的范围内。部队抢修根本靠不上前,只有到了晚上漆黑一团时,铁道兵才出动了,靠着黑夜的掩护,在暗中抢修被炸坏的道路设施。“那硬硬的钢轨都炸成麻花了,可是不好修呢。”我一直记着老邢头这句话。在战场上,他多次负伤,两次荣立三等功。朝鲜战争终于结束了,老邢头说还没喘口气,就又随部队转战福建,参加鹰厦铁路的建设去了。1956年,铁路建成了,部队也成建制地转业了。为了开发北大荒,邢常玉随所在铁道兵八五0三部队,集体复员,时年28岁。
在部队上拼命干了8年的老邢,胳膊上带着朝鲜战场上迸进的炮弹皮的老邢,怀里揣着视为珍宝的复员证的老邢,来到了陌生的北大荒,在二营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退休。在他填写的个人履历表上,清楚地表明着他的人生过程是那么单调,那么单纯,又那么坚韧不拔。从二营工程连到九连,就一直干着烘炉工。一间农具场里低矮的土坯房,一个土制风箱烘炉,一个铁砧,一把大锤,陪伴了老邢的一生。他那带着弹片的双臂,不知抡起落下了多少次,打制的各种小农具、小零件,数也数不清了。
1995年夏天,听说天津知青们要回来,他坐不住了,想起了当年和他一起在烘炉干活的知青谢玉华,想起了和他过打架的哈尔滨知青宋长学,想起了活跃着知青身影的农具场。当我们下车时,已是满头白发的老邢头,直直地站在人群的头一排!
在我的印象里,老邢有些木纳,但瘦瘦的脸庞,高高的鼻梁,一络胡须很漂亮地卷翘着,有几分象高尔基呢。他不爱说话,但一说话,眼睛就明亮起来,神采就飞扬起来。
老邢老了,皮肤依旧黝黑,精气神看上去还可以,但头发已经全白了。他默默地坐在我的身边,时而低头搓着长满老茧的手,时而抬起头来看看我。他努力想笑笑,但是笑得那么累,不轻松。20多年没见面了,我不停地问着他东,问他西,他只是简单地哼啊着,不知是对过去的事情淡忘了,还是在想着什么。我拿出微型采访机,老邢用陌生的眼光打量着它,不知道这是什么家伙。我说你讲吧,我用它录下来带回去,让咱们连的知青都听听你老邢头亲切的声音。他立刻一幅很认真的样子,忙问我:说什么呢?他怯怯地说:“我又不会说话,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他的神情告诉了,他肯定有话要说。
和老同志们的座谈会已经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对我说:“你看,我都67岁了,农场已经4年没有发工资了,我在这里呆着也没有用。前几天(实际是半年前了)我哥从老家来信,他今年已经 73岁了,来信老让我回去。他说,我们两个已经没有几天了,应该见个面了,不然的话,不知哪天就见不到了。”他几乎是喃喃地说着,目光凄然起来。
一会,他抬起眼,充满希望地望着我,“你说说,我是个复员的老铁道兵,能不能拿着复员证回家去,让老家县里给间房,给点地,你知道有没有这样一个政策?我觉得应该可以,你说呢?”我几乎要哽咽了,喉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堵塞着。
我说什么呢?我说什么能安慰这颗多年焦虑的心呢?我说什么能不让他失望,能让他心头舒缓一下呢?我什么也没有说,我无言以对。只是把他的手臂拉过来,轻轻地抚摸着他老人家胳膊上的那颗游离状的弹片,那弹片大约是美国造的吧!老邢见我抚摸得很轻,便告诉我:“没事,劲再大点也没事,你怎么摸也不会痛了,这么多年已经很习惯了。”是的,弹片的伤痛已经消失了,但是心灵的伤痛在折磨着他,他拿着半年前老哥寄来的信,一筹莫展,毫无办法。他回不去,他没有钱。他有钱,也要坐上最拥挤最闷热最难熬的硬座车回去。然而就是这样的思乡梦,他也实现不了。他的那个在山东打过日本鬼子的73岁的老兄长,就这样默默地、毫无音讯地、执着地等着他。然而他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能回乡呢?
一晃,又是9年过去了,2004年,我再次回到北大荒,回到遥远而又荒凉了的连队。队里的年轻人,有点本事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一群老人和妇孺。我点名要看看老邢,队上的人说:“老邢一早就下地去了,可能是打猪菜去了,一时回不来。”带着没有见到老邢头的遗憾,我离开了连队。那年老邢头应该76岁了。
4个月后,从北大荒传来消息:老邢头去世了。他没有回老家,他永远留在了北大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