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9/09/13
8月初,二分场八队的沪杭知青从北大荒带来一个农场方面的重大消息:农场正在“集村并屯”,第一批已经拆迁了,是九队和四队。“九队已经看不到什么了,再不回去看看,老连队就变成一片庄稼地了。”一位杭州大姐急急的说。听罢此言,我的心里“咯噔”一下,酒桌上的盘中餐顿时失去了味道。几位知青姐姐所在的八队与我所在的九队远而不遥,天气晴好的时候两个队可以相互望见,她们刚从连队“探亲”回来,肯定要路过九队,也就是说,那九队的队址上已经望不见什么了。一种莫名的惆怅上了眉头。
5年前的2004夏天,我二次返回连队,和第一次的1995年“探亲”时相比,连队就已经初现衰象了,房子更加破旧,知青们的住房和建连时的职工住房几乎塌光了,留在连队里的老人已经寥寥无几,且都上了年纪,回乡的回乡,调走的调走,去世的去世,百多号人的连队只剩几十口人,老的老,少的少。那次就听到了或明或暗的消息,从总场到分场都有意对分散在下面农业连队进行调整归并的意见。但那时,“集村并屯”这种大动作似乎还是领导脑瓜中的发展思路与美好规划,真要真刀真枪的干,还需有时日。因此当时并没有什么惊讶感、震动感。而且,感觉这是个好思路,变连队为作业点,将人口相对集中到分场,对加快小城镇建设,提升基础设施,增加市场繁荣度,扩充社会信息交流,都会有大推动。谁出的主意?高,实在是高!
但破旧的连队总是带着温存相、亲切相,看着老房老屋、老人老树、老场院老格局,青春时的记忆就不呼自来。从这个角度看,老连队还是存在着好哇。我那时在赞叹下面还是有相互矛盾的暗想。
刚刚过去5年,规划、设想就变成了现实,而且从我们九连打头!要知道,九连是全营(分场)生日最小的连队,1970年初才建立的,是专门为迎接天津知青组建的,当初的名字就叫“新建连”,那时写家信落款就是“钢字303信箱二营新建连”。没承想,这个最迟建设的连队竟最早的被“集并”了,成了最先消失的连队。
与九队同时被集并的还有四队。那是一个老连队了,1956年老铁兵初入北大荒时就建立的连队,王震将军当年还亲自去过这个连队检查农业生产情况,给队上的老人们留下一段段关于将军的佳话。四队也是我相对熟悉的一个连队。1970年夏天,为了给新建连提供重要的建筑材料——木头和草,我所在的农工三排九班进驻在四连的山林河套里,干了一个多月的采伐活。那时四队给我的感觉首先是很美,它地处于一片丘陵的边缘,有茂密的山林,有蛤蟆通河套,队里的田地都是起起伏伏的,田地的边缘上山林在侧,一块地一片林,不象新建连的大田毫无遮拦一望无际。河套里就更美了,蛤蟆通河在这里转开了圈绕开了弯儿,没有超过二十米三十米长的宽直河道,而是随着坡沟转来转去。河岸上杂林蒿草密布,有一人多高,常常是几步过来就看不到前后的人了。河水弯弯的、清清的、浅浅的,有细砂石的河床上漂着杂草,常有岸边倒木侧卧在河里,被水冲刷的白森森的,象一具具树木的遗骨。有的倒木跨倒在河面上,形成一座天然的独木桥。那宁静而生动的场面,活象俄罗斯风景画一般。
对四队印象深还有两原因:一是我的左手腕处的一个刀疤痕是在河套里留下来的,过河时滑倒在河滩被镰刀割破,留下一个永久的北大荒纪念;二是在四队附近有一土著朝鲜屯,那里产大米。那时,农场不种水稻,只有朝鲜屯出产,农场的连队有不少南方人馋大米吃,一年中有一两次用白面换大米,换换口,解解馋。那大米才叫一个香呢,蒸熟的大米油亮亮的,不用就菜就好吃。小屯子安静又干净,一间间小草屋和树枝木板搭建的院墙,穿着白色袍式服装的鲜族人,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据说四连消失后将以造林为主,可能因为那里更适合退耕还林吧。
北大荒的农场连队都是移民组建的,不是土生土长的,从居民成份看,真正是来自五湖四海,这种移民文化与土著文化相比,尽管枝繁叶茂。但根却不深。当然,若深究土著群体也非纯种“地产”,多是近百年或几百年来从内地移民而至,只是时间长了,二代、三代都自然土著化了。以我们营附近有名的老头店的老头、寡妇林的寡妇而言,肯定是移民,但已经与黑土地大荒原融为一体了。而农场毕竟不同了,那不是自我选择性的移民,而是组织移民,而且年龄皆在成人以后,甚至三四十岁。后来,许多老铁兵退休后又纷纷回到老家安度晚年,便是例证吧。我看过一张57年出版的老地图,在三江平原西部,从萝北到密山,由北向南划一条直线,整条线的东部十万多平方公里土地上,百分之八十是沼泽地,仅有50多个地名,那肯定是土著的。这些地名至今仍存在着,在我插队的农场地区就有宝清、虎林、虎头、尖山子、大和镇、饶河等县镇村,这些恐怕永远都将存在下去,不会被集村或并屯,这大概是生命力使然。而移民村镇则不同了。移民的聚与散本身就是有组织的,当发展需要时,便会打点行装。而扎了50多年的根,也不算浅薄了,一旦拔开,会有些疼痛。
近来,我翻到一张相片,那是初到北大荒刚刚十几天照的,是我在北大荒的第一张照片。营部照相馆的同志下连队照相,我们几个知青倚着拖拉机挨个照,背后是一堆烧火的柴禾,隐隐可以看见远处有座帐篷。照片左下角是一群人影,那是等着照相的同学。那时的连队是名符其实的新建连,一无所有,整个连队一切都是我们知青给一点一点逐步物质起来的。
然而,这一切意念中的物质根基将不复存在了,理性与感性也矛盾开了,达理之事却难于通情,让人有些伤感了。莫说北大荒,我那小小的连队青春记事,就是搬个家,对老房子还有几分留恋呢。而今,意识深处的北大荒的根,断了。但这毕竟是北大荒的发展所需,是今天北大荒人的选择,何况还是正确的选择。一个个孤零零的连队扎在大地上,交通不便、交流不便、孩子们上学不便、连队发展也不便,而这一切诸多不便都将因“集村并屯”而得到改善、提升,好事啊!
生活就是这样。“物质”的连队不在了,而原先它也不在。在连队建设之前,那里是一片辽阔的原野,在连队拆迁之后,那里又恢复成一片原野。而曾经生存过的连队则扎在脑海里记忆中,转化成精神的存在,且永不消失。俗话说:睹物思人,见物生情。物已不在,何以思人,何以生情?实际上,物也非物,我们的生活经历本身就是物质存在过的,不论后来其形其状如何,一段曾经的物质的历史不逝不灭,无物也思人。
消失的连队象融化一般回归黑土地,不久,在那倒伏的连队的脊背上,将隆起的是千顷稻菽、万亩粮仓。
连队消失了,还有我们亲手种下的白杨,它们象一道绿色的屏障,用挺拔的躯干、绿色的枝叶向人们展示:这里曾经是知青们流血流汗的地方,那些血与汗仍在白杨树的身上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