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8-01-18
首先声明:这桩旧事是听来的。还在许久以前,大约是我上大学的时候,一个偶然机会,让我得以听到一位原西北军老军人讲的一桩让我浮想多年的事:抗日战争期间,原西北军将领石友三秘议降日,被部将高树勋探知,意欲除之。后传称奉重庆之命,借老长官孙良诚之口,以消除石高之间误会为由,诚邀石到高部小聚,以释前嫌。待石到来,高树勋乘其不备,将石捕捉并连夜活埋。事后,蒋介石因高杀石有功,命高树勋取代石友三,升任39集团军司令。此事成抗战史中一段著名佚事。
石友三投敌叛国,死有余辜;高树勋大义灭"亲",应得功名。老人讲到此,我都没有特别的感觉,因为高的正义之举已入正史,没有可指可责之处。但让我吃惊与深思的,是老先生所说的后一段话,也是他个人的感慨。他说:石友三于国有罪,但于高有恩(是石一路提升的高,才有后来的势力)。石有罪,当诛,但不应由高来诛;杀石,轮不到他高树勋。高杀老长官,惊诧西北军袍泽,自此众将领与高远之,形同路人。此后,抗战胜利仅两月,高由投蒋变弃蒋,邯郸倒戈。解放后任河北省副省长,但孤单一人,无故旧与之来往。
听罢此事,我惊疑交加,始终理不出头绪。老人的话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言者已逝,但此话及此话引起的种种浮想,一直在我心中泛起落下,挥之不去。
高树勋大义灭"亲",本无伤弊,可西北军老人之言,似也有道理。行大义就可以不讲情份?持正道也要靠伎俩赞助?石友三朝秦暮楚,反反复复,你高树勋投冯弃冯、投蒋弃蒋,不也是有奶是娘吗?高防石甚于石防高,高骗石来,石不带兵卒,只身而至,可见信任高。而高当夜活埋石,日后又杀石之弟,难称大丈夫所为。而石投日寇并无实证,高自述此事一文,也无实据,只听有此传言加上个人揣度,而且是先斩后奏,并无蒋之秘令在先,实属自己主张,杀之无名。退一步讲,石即投日倭,当以堂堂处之。
高未失节而失信,未失大义而失小义,得蒋褒而遭友弃,也算历史遗憾吧。高树勋当年打红军一败涂地,抗日亦未建战功,成名之作一为杀石,二为邯郸起义,倒戈成名。解放后,高任职副省长,有官无友。1972年在京去世。高宅我曾去过,原睦南道165号,此宅为二层洋楼,造型别致,独门独院。特别处,位于睦南道南侧的小洋楼群尽头,隔壁无邻,落落寡合吧。
对于有恩之人之错之罪,当如何看之待之,是一个情理交织比较复杂的问题。人无正义底线,不分是非、不问黑白,不行。但无情义底线,不讲亲疏、不计恩仇,也难成立。慢慢地,我倒是赞成老西北军人的说法:石之罪当诛,但不应由你高诛,非万不得已,不可行之。何况高乃自作主张,主动杀石,袍泽之谊之情都不念,手段下之。在正义、真理名义下的不择手段,不念前情后义,总是让人心怀梗骨。这不仅涉及政治立场,更涉中国仁义礼智信的文化传承,在绝大多数国人眼中,这些维系人际关系的基本标准还要尊持。所以,此类事总是让人耿耿于怀。在文革中,贺龙惨遭迫害死于冤狱,然伤害贺最重之人非林彪及其同伙,非四人帮,而是一些追随元帅多年的被贺视为兄弟的老部下、老战友。贺向来义气,在兄弟们面前,有话信口讲,无所顾及、防范,必有失语。正因此,政治风暴来临之际,只有他们的批判恐怕最中要害之处吧。
实际上,主义之争、黑白之争、是非之争,伤人有限。因真理只有一个,追求真理之人又不惧真理。敌我之争,你死我活,伤命但仍不伤情,本就不共戴天,已然无情可伤。唯有自己人之间,人民内部矛盾,伤情、弃信、失礼之争,杀伤力最强。想当年,以梁漱溟先生之乡村建设理论,无论如何伤不了毛泽东,毛亦有雅量容之。唯梁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当面叫板,让毛下不来台,乃伤毛。彭德怀庐山之获罪,大概亦以此为大。多年之后,已93岁高龄的梁老先生在心平气和中回忆毛时,也难忘毛作为政治家的风貌气度。
大事当前,感性及其旗下的宽容、忍让、仁义、怜悯等小资型情感,往往退居二线,理性及其旗下的原则、斗争、对立、坚定等观念则冲杀在前。而大事过后,理性往往落花流水,感性则久久不去,再复缠绵。反复反思,当年文革中红卫兵所做的正确事,造反、扫四旧、抓走资派、揪黑五类,哪一件不秉持革命的名义,哪件无理?文革后再析,哪一件有义?
人类的情感就这么复杂,就这么娇嫩,人不怕让利,不怕出力,就怕伤情。大人物、小人物通通如此。理可变,情不变。想当年文革包括反右,多少是非铁案,而今不都重新颠倒了吗?而在那样年代里,有人帮助了你,理解你,给你一份温暖,则永难忘怀。"戈壁母亲"中的刘月季,不就是典范吗?
这个命题,又使我联想起19世纪20年代的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和他们高贵的妻子。这群值得后人思考的贵族革命派慷慨激昂、仓促而行的彼得堡起义的英勇业绩,似乎并没有得到广泛的传扬,但他们的贵族妻子不离不弃,随着受难的十二月党人走向风雪弥漫的西伯利亚,却被人们赞不绝口代代流传。以至后来的人们更多的不是听到圣彼得堡的呼啸枪声,而看到在西伯利亚荒原上承受三十年苦难的高贵夫人们的美丽倩影。而她们,甚至不知道丈夫们失败了的事业的正义性,究竟在哪里。在事理面前,理性发言,在事情面前,感性发言。最终,感动了后人的是什么呢?是她们承受的苦难和敢于承受苦难的那份深情!
我常想:当真理充满热情时,那姿容该多么动人;当正义靠伎俩伸张时,正义该多么痛苦。正义的目标靠正义的手段来完成,正义之举就应堂堂皇皇、正大光明。以善扬善,天长地久;以恶扬善,善受其伤。回望那已逝的狼烟滚滚、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或可以谅解高树勋们那种迫不得已的以恶扬善的作法,但是在走向和谐盛世的今天,必须得到匡正。这不仅是为了民族的今天,也是为了民族的明天。中国人应当有与时俱进的政治智慧与政治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