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9.06.19
一
3月上旬的一天,接到黑龙江农垦红兴隆管理分局党委宣传部长张容豪打来的电话:近期准备去京沪津等地,专程搜集一下知青文物,管局要筹建一个博物馆,老铁道兵和知青是重点,希望我能有所贡献。张老兄属虎的,再有一年半载该退下来了,从电话语气中听得出,他正全力以赴,要在这短短时间里,干好这件有益的事情。他强调说,最好是实物,当然照片、文章一类也可以,但当年留下来的实物是再好不过的了。
放下电话,心里就开始折腾:实物,下乡时的实物,真是没什么了,当年的衣服、帽子、生活用品,几十年来早就丢光了。有几样东西还不是实物是“文”物:1995年第一次重返北大荒时从老职工手中背来的〔兵团战士()报名表〕,那是全连知青到兵团后填报的第一份“履历书”。还有《连队食物分类表册》,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连队最初的生活状态,黑乎乎的牛皮纸封面上写着“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完全彻底”的字样,是那个时代的符号。再有就是《北疆晓歌》诗选,1972年营部编印的。这三样东西算是比较原始的了,是实物里的文物。有它们,也让老张不白跑一趟。
4月初,老张来了,我带上三样宝贝前去聚会,那本录入我两篇青涩果诗作的《北疆晓歌》就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封面上海鸥飞翔,麦浪翻滚。“再过一会儿,你们就成为博物馆里的展品了。”我心里在想。
车入大院,熄火。我一把拿起这几样“文物”向饭店走去。忽然,心中“咯噔”一下。我下意识扬起手中的“诗选”,“从今以后,你就与我永远分离了?”我的心跳仿佛加速一般奔腾起来。“真让张部长把它带走了?”不知怎的,此刻这本诗集不象一册小书,怎么更象一个孩子了呢?上楼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加祺来了。”门尚未完全打开,就听见张部长的声音。握手寒暄后,我把三样东西拿出来,老张喜出望外,他逐件逐页的翻看起来。我看出他的惊喜,这份花名册已经保存39年了,原汁原味原版。“太好了,这几样东西太珍贵了,够上‘文物’级标准了。”张部长十分满意。然而,我动摇了,我拿起《诗选》对张部长说:“张部长,实在不好意思,这本《诗选》不行这次就别带走了,让它在我身边再呆几年,我实在有点舍不得了。”张部长见状,笑了,嘴里连连说“理解,理解。”说着,他又拿过去仔细翻看起来。“张老兄,请原谅,我是在最后一刻犹豫的,东西带来本是让你带走的,但临了临了,又放不下了,请你理解。以后,我会把它交给北大荒的。”
张部长合上书说:“这次不带了,让他陪你再住几年,可是,东西在我这挂上号了,不许往别处流失哟。”我忙说,你放心你放心。张部长把《诗选》放在桌上,从封面到目录一一拍摄下来,他也放不下了。
我如释重负。
二
深夜回到家中,书房。我把这本薄薄的小册子轻轻插放到书架上,在近一面墙大小的书架上,北大荒是个专柜。《诗选》象孩子上了床,又重新入睡了。
我再也睡不着了,张部长的到来让平静多日的心海又起波澜。老伴醒来,又数落开了:“北大荒来个人,看把你给忙的,你说有你的嘛,你才去几天?一沾北大荒,一沾知青,你就来劲,真是看不明白。”
是啊,为什么?我的反思就从这里开始。持这种“不明白”看法的人不止一个,我爱人没下过乡,可以不明白,而有些下过乡,在异乡生活很多年的人也不明白。我的家兄就算一个,他于1965年自愿下乡,在内蒙古一去24年,他应该明白,可也不明白。见我热衷于知青的事情,总有微辞。他对我讲,他赞同某人对知青的结论是“始乱终弃”,有些人(知青)“被抛弃了还挺高兴”,这是他的评语。他还常说:“你别太得意了,象你这样老是北大荒长北大荒短的人,不多。你成功了,你这样讲。实际上有更多的人,对这段经历不感冒,别谈什么‘青春无悔’、什么‘不了情’的。”言语中,透出对这段人生经历包括他自己走过的路的烦感甚至厌恶。
对于家兄及持有这种“不明白”观点的人,说实话,我也不明白。
我有许多知青战友、朋友,交往所及的范围内,可以说绝大多数都正象家兄所说,没有发达起来,没有所谓的“当官”、“挣大钱”式的成功。相反,许多人早早的下岗、下海,有的背着生活的重负,有的背着历史的创伤,有的还遇到难言的坎坷与挫折。但是,正如一句谚语所说:“富贵的在哭泣,贫穷的在歌唱。”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对过往的知青岁月,没有刻苦铭心的仇恨,没有念念不忘的憎恶。他们有怨愤、有遗憾、有伤痛,甚至是影响一生的伤痛,但时至今日,更多的怀恋是追忆,是记趣而不是记仇。有些人实际已过上舒服日子,偏在那里吃肉骂娘,而他们不是。那种知青人特有的知足感似乎在支配他们,有来道趣的过着自己比下有余比往有余的日子。喝点小酒、聊点小天、打点小牌、吹点小牛、拍点老签,如同东篱下采菊人,对眼前的日子,对生活的哲理,不求甚解,其乐融融。
三
怀念知青岁月,记录上山下乡,不是去歌颂或赞美那个时代,而是叙述在那个时代在那场风潮中,我们作为当事人作为一分子是怎样生活怎样走过的。在宏大的历史场景背后,在风起云涌的时代画卷下面,那芸芸众生是怎样生活的,他们的生存细节是什么?你知道多少?翻开我们每个人的家族史,看看长辈的过往,你还知道些什么?可能很少很少。古今中外,往往辉煌在前,悲伤在后。就说三国百年,烽火狼烟,从黄巾起义到袁绍称雄,从赤壁周郎到火烧连营,从魏兴蜀灭到三国归晋,中间多少英雄群起。记得年少时,常被赵子龙单骑救主,关云长刮骨疗毒激动得血脉喷张。而光彩照人的史诗背后,有多少平民流血丧命?多少血泪和白骨作了血沃中华的默默的社会布景?史载:“公元190年,董卓逼献帝迁都长安,驱民数百万口入关,沿路死伤无数,董卓烧官庙、官府,居家。百里内,室屋荡尽,无复鸡犬。”“公元193年,曹操引兵击陶谦,报杀父之仇,坑杀数十万口于泗水,屠三县,鸡犬都尽。”无数无辜人,有泪向谁流?有言向谁诉?生死有谁知?今天,我们作为草民,作为背景,有权利、有机会、有条件去诉说,为什么不能长一句短 一句的去回顾去展示过去的生活呢?
不是只有光荣,才能怀念;不是只有成功,才配歌颂。那年轻时在风雨交加中的惊恐,在纯真时遇到缠乱如麻的烦恼,也是一种曾经的心路历程。正是有苦涩酸甜,才形成缤纷多彩的知青生活,正是那些长歌当哭的日日夜夜,才有了荡气回肠的如歌岁月。即使那个时代一无是处,也不等于我们的生活一无是处。时代是我们无从选择的对象,象出身、家庭一样,是天生的生活环境。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理解甚至也萌生乃至认头宿命论的存在和由它引出的消极与灰暗。但,我们毕竟是有能动性、有后天选择性的生灵,而人间毕竟还有光明的追求,虽不能躲过冬天的寒冷,但还会迎来春天的温暖。仅从日月与生命轮回的角度看,上天也不会永远冷落任何一个人。因此,一味的埋怨过去,沉迷于往日的痛苦,不是正确的生活状态和心态,也不是我们承接的千百年来中华文化乐观豁达的主流精神。
有人说,如果当年没有上山下乡,自己的人生道路就不会如此这般的平凡、平庸,就会怎样怎样的辉煌,发达。我当然希望是这样,每个人都追求现实生活与理想境界能够完美的融合。然而,这只能是永远的“if”。一个人和一个社会一个族群一样,不可能同时走上两条道路,以便进行相互间可以平行的比较、衡量。当然,可以和身边的同龄人做一比较,曾和你同小学、同中学的留城了的同学,又怎么样呢?在当年同一的社会历史背景条件下,个人具体的生活状态可以形形色色,但本质上是同一的,都与自己的理想状态相距甚远甚远。想想当年把亿万人都“忽悠”起来,可以不认爹、不认娘、不认师、不认祖的文革大潮,它的规模走势,甚至连它的始作俑者都无力也无法驾驭,更何谈我们中间任何一个人可以改变些什么(何况我们中许多人还热情真诚的投身过参与过)。一定要因为苦难而抱怨,还真轮不到我们。因为这种状态,动乱的状态,不仅在上世纪60-70年代出现,在此以前上溯100年、1000年、2000年乃至5000年,有许许多多民族的灾难、个人命运的悲剧要惨烈的多。远的不说,8年抗战、14年东北沦陷,生活在那个年代中的人们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吗?然而,就在这历史与民族的腥风血雨中,我们依然看到了动人心魄的“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千里路云和月”。
记录历史、纪念历史,包括我们青春的无知、天真、冲动,也包括我们的血和泪,它们都是我们思念的对象。我们有责任,自己记录自己的声音,我们有义务,自己书写自己的文字。如果连我们都不理睬它,将来还能靠谁来纪奠我们这整整一代人!
如同哪一代人都有自己的苦难与风流一样,上山下乡就是我们的苦难与风流。可以因为痛苦,把它埋在心灵深处,也可以因为经历,把它记录下来慰己示人,还可以因为难忘,把它摆在自己的殿堂。我相信,每一个当过知青的人,不论他后来怎样,上山下乡永远是己走过的人生路上最难忘的那几级台阶。不光是我们,许许多多的人,都有自己的难忘的青春岁月,不是因为风流而是因为苦难,不是因为成功,而是因为经历。长征,从头到尾一年有余而已,对一个革命60年的前辈,长征仅六十分之一,但难忘。过草地仅一周时间,爬雪山仅一天时间,但成为了永久。当年连队里的老铁兵参加抗美援朝仅两三年的时间,比在农场的大半辈子要少得多的多,但一声“老铁兵”,就足以唤起他们自豪一生的光荣!盘点自己的大半生,路虽迢迢,但难忘处有多少?刻苦铭心事又有多少?我们拥有上山下乡,就象老红军拥有长征一样,都是被动的,都不是“自愿”的,但都是我们一生的财富。
四
我推崇一个观点:“一个太阳下面,人家过得比我好,就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莫把上山下乡当作个人耽误青春、上学、工作、前途等等一切不如意的借口,别因为有了这个筐,就把一切都往里装。有了这个借口,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原谅自己,疼惜自己。
也许,我也极端了。因为生活中确实有许许多多的人因此而受伤不起,有身体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感情上的,并难以自拔,不愿回首往事。但人生路漫,受伤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何况回城以后的许多事许多情,也并非一帆风顺,有时也伤痕累累。但人在路上,怎能因为受伤而不前行,而不奋起。何况,躲避只能让伤口减痛,而奋起才能让伤口结痂。
我有时在想:我若是一颗松籽,我会赞叹黄山松,在高高的悬崖上,在没有土壤不留水份的绝壁上竟会生根、成长。然而,但愿有一分可能,我也不会去作黄山松。我更愿意扎在深深的沃土里,和无数伙伴们在一起,漫山遍野在平原,在高岗。但是,当命运把你遗落在石崖上,你怎么办?是枯萎,是抱怨,还是象黄山松那样,“你的根底艰难贫苦呵,却在紫色的岩上挺直了腰,即使是你露出的根须,也将山岩紧紧相抱”,象旗帜一样展现生命的亮丽呢?
越是在黑暗中,越要点亮生命的光华,哪怕那点光亮只能如豆,不能如炬,只能照亮自己,不能照亮他人。人生路上,有些苦难是躲不过去的,只有承受,无奈的承受也得承受。
如果说,上山下乡压抑了许多的希望,窒息了无数追求,而我们完全无辜的话,那么,持同样的逻辑,应平心静气的承认,改革开放的三十年把一切的机会——失去的和未曾追求的机会,都交给了你。而1978年或1979年那个时点——中国改革开放元年,六九届的知青主体年龄应在25-26岁的,从那时起到我们50岁的时候,上学、下海、经商、出国、办工厂、搞承包,社会经济与生活领域前所未有的向每一个人全面敞开,长时期、全方位、全天候的敞开,好像就是为了给我们弥补遗憾似的而打开的历史之门。可据我了解,我们同龄人中的大多数没有鼓起迎风击浪顺势而上的勇气,而许许多多没有受到过城市家庭、城市文化熏陶的乡下人,看上去整体素质远远不如我们的人,却昂首挺胸走上了生活的舞台。请问:这与上山下乡有关系吗?直到今天,还有象我家兄那样心态的人,还在埋怨25年前30年前那一段年轻经历,有什么意义?实际上,我们真就那么无辜吗?尽管许多缺点弱点有幼稚的痕迹,有时代激情与疯狂的点染与扭曲,而那荒唐谬误中间,就没有我们自身的原因、自身的激情与疯狂了吗?打老师、武斗、砸资本家的豪宅、烧四旧、毁古董,一心要跟着红太阳建立崭新的红彤彤的新世界,难道不是当时许多人的作为与理想吗?荒唐事、疯狂事、失范事少办了吗?因此,反思大时代,也要反思大时代下的自我,否则就不能解释为什么有的人在文革刚刚结束,就能走出阴霾、走出沉重,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果决选择,踏上改变命运的道路。所以,不要轻言我们是什么时代的牺牲品,不要说什么始乱终弃,人生不如意处十之八九,但只要我们自己不乱不弃、不卑不亢、不屈不挠,在四季轮回的天空下总有生命张扬的季节,总有为有准备的人天降的机遇。
五
在知青群体中,我一向主张不以成败论英雄,何况经历了那段人生的人,都是或大或小的英雄,自己的英雄,成功是美好的人生,平凡也是美好的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赶上”了上山下乡,又何曾不是一种机遇。1700万人的巨大洪流,历时十年的历史事件,走上社会第一步就迈入最基层、最原始的角落,最直接参与有千百年历史的春耕夏耘,最直观感受民间疾苦,洗涤或冲击我们的身体与心灵,谁能不说,那份经历,那番风雨,不为以后的成长奠基、洗礼?
知青是我们一代人共同的名字,知青情结中最多的成份是情而不是理,是对过往生活岁月的一种怀恋。这情恋因为时间的过滤,使快乐的更快乐,那些趣事、傻事、笨事至今想起仍忍俊不禁。时间又使痛苦也变成了历练,那些痛事、难事、怨事,至今想起应淡淡然然。因为少不更事,才留下一个个难忘的苦中作乐、哭笑不得的往事,因为青春有爱,才酿出一出出铭心的甜酸苦涩的悲喜剧。看待知青的历史,就是小人物的集合史,我们活着的时候,成为我们自己的话题,有一天不在了,成为不被遗忘的历史片断。前人述事述史,后人评说意义,所谓历史,大致如此吧?
所以,写知青的东西,我更愿意白描,白描事件、心态、环境、过程,写人写己,力求记实,记所见所闻,少所思所想。当然,后者也会固化成为一种历史心态,历史心象,也有自身的意义。
人生有悔,岂止青春少年时。扪心自问,自虑自思:步入三十后、四十后、五十后,又有多少有悔事?那中间,又有多少远远大于“青春之悔”?!有人说,不管怎样,下乡不是我的“自愿”。莫说下乡之事,生活中的小事,鸡零狗碎中又有多少是“自愿”而为?上班进厂、车间工种、学徒跟师、谈情说爱、结婚生子、工资收入,你一生中有多少“自愿”之事?民族先贤中所创造的大作为,不朽事,多非自愿而为。司马迁这老老先生说的多好啊,“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违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因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贤圣尚如此,何况我们!
人生是另一种形态的春夏秋冬,是不可更改的,知青时代是我们已经的生活阶段,是完成时。非要再诘究,只能说“命不济”而己。个人的生命形态也是冬而眠,春而发,夏而盛,秋而实。以冬寒羡夏炎,何用?人已入秋,回首春天,哪怕那个春天有点冷,是迟春而非早春,不也同样应是一份温暖的回忆吗?要知道,生命不仅是一种长度,生命还是一种高度。我们已经快到一个甲子的高度了。踞高怀远,应有一种新视界,一种新心境了。数一数从你身边走过的人们,走在你前面的人越来越少了吧?而你的身边身后,85%以上都已是你的弟妹与晚辈了。瞩前望后,还有什么不能放弃,还有什么不能宽容?
知青是一张历史赠与的名片,凭着它,你可以在天南地北找到同龄的朋友。这就足够了吧?
有一句话说得很流行,也很好,但我想改一下,献给至今仍耿耿于怀的知青朋友,包括我的家兄。原话是:我成功,我快乐!而我要说的是:我快乐,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