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6/11/27
北大荒的第一个早晨
天亮了,光亮从帐篷的缝隙中透进来,在被窝里就闻到麦秸的清香。
雨停了,走出帐篷,看到北大荒第一缕温暖的阳光。
五月的北大荒早晨,清凉而湿漉,空气格外新鲜。重披绿装的完达山,默默地蜿蜒在远方,四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茫茫原野。帐篷前,一丛丛、一片片经受了一冬风雪的野草,在晨风中轻轻地抖动着。几顶破旧的帐篷,一个扎得高高的马架子,一口多年前不知是什么人打的老井和一垛小山似的柴禾,围成了一个连队。在一望无际的云天下,让人一下子找到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感觉。
太阳升高了,完达山脚下大片的沼泽地开始喧闹起来,那里是小鸟们的天堂。五月里,南来的候鸟已经在此安家了。刚刚浸过雨的土地,黑油油地发亮,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开始蓬蓬勃勃生长起来。帐篷不远处,就是一片黄灿灿的黄花地,水灵又鲜亮,展示着荒原无穷的生命力。
初绿的完达山被雾气云团包笼着。云在飘,雾在幻,给山体蒙上了层层轻纱,像个美丽的姑娘,难见面目,又见面目。当云雾缭绕时,大山就像起起伏伏的绿色波浪。当阳光照亮林间的树干时,又像一棵棵、一排排白色的栅栏,围绕在完达山的山腰上。隐约可见的公共汽车在山道上行驶,一会钻入林中,一会钻入云中,一会又不见了。好一幅如诗如画的景象!
草地上,温暖的阳光将各种生命都激活了,也将我们这些城里的孩子激活了。在城市的单一空间里,哪见过这么美丽的大自然啊。小伙伴们在田野中欢叫着,奔跑着,像是一只只在四野里撒欢的小狍子和梅花鹿。忽然,有人惊叫起来:发现了几只刚出生毛茸茸的小雏鸟!它们的妈妈跑到哪去了,是野鸭还是大雁,我们浑然不知,惊喜中把它们抱到帐房中。
远处的草地上,有许多小鸟儿在飞舞歌唱,其中有一种身体娇小却歌声嘹亮。它们能从草地直直地飞上好高好高的天空,到最后,在空中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黑点,是那尖而脆的叫声从高天传来,才知道那是一只鸟。它们在高天中鸣叫着,飞翔着,有趣的是,还能像直升飞机那样,在空中原地不动。老铁兵告诉我们,那种鸟叫云雀。
过去,我也知道有种小鸟叫云雀,但那是在《外国名歌200首》里结识的,只是没有想到,第一次真实看到它,竟是在遥远的北大荒原野上。
原野落日
在黑土地的日子里,有许多生活和自然场景与画面,人们心中都有定格的底片;只有在回首想起年轻的时光,当年的歌声又在荡漾的时候,才会显影......
那是一个傍晚时分,农工排的人们收工了。在田野劳作了整整一天,午饭都在地头上吃的男男女女们,开始朝连队的方向走去。三三两两的人们扛着锄头,荷着劳累,逐渐拉成了一个长长的松散队形,走在黑黑的田间道上。走着走着,我忽然看到九班的齐加逊在路边站住了,只见他望着原野一动不动,嘴里还念念叨叨的,像是与大自然在交流秘语似的。起初,我纳闷着,再一看,明白了,他是在观望落日。我也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回想起那个黄昏时刻,就象是昨天的风景:
那天的太阳真是美极了,大大的,圆圆的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大地平坦坦地铺到天边。真真地就是一个"旦"字,落日在上,大地在下。在夕阳照耀下,路边新长出的一动不动的成片野草,都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晚霞都成了火烧云。天空湛蓝湛蓝的,洁净而明透,像是海洋一般。
四野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完达山在远处静卧着。晚霞映不到的地方,沉着成一片一片的暗绿色。这时的太阳红亮红亮的,一点也不刺眼,你可以正眼望它,就像望着一个通红通红的盘子。在前面往连队走的人们,人人身上都披满晚霞,看上去像是走在风景画里。连队的房子、马架子和刚刚长起的白杨,都浸润在温暖的夕阳下,像一片起伏的丘岭。食堂的炊烟已经升起来了,没有风,烟雾直直地向蓝天漂去,和远处的白云绕在了一起。偶尔传来远处的鹅鸣马嘶,像是给这幅风情画谱上了美妙的音符。
落日往地平线下沉去,田野里一片红光闪亮。当日头在中天的时候,田野里蒸腾难耐的燥热,连野草都打蔫了,到处是躲不开的阳光,人们恨不能日头早点落下去。现在,夕阳斜下,似乎温柔了许多,像个含情脉脉不忍离去的朋友,在远方一步一回头地留连,张望。大地上不再是黑油油的一片,而是红亮的,斜射的夕辉将田野廓出有明有暗的层次,平坦的大地似乎有了立体感。从远处跑过的狍子,也披着一层金红的光,像只童话里金鹿,在黑暗降临之前,寻找自己的伙伴和夜宿的家。
多年以后,我和齐加逊回忆当年不尽感慨:"现在想起来是真美啊,但当时没什么感觉,干了一天活,人都快累趴下了,哪有心思赏景品韵呢!"
是啊,景色是客观的,欣赏又是主观的,是主客观的统一。不成心思的时候,没有情绪的时候,什么山光水色,气象万千,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在多数人那里,没有快乐的心情,就没有悦目的环境。
远去的生活
北大荒为什么让城里来的知青们那么难忘,那么怀念,因为那里是他们青春勃发的年龄,是他们时而勇敢时而羞怯,甜蜜拌着苦涩的青果季节。
这是一段历史,一段心路历程,是青年人际遇的第一个世界:北大荒的高天厚土和纯朴民风,以及待开发的农垦事业,确是激发年轻人雄心壮志最煽情的外部氛围。
许多年之后,许多已经城里的知青,都有一个相同的说法:如果没有后期的选调,走后门回城、当兵,上学,大家都留在北大荒,那该多好啊!那将也是一个新亮的北大荒。
当然,那些都是假如了。实际上,当知青们潮水般涌回城市的时候,留下来的知青,眼看身边同来的伙伴们都走了,而自己却因各种原因雁落塞北,成为"大荒羁旅",那空落落的感觉会长时间占据着整个心灵。
也有例外。
2004年夏天,我在云山农场见到了唯一一个留在队里的1965年去的北京知青,他中等个头,黑瘦的脸庞上架着一幅眼镜,看上去一个很标准的"儒农"。不用开口介绍,一眼望去,他就不象当地老职工或老职工的后代,是个城里人。同行的原云山知青王兰英和他一个队,王兰英见到他时,他正在自家里。队上人喊他,他从屋里出来,猛一下看到王,感到很突然。随后聊起天来,回想起当年的时光。有趣的是他的妻子,一个壮壮实实的山东妇女,见他丈夫出来,也相跟从屋里出来,但不近前,远远地站在一边,想是看看热闹吧。但当我们招呼她过来一起照相时,这个40多岁的妇女,竟像小孩子一样羞涩起来。话也不回,忙往屋里跑,任队上的人怎么叫,也不出来。
听他说,来云山已经有40年了,一直呆在这个队,没换过地方。在这里务工务农,结婚,成家,从青年到中年。现在孩子大了,也在队上做事。20多分钟的谈话过程里,他的心绪没有异常的激动,没有情思万千的澎湃,给我的感觉他好像已经不会激动或兴奋了。平静得就象这个平静的小村落。几十年后的晤面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场面,只是一个多年未见的战友,回来看看他而已。
40多年的光阴,一名北京知青,默默地生活在云山脚下。这样的事,单是想一想、猜一猜,就足以让人感慨唏嘘了,但是他说,他已经适应了。是单纯和简洁,代替了复杂与繁锁。
这个北京知青名叫张大华,和他同来的北京知青里,有大名鼎鼎的中央党校副校长___王伟光。
其实,莫说留下的,就是回到城里的知青们,又该怎么样呢?绝多数人生活在都市里的村庄,在社会的"下只角",每日里为生活奔忙着。许多人已经当了爷爷、奶奶,已经下岗、买断、离挂、内退、补差等等。他们和留在大荒的知青们比较,尽管生活在繁华的都市生活圈,但也失去了一份平静和简单,远离了一份自然。在黑土地上的时候,他们是大自然的挑战者,又是大自然威权的衬托。在春华秋实中操劳,少了许多非自然的压力。他们和大自然一起呼吸着,劳作着,可以说成了大自然大原野的一部分,有机的组成部分。而在喧嚣的城市里,他们却成了残酷生活的承担者和失落者。再也没有了清闲的空气和泥土的芬芳,没有了那份极目远望,天高云低的心情视界,没有了从前的单纯和洁净,像卷进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时时转动的万花筒中。而清晨荷一把锄头,顶着远天没有落去的星星月亮,在百灵鸟鸣叫的时候,露水打湿了裤角。太阳没有爬上来,只把云霞尽染远处的天际。有几只山鸡被晨声惊起......
这样的许多许多的场景和画面,已经永远留在属于青春的岁月,属于回忆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