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加祺
2007/04/19
一、跟我来 到大森林去!
在我读过的书里,有些书真是让我喜欢,爱不释手,读了一遍又一遍,还是读不够,甚至萌生到书中描写的地方亲自去一趟才过瘾的想法。 俄国作家弗•克•阿尔谢尼耶夫所著的《在乌苏里的莽林中》,就是这样一本书。
我初次看到这本书(上下册)是在上世纪80年代初。这个版本是1977年由黑龙江大学俄语系翻译组翻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当时,中苏关系还处在紧张状态,这本书的出版属内部发行,是“供内部参考用的”,实意是供批判用的。特别是原苏联时期,曾以此书中的人与事为蓝本,拍过一部电影《德尔苏•乌扎拉》,电影名字就是书中主人公之一的赫哲族猎人德尔苏•乌扎拉的名字。1975年,日本著名导演黑泽明怀着“拍摄《德尔苏•乌扎拉》,实现了我三十年来的夙愿”的心情和干劲,将它搬上银幕的,后还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更为曲折的是,这部书和电影的结局,是德尔苏•乌扎拉在郊外被人杀害,而凶手始终没有找到,但疑为中国人所为,故电影也同被视为“反华”影片。由于这些缘故,《在乌苏里的莽林中》自然又多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加上“内部发行”,印数有限,使这本书让读者虽未看却已生悬念了。
但我刚看这本书时,并不以为然,因为作者的叙述方式是典型的“流水帐”,象本长篇日记。可是越读下去,越感兴趣,越读越难于释手,它将大量的科普知识与地理纪行,用生动的笔触白描下来,让读者仿佛从书中“看到”了现场现景,细腻而不细碎,条理而不枝蔓。几乎每一页都有植物学、动物学、物候学、民俗学和各种知识元素凝结其中,都有值得深究的地方,都有想像的空间。我不禁对作者也感兴趣了。这是真正的大家。
二、可敬的作者
作者弗•克•阿尔谢尼耶夫(1872-1930年),生活在沙俄、苏俄两个时代,他的这本书和其他一些著作,就是成稿于沙俄时期,出版于苏联时期。阿氏1872年出生于彼得堡,1895年从彼得堡步兵士官学校毕业后,入军队供职,成为一名沙俄军官。1900年他调到远东的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工作。阿氏对地理深感兴趣,又喜欢打猎。当时,符拉迪沃斯托克还是一个小城,周边是山岭森林,他出入其中,感受着大自然的美好,也为他后来的考察事业奠定了基础。
1902年,他成为考察队长,并于1902年、1906年和1907年,先后三次对乌苏里地区进行实地考察。以后又对堪察加等地进行考察,他的各类考察活动一直延续到1927年。
阿氏短命,仅活了58岁,但是他的考察活动和他的一系列著作的影响,都远远超过了他的生命长度,流传至今。1921年-1923年,本书出版后,引起读书界的关注,当时寄居在意大利的苏联著名作家高尔基为此作出高度评价,认为“是有巨大的学术价值”,并为“它的表现力而倾倒”。它“成功地体现了布雷姆和库珀的结合”。〔布雷姆(1829-1894年)德国动物学家,著有多部描写动物世界的作品。库珀(1789-1851年)美国作家,以著惊险情节作品出名〕,阅读阿氏作品,“是一种美好的享受”。
阿尔谢尼耶夫一生献给了考察事业,献给了森林,献给大自然。他后来成为民族学家、地理学家、作家。他是俄国地理学会会员、俄国东方学会会员。曾任哈巴罗夫斯克(伯力)博物馆馆长,俄国地理学会阿穆尔(黑龙江)分会会长。
阿氏作品问世于今,已近一个世纪,在欧美以三十多种文字翻译出版,拍成电影、DVD、获奖。一代又一代读者津津有味的阅读着、享受着。俄罗斯本土从中央到地方的许多出版机构,一次又一次重印他的作品。在中国,电影《德尔苏•乌扎拉》也曾在很小范围内以“内部资料片”放映过。但真正翻印成书是1977年的内部发行,那次一共印行1万册。1万册在中国是九牛一毛,况且内部发行,很少有人知道,因此也很少有人阅读过,它的美妙鲜有人知。
不久前,我惊喜地发现,阿氏《在乌苏里的莽林中》新的中文版面世了。200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翻译们还是商务版的译者,只是在封面加上“乌苏里山区历险记”的字样。
最让人兴奋的,是新版书中有插图,不仅有阿氏当年在乌苏里山区考察时的照片,还有德尔苏•乌扎拉的照片!还有其他电影海报、剧照的照片。高兴之余,我又在书店买了两本。
当看到新版书的版权页时,我的高兴劲被一个数字冲减了,新版书仅印7千册。7千册,在13亿人的大海中,这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数字。太可惜了,100年后,奇葩还在默默地开放,而那些低级、无聊、媚俗、抄袭、滥情,甚至胡说八道的作品们,正在以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数量印发着。那些以“正说”、“戏说”、“水煮”、“品尝”为乐,以讲坛为书场,以糟塌祖宗为能事的混蛋们(请允许我骂一句),正在一夜成名。
中国读者们,如果还叫读者的话,我为你们难过。如果这本书印数不上十万,那是读书界、文化界的悲哀。
难道在盛世之期,高雅的文学作品,还要继续把“高雅”两字刻成墓志铭吗?
三、有血缘的土地
我对这本书有如此浓厚的兴趣,除去纯粹个人偏好之外,还有三个原因:一个是阿尔谢尼耶夫所踏察的乌苏里山区,在我眼中是一片有血缘的土地。早在1689年满清与俄国签订“尼布楚条约”以前,这片土地就是中华民族东北少数民族聚居地,签订条约以后,仍明文为中国领土,乌苏里流域两岸与黑龙江流域和库页岛都是中国领土,乌苏里江还是一条内河。而到了阿氏踏察时,乌苏里东域已被沙俄切割去了,那可是60多万平方公里的壮丽山河啊。二是我上山下乡到黑龙江兵团,所在的农场方位,从广义讲,是乌苏里江的西域,一东一西,崇山峻岭、山川地貌有许多相近之处,包括许多地名域名,就像是从乌苏里西域移过去的,像大东沟、渔房、石门、西北沟、四仙洞、桦皮沟、野猪河、三道沟、四道沟、后店房子,等等此类,难以尽数,要知道,这每个地名背后,一定都藏着鲜为人知的故事,非同寻常的来历,甚至是先民的血泪经历。像野猪河,就是因为当年有两名猎人在此被野猪活活咬死而得名……三是在乌苏里地区,有大批的中国人在此长期生活。在那个落后的年代,乌苏里山区是多么遥远的地方,那些远道而来的中国先民是怎么过去的,怎么生活的,是我始终想弄清楚的一件事。而恰恰有许多答案散落在这本书的各个角落,许多情节细腻生动,过目难忘,真是不知道想知道,知道了就陷进去了,替先人喜,替先人忧。睁着眼睛看书,闭上眼睛浮想,没完没散,没完没了。于是就一遍一遍的看,一遍一遍的想,对着地图一遍一遍地找,多想把切断的血缘续上……
四、精细的笔触
阿氏是一个出色的地理学家,有兴趣有专业的从事他的勘察工作,每天都要走很多的路,还要随时记住一天中看到的各种事物,工作量之大可想而知。阿氏自己说:“旅行笔记必须在观察地点随时做,不能拖延。如果不及时做完,那么新的景象、新的观感就会使旧的模糊不清,观察过的事物就会淡忘。这类旅行笔记可以记在测绘图的边缘上,也可以记在随身携带的专门的记事本里。晚上再把这些扼要的笔记详细写入日记。日记同样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拖到第二天外做。明天又有明天的事。”这本书之所以能如此引人入胜,经得住阅读,与此精细的笔触有直接的关系。
在第一章“玻璃沟”中,关于“麦通港”一段,作者是这样描述的:“乌苏里湾的湾头叫做麦通港。麦通港过去伸入陆地相当深,这是一目了然的。现在离海约5公里处,能看到陡峭的海蚀崖,圹沟子河河口原来在现今的散湖和三泡子湖,而麦河河口则位于现在铁路线和麦河交叉处以上不远的地方。这片面积为22平方公里的土地全部是多沼泽的低地,由麦河和圹沟子河的冲积物淤积而成。沼泽地里还留存着一些小湖泊,说明这里是过去最深的地方。这种海退和陆地增长的缓慢过程目前仍在进行。不久麦通港也会遭到同样的命运。港湾里的水现在已经相当浅了。麦通港西岸由斑岩构成,东岸由第三纪沉积岩构成;麦河河谷里到处是花岗岩和正长岩,而河谷以东则是玄武岩。”
这个自然段的文字把个麦通港及周边的湖、泽、河、岩、谷,现状及未来走向,交待得一清二楚。拿支笔顺着文字就能把它画下来。这种写法溢满全书,这些厚重的知识与信息量,经得住看,经得住想,使你越读越耐读,以至常常找来地图再看书,以求图文对照。
五、中国老人•金柱
这本书里最吸引我的内容,还是对中国人的描写。早在俄国移民到来之前,乌苏里地区就是鄂伦春人即“乌德海人”,赫哲族人、索伦人等土著居民的故乡,还有大量的中国人、朝鲜人在此生活。在本书第一章“玻璃沟”里,就谈到生活在北岔河谷的中国猎人,而“玻璃沟”这个地名,就“来源于中国猎人的一所碓子房,这所房子的窗户上镶着一小块玻璃。应当说明,当时乌苏里地区一座玻璃厂也没有,玻璃在穷乡僻壤特别珍贵。”“因此,中国房子窗户上那一小块玻璃是件奢侈品。”它受到当地头一批移民的重视,他们不仅把那所房子和小河叫做‘玻璃沟’,而且以‘玻璃’二字称呼整个这片地方。在整个考察过程中,作者在莽莽山林里随处遇到在这一地区狩猎、挖参的中国人和成片的中国人的村落、中国人供奉的庙堂。但最让我动心的,是作者写到的中国老人金柱和李淳宾。这两个人物,让我过目不忘,常想常读,浮想连翩。这大概也是本书的魅力所在吧!
先说金柱。阿氏在大柞树河的支流梨下沟河一个叫西杨房子的地方,遇到了中国人——金柱。阿氏是这样描写这个中国老人的:
“在夜色降临大地,万物即将沉入黑暗之中的时候,我们走近这座周围生长着古老的钻天杨的富丽的房子。门口出现这家的主人。这是一位微微驼背的高个子老人,留着长长的花白胡子,仪表庄重。只要看一看他的衣着,家宅和下房,就可以知道,他在这里住了很多年,而且生活极其富裕。他按照自己的习惯欢迎我们。他的每个动作、每个手势都流露出好客的盛情,我们进了房子,屋里同外面一样,一切井然有序。我接受了老人的邀请,并不后悔。
吃过晚饭之后,我向他打听有关大柞树河的情况以及到里伏锦河去的道路。开始他不乐意回答,但是后来却活跃起来。回忆起往昔,说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事。原来,他是满族人,名叫金柱,出生在宁古塔。他在大柞树河畔已经住了六十多年,现在打算回到故乡去,好把自己的尸骨埋葬在那里。接着,他向我讲述了乍到这个未开化的地区,生活在土著中间的情况。我从这个满族人那里第一次听到了关于乌苏里地区的遥远过去的有趣传说。”
老人的叙述细腻又动听,让阿氏完全沉浸在那遥远的往昔之中。不仅是他,一屋子的中国人都被老人讲的故事吸引了,屋里鸦雀无声。老人讲到当地的两个部落之间发生了血腥的战斗,许多人都在战斗中死亡了。那场战斗以后,这里发生了一种可怕疾病,幸存的当地的居民几乎全部丧命了,从此,这个地区便少有人烟了。
而第一批来到乌苏里原始森林的中国人都是挖参的,而他,金柱,就是随他们一起来的,他在大柞树河畔病倒了,便留在乌德海人那里,后来他同一名乌德海女人结了婚,和她生活在一起,直到晚年。
当金柱老人讲完以后,已是深夜了。漆黑的夜空,繁星闪烁,变幻着各种不同的颜色。附近的沼泽里,水鸟呻吟似的低鸣,草丛里虫几在叫着……
看到这里,我也不禁沉入其中,想一想,在100年前,在远东的遥远苍茫的大森林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中国老人,娓娓讲述比这还遥远的故事,那该是多神秘的一个场面,他一定是一个善谈健忆的人,在那个繁星闪烁的深夜里,在幽幽的小木屋中,他都讲了什么,还有谁在听,他本人60多年的山林生活的故事是什么,我都想知道。但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知道的了。
回头想想,上世纪60-70年代,我们上山下乡的知青中,有极少数人一不留神滞留在当地,候鸟变成留鸟。多少年后,这些“大荒羁旅”都蒙上传奇色彩了。那100多年前的金柱,年轻时的金柱,本身不就是传奇吗?
六、中国老人•李淳宾
阿氏在考察中遇到的另一个中国老人,是在大翁锦地区生活多年的李淳宾。这个中国老人不寻常的经历,让阿氏用了更多的笔墨,让我也动了更多的心思。因为:这个李姓中国老人不是从农村被贫困逼迫的逃荒人,也不是求财致富的挖参人,面是来自中国北方最大的城市的天津人,而且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天津人,是我的老老乡!
阿氏是从大翁锦的深山老林里出来时,碰到李淳宾的,时间是1907年9月9日的黄昏时分。距今已经整整100年了。在三条小河汇流的地方,有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座小房,房顶上盖着树皮和干草。这就是李淳宾的家。
阿氏一行“在小房跟前碰到一个孤独的中国老头。当我们从灌木丛里钻出来的时候,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想逃跑。但是看来出于自尊心,加上上了年纪和好客的习惯,他才硬着头皮留在原地。”(换成了我,我的第一反映也是逃跑。你想想,在静静的大山深处,忽然从丛林中钻出一队老毛子,且带着武器家伙,能不吓人吗?谁知他们是考察队还是武装土匪?李老汉是在自己家门前活动,是房子的主人,准确的讲,是李老汉在家门口碰上考察队,而非相反。)
阿氏写到,“这个老头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当时,我国已经开始查办偷猎的人,一经查到就驱逐出境。大概这个中国人以为我们马上会逮捕他,并把他押送到奥耳加湾。他吓得一屁股坐在树桩子上,久久不能平静下来。”(看到这里,悲从中来。李老汉来此已经很多年了,和其他在此生活的中国人一样,打渔狩猎过活。这片土地自古就是中华民族的地方,包括金柱在内,他们来的时候,不论从祖籍还是从法理,还是中国境内。到现在,一纸不合理条约,就把他们的居住地划到外国去了。新移民赶旧移民,还赶土著人,他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的生活家园,忽然不是自己的了,担惊受怕压抑了坦然,以致李老汉在自家门口碰到俄国人倒提心吊胆起来,怎不让人悲愤交加。国弱,连躲入深山的百姓都不得安宁。)
太阳已经下山了,林中美丽的晚霞也熄灭了,周围昏暗起来,添了几分凉意,小房四周舒适的环境,让阿氏决定在此过夜。在点篝火备晚饭的时候,阿氏坐在一旁“久久地打量这个中国人”。他打量的极仔细,极认真。“他个子挺高,稍微有点驼背。黑色的眼睛已经浑浊,留着几根挺稀的白胡子。他穿着一件用蓝大布做的布衫,已经褪色,破旧不堪,补得也挺难看,腰间扎着一条也是用蓝大布做的旧布带,腰上挂着一把猎刀,一把挖参的铲子和装火石、火镰的口袋。下身穿着一条蓝裤子,脚上穿着自己用鹿皮缝的矮帮鞋,用皮条绑着,头上包着一块破布,烟熏火燎,又脏又黑。”
阿氏的眼睛果真厉害,在他的观察中已经认定:“这个中国老头不像一般做苦力的中国人,他那双十指细长的手,他的侧影和鹰钩鼻子以及面部某种特殊的表情,都说明他到深山老林里来是出于偶然。”他甚至猜想:“可能是逃亡的政治犯。”
当老头渐渐地安静下来,他们在篝火旁开始了对话,阿氏一心想解开心中的谜团。
老人开始了遥远的回忆。他告诉阿,他叫李淳宾,现在已经74岁了,老家是天津,出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我当初看到这里时,心头一震)年轻的时候,跟家里人吵翻了,弟弟使他遭受了莫大的耻辱。里面牵连到一个女人。(唉,动人的故事多离不开女人)而父亲站到了弟弟一边。于是,他离开了家,跑到松花江,又从那里跑到乌苏里地区,在刀毕河住下。算一算,1907年时,李老汉74岁,年轻时家为天津豪门,他就算25-30岁离家出走,那出走时间应在1855-1860年之间。此时,天津著名“八大家”中的李家一大盐商李春城人称“李善人”,正是家兴业旺之时。著名的“李善人花园”现人民公园,就是于清同治二年(1863年)前后,仿西湖园林设计的,不知这位李淳宾是否为李家之人。因为,李老汉在与阿氏交谈中,回忆起了他的母亲,他的童年,河边上的花园和家,李善人花园就是在墙子河边不远处建的。但在同一时期,天津同称“李善人”的大户,还有几家,李淳宾是否与之亲源,可待考证。
后来,俄国移民来到刀毕河,李淳宾又搬到乌拉河,以后又在苏子河、普松河和外伏锦河住过,最后来到了大克马河,在这里一住就是34年。若加上从刀毕河开始的生活,李老汉在乌苏里地区生活了不少于45-50年。从前,他打过猎,第一杆火药枪是用30张上等貂皮换来的。后来又挖人参。上年纪了,老了,眼花了,腿也跑不动了,不能打猎了,他就捕兽。(李老汉的分段式的生活经历,很像我插队的农场中那个老头店的主人——王老头。1970年我插队的农场有两个土著地名。一为寡妇林,一为老头店。老头店就是在宝清县与饶河县之间的百里荒原中一个孤独的旅站,其主人就是王老头。我到农场那年,王老头已经70岁左右了,他也是孤身一人,置于荒原之中,年轻时上山打猎,老了住在马架里,在荒原上下套捕兽,在河里下网捕鱼。)
李老汉孤单单一个人住在这里,偶然间有土著人路过此处,绝大多数时间是一个人过活。相信,李老汉很多年没有见到考察队这样多的人了。很多年也没有与阿氏这样的“文化人”打交道了,阿氏的出现,也给了他一个诉说的机会。
他们的谈话持续了很久,这个谈话肯定是以李淳宾为主,他有被刺激起来的诉说欲求。对阿氏——这个肩负考察乌苏里地区自然人文任务的,并且极其负责任、有强烈探究精神的俄国年轻人的到来,肯定给李老汉留下深刻的印象,不然的话,他绝不会为此而开口。因为他缄默的时间太久了,是阿尔谢尼耶夫身上散发的勃勃生气,使他看到了自己的当年,当年的自己。
“他终于沉默了,把头垂到胸前,陷入沉思中。”
两个人谈话在李老汉的沉思中结束。阿氏已经感到凛冽的寒风从西北吹来,九月的乌苏里深夜,已是寒气逼人。阿氏悄悄回到屋里,而李淳宾仍然坐在篝火旁边不动。
隔了一会儿,阿氏往门外瞧瞧,李老汉仍然原地不动,原姿不动。火光照亮了他那苍老的面孔。“在这火光中,他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是一个烧红了的铁人,完全沉湎于冥想中,仿佛根本忘记了我们的存在。”阿氏记录下这一刻的情景。
诉说与沉思,让李老汉陷入长久以来没有体验、没有出现过的感情狂潮,在他一动不动身姿的躯体内,一定是热血在沸腾,思絮在飘舞,万千心澜,激涌跌宕。
阿氏看在眼里,思在心上,“他在想什么呢?大概是想到自己的青春,想到他这一生完全可以是另一种样子,想到父母,想到他所爱的女人,想到他在这深山老林中度过的孤独生活……”是的,应当是这些内容和比这更丰富更情感更动人的内容。
然而,阿氏没有想到,正是他的出现,激活了老人已近死寂的内心世界,使他作出了另一个出人意料的决定……
夜更深了,篝火已被寒风吹灭。阿氏向窗外望去,李老汉仍然原地不动!
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升高,白花花的寒霜落了一地,水坑已经结冰。阿氏走出屋外,发现昨天还在房前凌乱摆放的东西,已经被收拾到小棚里了。
“老头哪去了?”阿氏问他的同伴。
同伴用手指指树林,阿氏发现:在空地的旁边有一座小庙,是用木头搭的,李老汉正跪在庙前祷告呢。大约过了一刻钟,李淳宾回到屋里。收拾自己的行囊,
“他想到哪去呢?”阿氏问旅伴们。
回答是,他打算回老家,如果弟弟还在,便跟他言归于好,并在那里度过残年。
这个决定肯定不是李老汉预先制定的,充分思虑的,即使想过,也没有定论。这是一个突然的决定,但有着长久的背景,落叶归根——这个潜伏在深处的必然性,终于在这样一个特定的时刻和条件下,被一个不期而至的偶然性所激活,所点燃。而他,阿尔谢尼耶夫,就是这个点燃者!
李老汉收拾好行囊后,从手腕上褪下一个木手镯,递给阿氏:“收下吧,大老爷,好好戴着它,保你有福!”
阿氏道谢后,立马戴在手上。
要走了。真走了。李淳宾老汉开始跪拜四方,跟他的房子,他的山和水,一一告别。房子旁边长着两棵挺拔的落叶松,这是他亲手栽的。多少年又多少年,每到傍晚,他都在大树下乘凉。他望着大树,说着感人肺腑的话,掉下难过的眼泪,又磕了头。
李老汉向阿氏和他的旅伴们一一告别。他走到空地边上,又停下来,最后一次回头望望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孤独生活的地方。“他看见我,又向我摆摆手,我也挥挥手作答。这时,才感到手腕上多了一只镯子。”
李老汉走了,消失在树林中。
考察队也该上路了。阿氏走到树林边上,也像老头一样回头望了望。这一望,让阿氏感慨顿生。他是这样写的:
“好像有根弦一下子断了!这块空地,这座小房,昨天我还觉得非常舒适,如今却变得十分陌生,十分空旷。
这是一座空房子!灵魂走了,只剩下躯壳!”
第九章在阿氏长长的感叹中结束了。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心潮也在起伏,也在奔涌!我被深深的感动了。据说,在黑泽明导演的电影《德尔苏•乌扎拉》里,有这段描写李老汉的内容,没看过,不知是否完整表达出了书中的原意。但仅从这字里行间,我的情感已经难以自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是为李老汉、为先民,还是从中也有触动自己身世的地方,一直在想,也没想清楚。大概都有吧。
当电影电视、报刊杂志满世界里都是帝王将相、风流人物、才子佳人、群星乱舞的时候,我更喜欢和琢磨金柱、李淳宾,还有德尔苏•乌扎拉这样曾经真实的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看看他们真实的情感与生活,看看一代人的生存轨迹与文化历史。没有溢美之辞、脂粉之饰的历史,白描的历史,真实而生动的历史。
仅从这个意义上,我就得感谢阿尔谢尼耶夫。因为他,因为他的观察,他的笔,他的书,使李淳宾这样一群在乌苏里地区默默无闻生活着的中国先民们,得以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