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舅和他的铁姑娘班

孙书权

2008-09-09

回顾往事，我常想，当一场人为的灾难来临的时候，由于人们身处的小环境不同，往往有不同的命运等着你。幸运者如电影《牧马人》中被打成右派的主人公，由于周围的贫苦农民和基层干部凭着淳朴善良的天然本性接纳了他，保护了他，使他在最艰难的日子里看到了生的希望，人性的本能抵制或削弱了那灾难的程度；相反，如果遇到了品行不端或有着个人野心并主宰你命运的人,那么他身上的恶就会乘势膨胀，而受害者往往是纯洁天真的年轻人。

我说的这个蔡老舅就是这样一个有点野心的小人物，他主宰了一群天真烂漫的女孩子的命运。

蔡老舅是六十年代的转业军人，在兵团的一个引水工区里任副指导员。人长的高高大大，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扎着牛皮腰带，别着拴红穗穗的盒子枪（民兵连的领导可以随时佩带枪支）。爱披着军棉袄，插腰讲话。从袖口和裤脚露出的白衬里，能看见农村老婆的粗针大麻线，还有那一顺的、不分左右的毛边黑条绒布鞋。中分头，当他思索问题的时候经常搔挠着，那超人的智慧随着头皮屑纷纷而落。明亮的小三角眼，露出农民的狡黠。大嘴岔一笑满嘴的粉白牙龈，从眼角到嘴角夸张地形成两个对称的双括号。

蔡老舅算个有学问的人，不是高小毕业就是初中毕业，写了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尽管走到哪里上衣兜总插着两只钢笔。会写文章，经常给报社写个豆腐块。

蔡老舅的精明在于有战略眼光，象下棋，别人能看两三步，他能看七八步。他审时度势，决定在自己的权力所及的范围内树立一个典型。他深知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也能悟出谁为名人树纪念碑实际是树立自己的道理。于是铁姑娘班在他精心策划下而诞生。后来的实际也证明，这是他为自己升迁走的一招妙棋。

铁姑娘班的成员都是精心挑选的身强力壮、出身特别好的二十来岁的女孩子。班里没有一个知青，因为到工区的知青大部分出身不好，按他的说法都有蘸儿。人家铁姑娘个个三代要过饭，（挺好笑，其实要饭者只是无产阶级里面比较消极的一部分，那时候却成了出身好的符号）。

这个工区的主要任务是开凿山洞，将一个高原湖泊的水引下山，开荒种田。那时候开凿山洞就是用钻眼爆破逐步掘进的最原始办法。一线工作是极其艰苦而危险的，这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而这一线工作由于领导的信任落责无旁贷地落在我们知青和老职工身上，同我们并肩战斗的还有劳改犯和新生人员。铁姑娘班的工作就是在湖边筛沙子，工作忙的时候，用矿车帮助运送砂石料。她们干的那点活儿充其量算辅助工作。可是，蔡老舅的本事就能把她们粉饰成工区的主力军，宣传成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巾帼英雄。

铁姑娘班的女孩子们确实个个天真可爱，因为大部分来自农村，她们天然地爱劳动，干起活来也不惜体力，成天在高原湖边晒沙子，没几个月就晒得黑红黑红的，象男知青们说的那样，铁姑娘的脸蛋子都是铁锈色的。起初她们还真干出点成绩。

能干的不如能说的，很快，铁姑娘班的优秀事迹见报了，先是师里的战报，后来是兵团战报，再后来自治区大报也刊载了。不久铁姑娘班就有了明星效应。铁姑娘1号，也就是班长，和铁2号后来基本就不干活了，主要任务就是到处宣讲她们战天斗地的优秀事迹。以后铁姑娘班的工作与其说是完成连里交给的任务，不如说是为了蔡老舅的宣传材料凑事实。蔡老舅的天才在于本末倒置，能引导那些天真的女孩子按照他的意图制造了许许多多的优秀事迹。

按兵团建制，铁姑娘班应该由排长直接领导，可这个班从诞生那天起就由蔡副指导员亲自抓，别人不得过问。他的管理完全是封闭式：姑娘们白天劳动，晚上学习毛选、写心得笔记。不许随便串其他宿舍，不管大小事，外出必须请假，定期进行思想汇报。蔡老舅十分重视思想控制。

《从一双尼龙袜子看阶级斗争》，这是曾在报纸上刊载的关于铁姑娘班的报道。说的是，铁姑娘N号穿了双漂亮的尼龙袜子（其实六十年代中期在城市里穿尼龙袜子已经不是新鲜事了），姑娘们都扫听，都想买。结果被政治嗅觉灵敏的蔡指导员嗅到了，于是乎撰成一篇大文章，上纲到关系到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成败的大事。想想这逻辑也挺严密：穿尼龙袜子___受到资产阶级思想侵蚀___逐步堕落，并且腐败扩散到整个铁姑娘班___扩大到整个工区___扩大到兵团---.最后无产阶级失败了，因为一双尼龙袜子。

通过这种阶级斗争的强化教育，铁姑娘们的阶级斗争觉悟噌噌地提高。

看看铁姑娘表演的节目也能显示她们的风采。两个全副武装的铁姑娘拖着真枪走上台向大家敬礼，表演对口词。

甲："枪！"

乙："枪！"

甲：革命的钢枪

乙：红色的钢枪

甲：阶级斗争的武器

乙：消灭敌人的武器

甲：时刻紧握手中枪

乙：阶级斗争永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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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句台词，句句口号，一句口号一跺脚，地上尘土乱飞，整个节目充满杀气和仇恨，她们的眼睛里闪着坚定和执著，燃烧着对假想阶级敌人的愤怒。

尽管阶级斗争觉悟不断提高，资产阶级思想还是不断侵袭着铁姑娘。有两个天津男知青同铁姑娘比较熟，有一次到姑娘宿舍玩。姑娘们沏茶倒水分外热情，屋子里充满了欢笑。谁成想惊动了蔡老舅。他一进门就把脸耷拉下来，借布置工作指桑骂槐。弄得两个男知青坐也不是站不是。蔡老舅越说越激忿竟然掏出盒子枪杵在桌子上，冲着铁姑娘们说："以后你们女生宿舍不得男人擅自入内，谁要是不听话，就对他不客气！"显然老舅把自己这个老男人除外了。

两个男知青灰头土脑地走了。

"真混蛋！铁姑娘被他垄断了，他是什么玩意儿，成他妈大舅子了！"天津知青背后气愤地骂着，从此，"蔡老舅"的外号也就诞生了。

知青里也有不信邪的。有两个男知青成心找到老蔡，说笑着搂着他的肩膀，亲昵地叫大舅子，还不断地顺着老蔡的脑壳往下呱唧呱唧地捋，天津人叫打脖溜儿。蔡副指导员起初想发作，但毕竟搞政治多年，知道来者不善，心想这俩亡命徒也不属自己领导，犯不上同他们计较，就嬉笑着，点着头，承认是天津人的舅子。打那以后蔡老舅这绰号越叫越响。

蔡老舅最得意的大手笔是铁姑娘9号舍己救人英雄事迹的报道。

先说说这铁9号。她是县中学一主任的女儿，长得白白净净，模样很周正，说也奇怪，同样在湖边筛沙子她就黑不了，为此她还挺苦恼。按说，她父亲算是走资派而且正被监督劳动，祖辈也没要过饭，不符合铁姑娘条件。大概她太想当铁姑娘了想以此洗刷父亲带给自己的消极影响。蔡老舅见这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样子，心想以后到哪做个宣讲报告，这形象也拿得出手。于是老舅告诫她必须彻底和父亲划清界限，勇于大义灭亲，站在无产阶级立场，才能成为真正的铁姑娘。从此，铁9号在老舅的亲切关怀下茁壮成长。

报纸大体是这样报道的，铁9号与一老职工推着矿车在轨道上快速滑行，在拐弯的时候才发现前面有一辆停放的矿车，当时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为了抢救老职工，铁9号英勇地把老职工推下飞速下行的矿车，自己拼命地刹车，结果脚踝被两辆矿车撞成粉碎性骨折。当人们围过来的时候，她倒在地上，咬着牙，坚强的没吭一声，没落一滴泪，豆大的汗珠滚下额头。人们把她抬上救护车送往师部医院。别人问她住院带什么，她摇了摇头，说："什么都不需要，把毛选四卷和笔记本给我带上吧！"

正被监督劳动的父亲去探望她，起初她不想见。父亲一再要求，不管认不认自己这父亲，还是想看看她。

见到父亲，她十分严肃地说："不好好接受改造，你来这干吗？我很好，有党组织照顾，有这么多阶级姐妹，我很快就会好的"。

以上是基本情况，发到报纸上就是一曲撼天动地，响遏行云的共产主义凯歌。谁知过后，出了点小差头。那个被救的老职工非但不感谢女英雄抢救他的生命，反而骂闲街：什么他娘的烂报纸，尽瞎编。她救谁啊，俺用得着她救吗？当时往车下一跳就没事了，她吓傻了，来不及跳就给撞上了。

真是的，没推过矿车的人，可能相信救人的说法，我们这些常推车的人很难相信救人一说。此事在工区闹得沸沸扬扬。后来工区党委考虑从大局出发，塑造个女英雄对工区不是坏事，就反复教育那没觉悟的老职工要顾全大局才把事情压下去。

此事之后蔡老舅升了官，把个副指导员"副"字去掉了。本来还要提拔，后来不断有信揭发他的报道失实，也就打住了。铁9号用一条残缺的腿，换来那篇报道，换来全工区的议论纷纷。最后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只能把那张报纸保存终生。

铁姑娘班的大结局还是圆满的。红火了四五年，姑娘们也大了，情窦已开，寻找配偶的强烈欲望伴随无产阶级觉悟同时增长。蔡老舅开始采取断然压服的办法，无奈按下葫芦，浮起瓢；后来只能睁一眼闭一眼，于是铁姑娘班白天批判资产阶级思想，晚上"一帮一、一对红"地搞对象。气得老舅七窍生烟，也是干瞪眼。

老舅毕竟非等闲之辈，心想见好就收吧。于是他想方设法安置这些姑娘们。还真不错，铁1号被保送到北大上大学。光荣地成了工农兵学员。把我们这些来自天津、上海的知青嫉妒得要死。我们梦寐以求的理想让这个小学刚毕业的铁丫头实现了。当时我还酸溜溜地说，上大学，她能跟上吗？半截退回来可就丢大人了。谁知人家暑假回来吃得白胖白胖的，到处高兴地说北大可好了，吃的好，玩的好，北京可大了。原来人家命好，正赶上张铁生当零分英雄瞎折腾那阵，到北大用不着念书。

其他几个铁姑娘或分到医院当护士或到学校教书或到机关当干部，总之都脱离了体力劳动。

奇怪的是，这些铁姑娘换了工作岗位后，先后又制造了一些新闻。那个铁3号到了县医院没半年就同医务主任搞上了。那主任背了个处分，把个帽翅也丢了，铁3号也背个处分回农场又筛沙子去了。一个医院的熟人曾对我说，那主任原来可老实了，从不沾花惹草，说自己活该倒霉，是铁3号主动找他谈话，稀里糊涂地就钻到他怀里了，自己一时经不住资产阶级诱惑就犯了错误。

唉！这蔡老舅教育了这么多年，无产阶级的铁姑娘转身就腐蚀别人去了。

我想这些铁姑娘也许会感谢蔡老舅，是他给她们安排了好工作，是他为她们指引了一条人生的捷径，即使这捷径需要用撒谎和欺骗铺就，但毕竟得到了实惠。

也许这些铁姑娘在她们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有一天会突然醒悟，在她们最宝贵的青春阶段受到过愚弄和欺骗，自己曾丧失过作为人的最可宝贵的精神自由，自己思想曾走入极端，甚至丧失过人的善良本性。

后来，那个铁1号怎样了？那个永远拖着伤残腿的铁9号怎样了？还有那轻易失身的铁3号怎样了？

我都无从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