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风秋月
2006/09/10
在北大荒的时候,因为能够找到的书籍很少,但凡能弄到一本书甭管什么内容,都是如获至宝,哪怕是一本《赤脚医生手册》。记不清有一次是在谁的手里弄到了一本《中医学概论》,我硬是“兴趣盎然”地把它啃了下来。记得应该是在讲病因的章节里,提到人的情志不当可以致病的观点,并把人的情志分为:喜、怒、忧、思、悲、恐、惊共七大类,哪一种过当都可能引起脏腑经脉的不调而导致疾病。那时二十一、二岁的我,已经历了文革前期的几年和下乡步入社会的跌宕与坎坷,喜怒忧思悲恐惊都已初尝了一些滋味。所谓“怒伤肝、思伤心、忧伤肺... ...”这些都是慢火“煎熬”出来的,而惊恐却是可以“立竿见影”的,所谓吓破了胆啊。我第一次(应该也是唯一的一次)经历恐惧就是在北大荒,那一次的经历和感觉真是没齿不忘。
那是1971年的春天,当时的我还不满十八岁。我已经被分配留在蛤蟆通水库,那是一个被环抱在完达山深处的中型水库,湖光山色风景秀丽,能留在这里让我在惆怅中稍有宽慰,毕竟从此能有秀水青山相伴了。我们这些留在水库的人都是来自原先的农业连队,因为冬季的水利大会战才临时轻装简行来到这里,现在既然留下来就要做长期打算,所以我们都要回原来的连队取自己的行装。水库距原连队一百多公里,这在当时交通极不便利的情况下,是一件有些难度的事情。我们几个当时的小女生相约着启程回各自的连队,并约好三天后返回水库。就在回程的路上,我经历了灵魂出壳的恐惧。
北大荒一直都是地广人稀,当时连队与连队之间往往都有几十公里的距离。这一次的出行,是我们几个小女生到北大荒后第一次小规模的单独行动,在交通极不便利的情况下,往返将近三百公里的路程,真的让我们在出发时就已惴惴不安,我们反复地约定、设计回程的路线和时间,但是仍然计划赶不上变化。
我在约好的那天早上,早早地提着行囊到公路边,等候一天只有一班的宝清县城至八五二“团部”(即三师二十团部)的长途客车。因为顾虑回程路上的不确定,我只带了一个塞得满满的帆布挎包和一只中型的手提包,以便“路长无轻载”的时候两手互换。我一直很不喜欢那种背背肩扛的负重方式,那总让我想起“泥塑收租院”里的长工。虽然我在当时的教育下也很憎恨地主资本家,但是我也不喜欢那些弓腰弯背的“长工们”,因为那里找不到人的尊严(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所以我无论走到哪里,所带之物皆以双手负重能力为限。原连队的同学们千叮万嘱地把我这个第一次独行数百里的“勇士”,送上了如期而至客车,挥挥手我便真的成了独行侠。
乘车到达团部时,我已经顺利走完第一段行程,等着在这里和另外三个同伴汇合,一起乘坐“迎春”——“八五三”的客车,就可以顺利回到水库了。可是,左等右等既不见同伴也等不来客车,一直到下午快两点了,早已过了班客车的时间,才得到消息这班客车今天停运了。我一下就紧张起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辆团部到一营营部的客车开过来。一营部是回水库的必经之地,走一成算一程吧,我快步赶上了这趟末班车。车到一营,一下子就看到了正在路边等车的同伴W、Z和X,那心情简直就像当年的红军会师一样。我们雀跃了一番,才知道她们也不顺利,一段段不停地搭车才算走到这里,这时已经是下午的三点多了。
我们又等了一会儿,眼看快四点了,还没有车的影子,再晚我们就赶不回水库了,这里一个熟人都没有,怎么过夜呀。不能再犹豫着等下去了,我提议:要不我们走回去吧,剩下的路程是三十多华里的山路,我们与其干等可能不会再有的汽车,不如干脆来一次探险式的拉练。我们商议了一会儿,计算了一下时间,一小时走十华里,最多三个多小时,在天黑以前可以赶回水库。再看我们的行李,四个小女生足足有五个鼓鼓囊囊的手提包,W带了两个提包,用一条围巾系着,一前一后搭在肩上,虽然大多是衣物不算太重,数量和体积也很可观呐。但当时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除了两条腿我们已经别无选择。W到的从路边树丛里撅了一根粗树枝,我还嘲笑她准备用“拐棍儿”,谁知这木棍后来派了大用场。我们信心十足地出发了,想着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回到水库,而且还是走回来的,心里不免有点预支的得意。
我们大约走了一公里多的慢坡公路就进山了。四月的北大荒说是春天,其实还是暮冬。走进山里明显觉得比山外面冷,公路两边的树林里还能看见散落的积雪,光线也一下比刚才暗了下来。这个完达山应该算是经年的老山深林了,满山遍是一抱粗的柞树、椴树、大杨树,还有一人多高的榛柴、荆棘灌木丛。我们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公路两边,幽深黢黑的灌木丛林神秘莫测,随着我们不停地行进,似乎丛林里面也有什么动静紧随而来。刚才的我们还在唱着、说着、笑着,一时间竟齐刷刷地噤了声儿,不由得都加快了脚步,一下子开始了急行军。恐惧是会传染的,一个人心里的恐惧,马上就可以感染周围的一群人,更何况我们只有四个十七、八岁的小女生。脚底下加劲儿到底是出路,我们很快就登上了一个山岭。从进山开始到水库的这三十多里路,总体都是上坡,越往前走随着地势的抬高,我们已经有了向下面望去的视野,身后的莽莽丛林一片暗灰,林间最后的积雪斑驳着片片灰白,我感觉这巨大的灰色憧憧鬼影般发从背后裹挟而来,恐惧在我心里强烈地滋生蔓延起来。
我是四个女生里个子最高的,似乎有责任保持镇静。虽然谁都不说什么,但彼此都能相互感到心里的恐惧,毕竟我们对这里的一切还都是陌生的,更何况是陌生而幽暗的山林。这一节下坡路我们快步如飞,转眼又是一段四十度左右的大坡路,看看手表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可是却看不到一点要到家的迹象。我们决定休息一下,然后一鼓作气走完其余的路。在路边散落的石块上坐下来,简直比靠在宿舍的大炕上还舒服,人要是累了真就顾不得择地儿了。喘息间,我回望身后,已是一片茫茫山林看不到来路,向前看,一条漫漫坡道望不见尽头,远处是一座又一座山峦,山的那边还是山。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大自然的力量,感觉到人类面对自然时的微不足道,感觉到面对巨大的群山我就是一撮泥土。天已经有点儿快黑了,我们不敢再多耽搁,W提议用她的木棍把提包穿起来,轮流抬着走,这样可以加快行进的速度,这时我才觉得还是W有先见之明。
我们走着走着,刚才还挂在远山上的半个夕阳,一下子就掉下去了,山里没有了太阳很快就黑了,藏在心里的恐惧像虫子一样,顺着脊背爬满全身。因为个子高,就要抬木棍的后一头,这样就自然成了小队伍的断后。那天也真是怪了,路过的拉货大卡车很少,仅有的几辆过路车,我们试图拦截搭车,却都不肯停下,我们只剩下硬着头皮往前赶的份儿了。昏暗的天色下,越发觉得四周的山林鬼影憧憧,我不敢再往四下里看;但又觉得背后总有危险袭来的可能;头上,归窝的飞鸟鸣叫着一掠而过,立时在群山里惊起一片回响。我们四人个个咬紧牙关,竖起耳朵,用最后的理智闷住自己的恐惧,生怕一个忍不住叫出声儿吓倒了大家。
当恐惧占领头脑的时候,想象力会立刻来助威。天已彻底黑了下来,我们打亮手电筒,在漆黑的山里就像鬼火,更加助长了恐惧。我一阵阵感觉空虚的身后,时刻都可能被袭击,被什么袭击却来不及想清,只是一股劲地害怕但又得咬着牙忍住害怕。我只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向头部,每一根头发根儿都立着,后背和全身一层一层地起着鸡皮疙瘩,但我咬着牙不说出来,恐怕惊扰了尽如惊弓之鸟的四个人。我想起一个成语:毛骨悚然,不用任何词典,我已经深深领会了它的全部含义......终于,我们爬上了那个标志性的,最后一个长长的将近四十五度度的陡坡,我们看到了灯光,那是我们的栖居之地呀!当我们踏进连队宿舍的门,我们扔下手中的行李,扑倒在大炕上一瘫不起。四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徒步夜闯完达山一下子传为美谈,只有我们自己知道那是怎样一个灵魂出壳的经历,但是,我们没有被恐惧压倒,我们最终战胜了恐惧。
经历了恐惧之后,才知道恐惧是藏在人们内心的妖孽,如果不用理智和勇气制服它,它会吸空你的灵魂,瘫软你的躯体,使你束手待毙。恐惧不同于危险,危险是客观存在,而恐惧是主观感受。就像念由心生,恐惧是从自己心里长出来的,是一种不良的意念,一种致病的甚至摧毁健康的情志,绝对应该在克服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