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三四年六月三十日,北美洲近東岸上空,如同雷神降臨般的制裁瞬間席捲了空中。
明亮的閃光照耀著漆黑的夜晚,稀薄的空氣令人呼吸困難,震動使人失去方向。我緊握扶手,努力抵擋已經數不清的劇烈震晃。眼角的微光只能看到飛機小窗外,除了不斷碰撞爆散的碎雨外──
一片虛無。
我原以為這黑與無會與我長伴,但現在多了火光的輪廓。
這火並不是為了取暖。
「緊急修復系統是不是沒有在運作!?」
「系統沒有故障!但我不能將被炸掉的機艙補回來啊,隊長!」
「那火呢?」
「在這樣的高空,自動修復也要一段時間!」機長驚慌地回答著。
本來還想繼續說話,但眼前的問題,光靠言語也難以解決。
不斷掉落的雨水也難以對抗那火勢。
『戴蒙遜,你那邊狀況如何?』
「當然是很不好!」我回應通訊另一頭的蘇,作出決定。「妳們那邊先行迴避吧,不然有下一波攻擊的話會躲不掉的!」
『但我們不能拋下……』
「蘇,照我說的做!」
不甘願的沉默蓋過了雨聲甚至機艙的警示音。
『……收到。』
「放心吧,我會回到妳身邊的。」
「……你答應我了。」
一架傾斜的旋翼機在右翼的窗外飛過,它向右下方轉去。那是蘇擔任指揮的飛機。
「蘇已經更加成熟了……還是她已經進入戰鬥模式了?」我不禁想到這件事,同時想起另一個人也在通訊裡面,他一直沉默不語。
「席絲,為什麼你不說話?有什麼狀況嗎?」
或許是因為暴雨的緣故,通訊裡先是傳來幾聲雜音。
『哢嚓……啊,我想說的是,不要像電燈泡一樣……你們最近感情不好嗎?』
「『問題不在這裡!』」我和蘇同時大喊。
「好的,好的,我會避開的。那待會見,指揮官大人。」
位於我飛機左側的飛機,也向另一個方向飛去。
我深深地呼了口氣,「拜託有點危險意識……」
一年前,我們經歷了大災變,經歷了激烈的戰鬥。現在,我們終於回到河口湖進行戰後整修,重新勘查並踏上下一個旅程。
三分鐘前至今的事情十分清晰明瞭。我帶領的飛行隊從河口湖出發,經過多次補給,飛了數十小時,終於快要到達目的地上空。然而,這個暴風雨夜晚,我們突然遭到了突襲。
沒有警告,沒有徵兆。只有那殘留的回響。
那時,數枚對空飛彈從深不可測的黑暗中冒出,衝向陣型的中心,炸毀了三架護送的僚機,也將我們這邊的機艙整面撕扯進夜空。明明先前確認過不存在能夠攻擊如此高空的 AI 無人機......卻還是中了計。
當初應該聽從她的告誡,新型 AI 無人機研發資料可能被隱藏著。
現在,我們甚至不知道敵人在哪裡。
雨勢逐漸消停。
「火勢已經撲滅,隊長!但引擎的損壞率已經超過一半……」
「直接低空飛行,現在已經沒閒功夫管敵人了!」
我苦撐著身體來到駕駛座後方,飛機本身的自動修復系統似乎已進入倒數。但沒給半點的餘裕,馬上就聽見了另一道不祥的警告音效。
我和機師對看了一眼,連話都不用說就明白事態的嚴重性。
機身再度被又一波不明的導彈鎖定了。
殘留的雨點拍上我的夏裝外衣,我緊抓著椅背大吼:
「快點迴避!」
「廢話!」
「呼呣,洒家這是第一次『出國』呢……到海外都是這麼刺激的嗎?」
我翻了翻白眼,「妳這話是在幫倒忙,克米絲!」
在這架被轟得東缺一塊、西缺一塊的傾斜旋翼機中,除了我、數名戰鬥人員與機師外,還有個外觀特異,並早就冷靜下來的傢伙。
「畢竟這個距離,感知不到敵對者,洒家也拿他們沒法──聲音消失了。」
連預測幾秒後的未來都沒辦法嗎……這個節骨眼。
「那就乖乖坐在位子上抓穩!」
真不該帶這傢伙來的,我暗自心想──但那時,我還是做出了決定。
我心意已決。
頓時,天際線的黑夜染成了紫金色。
在我們利用夜色的掩蔽匆忙趕路後,黎明即將升起。
那是足以蒸發殘雨的朝陽。
流雨飛散間,飛機終於重新發出了完整的轟鳴,引擎高速運轉並全力迴避即將來襲的導彈群。機師將駕駛桿徐徐前推,同時用力踩住方向舵,大幅度的閃避動作將機身往底下不見底的黑暗大陸拉去。緊咬不放的導彈群接連於路徑上炸裂,一團又一團的火舌吸乾了飽含水分的空氣。
然而,就像是被燈火吸引的飛蛾一般……
「快躲開──!」
唯一一枚倖存的導彈衝破黑煙,筆直灌進了旋翼機的側腹。
撞擊、引爆、吞噬、甩出,一切都是發生於瞬間之事。
無線通訊中,有人在呼喚我的名字。
我的雙手雙腳如慢動作電影,拍打虛無的夜與晨。
失焦的眼前,從再度著火的旋翼機艙門中探出了一副身軀。克米絲的白髮被狂風吹得七零八落。她似乎說著什麼,但視野被狂風吹亂的我,在最後還是無法讀懂她的唇語。
「克米……」
我那少了地面支撐的身體,就此往無盡的黑夜之中失墜。
──對於大災變六年後美國的現狀,我們幾乎一無所知。
而這時的我們還不知道。
我們或許太過於低估早在六年前就種下的災禍。
††
♪旅人在悠悠流淌的溪徑邊偷閒♪
♪遙想故土那金黃斑斕的玉米田♪
收音機持續放送著音質差勁的失真樂曲,有人特意切到了極少數還有運作的廣播頻率,八九不離十是地下電台。
這種時候無線電塔還沒被炸毀可真是奇蹟。或應該說,還有人有閒情逸致廣播,也是不可思議。
不過應該也快了吧……這世上恐怕沒剩多少音樂可聽了。
在淺淺的夢中,我放任詞曲飄過我的耳際。
「喂,起來了。」
我打了個哆嗦。明明是夏季,但夜晚少了暖意的空氣,還是讓剛醒來的身體不免冷到發顫。
上頭野營帳的篷頂簌簌翻動,唯獨今晚的風特別大。
──是因為人變少了而讓附近變得空曠了嗎?
我揉揉眼,努力讓自己的意識回復正常。不到兩小時的淺眠實在是達不到「休息」的作用,但一想到眼下的狀況,自己也心知肚明不能倒回去睡回籠覺。
「史塔森……」我拍了拍自己的頭讓腦機能重新上線,「今天是第幾天了?」
「第三天。妳不會是睡昏頭了吧?」
史塔森.威廉姆斯──方才叫醒我的高大身影,板著一張臉,顯然沒在擔心我究竟有沒有得到充足的休息。
「唔,我還行。怎麼了嗎?會議?」
「三小時後要進行突圍,妳也該來聽一下。」
「艾彌爾前輩呢?」我左顧右盼了一會兒。
艾彌爾.布朗。目前這個「臨時基地」的代理指揮官,同時也是我少數真心尊敬的對象。不久前也同樣在休息的她不在這座帳篷裡。
史塔森大拇指向後比了比,「她早就先過去了。結果把叫人起床的工作丟給我,麻煩死了。」
我緩緩點了點頭,「也是啊,畢竟是指揮官呢。」
還是有點想睡。我撐著地板起身,嘴硬地再爭取哪怕五分鐘的睡眠。
「那、那個……我這種底層探員有去的必要嗎?」
史塔森吐了口氣,用那缺乏情調的死魚眼看過來。
噯,你嘆息也不用嘆那麼大聲吧?
「別想賴床,又不是小孩子了……喔不對,妳就是小孩子。」
他突然露出難看又假惺惺的笑臉,冷哼了一聲。
這些人就愛拿我的身材和年齡開玩笑……雖然自己也沒什麼資格說,畢竟年紀就是小了那麼一輪、身高甚至連國中生都不如。
輩分最小就是得忍受一些不合理的待遇。史塔森對我還算是友善的了。
不過這不反擊一下怎麼對得起自己?
「……這種時候您還有力氣開玩笑真的太好了呢。您的曲棍球面具呢?」
「哈、哈。真好笑。又不是叫史塔森的都是殺人魔,快走了。」他撥開帳篷門口的防水布,「而且妳也確實得去參加會議,我們現在人手就是不足到這種程度。我在外頭等妳,再不快點就等著讓艾彌爾教訓妳了。」
「嗚哇……。」
唯獨這件事……我用逐漸清晰的思緒想了想。
「也是。」
那個人平時性格溫柔,但發飆起來,是連史塔森都會怕的類型。
拍拍臉頰振奮精神,於短袖制服外披上軍大衣,踩了踩尺寸不是特別合的長靴。我緩步走到帳篷門口,看了眼被晾在一旁的防彈衣與配槍。
開個會應該不需要武裝吧……這麼想的同時,我擠出帳篷與史塔森會合。
從休息用的營帳到集結軍官傳話的主帳篷路途並不遠。如果是以前在局內的那棟大樓,搞不好連等個電梯都得等上兩分鐘。
不過畢竟是在臨時的地點搭建的臨時基地,並且還是多個情報單位與軍隊臨時組成的聯合軍,陣容並不大。踏著貧瘠的草泥地,小跑步不過一分鐘就抵達了。
我同史塔森進入人滿為患的帳棚內,行了軍禮並由史塔森代表發言。
「不好意思,我們來遲了。」
站在最遠處空間中央的女性看見我們,投來友善但稍露倦意的目光。
「啊,史塔森,還有──艾莉緹,妳們來了。」
已經準備好簡報的艾彌爾,招了招手要我們趕快加入。
互稱名諱或許顯得不循規蹈矩,可是我們原本就不是軍事機構,尤其這種時期,也顧不了傳話總是要加上職稱或階級。
我跟在史塔森的身後,試圖擠進人群的縫隙。有照過面的探員與軍官見我比較矮小,也紛紛讓出了前排的位置。
「那麼,我們就繼續吧。」
艾彌爾有條不紊梳理著目前的「戰況」與接下來的方針。以昨天才上任的臨時主導者而言,假使沒有豐富的經驗與人們對她的信任,是絕對做不到這麼冷靜的指揮的。
當然,原本在這種戰亂時期接手指揮權的優先級別,在現役軍隊之後絕對不會輪到我們──。在國防或情報戰的角色中,特情局頂多是支援後勤、協助邊境戒備,以及需求較為特殊的行動。論武裝力量,我們絕對不如正規軍或特戰部隊一樣驍勇善戰……名面上而言。
但正規軍團的多數將領昨天戰死了。
雪上加霜的是,特情局局長也在任務中失蹤。
而往下又沒有其他還保持著完整運作體系的單位。
在眾人陷入慌亂、軍隊結構瀕臨崩潰的當下,是艾彌爾以特情局代理局長的身分,迅速統合這些殘兵敗將並力挽狂瀾。
──反抗那些將美國與整個世界搞得天翻地覆的AI無人機。
三天以前,也就是具紀念意義的美國獨立日當天,當人們都在慶祝世界大戰後得來不易的和平,一連串的事變使得原本充滿節慶氣息的街道,轉瞬成了哀鴻遍野的煉獄。
最一開始只是警察系統自動接獲了賣場裡AI服務機器人攻擊民眾的報案。
不出幾分鐘過後,無以計數的AI襲人事件遍布大街小巷,就連少數在街道巡邏的武裝AI無人機,也發狂似地摧毀了人們的日常。原本不配屬於城市中的軍用武裝機,亦有如被洗腦一般,全體朝著人口密集的大城市展開「侵略」。
各級首都一座接著一座淪陷。
邦交諸國一個接一個失去聯絡。
原先坐鎮白宮的總統也行蹤成謎。
沒有人搞得清楚狀況、沒有人來得及逃跑。就算軍隊第一時間就趕到各個現場,我們人類又要如何以血肉之軀去對抗「沒想過會成為敵人」的自動兵器?
這時候唯一片面知情的特情局站了出來。
並在艾彌爾的帶領下,奇蹟般地守住了短時間內能喘口氣的紐約郊區。
而畢竟人類與無人機的戰力是如此懸殊,單一戰線無法堅持多久。一旦找到突破口,我們就得立即執行反擊任務。
也因此才會搞得大家連日身心俱疲、無法鬆懈。
「接下來,是關於AI無人機對應戰略的部分。先從型號的分類說明吧。在紐約下城區這邊……」
雖說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下打瞌睡,但我還是沒辦法像平時那樣精神抖擻。
勉勉強強聽進作戰簡報之餘,我尋找著比較熟的那幾名前輩的身影。同一小隊的那叫誰來著……提瑪和麗茲?他們應該在艾彌爾身邊才對。
竟然一時想不起前輩們的名字,我可能真的還沒睡飽。
我視線再度掃向艾彌爾的方向,但與她同框的只有攤平於桌上的行動地圖。
短暫的延遲後,我瞪大了自己翠綠色的雙瞳。
(啊,對,他們已經……。)
此時,我沒有特別的感慨或驚訝。
終於完全清醒的腦袋,提醒自我不能在這種時候就任憑感性支配思考。
再度閉眼,睜眼。原本揮之不去的異樣感暫時被我拋諸腦後。
史塔森見我還是一臉睡意,用手肘碰了碰我的肩膀。
「喂,有在聽嗎妳?」他低聲問道。
「嘸啦嘸啦,哩金價就煩捏。」
我爆了口方言,無奈地甩掉這養分全跑到身高上的傢伙,似乎因為我變回了平常的「艾莉緹」,他瞇了瞇眼,便不再繼續管我。
但我把作戰簡報當廣播聽的時間沒過多久,又馬上有人叫到了我的姓氏。
「希莉安瑟絲探員,關於AI無人機的暴走,可以請妳負責說明嗎?」
眾人順著艾彌爾的視線朝我望來,頓時讓人感到被包圍的緊張感。
我甚至能想像聚光燈打在我身上,一副要公開處刑的場景。
「欸,我來說明嗎?」
「──說來慚愧,但妳是最初有報告這種『可能性』的唯一一人,想必妳的調查也比我們深入許多吧。」
原來如此,所以才需要我來的嗎。
不過這種不容拒絕的官腔從艾彌爾口中說出來還真是充滿壓迫感。
「那容屬下進行報告。」我豎直身體,承受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正如同之前就提過的。這次AI無人機突如其來暴走的肇因,研判極有可能是因為自由島『』中的統合系統失靈,而使指令斷線、人工智慧的自主判斷行為覆蓋了原先的指令基準,進而爆發了如此嚴重的衝突。」
「雖說各位、或是多數的人可能認為人工智慧叛變的可能性極低,但如今事實發生在眼前,我們也無法再停留於懷疑的心態之中,而是該持續採取對策來面對更多潛在的無人機攻勢與風險。」
換口氣的過程,我瞄了艾彌爾一眼,她面帶微笑點點頭,這樣的嘉許讓我對接下來關於戰略方向的報告更有自信。
「然而雖說必須採取對策,我們依然得彌補戰力與體格上嚴重的差距。尤其坦克、飛彈車等重武器目前無法立即取得,也因此就需要靠布朗指……」
我的話語被響徹臨時基地的警鈴打斷。
是有「敵軍」來襲的警報。
「媽的,這些無人機可真會挑時間。現在可是凌晨啊!」
史塔森毫不掩飾地啐了一聲。
我也訝於無人機大軍馬上就決定扒開我方戰線的行動力。
但比起那些機械不分日夜的進攻,還有史塔森的粗口,我更在意一件事……
(為什麼總是不讓我把話說完啦!)
以前每次簡報或是有發表的機會,總是會因中途被各式各樣的原因腰斬,也是因此我才是個一直升不了官的萬年菜鳥啊!業績很重要啊,業績。難道覺得年紀尚輕就可以繼續等其他人先飛黃騰達沒關係嗎?有關係啊,大有關係!雖然當基層導覽員可以和外國相關單位的帥哥接觸哎是蠻棒的啦而且尊敬長輩也是種禮節,但再怎麼說特情局也是公務員體系,薪水一直上不去曼哈頓中城區的房租又很貴拜託我多麼想從那破舊的小公寓換成大套房……。
「是呢,真的很會挑時間……。」我忿忿地附和。
不過艾彌爾的發令再度打斷了我不合時宜的自作多情。
「所有人,突圍作戰延後執行,轉換成防守戰略,馬上回到自己的作戰崗位並傳令給底下的人員。動作快!」
人群齊聲遵命,如流水般快速消失在主帳篷的門口外。
艾彌爾也同樣要求我們幾個特情局的探員著裝後回來集合,比起兩三天前,人數明顯銳減許多。但無論如何都還是得做好備戰的準備。
因為這是我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還得來回一趟著裝……我馬上後悔了剛剛出帳篷不帶武器的決定。
††
什麼都聽不見的戰爭沒有絲毫停歇的跡象。
在名稱荒謬的「第四次世界大戰」中,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爭鬥,幾乎未曾出現人類士兵傷亡。重視科技硬實力的現代,多數戰局要不是政治上吵翻天的制裁與互嗆,就是由武裝AI無人機所支配。
也因此多數人在「世界大戰」的背景下依舊過著不變的日常生活。
但人與機械的戰爭,就是完全不同的故事了。
「自從開打以來,皇后戰線就從未往前推進過啊……。」
史塔森喃喃怨道。
不知道是砲彈不間斷的轟炸導致我放棄了聽覺,還是已經習慣於這個事實,一旁的我並沒有回應,只是無語地裝填步槍的子彈。
從那天起,那個全世界都陷入史無前例災難的日子開始,我們已經吸了兩個月以上被灰燼污染的空氣。
在好不容易守住僅存的陣線後,臨時聯軍試圖轉守為攻,推回紐約市區。
首要目的是回收現狀下可能還未被佔領的市中心大型避難所,艾彌爾曾這麼宣言道。只要重新搶下那裡,就有機會建立安全的行動基地。
屆時或許就能暫時鬆口氣了吧。
「妳覺得,那裡還會有人活著嗎?」
史塔森再次找我搭話。他以前是這麼健談的人嗎?
「話說在前頭,我只是想排解一下鬱悶罷了。」
「……」我終於鬆口,「怎麼會問我?我的答案可是出了名的不標準哦。」
「因為妳通常也是最樂觀的。」
將步槍上膛,史塔森稍稍探出頭定睛一看。那裡有著整排、銀灰色的AI無人機群正持續將彈雨往人類的戰線送來。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嘆了一聲,將背部靠上掩體並仰望慘得發白的天空。
沒有飛來飛去的「禿鷹型」也是萬幸。
「怎麼說呢……」我持續望著隔了層硝煙的白日。
「我們這兒離曼哈頓有一段不小的距離,都打成這樣了,繼續後退也不成、前進也困難重重,根本無法想像市區戰況慘烈到什麼地步。」想了一下,發覺自己的用詞好像不太妥當,「應該說,曼哈頓根本沒有軍力留守,別說有無戰事了,一般平民根本禁不住無人機攻擊,也沒人來得及指揮大家進入避難所吧。」
「但我印象中,那個避難所不是有針對無人機的特殊防禦機制嗎?」
「好像是吧?我也不確定,但不啟動也沒用,應該是這樣。」
史塔森摸著絡腮鬍,簡單地總結著。
「那艾彌爾她想帶我們推到那邊也真是天方夜譚。」
「是啊,有夢最美嘛。但總之……」
我用戴著鋼盔的頭往後敲了下掩體,少許的水泥碎屑因此剝落於地。
「搞不好全死光了吧。」
背景的轟鳴聲繼續迴盪。
這下子又讓氣氛更鬱悶了呢,我心想。
見我半開玩笑的答覆,史塔森也沒多說什麼。一如往常地板著一張臉並靠緊手中的槍枝,抓住一段距離外無人機停火的瞬間,從我們躲著的掩體後方舉槍射擊當作回禮。
儘管這種距離下突擊步槍的子彈發揮不了多少威力。
「該轉移了。」我出聲提醒。
「知道。」
史塔森精準打完了半個彈匣的子彈,我補上他縮身的空隙,同樣用三連點射的方式往無人機來襲的方向打去。後座力帶來的疼痛一消除,我們兩個馬上拔腿狂奔,將另一棟還沒被炸毀的紅磚屋當成掩體目標。
交換射擊、轉移位置、等待對方停火、交換射擊,再轉移。
過去的一小時二十六分鐘,聯軍剩餘的倖存著都在重複這樣的任務。
被當成消耗品的住宅一棟棟從雙層以上的高度炸成僅剩一面矮牆、每一家住戶門前的小草坪也因戰火與瓦礫而焦黑一片。
我繼續驅動著雙腳向前奔。
途中,一個倒在暗巷前的東西閃過我的眼角。
那是這場戰鬥中早已司空見慣的景色。
卻依然忍不住讓人發嘔。
畢竟自己再怎麼說,也還是個連兵役都沒服過、連續跳級而年紀輕輕就找到特情局工作的女性。在這場殘酷無比的仗開始前,不要說屍體,連友人的死亡都沒經歷過。
第一次被迫目睹同伴在眼前被炸成飛濺的肉塊時,還是艾彌爾把腿軟的我整個人扛起來往後撤退,才不至於變成另一攤類似的噁爛東西的。
而眼角餘光捕捉到的那個,大概是不久前來不及躲進巷子裡而被流彈砸死的某個士兵吧,我認得他的長相。
但我甚至記不得他的名字。
而這片哀嘆之地上,到處都是這樣噁心的景象。
「別看!」史塔森喘著氣大吼,「專心跑進掩體!」
拉回差點令自己喪命戰場的恍惚神智,我和史塔森一個伏身,滑進姑且還算完整的紅磚屋後。
這裡沒有其他人。
我們屁股才剛碰上髒污的地面,遠處的無人機群就馬上賞了一輪滿滿的砲彈,將我三秒前踏過的路徑砸成碎片。
塵埃尚未落定,我露出感到可惜的表情。
「唉呀……看來之後路面又要重修了。」
「皇后區路面坑坑巴巴也不是一兩天的事,別多感嘆。」
「是,是。話說……」我調整頭盔,「都沒見到艾彌爾前輩呢。」
「她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可能還活著,也可能死了。」
見我馬上皺了眉,史塔森又補了一句:
「我只是在說明事實。她也是自願下來前線作戰的,除了指揮官這個位子外,跟其他人相比沒有多特別。」
史塔森嚴肅地與我對視。我知道他並沒有在開玩笑、也沒在諷刺些什麼。
戰爭就是這樣。敵軍面前人人平等。
他應該是想對我這麼說。
只不過,這讓我稍微有種自己還只是個見識淺薄的小孩子的感覺。
「……知道了。」
「知道的話就專心去想怎麼活下來。」他的眼神突然緩和了那麼一些,「下一波攻擊要結束了,準備好。」
一直保護著我轉移的史塔森再度探頭,默數著射擊的時機。
幾秒的空檔,我沒來由地想起了先前從臺灣遠道而來、那名少年的身影。
比我還厲害許多的他,現在是否也在竭盡所能地奮戰呢?
「你還活著嗎……戴蒙遜?」
††
平時的逃生訓練在此時發揮功效,身體比大腦先行動作,手自動的拉扯肩上降落傘的拉環,背後倏地彈出一塊帆布,急速反轉的世界突然停了下來,一切都變得很慢、很慢,可以看見自己滑過破了個洞的天空,曙光從雲層的縫隙洩漏,把降落傘的繩索磨得像是可以切斷光,逐漸飛遠的、燃燒中的旋翼機、窮追不捨的飛彈、人類與AI無人機之間的戰爭,彷彿離自己很遠。
在空中滑翔了一段距離,我終於再度踏上陸地,周圍盡是些如廢墟般的建築,地上坑坑窪窪,破碎的水泥牆與玻璃、扭曲的汽車鋼板、斷裂的電線散佈在所有看得見的地方。
豪無預警的空中突襲,原本該順利前往目的地的我們偏離了航道,好在距離目的地也不是太遠了。我打開通訊機,嘗試聯絡隊員,通訊機卻只是一直發出沙沙聲。身上攜帶的部分物品在被甩出飛機時弄丟了,還好,備用的手槍還在,我雙手握住手槍,雖然貿然前進很危險,但待在原地等待救援也沒有任何幫助,所以我在收拾整理過後就上路了。
沒有人聲,只有自己踏過破碎柏油路的腳步聲和略顯緊繃的呼吸聲,或許,還有從下水道鑽出的一兩隻老鼠,抱著垃圾桶裡挖來的食物又鑽了回去。
這附近太過安靜了。
我走進附近的便利商店—勉強可以稱之為商店的幾片矮牆圍成的四方形空間,在過期報紙和漫畫雜誌的後方翻到了城市導覽和地圖。
確認自己的藏身處安全無虞後,我把地圖攤開在地上,將剛才經過的路牌和地圖上的標示互相對照,並借用了櫃檯上的原子筆把自己的位置標示出來。
雖然離目的地不遠,但能否活著走出這座城市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在這期間,我不斷的嘗試跟隊友聯絡,卻依舊是無法聯繫上,只好將名單上的所有人員都留了一條語音訊息。
據之前翻閱過的資料,這座城市有一座避難所,配備著可以有效防禦無人機的武裝系統,以自己現在的位置來看,庇難所距離自己更近。雖然這個決定非常冒險,但總該放手一試。
我在地圖上標示出了避難所可能的出入口位置。這時,奶聲奶氣的貓叫打破了過度寂靜的空氣。
貓?這座城市裡還存在著生命嗎?
我朝著門口的小貓走去,才剛踏出一步,一聲槍響,有個極小的黑影將眼前的視野一分為二,小貓也被一分為二,徐徐的倒下,在門口處佈滿灰塵的地墊上留下一灘鮮紅。
我怎麼可以忘記,這裡可是紐約,AI無人機的大本營。
連一絲憐憫的時間都沒有,我握緊手槍,藏進更難以被觀察的視線死角處。我只有一人,身上唯一有效的攻擊手段只有手槍,絕對不可落入被圍攻的窘境。
我答應過她了。
等到附近沒了動靜,我探頭往外看,確認附近沒有虎視眈眈的無人機,才踏出腳步,繼續前進。
我往建築物更加密集的市中心前進,這一路上沒遇上幾台無人機,倒是不遠處被攔腰折斷的高樓有幾台禿鷹型無人機盤旋。而那棟高樓的地下,正是方才標示出的、避難所的第一個出入口。
無人機軍隊不在此處的原因幾乎要呼之欲出,得出答案的自己現在已經不知道這到底是禍是福。危機是那群無人機軍隊可能正在和某個人類軍隊交戰,而恰巧掉進市中心的自己正好有機會到達避難所。
當然,找到避難所並開啟防禦無人機的系統是最理想的狀態。
我找到一輛鋼板厚到可以防彈的B牌汽車,拆下其中一片門板充當盾牌,並在無意間發現的生存遊戲裝備專門店內,發現了電擊彈、高壓飛彈槍、步槍等武器和充足的彈藥,還有一些其他或許派得上用場的物件。
電擊彈內有蓄電池和高壓電產生器,在擊中目標時可以釋放高壓電,或許可以在不花費時間和子彈破壞整台無人機的狀態下癱瘓它。
附近的禿鷹型無人機有三架,必須精準快速的打擊才能為自己爭取生機。我小心翼翼的移動,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沿著高樓方圓數十公尺內佈置了數顆煙霧彈、放置引線,回到高樓門口附近後,我點燃引線後,算好引爆煙霧彈的時間點、迅速瞄準其中一台無人機的關節縫處並扣下板機,無人機在子彈射出的瞬間朝著我的方向發射子彈,死亡如雨瀑般落下,我立刻將汽車鋼板擋在上方,這場彈雨卻維持不到三秒,想來是電擊彈發揮了作用。那台無人機從空中落下,摔碎在地面上,煙霧彈適時的引爆並散發大量煙霧,模糊了所有視線。等到了子彈射擊停止的片刻,我立刻拋下被轟出洞來的汽車鋼板,就著煙霧的掩護,朝著高樓門口衝去。
其他兩台無人機則是在煙霧彈爆炸的瞬間朝著那幾個煙霧散發處射出大量子彈,藏匿煙霧彈的那幾處原本就只剩斷垣殘壁,這下子是被轟的不能再爛了。
十五公尺、十公尺、五公尺、一公尺,無人機已經裝填好了下一批子彈,重新開始射擊,一顆子彈險險擦過手臂,打在地上又彈了開來,外套也被劃出一道缺口。
我繼續奔跑,在和著彈雨的煙霧中,進入了大樓內部。
我手持槍戒備著,尋找通往地下的樓梯,或是任何可以稱之為通道的入口,很快就在電梯旁找到了作為緊急逃生用的樓梯。我一路往下,來到了這棟大樓的地下停車場。
停車場內停滿了高級名牌車,許多是從見過的款式,大概是拜這棟商業大樓的營業項目所賜,證券交易所的顧客幾乎都是中產階級以上的富裕階層,能停在這的車應該都是些被奉為上賓的高級會員所擁有。只是,這些人估計現在都不在了。
我搜索了每一層停車場,在最後一層的停車場,一輛銀色的敞篷車下方,寫著F106的車格裡,發現了一塊方形的地面,顏色與其他地面不同。
那會是避難所的入口嗎?
我在角落的工具間找到一條清潔用的橡膠水管,一端綁在車子的駕駛座上,另一端繞在自己腰間,我吃力的拖著車子往前走,直到完全露出了那塊地面。解開水管,我試著踩踏敲打那塊地板,聲音和其他地方不一樣加深了自己的確信。
我嘗試撬開,卻像是撕貼紙一樣,將一塊略淺於其他地面的深藍色膠皮扯了下來,底下是一片金屬門,上面寫著「第xxx號避難所」。
††
不知轉移了多少次,也不知消耗了多少子彈,當我們的腿都跑到僵硬麻木,以為這場戰鬥會持續到永遠時,對面的無人機軍隊卻突然停止射擊,如同退潮一般,湧向來時的方向。
我們警戒著待在原處,以防無人機群又回過頭來搞第二次突襲,等了許久,沒有等到無人機群的二度攻擊,卻收到了臨時基地傳來的歸隊通知。
回到基地,環顧四周,又有幾個曾經說上幾句話的人消失在隊伍之中。
每個人的臉龐都掩藏不住疲憊,混雜著塵土與汗水,而有些人更是藏不住幾近崩潰的哀戚。然而,大家沒有時間悲傷,清點、整裝、抓緊時間休息、再次迎接下一場戰鬥,是在這驟變的非日常中唯一的日常。
「⋯⋯感謝他們在這場戰爭中為我們爭取了時間,掩護隊友,我們會用一生的時間銘記他們的貢獻。」艾彌爾神情肅穆。
已經第三天了,習慣了安逸生活的我們在面對如此倉促的道別,還是無法習慣,若是這場戰爭持續了一個月、半年,甚至是一年,我會輕易的接受突如其來的死亡嗎?
又回想起暗巷中的那坨血肉模糊的屍體,我甩甩頭把畫面趕出腦海。身旁的人少見的沒有出口調侃,只是默默握緊了拳頭。
不,我大概永遠不會習慣。
從河口湖飛來的旋翼機隊伍就在剛才降落於我們的臨時基地,其中一台嚴重毀損,幾乎是用摔的降落於附近的空地,從中跳下了幾個人,戴蒙遜卻不在其中。
「隊長他⋯⋯叫我們先走⋯⋯我們⋯⋯拋下了他⋯⋯」蘇連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席絲試著安撫蘇,卻發現自己的聲音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他大概是掉在了市中心哦~」一位白髮的女性似乎並不是很焦慮,卻頻頻將視線投向遠方的城市,似乎有什麼令人在意的事物。
我也望向同樣方向,卻什麼也沒看見。
聽說戴蒙遜在飛往此處的過程中獨自面對未知的威脅,在躲避飛彈的過程中被甩下飛機,優秀如他尚且如此,看來自己真的哪天也⋯⋯
呸呸呸,什麼不吉利的想法,他一定還活的好好的,就算掉在市中心,也一定可以活下來的,剛才那個白色頭髮的女生⋯⋯叫做克米絲吧?也是這麼說的。
市中心⋯⋯避難所也在市中心,雖然憑藉一己之力活著進入避難所的機率不高,但我或許可以期待一下戴蒙遜找到避難所?
「連絡得上戴蒙遜嗎?」艾彌爾問。
蘇和席絲搖搖頭。
看來是凶多吉少。
「我⋯⋯」極將脫口而出的句子硬生生的煞了車,就算不說,我們也都看得出來,蘇滿臉寫著「去找他」。
去找他就能確保一定會找到他嗎?
不知道,連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要怎麼找?衝進那個被無人機佔領的城市然後去送死?」席絲難得有這麼強烈的情緒表達,幾乎稱得上是怒吼。
蘇沉默。其實她知道,席絲也同樣的擔心,卻也同樣的無能為力。
「相信他⋯⋯他會回來的。」恢復了原本的聲調,席絲嘗試用這句話說服自己,也說服蘇,即便知道這可能不是真的。
原本的旋翼機隊伍預計是要前往自由島探查並修復無人機的統合系統,複寫指令讓無人機停止攻擊,但現在旋翼機隊伍在城市高空遇上的未知敵人,三台僚機被炸毀、一台嚴重毀損,應證了自己先前的猜測,那或許是還未公開的新型無人機。
現在,連高空這條路也行不通了。
天已亮,原本該是朝氣蓬勃的早晨,臨時營地卻籠罩著一片沈重的氛圍。
直到一道迫不及待的聲音闖進了帳篷。
††
避難所裡意外的十分明亮,但在出入口附近晃了幾圈,一個人住過的蹤跡都沒見著,論緊張程度,雖不及在戰場廝殺,但逐漸累積的緊張仍讓我喘不過氣。
我決定往深處前進,在走道上走著,一間房間吸引了我的注意,從門上的窗口看去,裡面是沒開燈的,明顯和其他房間不同,我輕輕開了門,一股濃烈的屍臭衝上前,嚇得我趕緊闔上。
如果說這裡是堆放屍體的地方,那別處一定有些什麼,盟友?敵人?抑或是一具屍體?我吞了口唾沫,調整好呼吸,現在已經沒退路了。
這個避難所不大,但走到盡頭感覺花了我一小時以上,走道上除了屍體那間,其他看起來就只是普通的空房,直到盡頭我才看見一個人。
那人看不出年紀,但亂糟糟的儀容和消瘦的四肢,讓它看起來蒼老許多,他正打坐著,雙眼緊閉,口中似乎呢喃著什麼,若不理會他街友的衣著,或許跟修行者差不多。
「喂!你在那做什麼?」雖然疑惑,但如果不做什麼,只是浪費時間而已。
「小兒莫慌,如你所見,我只是個坐困圍城之人。反倒是你,外面危機四伏,想外出都難,你也不會只是為了避難而來吧?」
無話可說,他的聲音非常有力,震撼腦隨,被他盯著,感覺一點隱私都沒有,沒想到二十一世紀都過快一半了,居然還能看到這種怪人。
「你的眼神有股不同於平常人的決心,該不會之前跟那些機器人對峙過吧吧。」
「是......」
「正好,你很幸運,這裡有往終點的路。」
「等等,終點指的是?」
「當然是AI的統合系統,只要把它搞定了,或許能帶了一些『改變』。你說,是不是呢?」
「你究竟是誰,這些應該不是一個乞丐樣子的人說的吧。」
「反正不是敵人,細節也不用太在意。」
完全被壓著打,心思感覺都被看光了,我索性保持沉默。
「這裡名目上說是庇護所,但並不準確,這裡連接著地下的各種機關,說是樞紐也不為過,其中一條路就是往自由島,也就是統合系統的所在地。至於我為什麼在這,我也不拐彎抹腳了,我幾年前在政府地下工作,只是對於那個系統,這裡附近的人都不敢動手,彈盡糧絕的情況下,只能在這等死。我相信你也看到那些屍體了,我沒死只是從亞洲那學了些奇術,讓我能能多掙扎一會。」
接著他把該交代的東西交代完,大多都只是些垃圾話,像自己如果死了想要很多鋼管舞女郎在喪禮上跳舞之類無聊的瑣事,接著領我到往自由島的連通道,留下一句「祝武運昌隆」,便調頭走去。我沒有急著前往,一邊整理情報,一邊看著那枯瘦的背影離去,砰的一聲,他倒下了,正巧倒在屍體房前。
拋除雜念,我盡速的往自由島前進。
一路上十分順利,說出來我都不信,到了系統所在的地方,一個機器人都沒有,不知道是不是怕傷及系統的考量。環顧四周後我發現了前人的筆記,之後花些了時間整理,最後看起來成功了,任務順利完成。
「終於結束了嗎?」我倒在地上,大口喘著氣。
很快地,我發現自己呼吸困難。看來前面那個街友說的是真的。這地方碰不得。
我想逃向出口,腿卻不聽使喚。我狼狽地趴倒在地,頭一轉便和一具早已乾枯的屍體對到眼。它似乎映照出我待會兒的命運。
啊,我也要死在這裡了嗎。我還沒看到啊,還沒看到和平的世界。
試圖回想地獄笑話讓自己冷靜,現在死了就不會有下次了,但視線仍不爭氣地模糊。
我想起了一起打拼的夥伴,那群香噴噴的女孩,那群洗澡被偷看會害羞的女孩,那群面對致命困境仍能堅毅向前的女孩。
就算沒有了我,就算人類所剩無幾,她們一定能延續大家的意志,將人類的聖火傳遞下去。
我顫抖著朝未知的前方伸出手。
啊,蘇、席絲、克米絲,還有……
不知為何,我想到訓練學校那個不知名的女孩。她崇拜的眼神總讓我的心蠢蠢欲動。
她現在在哪裡呢?有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獲得幸福嗎?
雖然我們再也無法相遇,但是,希望我的犧牲,我帶來的和平,能成為常存你心的祝福。
再見了,大家。
我閉上眼睛。
自那天AI無人機突然失去蹤跡,已經過了半年。
日落時分,艾莉緹正在麥田裡收割,抬頭看見克米絲興高采烈地和自己打招呼。於是她放下鐮刀,走向開心的少女。
「最近怎麼樣?」克米絲叼了根菸。
「孕婦就別抽菸了。」
「菸現在貴得要死,抽一下又不會怎麼樣。」
「我說我,誰管你啊。你想害死我的孩子嗎?」艾莉緹怒瞪對方。
「呿。」克米絲盯著艾莉緹的大肚子,嘟著嘴把菸胡亂塞進口袋。
「所以你剛在高興什麼?別告訴我你只是為了消遣我才來的。」
「喔,是好消息。」克米絲的眼睛放出光彩:「上面的人找到戴蒙遜的物品之後,沿著他的足跡找到一處很大的避難所!看來他被甩下飛機後還活著!」
「是『那時候』還活著。」艾莉緹糾正:「誰知道半年後人在哪裡。」
「呼姆,別這麼悲觀嘛!難道你不想讓戴蒙遜看看自己的孩子嗎?」
艾莉緹一時語塞。克米絲趁勝追擊:「洒家也想讓他看看自己的孩子喔!」
「你閉嘴!」艾莉緹氣得渾身顫抖。
「別這樣,老戰友只剩你和洒家在這相依為命了。」克米絲眨眨眼:「艾彌爾在中央當官,蘇和席絲在另一頭待產,史塔森去南方探險。共享丈夫的人要好好相處才是呢~」
「我才沒有跟你共享丈夫!」艾莉緹怒喊。
「克米絲!」她身後傳來陌生男人的聲音。轉頭一看,一個壯碩男子提著一頭鹿笑盈盈地走向克米絲。
克米絲撲進男人懷裡:「克勞斯!你獵鹿回來啦!讓洒家來好好獎勵你~」
男人有些錯愕:「不用啦,你不是懷孕了嗎?」
「沒關係啦。」男人懷裡的克米絲露出嫵媚的笑:「洒家的孩子肯定能體諒媽媽想讓男人鼓起幹勁的心意的。」
「好吧,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男人瞇起眼:「為了人類的未來。」
艾莉緹目送兩人你儂我儂地走進不遠處的房屋。
他們想必正在進行讓雙方都能舒服的重大儀式吧。
「為了人類的未來嗎?」艾莉緹喃喃。
這半年,身為村子少數的女性,她也經常用身體獎勵那些努力幹活的男人。
但她的心中始終忘不了那個青澀的男孩。她腹中孩子的爸爸。
「戴蒙遜……你真的還活著嗎……還活著的話,拜託快點回來吧……」
回來找到迷失已久的我。
麥田的金色變得更濃。今天餘暉特別地美。
她望向西方的山稜,飽滿的夕陽正逐漸隱沒。
此時,一隻鳥像子彈一樣凌厲地穿過夕陽。
感受到其中不詳的暗示,摸著隆起的腹部,艾莉緹不禁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