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小錵,來一杯Cosmopolitan如何?」我端著兩只承裝著粉紅氣泡飲品的雞尾酒高腳杯,走向正在火爐邊鮮紅絲絨沙發椅上翻閱時尚雜誌的少女。
「哈?到底要問幾次?老娘可是高中生喔?」少女的半邊臉龐自雜誌後方探出,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隨後便將頭撇向另一側,似乎一點都不想搭理我。但即使從側面觀察,她那亮金色而燙成大波浪的長髮仍然相當引人注目,身上穿著略微透膚的白色緊身細肩帶背心,搭配著過短的牛仔短褲,將纖細有致的身材展露無遺;而她雙耳與玉頸上純金色而雕琢華麗的耳環與項鍊,以及十指各自不同色彩的指甲油,更是突顯出她獨特的品味。
真是……
俗氣呢。
即使是一名平時絲毫沒有裝扮自己習慣的女大學生,比如說我,也能給出這樣的評價。
不過這並不影響我對她的觀感半分,畢竟這裡是【假面】嘛。
晶瑩剔透卻光芒黯淡的水晶燈,整齊乾淨的原木吧檯,上頭擺了毛茸茸軟墊的黑色金屬高腳椅,後方架上排列有序的玻璃杯以及各式各樣五顏六色的酒品與飲料……
這是一間名為【假面】的酒吧。
而我正在離吧檯不遠處的火爐區,搭訕著蜷縮於沙發上享受悠閒的女高中生。
「可是啊小錵,做為不良少女卻連酒都沒碰過,這樣的設定很難讓人信服喔?」面對她的拒絕,我倒是不疾不徐的揶揄了兩句。
「關妳什麼事?本小姐……咳、咳,老娘就是不喜歡啦!再說你這個土妹子,真的知道Cosmopolitan嗎?還不是靠黑川教妳的!給我看清楚了!」小錵突然兇巴巴用連珠砲彈似的語速對我吼道,並從沙發旁小圓桌上的一疊雜誌抓了一本丟過來。
哼哼,正如我預期的反應一樣呢。
「嘿咻!」我微微扭個腰,輕鬆寫意的躲開掠過耳垂邊的雜誌,任由它落在後方的棕色地毯上。
「小錵,就算這麼說……」
「可以了啦,佐倉。」這時,從吧檯的方向傳來一陣成熟而平穩的男人嗓音,叫住了我。
我回頭一看,一名約莫四五十歲的男子正招手著示意我過去。他高大而健壯,黝黑的肌膚以及蓄了濃密落腮鬍的方臉給人一種硬漢的形象,皺紋零星的散在似乎歷經滄桑的面容上,每一條,大概都是一則動人心弦的故事吧?然而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則是他那深邃卻又溫柔慈祥的眼眸,就像看著自己孩子般的看著每個人,帶給我們無比的安心與溫暖。
但是,這裡是【假面】,所以其實沒什麼意義。
我再轉頭看看小錵,她正從沙發側邊的置物袋中取出一支看起來相當昂貴的木殼耳機戴上,大概不想再受到我的打擾吧。
與此同時,火爐旁復古風情的老舊唱片機自己運轉了起來,開始播放一首以鋼琴與薩克斯風演奏的爵士風樂曲,曲調輕鬆而慵懶,提供一種舒適自在的氛圍,讓我不禁也想拉張沙發坐到火爐旁,打個片刻的瞌睡。
即使這麼想著,我卻還是聳聳肩,順手拾起方才躺落在地毯的雜誌,走向吧檯。
雜誌的名稱寫著《COSMOPOLITAN》,全英文的。
「佐倉,再怎麼說錵也是前輩啊,雖然她還只是高中生。」男子接過我手中另一杯雞尾酒,優雅的與我輕碰酒杯,小飲一口。
他是店裡的酒保,黑川。
「可是啊,每次作弄小錵,她炸毛的樣子讓人覺得很可愛啊,不是嗎大叔?」我側趴著,讓左邊臉頰緊貼在吧檯溫暖厚實的木材上,噘著嘴說。
「就說別叫我大叔了……直接叫我黑川就可以了。話說回來,妳剛剛說的『炸毛』是什麼意思呢?我實在不太了解最近流行的用語啊……」黑川將剩餘的粉紅飲料一飲而盡,接著便迅速在吧檯下東量西倒幾個瓶罐。
「姆……怎麼說呢……氣急敗壞?好像也不太對……感覺比較像是『被班上同學取了奇怪的綽號但是自己又沒真的那麼討厭於是只好每次被叫的時候都用誇張的反應掩飾自己的尷尬』,大概是這樣吧。」我撫摸著自己的棕色長馬尾,緩緩說道。
「真、真是複雜呢……」黑川顯得一臉錯愕,同時從吧檯下端出一杯琥珀色,杯底沉著一顆馬拉斯奇諾櫻桃的Manhattan。
「呵呵!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你是大叔嘛~怎麼會了解年輕女孩的用語呢?喔呵呵呵!」我高高抬起頭,刻意擺出勝利的神情,向著面前年紀大我一輪的男子誇張地笑著。
「……妳這小鬼……才一點都不像女孩子呢。」黑川表情微慍,喝了口Manhattan,從齒縫中擠出這幾個字。
「呃!」
「踩到痛處了是嗎?」黑川冷冷笑著。
「……啊啊!沒錯沒錯,黑川叔叔怎麼都知道?『沒氣質』、『不會讀空氣』、『不可能受男孩子歡迎的類型』、『明明是個女學生講話活像是中年色老伯』……哼哼這些話我可是從小聽到大,更難聽的都有聽過喔!怎樣?有意見嗎?我就是不想迎合別人喜好,做我自己想做的事不行嗎?蛤?」隨著語氣逐漸強硬,我也逐漸向黑川逼近,最後幾乎都快貼到他臉上了。
「啊……呃……抱歉哪,沒、沒想到妳這麼在意……」黑川似乎有點嚇到,支支吾吾的說。
「嘛……其實也無所謂啦,習慣了。」我深深吐了口氣,緩慢說道。
「……」
短暫的沉默。
唱片機依舊播放著同一首樂曲。
或許便是那份慵懶在不知不覺間填滿了我們深沉意識的汪洋,說什麼也生氣不起來。
又或許對在這裡工作的我們來說,能擁有這份恬適,能跟幾個人偶爾拌拌嘴,已經是份值得珍惜的時光也說不定。
因為我們都是失去「幸福」之人。
沉默,總是讓人們思考很多事情。
但這份沉默,終究還是會被某人打破。
特別是某個不識趣的傢伙。
「吶,我說你們兩個,工作時間可不是給你們喝酒聊天吧?」
說話的是一名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他有著白皙無瑕的肌膚,一頭銀白色的短髮雖然略為蓬鬆,但適量髮膠的梳理搭配恰到好處的瀏海,反倒給人一種歐洲貴族的氣質。但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鮮紅無比的瞳孔,與他對視時,總有種一不留神便會落入血色深淵的錯覺,說是奪魄勾魂一點也不為過;另外再加上修長的臉形、端正的五官、以及總是懸掛著自信微笑的嘴角,就現代的標準來說,是個十足的知性美形男子。
他穿著了帶有些許龐克風格的合身襯衫以及西裝外套,與他的外貌形成完美的搭配,就算說他是個剛下班的專業模特兒也絲毫不令人意外。
他是這裡的經理,銀星。
美得令人窒息。
但即使他的外表是如此的出眾,我卻從來沒有因此對他產生好感。
因為這裡是【假面】。
每個進入這間酒吧的人們,無論是員工或是顧客,都會獲得一個全新的外貌。
除了性別跟年齡以外,身高體重、膚色、五官、頭髮、聲線、衣著,舉凡我們能想到的要素都可以改變,根據我們潛意識中最理想自我的形象。
縱使只來兩個禮拜的我,便已熟稔這個規則。
在這裡,無論何等華麗的表象,都只是虛無。
便是這個特異屬性,讓我們更能看清來來去去的「假面們」──
真正的本質吧。
M
「經理,你說這種話真的很沒說服力耶。」我繞到吧檯後方,俯視著小型辦公桌內側,正一邊舒服地晃動著搖椅,一邊專注盯著掌中物的銀星經理。
「喔?怎麼說呢小佐倉?」他正眼都沒有瞧我,敷衍似的問著。
「……」
辦公桌上擺滿了各種只吃了一口的甜點,草莓蛋糕、提拉米蘇、奶酪、烤布蕾……看一半的漫畫小說凌亂的堆在桌子的靠牆側……
而我們這位充滿知性美的銀髮帥哥,宛如殘廢般癱軟在搖椅上,手上拿著最新型的掌上電玩,玩著美少女遊戲。
所以才說,本質才是重點。
我心裡吐槽著,用鄙視的眼神盯著這位美型男。
「這樣一個廢人,居然好意思用這麼好看的『假面』,真是恬不知恥……」我總算忍不住,低聲咒罵。
「我說小佐倉啊──」銀星經理將電動丟到桌上,挺起腰坐正,以歐式腿叉的姿勢面向我,雙臂抱胸的對著我說。
僅僅只是變換個坐姿,卻讓我不由得產生「這傢伙果然是個貴族吧?剛剛應該是我看錯了」的想法,就某些層面來說經理其實也是個深藏不露的人吧。
「怎樣?」但我還是沒好氣的回話。
「事實上,還是有極少部分的人不會戴上『假面』的喔。」他用自信而迷人的微笑說著。
「有這種事?」我倒是有點驚訝。
「那是當然的。如果一個人理想的外貌便是本來的樣子,自然就不會戴上『假面』囉。」他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就算如此,那個人也不會是你啦。」我翻了個白眼,朝銀星經理吐出舌頭。
「誰知道呢?」他滿臉不在乎,一副游刃有餘的拿起桌角的提拉米蘇,故作優雅的淺嚐一口。
「呃……」
真的很討厭這傢伙那種一副「什麼都看穿」的態度!
「好啦,閒話到此為止,小佐倉跟黑川快去做事吧。」他說著,同時為自己倒了半杯moscato甜白酒。
M
「經理那傢伙,每次都叫我們兩個去工作,怎麼從來不叫小錵呢?她也是員工吧?」我回到吧檯前,擦著已經潔淨無比的桌面,對著黑川抱怨道。
「沒辦法啊,對銀星經理來說,小錵也是前輩嘛。」黑川聳聳肩,理所當然地說。
「哈?等等等!最資深的不是你或是經理嗎?我一直以為小錵只比我早來幾個禮拜耶!」這下我真的嚇到了。
「妳搞錯囉,目前酒吧的四名員工中,經理來了五個月,我則是三個月,妳是兩週,至於小錵嘛……她可是待了將近兩年喔。」黑川撫摸著濃密的落腮鬍,似乎正思考著什麼。
「兩年!?可以待這麼久嗎?」
太誇張了吧?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
「是啊,我也很納悶這點呢……一般人大概在這裡工作個半年就會達到『工資』的上限而無法繼續留在這呢……然而小錵……從來不願意談這件事。」
「小錵到底……」
「不管了,既然她不想講,我們想破頭也沒用,還是趕緊做事吧哈哈。」黑川爽朗的笑著,從架子上拿起一只酒杯開始擦拭。
「哼,難不成經理會開除我們?」我不以為然的冷笑著說。
「經理跟我們一樣是員工,他沒有權力,但是『老闆』有。」
「『老闆』?我怎麼從來沒見過?我以為這間酒吧是經理負責的耶?畢竟當初也是他來接我的……」
「不要說妳了,就連我也沒見過。經理只是負責打理大小事務,真正聘請我們的還是『老闆』啊。」黑川將擦拭完的玻璃杯拿到燈光下仔細端詳自己的傑作,隨後滿意的點點頭,將它重新放回架上。
「那……」
正當我還想繼續追問下去之時,一陣聲響打斷了我的思緒。
店門口的黃銅門鈴響了起來──
「客人」來了。
M
唱片機換了首曲子。
現在播放的樂曲同樣是爵士樂風,但卻更加的明亮輕快,加入了大提琴節奏感十足的撥弦音之後,動態感馬上提升了好幾個層次,拿來伴舞再適合不過了。
我偷偷瞟向蜷縮在沙發椅上的小錵,她似乎已沉沉睡去,真是可惜哪……要是可以用這首歌與她共舞該有多好。
我最後才將頭轉向門口,畢竟我對「客人」實在沒有多大興趣──
映入眼簾的是一名大約三十歲,留著黑色長直髮的高瘦男子,偏尖銳的臉型、俐落的眼神,再加上長框眼鏡與白色長袍,給人睿智而知識淵博的印象。
他剛進門的時候顯得有些恍惚,跟來到這裡的所有人一樣,但很快的,他便走向吧檯前的座位坐了下來。
黑川觀察那名男子數秒鐘,沒有多說什麼,便開始製作起雞尾酒。不下一會兒的功夫,便將一杯Gin and Tonic遞到男子面前。
男子輕啜杯緣,原先略微緊張的神情瞬間放鬆起來,而此時,銀星經理坐到他的身邊開始攀談。
經理總算肯接待一次客人了,可喜可賀。
「在下銀星,請問閣下如何稱呼?」經理露出自信的微笑,彬彬有禮的向對方搭話。
「呃……叫我古澤好了。」男子似乎有些遲疑。
不過名字什麼的其實我們從來都不在意,只是個代稱罷了,畢竟來到這裡的人們都戴了個「假面」,為自己取一個假名也不怎麼奇怪吧?
就連員工也不例外。
「古澤先生,看您一襲白袍在身,敢問在哪裡高就呢?」
「正如你所見,我是一名醫生……」
接下來大半的時間,經理與古澤聊著彼此的人生經歷、快樂的回憶、必須克服的困境,以及他的情感困擾。
雖然一直以來對銀星經理沒有太多好感,但我還是不得不承認──
他的話術真的很有一套。
短短幾分鐘的談話,便讓這名初來乍到的男子產生無比信任感,進而可以傾聽他深藏的心事,並獲取我們想知道的情報,這些技巧我倒是該學著點。
我一面做著酒吧的例行雜事,一面隨意聆聽他們的談話。
我掌握到古澤做為醫生服務的單位,他的住處所在與家庭狀況,以及他對院內另一名年輕女醫生抱有傾慕之情卻屢屢遭受婉拒。
但是說實話,即使他有著精采絕倫的人生歷練,我也沒什麼興趣深入了解,更何況古澤不過是個隨處可見的平凡人。
反正他即將投入死亡的懷抱了。
M
冗長的談話總算結束,門口華美雕琢的老爺鐘也指向了凌晨五點半,已經快到打烊時間了。
古澤似乎相當感激於經理這麼長時間的耐心傾聽,臨走前還不忘擁抱對方一番,真是溫馨極了。
「那麼銀星先生,我就先告辭了。」古澤向經理揮揮手,準備轉身步出酒吧。
「古澤,讓我問最後一個問題吧。」經理用富有深意的微笑叫住他。
「嗯?」
「縱使像現在遇到諸多挫折,你也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昂首闊步的活下去嗎?」銀星經理的笑容,更深了幾分。
「嗯……這是當然的吧?」古澤停頓了一下,隨後便給出自己的答案。
「至少活著,才能繼續見到『她』吧。」
這是古澤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語畢,他便邁開颯爽的步伐,頭也不回的離開酒吧。
銀星經理望著他的背影,咧嘴一笑,滿意的點了點頭。
M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就在古澤踏出大門的那一刻,吧檯後方最深處擺放的老舊打字機開始自動運作。
然而不到半分鐘的時間便沒了聲響,似乎沒有打出太多文字。
經理走向停止的打字機,撕下有著資訊的羊皮紙片段瞥了一眼,然後──
「小佐倉。」他向我一笑。
「唉……知道了啦。」我從經理手中接過紙片以及一枚古銅色的樸實懷錶,百般不情願的,即使從方才的對談中我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深澤良太
15:56
XX鎮XX川XX橋」
我閱讀完簡短的三行文字後點點頭,下一秒,羊皮紙便開始自燃,不出一眨眼的工夫它已然消逝在我的眼皮底下,連灰燼都不剩。
但是那些資訊已經深深刻印在我的腦海中了。
「好啦各位,那麼我們就差不多可以打烊啦!今晚也辛苦了!」經理拍了兩下手掌,示意下班時間到了。
「小佐倉,這次就麻煩妳囉。」
「知道啦知道啦,那我就先走一步了,大家明晚見囉。」我將懷錶塞進上衣口袋中,朝著酒吧其他人隨意揮揮手,接著──
緩緩闔上雙眼。
M
我醒了。
時間是早上六點,在大學宿舍的床舖上。
沒錯,【假面】是一間只存在於夢境中的酒吧。
營業時間是晚上十二點到凌晨六點,因此我會在十二點之前入睡,並在下班之後自然甦醒。
我們在夢境中繼續工作。
但其實不會造成身體額外的負擔,畢竟……就只是做夢罷了。
只是在夢中我們無法離開酒吧。
我回想一下今天的課表……運氣不錯,只有早上有課,不會耽誤到「任務」進行,然而因為地點在隔壁鎮,還是得預留一點時間移動呢。
我戴上眼鏡起身盥洗,看著鏡中「真實」的自己,幾分感慨油然而生。
酒吧裡的我,是個面容清秀無暇,梳理著棕色長馬尾的高挑女性。
然而此時鏡中的自己,卻是個矮小、有著雀斑,頂著一頭純黑卻毫無光澤短捲髮的大學女生,雖然還不至於面貌不揚,但卻與「好看」一點也沾不上邊。
畢竟那兒是【假面】。
一直待在那裡似乎也不是什麼壞事,我不禁如此想著。
或許是受到雲層的遮掩,晨光直到現在才由窗戶灑落在浴室的地面,彷彿鋪上了一層金粉似的,好看極了。
在那一瞬間,我甚至幻想,透過這道耀眼光芒,我可以重新於鏡中見到高挑女子的身影。
但我明白,這永遠是不可能的事。
「假面」終究是「假面」,不會成為我們真正的臉。
M
下午三點半,我抵達了羊皮紙上敘述的地點,那是個位於郊區,人跡罕至的小橋,河寬不過五六公尺,又逢旱季,河道上就只有條涓涓細流,再怎麼說也淹不死人……不過河畔林木密布阻擋了陽光的照射,倒是為這個區域添加幾分陰森詭譎的氣息。
是個結束性命的好地方,大概吧。
現代便利的網際網路讓我可以從醫院的網站中輕易得知深澤良太的相關資訊,真實的他是一名圓臉微胖、理著平頭、帶著土氣細框眼鏡的男子。
正如同已經倚靠在橋上護欄,不知等待何人的男子。
我不知道他與誰有約、為何選此處,我也沒有任何興趣知道,我現在該做的,就只有在遠處看著,等待事件發生。
三點四十五分,出現另一名高大健壯的男子,深澤的表情看起來非常錯愕,很快的兩人陷入不明的爭執。
三點四十八分,陌生男子首先發難出拳毆打深澤,深澤也不甘示弱
的反擊,兩人開始於橋緣扭打。
然後,在三點四十九分,陌生男子奮力一踢,深澤被重重踹到護欄上,隨後重心不穩翻滾過去,腦袋朝下摔落河床,陌生男子滿臉驚恐的往橋下一看,接著選擇落荒而逃。
結束了。
我緩緩走到橋下,俯視著奄奄一息的微胖男子。
他似乎在墜落河床時,頭顱不偏不倚直擊一顆大岩石。
對他而言是種不幸,對我們而言卻是幸運。
我絲毫沒有搭救的意思,因為這就是他的宿命。
這也是他昨晚會來到酒吧的原因──
所有於夜晚來到【假面】的「客人」,都是明日將死之人。
就像曾經的我。
於是我等待著,等待時間的流逝。
深澤良太生命的流逝。
M
三點五十六分,他嚥下最後一口氣。
「彼人生命消逝之時,即為吾等展現命運之刻。」我滿懷羞恥的道出經理教我的咒語,幸好這附近不會有什麼人經過。
「任務」的時間到了。
我將右手平舉,朝著什麼都沒有的空間一抓,下一秒──
昨晚經理交付與我的古銅色澤懷錶便憑空出現在我的掌中。
懷錶的秒針依舊勤奮的前進著,毫無異狀。
接著,我將懷錶懸掛於深澤胸口上方,道出第二段咒文──
「生、老、病、死,世間常理,無可規避。然此刻吾等以命運之名,攫取允諾之物,賜予彼人重獲時之流轉!」
我將懷錶落於男子胸膛的那一瞬間,無數粉紅並帶著金黃光芒的氣流從他的皮膚竄出,彷彿被不知名力量牽引似的進入懷錶的金屬縫隙中。
數秒鐘後,男子四周便不再出現氣流,我也將懷錶重新拾起。
秒針已不再移動,停駐於三點五十六分五十九秒。
「新生者,等待彼人之未來唯有荊棘,豁然闊步吧!」我很快道盡第三句咒文……雖然聽起來有點帥氣,但是實際從自己口中說出還是令人感到相當羞恥啊!
我將手中懷錶緊握,下一瞬,它便化為銅色光輝消逝於空氣中,再也看不到任何痕跡。
很快的,深澤開始大口吸氣,逐漸恢復意識,那我也準備離去了。
這便是我們最重要的工作──
在夢境中的【假面】接待將死的客人,並在現世賦予其全新的生命。
當然,我們會收取代價。
相當昂貴的代價。
看來今晚又可以領工資了。
M
「小佐倉,今天辛苦妳囉。」一如往常美型的銀星經理微笑著對我說,並試圖搭上我的肩膀。
「廢話少說,工資咧?」我側身躲過他的手掌,劈頭就問對我而言最重要的事物。
「別擔心,已經匯過去了。」他悻悻然的攤手,一副無奈的看著我。
那眼神,彷彿正在表達「真是個不解風情的女孩呢!」這個意思。
真是欠揍。
奇了,我怎麼覺得自己開始可以讀經理內心在想什麼了……
不過這種事怎麼樣都無所謂,我只在意這次任務增加了多少「餘額」。
於是我用右手掌心緩緩撫過左手手背,就在滑過去的同時,左手手背上浮現了幾個淡紅色的字。
是一個時間──
五年六個月。
而這個時間,指的是還有多少的「幸福」可以使用。
是的,我們的工資並不是金錢,而是這輩子可以獲得的「幸福」。
所以黑川才說過,大多數人只能在這裡待個半年左右,因為一個人可以獲得的「幸福」是有上限的。
而這些額外的「幸福」,便是來自於被我們重賦生命之人。
一個人只要活著,便可以努力為自己累積「幸福」。
而我們所做的,即是將其餘生中可能獲得的「幸福」全部據為己有。
他們獲得了時間,但卻註定有著不幸的後半輩子,這個交易公平嗎?我想誰也說不準。
只不過──
「兩個月?你是在耍我嗎?前天處理的流浪漢都有半年耶!」我看著只有微微增加的數字,不禁對經理發出怒吼。
「這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啊?不滿意的話自己去跟老闆講囉。」他聳聳肩,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不是啊!深澤可是個醫生耶!而且還這麼年輕,有著大好前途等待著他吧?結果你告訴我分下來的『幸福』只有兩個月?這不是擺明耍人嘛!」
「小佐倉。」突然間,銀星經理收起平時戲謔的態度,緊盯我的雙眼,嚴肅地叫住我。
「唔……?」
「妳為什麼會認為──」
「看似前途明亮的人,便會擁有著更多的『幸福』呢?」他眉間微微一緊,以複雜的微笑,吐出這一句話。
M
我們在【假面】工作著。
戴著「假面」,以截然不同的身分,在這裡上演恬適愜意的日常。
我們唯一的共通點便是──
我們都是曾經死過一次的人。
重獲新生,並被取走一生的「幸福」。
但幸運的是,在機緣之下我們再次回到這間酒吧。
做為一名員工工作著。
沒有任何其他的目的。
僅僅是為了──
取回理應屬於自己的「幸福」。
……
鈴鈴!
清脆的黃銅門鈴聲音,再一次的響起。
再一次的,打斷我的思緒。
「小佐倉。」銀星經理慵懶的躺在搖椅上,取起凌亂辦公桌上的一杯Tom Collins,將其中的櫻桃放入口中,微笑著喚了我的稱呼。
「這次輪到妳接待新的客人〈假面〉囉。」他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您好,請問今天想喝什麼——?」
拖長的尾音,是因為進來的人讓黑川擦拭著杯子的手停了下來。
就連不怎麼理人的小錵,都稍稍抬起眼皮看了一下那個人。
假面是無意識的。
這裡不存在能倒映出自己長相之物。
一切面相由深埋在心底、無意間的渴望決定。
「不好意思……不知道這裡有沒有76'的白蘭地?」
沙啞的聲音,稍微佝僂的身軀,滿頭的白髮與皺紋,只有腳步還算是穩健。
「好的,請稍等。」
黑川很敬業的到後台的酒櫃,拿了法國布理塔尼某個酒莊76年的白蘭地出來,放了一顆圓球冰塊,斟了半杯,放到老婦人的面前。
老婦人搖了一下酒杯,聞了好一會,好像要把十幾年釀造的香氣與歷史都品嚐過,接著,她終於小小的喝了一口。
「醜陋」——看到她的樣子,這的確是我第一時間的想法。
難道她的心中,對自己的面貌毫無自卑之處?
她放下酒杯,右手可能是因為握著冰涼的杯子,解下了圍巾,就包著取暖。
「啊——真好,我已經很久沒有喝到這麼好的酒了。」
「謝謝您的讚賞。」黑川微微頷首。
「小姐怎麼想來我們這家店呢。」
「呵、還小姐呢,年輕人嘴巴真甜。」
她笑的很開心,嘴一張開,所剩無幾的牙齒搖搖欲墜。
「最近啊……總覺得,自己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終於要切入正題了嗎。
不過黑川突然對我擠眉弄眼,大概的意思就是「這不是他的業務」吧。
「您身子還硬朗著,人生還有很多新鮮事!」我坐上她的左手邊,故做誇張的說。
——不要坐在別人的慣用手那一側,是接待守則的第二項。
「哪裡,跟你們比起來,我就是個掛在棺材邊的老太婆。」
糟糕,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接這話。
正當我盤算著十二種說法裡到底哪一個最不傷人最安慰人心的時候——
「但回想一下,這輩子,可以算是有起有伏,不是沒有遺憾,但也算是幸福。」
她的眼神停在遠方,似乎正在回憶著什麼。
「這樣聽起來,您並不害怕死亡。」我說。
「嗯——誰不害怕死亡呢,我覺得我也怕,只是準備的時間比別人多很多,所以,比較不那麼緊張吧。」
「真是豁達的人生觀,真希望我活到您的歲數時,也能這樣想。」
「那可得好好認真過日子啊,嗯。」
她又從隨身的小包包裡,拿出一張照片。
「這是我丈夫,你看,他長得很幽默吧。」
「啊哈哈……聽您這麼一說……」
哪有人說自己丈夫長得很幽默的!
而且,基本上是事實。
朝天大鼻子,有點禿頭,笑的像是個傻子,眼睛瞇得皺紋深如大峽谷。
「前年,他比我先一步走了,不過,他總說我得好好過日子,不管他在不在。」
收起照片,她的目光裡,我看見了似乎比豁達更多的一種——
「老婆婆,您會不會覺得,生命中還有什麼想要堅持的事,有點像是——縱使遇到諸多挫折,您也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昂首闊步的活著?」
她聽完我說的話,好像得著了生命的火焰一般,慢慢恢復了神采。
「沒錯,聽你這麼說完,我好像找到了,那種感覺,嗯——的確,我的確有什麼想要完成的事,以為再也不可能了……終於找到了……」
看來又是一個case,看一下板子上這次跑當差的,是銀星經理。
真是,給他賺到了,不過酒吧接待也可以分點利潤,想想也不錯。
「那麼,祝您的人生愉快。」
老婆婆很有元氣的把白蘭地一飲而盡,緩緩的踏著步伐,離開了酒吧。
「印出來囉。」銀星拿著單子。
立川信花
17:36
XX鎮XXX河XX橋
「真巧,也是橋。」我說。
「是嗎?所以可能也是落水之類的?」
「不過上次那個醫生是跟別人扭打掉下去的,我不知道一個老太太要怎麼跟別人扭打起來耶。」
「可能是在橋上不小心給人撞到吧。」銀星托著下巴思考。「不過考慮這個也沒用,既然都這把歲數了,幸福也沒剩幾年吧,總覺得不會是很賺的一筆……」
「這麼久沒你的case還嫌,小錵跟黑川都跑幾次了。」銀星這人現實生活中肯定是懶惰的肥宅。
「好啦好啦,去就是了。」
「搞不好其實是個美女喔。」黑川說道。
「心裡面想要成為老太婆的美女,世界上有這種生物?」
我邊說邊擦著桌子,黑川一邊洗著杯碗。
「搞不好人家就有一個老靈魂在身體裡啊。」黑川說完挑了挑眉。「咦,白蘭地的冰球呢?」
「你倒掉了吧?」我擰了擰毛巾。
隔天,代號「銀星」的喬治・銀石(George・Silverstone)起床了。
他的書桌前面,有一個今日的行程表。
7:00~8:00 沐浴、洗漱
8:00~8:30 晨間運動(馬術、擊劍)
8:30~9:00 早餐
9:00~10:00 法語、義大利語
10:00~11:00 高等微積分
11:00~12:00 帝王學
12:00~13:00 午睡
13:00~16:00 企業實習(今天到父親的松田電業實習)
16:00~17:00 與父親一同接見外國貿易專員
17:00~18:00 與父親聚餐(可翹)
18:00~19:00 經濟學、控制學
19:00~21:00 參加音樂會
21:00~22:00 沐浴、更衣
22:00~23:00 將《烏托邦》再讀完一章並寫分析報告
拔下前一晚矯正視力用的角膜塑形片,搓了搓臉,整理了一頭亂髮依舊掩蓋不住銀石疲憊的神態。
他是想把薩爾達傳說的第二個王打完的,可惜待在酒吧的時間不夠。
「少爺,水已經幫您放好了。」
門外的管家說道。
「好,我馬上過去。」
泡進熱水中,看著水中倒映出的自己。
十五歲就名震歐洲的天才少年。
稍微有點雀斑的臉,他不喜歡自己的綠色瞳孔,也不喜歡一頭捲曲的金髮。
他更討厭自己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孩。
如果窮到連Switch跟美少女遊戲都買不起也不大好。
只有在假面酒吧,他才能完完全全的作自己。
現在的他什麼都是假的。
「趕快把今天的事情做完,賺到更多以後的幸福吧。」
他把身體泡進水裡,不做思考。
時間過得很快,他對一切都得心應手,不管哪個行程都可以說是超前進度,不過,就算超前了,也不會有更多休息時間。
下午五點鐘,他的父親又再度缺席了與他的聚餐。
不過他早就習慣,而且這簡直棒透了。
「唯一的休息時間!」
這麼想著,想跑到喜歡的書店挑選垃圾書來看的時候——
「對了,今天要工作,呿……」
百無聊賴的他,垂頭喪氣,拖著沈重的步伐來到事發現場對面的另一座橋。
靠在橋邊,買著路邊攤販售的垃圾食物,滿意的吃著。
「老太婆,快來吧,到底來不來——來不來——」
正當銀石已經快把自然數背到第四百二十位的時候,有個婦人走上橋了。
銀石看了一眼,憑著長相,他認為應該就是今天的「受害者」。
但這個婦人看來頂多五十來歲,也不像昨天彎腰駝背,更是精神抖擻,服裝倒是跟昨天一樣,配色與裝飾都相當別緻。
「如果是這樣的人,的確有力氣跟人打架。」銀石心中盤算著。
時間到了。
婦人靠在橋邊,不知道在尋找什麼。
銀石判斷,她或許是在等人,這個人,可能就是之後的兇手。
在17:36快要結束的那一剎那,婦人東張西望一陣之後,突然從橋上跳了下去!
「怎!」
銀石緊張的跑了過去。
今天的河床很淺,早上的烈日讓石頭幾乎裸露出來。
夕陽下,婦人頭上的血隨著淺淺的河水大片的瀰漫開來。
「怎麼……不可能吧……」
能進入酒吧,不就代表還不想死,還有想完成的事嗎?
銀石想著,也在抉擇該不該完成他的任務。
來回踱步思索好一陣子之後——
「做吧。」
銀石一樣一甩手,懷錶看起來更偏古銅色,裝飾著兩隻獅子。他開始念咒。
「……新生者,等待彼人之未來由業火所鋪,豁然闊步吧!」
念完咒語,血流像是時間倒流一般,緩緩的流回婦人的頭部。
隨著長長的一聲吐氣,婦人的意識恢復了。
「雖然你改變了主意,不過,我還是需要這個case,抱歉啦。」
銀石靠近婦人,稍微比了比祈禱的姿勢。
就在這時,婦人睜開眼睛。
「抓到你了。」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有個人朝我開了一槍。
——啊,為什麼,不老老實實的說出來呢。
——小佐倉,雖然你老是說自己不像女生、沒氣質、說話像大叔
——但是,我……
我驚醒過來。
醒過來的我,正躺在假面酒吧裡。
「說來奇怪,你在假面酒吧睡著了。」黑川拿酒杯輕敲我的額頭。
「小錵不也常睡大覺。」
「那是裝睡,你看不出來?」
「是嗎……是說,銀星跟小錵去哪了。」
黑川聳聳肩,「不知道,也不一定要天天來,不是每個人都跟你一樣閒啊小佐倉。」
「呿,吵死了——」
剛說完,小錵一腳踹開門,走了進來。
「黑川,幫我把酒窖裡唯一的空桶子拿出來。」
「喔、好……?」
黑川進入地下室的酒窖,真的拿了一個空桶子上來。
這是夢裡的酒吧,照理來說,應該酒桶always滿滿的才對。
小錵把自己的耳環拿下來,拉起短T恤的衣角,腰上有個交叉的十字架刺青。她把耳環貼在刺青上,刺青開始發光。
「夢境逆向回溯。」
空桶子裡,水突然開始冒出來,逐漸裝滿了酒桶。
「小錵,這什麼東西?」我問。
「這是上一任老闆教我的,一旦有接待員失去聯絡,可以用這個追蹤,不過有時候有點兩光啦。」
「等等、所以,你是老闆?」我大驚。
「這是個,除了小佐倉之外大家都知道的秘密。」黑川嘴角偷偷笑了出來。
好啊,聯合起來騙我。
「你們太過份了!」
「不要吵!你的事情以後再說。」小錵說道。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小錵這麼認真的模樣。
水滿到表面張力之後,桶子開始出現影像。
先出現的,是某個男孩的身體。
接著,是一把看起來又大又重的木釘,幾乎打穿了男孩的額頭。
而那個木釘上,還釘著一張字條。
「是夢釘……」
「那是什麼?」就連黑川大叔也不知道的東西從小錵嘴裡蹦了出來。
「是讓人永遠待在深暗夢境的道具……為什麼……」
我看著字條逐漸放大,上面寫了些字。
「我不為狩獵而來,而是為了我一生的摯愛。」
上面只寫了這麼一句話。
「什麼意思,那個人是誰,難道是銀星嗎!」
我驚慌的喊著。
「是夢境獵人……為了制裁我們這些掠取幸福的人,與惡魔作交易的人……」小錵說。「但我記得,夢境獵人已經不再活動,我們也承諾了工資上限,不會無限奪取啊……」
小錵說著我不懂的事情。
水鏡裡,那個小男孩的眼神好空洞。
不太高,帶著點雀斑的歐洲人。
這就是銀星本來的模樣嗎。
也沒有這麼令人討厭……
「我們必須救他!」
「救?怎麼救?」小錵的臉色蒼白,好像已經想了一萬種可能的下場。
「等等,旁邊還有東西。」黑川說。
景象緩緩往男孩的手邊移動。
男孩的手上,抓著一顆正在融化的冰球。
冰球下,還有一張紙條,透過冰球,字放得很大。
17:30
XX鎮XX河旁工廠
下一個目標
「目標是我。」黑川說。
小錵與黑川決定去找那名夢境獵人解決事件,而我卻被強制從夢境驅離,睜開眼睛時,已經回到自己熟悉的寢室,徒留心中那份焦躁與時俱增。我看著指著凌晨一點鐘的時鐘,強行打起精神起床盥洗。
小錵的身分也好,這次的事件也好,總是把我排在外──到底是嫌我礙手礙腳還是過度保護啊?我也、我也是有能做到的事......
M
「拜託啦,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查!」
「不是啊同學,圖書館這時間沒開喔。」警衛室內,看起來年齡與我相差無幾的青年邊揉著惺忪睡眼,邊打呵欠。
「如果不讓我進去,我就把你剛剛值班打瞌睡的錄影呈報!」無奈之下我亮出手機的錄影,嘗試更激進一點的交涉。
警衛看起來有點為難地皺著眉,開口問:「不能用GOOGLE查嗎?」
「查不到。」從GOOGLE查詢關鍵字的結果只會得到以獵人為名的小說、漫畫,或是什麼夢境解析大全。
「這時代我是不認為GOOGLE找不到的東西圖書館會有......」他一邊發著牢騷,一邊找出圖書館的鑰匙。
「走吧,最多一小時。」
我點點頭,雖然也不知道這有無用處。
M
「同學,同學,現在網路這麼發達,有什麼查不到?我跟妳說喔,我稍早前就看到一個很精采的查IP破案......」
我努力把精神集中在超自然、黑魔術、神話一類的圖書區域,否則會被旁邊這傢伙給煩死。
結果,一個小時過後,我仍是一無所獲。
雖是可以預料到的結果,我還是搖頭嘆口氣。
似乎是我失望的表情太過明顯,他抓著頭,支支吾吾後安慰我說:「呃、嗯......不然講一下到底想查什麼,然後我們先回警衛室好不好?也許我可以給點建議......或是當個還不錯的聽眾?」
「好吧......」
我盡力擠起臉部肌肉,試著做出笑容,但我知道看上去一定慘不忍睹。
回到警衛室後,他為我泡了一杯熱巧可力,我一口口啜飲著,同時把【假面】發生的事情,試著以一種選修通識課需要的故事原典報告包裝起來。途中也應他的要求,把打瞌睡影片刪除。
青年聽完後,意味深長地哼嗯了一聲。
「......所以我想找看看,有沒有什麼故事是跟夢境獵人、夢釘有關......」
「這個故事可能藏有陷阱。」
「陷阱?」
「把明日就要死的人,餘生幸福收走,可是人明日就死,被復活後能活幾年?有多少餘生?我啊,越想越不對勁。我會有這樣的猜測──假面實際上是咒殺來訪的人,取走他們的餘生幸福。」
──心跳彷彿停了一拍。
「你看故事內的店長也說,他們是『掠取幸福的人,與惡魔作交易』。惡魔在故事內時常是狡詐陰險的存在──也許婦人的丈夫就是被這樣害死。」
「那、那怎麼辦......」
「我的辦法──也沒怎麼辦。報警啊,都有人失蹤了不是常識嗎?」
「......」
「......」
我們面面相覷了一陣子,一陣尷尬的沉默後,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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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起事件,最後就以有點滑稽,又帶點戲謔的方式落幕。
趕到現場的警方以現行犯逮捕正在攻擊黑川的婦人,小錵趁機解救被關在地下室的銀星,【假面】得以重新營業。
唯有一件我不解的怪事,當天晚上在警衛室遇到的青年,自那天後再也沒有碰面。從班表查詢,卻是找到另一個人。
雖然夢境獵人的事件圓滿落幕,「假面」也恢復了營業,不過,店裡的氣氛卻變得沉悶起來。
小錵還是一樣對人愛理不理的,我卻失去了逗弄她的興致,特別是在知道她竟然是假面的老闆之後,我都忍不住懷疑起上次的工資之所以給這麼少,就是因為先前戲弄了她的緣故。
銀星則變得沉默寡言起來,除了必要的酒吧接侍與跑差之外,幾乎不見他從辦公室裡出來,從吧台望進去也只能看到他坐著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黑川沒什麼變化,卻對夢境獵人的話題絕口不提,每次我嘗試問起,他就沉下臉來一聲不吭。看黑川擺明劃清界線的態度,就知道他也覺得這次事件實在僥倖,不打算再和麻煩扯上邊。
而我,我在夢境獵人的事件過後想了很多,越想越覺得事情沒那麼單純,不只是夢境獵人的存在,「假面」本身似乎也藏著秘密。
那個偽裝成警衛的人說的話在我腦海裡徘徊不去。
「把明日就要死的人,餘生幸福收走……我啊,越想越不對勁,忍不住會有這樣的猜測──假面實際上是咒殺來訪的人,取走他們的餘生幸福。」
我並沒有拿自己的猜測去質問大家,我知道,如果「假面」確實藏有秘密,絕對不是明面上可以問出來的。畢竟,如果他們不願意告訴我,多的是方法隱藏,就像之前合起來隱瞞我小錵是店長的事情那樣,這使得我對假面的大家頓時有種疏離感。
退一百步來說,即使假面沒有咒殺來訪的人,又如何呢?
自個兒琢磨琢磨,也可以發覺假面的規則有怪異的地方。
一個人只要活著,便可以努力為自己累積「幸福」,而我們所做的,便是將其餘生可能獲得的「幸福」全部據為己有,他們獲得了時間,卻注定有著不幸的後半輩子。
真的是這樣嗎?
所謂的幸福,是可以被取走的嗎?有待商榷。唯一確定的是,我們從他們身上取走了「什麼」,使他們的下半輩子充滿不幸。那麼,問題就來了──
「所謂的不幸,究竟是指不幸運,還是不幸福呢?」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問題在我心底揮之不去。
黑川問:「佐倉,怎麼了嗎?」
我感激地對黑川笑笑,雖然總戲稱他為大叔,不過黑川人確實挺好的,在假面的氣氛變得尷尬的現在,也只有他願意搭理我了。
黑川繼續說道:「真沒想到,那麼遲鈍的佐倉也有煩惱的時候。」
嘖,果然大叔還是大叔。
我試著描述心裡模糊的感覺:「大叔,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幸,可能指幸運,也可以指幸福,但幸運和幸福是不一樣的兩件事吧?出身在有錢人家的幸運傢伙,也可能覺得自己不幸福。反過來說,一生窮困潦倒的倒楣鬼,也可能發覺自己的幸福。可是,『不幸』作為幸的反面,究竟是指不幸運,還是不幸福呢?」
「這樣啊。」黑川頓了頓:「也就是說,佐倉想問的是──注定不幸的人,有可能幸福嗎?」
我悚然一驚。
沒錯,我真正想知道的是──
「被我們救活,後半輩子注定不幸的人,還有可能幸福嗎?」
「不要想那麼多比較好。」黑川直視著我,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佐倉在煩惱『假面』所做的事情是不是正確的,對嗎?」
「嗯……」我支吾地表示:「畢竟……唉,都有人追殺我們了。」
「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有些人從出生起就注定比別人吃更多苦。」黑川說:「把他們從『死亡』這個究極的不幸拯救出來的是我們,而且,這也是他們自願的交易,這樣子想就好了。」
我無力地趴倒在吧台上,過去溫潤厚實的木紋,此刻只讓我感到一陣冰涼:「我知道,我知道啊,大叔。」
「更別提──」黑川沉沉地說:「我們,也只是想取回自己的幸福而已。」
就像我被這樣對待一樣,我也只是用自己遭遇過的方式對待別人,這樣錯了嗎?
但我知道,這不能成為藉口。對瀕死的人冷眼旁觀也好,利用別人的求生意志為自己謀求幸福也罷,事情的本質不會改變,錯就是錯。
我是不是一直在不知不覺間,做著十惡不赦的事情?
復活人,卻斷然否定他們幸福的可能性,視之為替自己的幸福奔波的奴工,在他們努力的盡頭取走幸福,若然如此,他們難道不會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怨恨假面嗎?這第二次的機會究竟有什麼意義?不是惡魔的交易又是什麼?
鈴鈴!
打斷我亂成一團的思緒的,是酒吧的門被推開的銅門鈴聲響。
「您好,請問今天想喝、喝喝喝什麼?」
看著眼前的人兒,同為女性的我,竟也忍不住咬到舌頭。
少女的容貌完美無瑕,明亮的雙眸、白皙的肌膚、小巧的下巴,一切都是那麼的恰到好處。但這一切,在假面面前只是虛像,我也早習慣看淡外表的精雕細琢,可是……
她的美,不僅僅只是容貌的完美,更多的是那渾然天成的氣質。僅僅只是站著,便魅力四射,明明我現在也頂著一張姣好的面容,卻還是不由自主地自行愧慚。
她的美麗,一定不是假面。只看了一眼,我便忍不住這麼想。
「抱歉。」她對我笑了笑:「我不能喝酒。」
「啊,沒關係沒關係。」我慌張地搖搖手:「我們還有其他飲料。」
我指引她入座,順便瞪了也瞧得她入神的黑川一眼。
「那麼小姐,我推薦這些無酒精的飲料,妳可以參考看看……」
黑川輕咳一聲接過了手,今天是他負責酒吧接侍,跑差的則是……
銀星?我瞥了辦公室一眼,真希望那傢伙振作一點。
話說回來,我還沒見過小錵做接侍或跑差的工作,老闆到底是做什麼的啊?
稍微恍惚了一會後,黑川和少女的對談聲傳來。
「來,妳要的熱牛奶。」
「謝謝,不傷喉嚨的飲料最好了。」
黑川瞇起眼睛:「妳喜歡唱歌嗎?」
少女開心地闔起手掌:「嗯,這禮拜六第一次辦現場演唱,雖然只是小型的粉絲招待會啦,但我很期待。」
「這樣啊,祝妳一切順利。」黑川這麼說著,我卻捕捉到他的眼神一沉。
虛偽。
我忍不住這麼想。
還說什麼順利?不管怎樣,明天她就要死了。
少女卻笑著說:「謝謝。」
黑川走出吧台:「對了,我們有榮幸聽妳唱一首嗎?」
少女興奮地站起身:「好啊。」
黑川在幹嘛啊?
愣了一下,我意會過來。
果然,大叔很溫柔啊,明明不是必要的工作的說。
說不定,少女已經沒有站上舞台的機會了。
那麼,至少最後一次,黑川想給她一個舞台放聲歌唱。
黑川走到唱片機前:「妳想唱什麼歌?我幫你放。」
「啊,我想唱自己寫的歌。」女孩跟著站起身:「這首歌,《回想星辰》。」
少女閉上眼睛,酒吧一下子安靜下來,優美的歌聲從她唇間溢出:「
失眠的夜,想把煩惱丟給風
抬頭許願,城市卻沒有星空
回想星辰多寂寞,在白日隱沒,又被凡間的喧囂蓋過
從天空墜落,跌得碎碎破破……」
好美。
她的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彷彿站在聚光燈中央一般閃耀光輝。雖然是清唱,卻絲毫沒有減損旋律的張力,反而襯托出少女歌聲的自在揮灑。
唱了一段,少女停了下來,不好意思地朝呆住的我笑了笑。
我真心地為她鼓掌。
黑川問:「歌詞是妳寫的嗎?」
「對啊。」她笑了笑:「想要唱歌,一路上遇到了很多困難,也有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
黑川說:「這樣啊。」
「幸好,最後還是努力過來了。」她嘻嘻一笑:「活著,真是一件美好的事。」
「這樣啊。」黑川又說了一次:「那麼,妳會不會覺不覺得,縱使像現在遇到諸多挫折,妳也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昂首闊步的活下去?」
「當然嘍。」她理所當然地答道:「唯有如此,才能繼續向前吧。」
鈴鈴!
少女走了。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吧台後方最深處的老舊打字機開始自動運作。
「星澤 遙
22:23
XX市XX區XX路XX號 XX醫院 108室」
「還真是,簡單明瞭呢。」我只能說出這句話,黑川微微頷首。
總覺得,今天特別疲憊。
好了,剩下來的工作就只有把銀星叫出來了,我往辦公室走去。
「佐倉。」小錵忽然叫住我。
我停下腳步:「怎麼了?」
小錵頭也不抬地說:「這次跑差的工作交給妳。」
「呃……為什麼?」
「銀星現在的樣子,我不放心。」
「哎……可以不要嗎?」
總覺得,特別不想跑這趟差。
「佐倉,妳還想不想在假面待下去?」小錵眼皮微抬,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做?還是不做?」
我嚥了一口口水。
不管怎麼說,小錵都是老闆,可以開除人的。
「我知道了。」
隔天的22:00,我站在醫院門口坐立不安地等待。
約莫半個小時前開始,醫院就騷動了起來,幾台救護車響著警鈴衝了出去。
趁著空檔,我走進醫院裡,看著大廳內的電視螢幕。
「現在為您插播一則新聞,位在XX市的XX樂園發生一起爆炸,推測和遊樂園使用的粉塵有關,粗計至少有100多人受傷,還有十幾位不幸的遊客嚴重燒燙傷,正送往醫院緊急處理,讓我們把鏡頭交給外場。」
「可以看到,現場真的是一片混亂……」
電視畫面裡,火焰、濃煙四處肆虐,我的胃揪緊。
不一會,救護車回來了,尖叫聲、哭喊聲、腳步聲、警鈴聲、電子儀器的嗶嗶聲淹沒了醫院,到處都是一片混亂。
看一下手錶,22:15,我靜靜地走進108號室。
不一會兒,一位女孩被推了進來。
不知道是因為人手不足還是現場實在太過混亂,她被推進來之後,就沒有人過來做進一步的處理。
我湊上去,仔細一看,少女本來的容貌已無從辨認,慘遭火吻的臉整個燒爛開來,面目全非,身上也佈滿大片大片的燒傷。
即使知道她馬上就要死了,我還是忍不住在心裡祈禱。
拜託了!誰都好,快來救救她吧!
22:23,少女靜靜地停止呼吸。
這個世界,並沒有奇蹟。
我機械似地唸誦:「彼人生命消逝之時,即為吾等展現命運之刻。」
一手將懷錶緊貼在她胸前,一手揪緊自己的胸口:「生、老、病、死,世間常理,無可規避。然此刻吾等以命運之名,攫取允諾之物,賜予彼人重獲時之流轉!」
眼見帶著金黃光芒的氣流已盡數落入懷錶的金屬縫隙中,我喃喃說道:「新生者,等待彼人之未來唯有荊棘……」
我遲疑了。
別說演唱了,她連完全康復都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更別提她已經毀容,在歌手的道路上,肯定寸步難行吧。
等待她的未來唯有不幸。
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這句話的真實性。
注定不幸的話,還有人渴望活著嗎?我該救她嗎?
施救的時間,只有一分鐘,我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時間流逝。
最後,我大吼:「昂首闊步吧!」
「磅噹」,我將今晚第三個玻璃杯砸在地上。
「啊,抱歉……」
「沒關係,我來收拾吧。」黑川把我推到吧台旁的椅子上:「佐倉今天跑差累了吧?先休息一下。」
我小小聲地說:「不行啦,工作都交給大叔,太不好意思了。」
「少來,妳現在做也只是添忙。」
黑川眼神堅定地望著我,最後,我只好垂頭喪氣地坐了下來。
我做錯了,肯定做錯了。
放著人不管讓她等死,擅自把別人復活,又取走她所有的幸福,這樣的事情,怎麼可能是對的?
「大叔,我還是來幫忙吧。」再想也不會有答案,我甩甩頭站起身,卻一頭撞上端著兩個高腳杯朝我走來的黑川。
「磅噹」,一不留神,杯子被我給撞倒在地上,摔成碎片。
「佐倉……」黑川面有難色地望著我。
「佐倉!」此時,小錵睜開眼睛:「啊啊,受不了了,妳那是什麼態度啊?再這樣妳就別幹了。」
我宛如遭到電擊一般僵在原地:「小錵……」
「搞什麼啊?比起擔心別人,先顧好自己再說吧!還是說,佐倉善良到甘願為了別人,自己不幸也沒關係嗎?啊?」小錵握緊全頭:「那樣的話,就不要在假面工作了,滾!我們是為了取回自己的幸福才這麼做的,沒時間給妳在那邊裝可憐,還有很多人等妳的位子呢!」
等……我的位子。
我靈光一閃:「小錵,算我求妳了,妳要開除我沒關係,可不可以,讓另一個人來接替我的工作嗎?」
至少、至少在這裡,那個少女還能夠恢復自己本來的樣貌,能夠唱歌,能夠有機會取回自己的幸福。
「上一次來這裡的女孩?」小錵卻冷哼一聲:「搞什麼啊?佐倉,妳到底在想什麼?」
我愣愣地問:「什麼……意思?」
「妳!」
「小錵。」黑川抬手制止小錵,小錵氣哼哼地閉上眼睛。
「新聞,我看了。」黑川溫和地對我說:「但即使佐倉這麼做,發生過的事情也不會改變。」
我嘟囔著說:「但是,至少,她可以取回本應屬於她自己的幸福……」
「更重要的是──」黑川打斷我:「自己不想做的工作,卻叫別人來做嗎?」
「啊……」
我的腦袋已經亂了。
如果我認為假面所做的是錯誤的事,又怎麼能讓她承擔呢?
就這樣沒精打采地過了好幾天,有天,黑川忽然問我:「佐倉,妳想不想聽演唱會?我這邊有票。」
「哎?哎哎?你、你是要約我出去嗎?」我傻了眼:「但、但但但但假面不能在現實中見面吧?」
沒錯,這可是假面最大的禁忌。畢竟,在現實當中見面的話,那「假面」就毫無意義了吧?「假面」們可是,比起任何人更抗拒自身真實姿態的存在。
「當然是妳自己去嘍。」黑川傻眼似地看著我:「我把門票寄在櫃檯那裡,用黑川這個名字就可以拿到了。」
「啊哈哈,這樣啊。」我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差點以為大叔做了很不大叔的事情耶,老牛吃嫩草什麼的,想得美。」
黑川瞪了我一眼:「妳哪算嫩草?太沒吸引力了吧。」
「喂!」想了一下,我回答:「不過……還是算了。」
我知道大叔在擔心我,也滿喜歡聽音樂的,不過,現在的我實在沒有這個心情。
「就當我拜託妳了,去吧。」黑川卻堅持地說:「妳在煩惱吧?那個問題。」
「嗯……」
「注定不幸的人,還有可能獲得幸福嗎?」黑川拍了拍我的肩膀:「聽完之後,就會有答案了也說不定。」
禮拜六,我按照黑川的指示來到演唱會現場。
演唱會不大,應該說,會場頂多只能容納百來人而已。
一個人影走上舞台,舞台的燈沒有打量。
搞什麼啊?該不會故障了吧?
我瞇著眼,試著看清楚台上的人影。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傳進耳裡:「首先謝謝大家的支持,雖然延了一個禮拜,還是願意來到這裡。」
台上的聲音哽咽了,好一會才又繼續說:「接下來我想唱的,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回想星辰》,希望大家喜歡。」
悠揚的樂聲響起。
「失眠的夜,想把煩惱丟給風
抬頭許願,城市卻沒有星空
回想星辰多寂寞,在白日隱沒,又被凡間喧囂蓋過
從天空墜落,跌得碎碎破破,也沒人看見……」
那時候沒聽完的歌,繼續了下去。
「終於不再煩惱,把一切丟開奔跑
沒有光明,就自己追尋星星
回想星辰多堅強,夜裡獨自綻放光芒
縱使跌落,也立志帶來希望……」
沒有人拍照,也沒有人抱怨舞台燈光太暗,人們站立在溫柔的黑暗中欣賞她的歌聲。
我想,她還沒有準備好面對大家,但即使失去了站在耀眼聚光燈下的機會,她還是沒有停下腳步,憑藉自己的意志走到這裡。
「我很慶幸自己活了下來,因為活著,現在才能站在這裡。」唱完歌後,她這麼說道。想要忍住,最後卻還是哭了出來:「雖然發生了很多事,之後也還有很多坎坷的路要走,但我還是來到了這裡。活下來,真的是太好了。」
聽著她清澈的聲音,就彷彿被拯救的人是我一樣,我軟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走進假面,黑川打量著我:「妳看起來有精神多了。」
「大叔、大叔。」我搖著黑川的手:「那個問題,我找到答案了喔。」
「是嗎?這樣子我就放心了。」
不幸的人,有可能獲得幸福嗎?
「人只要活著,就能夠抓住幸福。」我笑著說:「所以,我們賦予別人的第二次生命,絕對是有意義的。」
黑川淡淡答道:「嗯。」
恐怕,我們取走的,只是別人的幸運,而不是幸福。來訪假面的人,確實會遭逢不幸,但是,幸福這種東西,卻是任誰也無法奪走的。
彷彿是為了強調一般,我又說了一遍:「我們所做的事情,是有意義的。」
「嗯。」
星澤遙。
縱使等待她的未來唯有荊棘,由業火所鋪,她也一定會昂首闊步,然後──抓住幸福吧。
和黑川一同清理著吧台,轉頭看見小錵慵懶地躺倒在沙發椅上,我小聲向黑川問道:「所以說,小錵……不,店長的工作到底是什麼啊?」
「進貨。」
「什麼啊?」
「不知道。」黑川聳聳肩:「我也只在小錵喝醉的時候聽她講過一次。」
「咦?咦咦?真的假的?」我驚訝地闔不攏嘴:「小錵沾過酒?」
黑川理所當然地回答:「最近剛好沒有所以妳不知道,喝得可兇了。」
「那她還跟我扯什麼她還是高中生……」
「啊。」就在這時,一向冷靜的黑川竟驚叫出聲,我順著他的視線望了過去。
「怎麼會……」
打字機壞掉了。
很明顯可以看出,它是被蓄意破壞的,而且破壞得相當徹底。
破碎的零件散了滿地,怎麼看都不像是可以修好的樣子,但畢竟這兒是夢境,我也說不準。
怎麼辦?沒有打字機的話,我們就沒辦法知道確切的人名與死亡時間地點了。
黑川叫道:「店長。」
「讓開。」似乎是察覺情況不對,小錵擠了過來。
黑川問:「怎麼樣?」
小錵用嚴厲的表情打量著打字機:「修是修的好,幾天吧。」
單獨把我叫到酒吧內的房間,小錵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我們中計了。」
「什麼意思?」
「夢境獵人的事情,還沒有結束。」小錵說:「聽我說,打字機是被蓄意破壞的,會做這種事情的,只有夢境獵人,而能做到這種事情的,只有假面的員工。」
我的頭皮一陣發麻:「妳的意思是?」
「對,我們之中,有叛徒。」小錵癱在椅子上:「夢境獵人,肯定不只一個,他們知道我們會報警,就將計就計讓那個老太婆被抓,好讓我們放鬆警惕。實際上,他們肯定抓了銀星或黑川,然後洗腦或乾脆假扮成他們。」
「那我們該怎麼辦?」
「佐倉。」小錵指著我:「妳,去揭開他們的假面吧。」
我驚訝地問:「為什麼是我?」
「我也不想好嗎?」小錵哼了聲:「那時候,被抓的人是銀星,而夢境獵人的目標是黑川,我還沒有暴露,而妳根本沒有出現,我們兩個是清白的。所以說,我只能相信佐倉了。」
我問:「我該怎麼做?」
「我們並不知道銀星和黑川在現實中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妳得從假面下手,了解他們為何造出這樣的假面,反過來由假面識破真身。假面裡的人,都不是以本來的面目活著,但那終究只是偽裝,一個人的本質不會那麼容易改變,越想以假面掩飾自身,反而越容易暴露。」小錵說道:「店裡有他們當初造訪假面的資料,先從那裡下手吧,多認識他們一點,說不定就可以找到線索。」
「我知道了。」
說到可疑的人……
毫無疑問,果然就是銀星吧!
真正被夢境獵人襲擊過的人只有他,回到假面後一直魂不守舍的人也是他,更別提上次小錵使用「夢境逆向回溯」時我所看見的、銀星現實中的真身和他的假面,總讓我有種微妙的不諧調感。
在假面,每個人都會有一副全新的樣貌,無論身高體重、膚色、五官、頭髮、聲線、衣著,舉凡我們能想到的要素都可以改變,唯有性別和年齡不能。
銀星的假面,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而現實當中的他,怎麼看也只有十幾歲而已,別的不說,光是成熟度就差太多了,這絕對不是能夠忽略的差異。
唔,可疑,太可疑了。
有問題的地方實在太多,會先懷疑他,絕對不是我個人好惡的關係!
我翻找著過去來到假面的客人的資料。
沒有。
是我漏看了嗎?我又翻了一次,卻沒找到絲毫銀星來過假面的紀錄。
「太可疑了吧……」
猶豫了一會,我決定直接去向本人套話。
走進辦公室,我叫道:「銀星。」
銀星坐在椅子上,叫他也沒有反應,看來是在發呆。
「銀星!」
「怎麼了……搞什麼?小佐倉,是妳啊?」
我插起腰:「你才是搞什麼啦?銀星,最近都沒看你出來,真的打算轉職變宅男喔?」
「沒啦,有一些事情。」銀星敷衍地回答我,順手拿起桌上的提拉米蘇咬了一口:「小佐倉有何貴幹?」
「……我就直說了,銀星,我想知道你第一次來假面的情況。」
「哦哦。」銀星瞇起眼,仔細打量著我:「所以說,現在是在懷疑我嘍?」
「畢、畢竟你最可疑嘛。」我有點被銀星的氣勢嚇到:「而且,我又找不到你當初來假面的紀錄。」
沉默了片晌,銀星回道:「啊,對啊,假面什麼的,不存在就好了。」
雖然只是一瞬間,我看見銀星的眼裡燃燒著熊熊怒氣:「銀星,你……」
「但是,很遺憾,這次的事情不是我做的。」銀星的聲音平靜下來:「而且,在來這兒工作之前,我根本沒來過假面,當然不會有什麼紀錄。」
「怎麼可能?」我結結巴巴地說:「沒來過假面的話,你又怎麼和假面扯上關係的?」
「我不知道。」銀星一攤手:「不過,雖然沒來過,但我確實被假面復活了。嘛,雖然也是後來才知道的事就是了。」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只覺得疑雲重重,最後才問道:「至少先告訴我,你的本名是什麼?」
嘆了口氣,銀星回道:「喬治.銀石。」
上網查了資料,我陷入沉思。
唔唔,松田電業的貴公子,唔唔,名震歐洲的天才,哎呀呀……
我盯著銀星的臉猛瞧,最後忍不住大叫起來:「搞什麼啊?你真還的是貴族喔?」
「就知道妳會這反應。」銀星一臉沒好氣地望著我:「什麼貴族,太誇張了啦。」
「上面還說你是天才,真的假的?」對照心裡頭銀星的廢人形象,我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噗,什麼鬼天才啦,是打game天才還是耍廢天才啊?」
「小佐倉,太過分嘍。」
「不過果然,你這傢伙超可疑的,有錢又聰明,還來假面掙什麼幸福啦?明明前途就一片光明。」
「小佐倉,妳為什麼會認為──」銀星收起嘴角的苦笑,緊盯我的雙眼:「看似前途明亮的人,便會擁有更多的『幸福』呢?」
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身分、財富、學歷,妳不覺得這些東西,才是真正的假面嗎?」銀星淡淡說道:「每個人都靠這些標準進行評價,根本沒有人認得在那底下真正的我。」
「……」
「小佐倉,妳知道嗎?」我聽著,假面的告白:「我有一個哥哥,一個遠比我更加優秀的哥哥,不管是地位、頭腦、品行,他都是比我好太多的人。」
「銀星?」
「幸福?說什麼鬼話啊!至今為止的人生,我都活在哥哥的陰影之下。」彷彿一口氣爆發開來一般,銀星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老愛對我說教,講什麼要認真、要盡本分之類的鬼話,他有了解過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嗎?結果他還真的樣樣都做得比我好!」
「銀星,你……」我潤了潤乾渴的喉嚨:「討厭自己的哥哥嗎?」
一瞬間,銀星露出複雜的表情,沉默了一下,他最後說道:「小佐倉,明天我要向假面請假。反正,一時半刻,你們也不相信我吧?我就不來了。」
為什麼假面裡沒有當初銀星來作客的紀錄?為什麼銀星的假面是個比自己稍顯年長的男子?為什麼銀星會對假面抱有怒意?銀星又對他的哥哥抱有什麼樣的情感?
銀星這個人身上,有太多的謎團。
果然,解謎的關鍵就在他哥哥身上。
我上網查了銀星的哥哥,卻什麼都沒查到。
太奇怪了,簡直就好像他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樣。
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我只能來到網路上查到的、銀星家的位置,偷偷躲在對街的咖啡廳裡,希望能見到銀星。
銀星今天晚上請假,應該是想要做些什麼才對。從他最近一直魂不守舍的情況來看,我斷定他在現實中應該也碰上了什麼問題,才決定來這邊賭一把堵堵看他,說不定能知道銀星到底在幹些什麼。
太陽早已下山,我一邊忐忑不安地等著,一邊猜測說不定銀星只是想請假在家耍廢而已。
幸好,沒過多久,一個少年的身影推開大門走了出來。
遠遠的,我跟在他身後。
銀星越走越偏僻,老實說,我有點害怕。銀星手上的燈不亮,我又不敢跟得太近,在黑暗中行走又要小心不被發現,真的很毛。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赫然發現銀星帶我來到了一片墓地,我的心底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這傢伙,該不會有什麼戀屍癖之類的吧?
幸好,銀星只是正常地走到一座墓碑前,放下一束花朵,雙手合十片刻之後就回去了。
我悄悄來到那座墳前,看了看,上面的人名寫著,「約瑟夫.銀石」。
就算我再怎麼遲鈍,也明白墓碑裡埋的人是銀石的哥哥。
當我看到印在墓碑上的遺照,我差點驚叫出來。
那張臉,是和銀星在假面石一模一樣的臉。
我想,我知道事情的全貌了。
「銀星。」隔天晚上,我叫住了他:「你說謊了,對吧?」
銀星試著露出平常的微笑,嘴角卻微微抽搐:「小佐倉,妳在說什麼啊?」
「你說你討厭哥哥,但其實,你很憧憬他,對吧?」我逼近他:「證據就是,你的假面,和你的哥哥長得約瑟夫一模一樣。」
約瑟夫是銀星渴望成為的人,所以才會在潛意識裡把哥哥的樣貌當作是自己理想樣貌的投射。
「……」
見銀星沉默不語,我一鼓作氣地說了下去。
「為什麼銀星這麼想成為哥哥的樣子?忌妒、憧憬?恐怕不只是這樣吧?」深吸了一口氣,我緩緩說出:「當初來到假面的,其實是你的哥哥,而不是你,對吧?」
「妳發現了啊,真沒想到。」銀星苦笑道:「這樣子,就沒辦法再隱瞞下去了。」
「……還不快從實招來。」
銀星靜靜說出,假面最後的告白:「小佐倉,妳還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嗎?如果一個人理想的外貌便是自身本來的樣子,自然就不會戴上『假面』,那時候我想的人,其實就是我的哥哥,如果是他的話,一定有著這樣的自信吧。」
「半年前,我們出了車禍,兄弟倆都受了死掉都不奇怪的傷,但只有我倖存了下來。一開始,我以為這是偶然,直到來到假面,我才知道事情並不是這樣子。」銀星沉重地說:「假面原本要救的人,是我的哥哥,但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哥哥把機會讓給了我。雖然不知道哥哥用了什麼手段,不過,以他的交際手腕,要達到目的應該不難吧?」
我說:「所以,你才對『假面』抱持著憤怒。」
「對,我無法原諒的是,為什麼『假面』救的人是我?為什麼選擇了我,而捨棄哥哥?」
「……這樣啊。」
銀星露出悲傷的笑容:「最後,小佐倉妳想問,我為什麼這麼想成為哥哥的樣子,對嗎?」
我想,銀星對哥哥抱持的情感,一定不是討厭,不是忌妒,也不只是憧憬。
「如果只是盲目的憧憬,終有一日會清醒過來吧,然而,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銀星的眼角滲出淚珠:「我的假面,是倖存者的假面,歸根究柢,哥哥他是愛我的,寧願犧牲自己的性命來保護我,所以,我想『代替他』活下去,就只是這樣而已。」
恐怕,束縛銀星的,是倖存下來的愧疚與責任感。
「我想成為和哥哥一樣的人,那怕自己只是哥哥拙劣的仿製品也好,一個似是而非的贗品也罷。」
彷彿終於脫下了長久以來假面的桎梏,銀星不顧形象地放聲大哭。
在名門與天才的假面下,他只是個平凡的青少年,會害怕失去,會陷入迷惘,會不知所措,當然也會有大聲哭泣的時候,這樣子的他……
也沒有這麼令人討厭。
「好啦,別再哭啦,有什麼煩惱的話,跟姊說就好啦。」我拍拍銀星的肩膀:「不用覺得尷尬沒關係,在我心裡,你永遠都是那個愛哭鼻子的小鬼。」
「小佐倉。」銀星無奈的聲音傳來:「妳呀,真的很不會安慰人哪。」
歸根究柢,我不認為銀星是對假面抱有惡意的人。
不過,這次調查也不是完全沒有收穫。
銀星憧憬著哥哥,因此獲得了相同面貌的假面,這代表了,如果有樣板的話,就能夠偽裝成別人的,夢境獵人很有可能就是透過這種手段混進假面。
好了,雖然有些對不起,不過接下來,就好好調查大叔吧。
我深了個懶腰,就在這時,假面的門被推了開來。
「歡迎,請問今天想喝什麼呢?」
看著走進來的人,我多少有些嚇了一跳。
站在門口的,是一個瘦弱的男子,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血色,略薄的嘴唇不停顫抖,眼珠子也咕嚕嚕地轉動,神經質地看著店裡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外貌,恐怕充分反應了他從打從潛意識裡就不穩定的精神狀態吧。
「這邊請坐。」黑川接過手,一邊把男子迎入座位,一邊用眼神示意我把麻煩的客人先交給他,慈祥的眼眸還是一樣令人心安:「想喝什麼飲料?」
我點點頭,下樓整理酒桶,回來的時候,正好聽見黑川切入正題:「縱使像現在遇到諸多挫折,你也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昂首闊步的活下去嗎?」
「不計一切代價……?活下去……?」男子細聲念誦,之後突然發作起來,一邊拍著桌子,一邊哈哈大笑,嘴角更噴出白沫,我心裡一陣發毛:「你這傢伙到底在說什麼啊?你知道我過得有多苦嗎?我生病的時候,有人照顧過我嗎?沒有!還被大家當作神經病看待!」
「我懂,先生,但請你先冷靜……」
「哈,我懂?你懂什麼?你們每個人都說懂我、懂我,到底是知道什麼啦?」
「哈,講這麼多,你這傢伙,不想活了對吧?」突地,小錵的聲音從一旁插來,冰冷的語調,連瘋狂的男子也不禁噤聲:「既然這樣,這邊請。」
看著小花把男子領入酒吧的小房間裡,我擔心地揪著黑川的衣服:「小錵、小錵沒問題吧?」
黑川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放心,招呼沒有求生意志的客人,本來就是小錵的工作。」
「這樣啊。」
黑川瞇起眼睛:「不過,這位客人總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印象啊。」
「怎麼了,大叔?」
「沒什麼,只是覺得他很像一個我認識的人。」
雖然大叔這麼說,果然,我還是很在意房間裡的情況。
稍微貼近一點,我隱約聽到一句話。
「既然像現在遇到諸多挫折,你願意──奉獻自己的生命,來獲取幸福嗎?」
男子走出假面之後,小錵就一直怪怪的。
她叫黑川從地下室搬來一個酒桶,然後就拿著酒杯直接用舀的喝了起來,不一會兒就醉醺醺地倒在她最心愛的沙發上。
「小錵,妳沒問題吧?」我忍不住走上前去關心:「之前妳不是還說自己是高中生不能喝酒嗎?」
「少煩我。」小錵的眼角泛著淚光,看起來心情很差,她用力一扔,酒杯滾到了地上。
我默默地把酒杯收了起來。
「唔,佐倉,給妳。」小錵叫住我,遞給我一個紙條,上面有著清秀的字跡。
「宮本 生人
15:42
XX鎮XX心理諮商所」
「佐倉,記好……記住了。」小錵口齒不清地說:「這次……嗝,跑差,對象不會、不會死……不,妳要確認他活、活過了那個時刻。」
「什麼意思?他和之前的假面有什麼不一樣?」
小錵已然呼呼睡去。
來到紙上寫的心理諮商所,我悄悄拉開大門溜了進去。
15:40,時間快到了。
我悄悄湊近諮商室,隔著門,隱約能夠聽到心理諮商師和求診的人對話的聲音。
不會錯,那個有些神經質的高亢聲音,是昨晚的那個男子。
然後,還有另一道溫柔和藹的聲音,應該是心理諮商師的。
不知道為什麼,那聲音讓我莫名熟悉。
「我懂……」那個聲音說。
尖銳的男聲高亢起來:「夠了,我受夠了!怎麼又說相同的話?你們這群虛偽的人!說什麼懂我,其實什麼也不懂!」
「冷靜……」
「閉嘴!我都想死了,你知道嗎?我今天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懂我?」
諮商師的聲音轉為冰冷:「今天的諮商時間已經結束了,你請回吧。」
「我今天就要結束這一切!」
已經顧不得不能暴露身分了!我飛速打開門,正好瞧見男子拔出刀子,往自己的胸部準備刺下去,我衝上前,死死抱著他的手臂。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大吼:「喂喂?你到底在做什麼啦?」
男子的表情,從一開始的驚訝,逐漸轉為困惑,最後被瘋狂取代:「啊啊,對了,我已經獲得幸福了,不需要死了啊,哈哈哈哈。」
男子手舞足蹈地跑出房間,飛快地衝出諮商所,諮商室裡頓時只剩下我和心理諮商師兩人。
我瞥向心理諮商師,他是個瘦小的男人,臉上佈滿一道道皺紋,笑起來的時候應該很慈祥吧,但像現在沉著一張臉的時候,就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冷酷。而且,從病患失控那時候開始,他就冷冷地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語,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也沒有要過來幫忙的意思。
我有些遲疑地問:「你……不用去追他沒關係嗎?」
「該做的我都做了。」諮商師聳聳肩:「諮商時間已經過了,那就沒我的事了。」
過了片刻,諮商師緩緩地露出笑容,宛若戴上了假面一般,氣質頓時變得和藹可親起來,和之前完全判若兩人:「小姐,妳先回去吧,不用擔心,之後的事情交給我處理就好了。」
剛剛隔著門所以不太確定,但是,現在面對面的聽這溫柔的聲音,果然……
我嚥了口口水:「大叔?」
「佐倉。」黑川瞬間卸下笑容,氣質一下子陰沉下來,他冷冷地打量著我:「沒想到會和妳在現實中見面。」
「你……到底是什麼人?」
黑川的眼裡毫無笑意,冷淡的態度,彷彿將一切都拒之門外:「不管怎樣,都和妳無關。」
「喂,大叔……」
「走,現在就走!我不打算在現實裡與妳有任何瓜葛。」
黑川抓住我的手,將我拉出了心理諮商所,然後當著我的面關上大門。
我愣愣地撫著剛才被他捏著的手。
好痛。
果然,大叔很奇怪啊。
雖然假面和現實一定存在差異,但是,黑川在假面裡的溫柔和現實中的冷酷實在是落差太大。
我一直以為,如果在現實中遇見大叔,即使他沒有歡迎我,至少也會苦笑著接受吧。畢竟,在假面裡,他可是最好親近的人了。
得想想辦法才行。
嗯,首先,得和黑川願意坐下來和我談談。
「等等,我確認一下。所以佐倉為了找我,就預約了心理諮商的時段?」
我得意地說:「對啦,這樣你就沒辦法說什麼和我毫無瓜葛了吧?」
「唉,不知道佐倉的本名真是虧大了,我還在想這個新病人是誰……」黑川傻眼似地看著我,最後嘆了一口氣:「先說好,心理諮商很貴的。」
我叫道:「那就給我好好諮商啊。」
「好好好。」黑川無奈地說:「佐倉小姐,妳最近有什麼煩惱嗎?」
我傾身向前:「有,很大的煩惱!大叔你就別來這一套了,快點從實招來吧,那個什麼心理防治課程不是有教嗎?有煩惱就要說出來啦!」
「真是拿妳沒辦法。」黑川似乎是放棄了
我聽著,假面的告白。
「我的假面,是偽善者的假面,裝作關心別人的樣子,其實什麼都不懂。」黑川靜靜說道:「我從小就有憂鬱傾向,當初會進心理系,也是想更深入了解心理疾病的問題,但久而久之,我開始自我陶醉,以為自己能夠利用所學的知識幫助別人,於是考上了心理諮商師的證照。」
「佐倉,不覺得很諷刺嗎?有憂鬱傾向的人,卻替別人心理諮商什麼的。」黑川抿了抿嘴唇:「然後,我發現了,每當病人傾訴自己心裡的煩惱時,我只會想著:『啊,又來了。』、『無聊死了,你根本是自找的吧!』、『白癡,這種事情也要問我?自己不會覺得丟臉啊?』這樣子,在我聽起來都是幼稚又無聊的抱怨,根本做不到同情他們。」
「可是,心理諮商師的第一守則,就是展現同理心,『我懂』、『我懂』、『我懂』,每天每天,我都不斷重複這一句話,但是,我從沒有真正了解過病人的煩惱。」喝了一口水,黑川用沙啞的聲音繼續說道:「剛剛的病人,他說的是對的,我根本一點也不懂他們,只是虛偽地點頭微笑,做做樣子而已。」
我說:「但是,即使大叔覺得自己很假,真的有很多人受到幫助不是嗎?沒必要這樣否定自己吧!」
「這樣是不行的吧,謊言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黑川嘆了一口氣:「如果發現眼前的人其實並沒有理解自己,他們一定會受到深深的傷害吧。」
「那也只是大叔自己的猜想……」
「三個月前,妳知道我是怎麼死的嗎?」黑川打斷我:「有一個來這裡諮商的人,在和我諮商完後情緒失控,殺了我之後自殺了。」
「大叔……」
「我從來沒有了解過任何人,更別提關心或是幫助別人了。」黑川靜靜地說:「佐倉,你所認識的那個我,會關心別人的我,只是個謊言而已。真實的我,對除了自己以外的人都漠不關心。所以,請不要再來了,我不想與妳有任何牽扯。」
在那之後,在假面裡,黑川還是會溫柔地對我微笑,但我卻沒辦法再以微笑回應,彷彿人與人之間的溫暖聯繫都被切斷了一般。
我開始感到害怕,不知道一個人在假面之下,會有著怎樣的另外一面。
鈴鈴!假面的門被推開。
「歡迎,請問今天想喝些什麼呢?」
出現在眼前的,是有著文靜外貌的女孩,大概國小那麼大而已,一舉一動卻優雅地像個公主,不過,她的眉宇間卻透出淡淡哀傷。
不知道為什麼,一見面,我就對她抱持一股親切感,彷彿早就認識了她一般。
我瞥了小錵一眼,坐到了女孩身旁。
簡單的幾句談話之後,我問她:「妳在那兒念書?」
她有些困惑地望著我,好一會才說:「我不知道。」
「咦?那,妳家住在哪裡?」
女孩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不清楚。」
「妳叫什麼名字?」
女孩歪著頭想了想,最後回道:「不記得了。」
不會吧?
該不會是這傢伙睡迷糊了,什麼也不記得了吧?會這樣嗎?
又追問了幾個問題,還是沒什麼頭緒,只是女孩的神情看起來不像是有所隱瞞,而是真的對自己的一切一無所知。
最後,我問:「縱使像現在遇到諸多挫折,妳也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昂首闊步的活下去嗎?」
「不知道……」女孩想了很久,最後回道:「或許……吧。」
「夢原 心
6:52
XX市XX區XX路XX號 XX醫院 506室」
怎麼又是醫院啦?我看得一陣煩躁。
時間還早,醫院裡沒什麼人,我偷偷摸摸地溜進506號室之後,仔細環視片刻,病房裡只有一邊的病床上躺著一位高中左右年紀的少女,正靜靜地睡著。於是我走到另一邊,在一片布簾之後躲了起來。
6:45,一個男子走了進來。
好了,女孩呢?差不多也該被送進來之類的了吧?
剛這麼想,我就從簾子間的縫隙看到男子走向躺在一邊病床中的病人,我瞪大眼睛。
他……不就是那天晚上冒充警衛的人嗎?
還沒等我驚訝完,就看見男子從口袋裡掏出一顆看起來就很可疑的綠色藥丸,準備塞進病床上似乎是睡著了的少女嘴裡。
連結我得到的資訊,我迅速拼湊起現況。
少女……難道就是昨晚的女孩嗎?
喂喂,這是毒殺現場吧。
雖然已經覺得假面的所做所為是對的,不過,唯有放任人死去這一點,還是讓我質疑。
但就在我全身僵硬不知所措的時候,男子俐落地將藥丸餵入病人口中,迅速走出病房。
我衝了出去,趴到病床前,少女已經開始痛苦地喘氣,看著連接在她身上的維生裝置,我忽然醒悟過來。
植物人。
大概,少女從小就變成植物人,所以才會問她什麼都不知道,而且假面和真身也才會有那麼大的年齡差距。
不過,那個男子又為什麼要殺她?
不對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掏出懷錶。
「彼人生命消逝之時,即為吾等展現命運之刻……」
假面裡,我一邊喝著調酒,一邊發著呆。
後來,我稍微調查了一下變成植物人的那個女孩,結果卻和我想像的大不相同。
她並不是從小就變成了植物人,正好相反,她是最近才被送進醫院的昏迷病人,而且昏迷的原因不明。
這樣的話,她的身上就有了很多謎團。
首先,男子為什麼要殺她?她在假面裡又為什麼一問三不知,還一副小女孩的樣子?還有,她為什麼醒不過來?
最可疑的地方是,她送進醫院的日期,正好是黑川被襲擊、而警察逮獲夢境獵人的那一天。
夢境獵人、混入假面的冒牌貨,我直覺這一切都有千絲萬縷的關聯,卻遲遲無法把線索連接起來。
「佐倉。」小錵叫我:「妳調查得怎麼樣了?」
我支支吾吾地說:「銀星……應該沒問題,大叔我還在調查。」
「是嗎?」小錵點點頭:「好,明天,我們在現實碰個面吧!」
我傻傻地問:「咦?為什麼?」
「雖然說佐倉應該沒有問題,但也不是說妳完全沒有嫌疑,佐倉是不是清白的,就由我來確認。」小錵淡淡地說:「明天下午兩點,地點……就在深澤先生那時候的橋吧。」
就在這時,黑川正好走過我們身旁,他瞥了我一眼,然後我們兩個都別過頭。
老實說,被小花約出去,我還挺開心的,雖然知道她不是想和我喝下午茶交朋友,不過小錵這麼可愛,我原本就想多認識她一點。
畢竟,我一直以來都搞不太懂她,而最近她又變得更怪裡怪氣了一點。
等在橋上,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一定是因為不久前才在這裡看到一個人死掉的關係,我這樣安慰自己。
小錵什麼時候來啊?我扶著橋邊的欄杆
等等喔……
「我們在現實當中碰面吧。」小錵這麼說。
但是──
在現實中碰面,不是假面的禁忌嗎?
毫無疑問,每個「假面」都希望能夠隱藏自身真實的樣貌,抗拒著現實中的身分被發現,連最和善的黑川都是如此,平時冷冷淡淡、又最熟捻假面規則的小錵,為什麼會突然願意和我在現實中見面?
因為最近才和黑川在現實中偶然遇到的關係,所以一時間覺得沒有什麼,不過冷靜下來一想,在現實中見面,是假面們絕對不會說出口的一句話。
那麼,為什麼?
隨著這個疑問,一連串的線索被拼湊起來。
打字機被破壞的時候,小錵要我懷疑銀星和黑川。
小錵說自己是清白的,她的身分並沒有暴露,可是那一天,她獨自一個人去地下室救出銀星,很明顯,那間地下室應該是位於夢境獵人的老巢吧?那麼,只要夢境獵人不只一個,小錵的身分肯定也早被發現了。
再說,小錵是假面的店長,如果要選一個的話,肯定是夢境獵人的首要目標。
還有,如果說假面裡有誰最好偽裝的話,那肯定是常常一整夜都不發一語的小錵了。
夢境獵人的目標,打從一開始就是小錵!
那麼,到底是誰,又為什麼要約我在這條如此荒僻,連深澤先生死掉的時候都沒有人發現的橋上?
我全身顫抖起來。
「唉呀,看來妳發現了呢。」
一隻手搭住我的肩膀,一把銀刀抵在我的喉嚨上。
用眼角的餘光瞥去,冒牌警衛就在我身側。
「好了,不要亂動,我們好好談談吧。」他笑著說:「店長小姐。」
死死盯著銳利的刀鋒,我顫抖地問:「你說我是店長……什麼意思?」
「嗯,得先讓你進入狀況呢。」男子考慮了一下子,說道:「首先,先跟妳談談我們夢境獵人吧。如果說,假面掌握的是一個人的『幸福』和『餘命』,那麼,夢境獵人能夠操縱的就是『夢境』和『記憶』,我們能讓人陷入夢境,同時也能夠取走或賦予記憶。夢境獵人和假面有很深的淵源,事實上,假面最初就是由我們的先輩協助建立,所以地點才會在夢裡。那時候,假面負責交易餘命和幸福,而夢境獵人提供取走與贈與記憶、以及讓人在美夢中沉睡的服務。但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們發現了假面的十惡不赦,於是決定關閉假面。」
「你們能夠……取走記憶?」
他點點頭:「很有用的能力吧?對人或物懷抱的情感、透過不斷磨練出來的技藝,當然,還有一個人過去的經歷,全部都能夠取走。」
我憤怒地喊:「所以,你們取走小錵的記憶,混入假面?」
「對,一開始我們沒想要這麼麻煩,我們以為只要逮到店長,假面就會關閉。」他嚴厲的看了我一眼:「後來我們讀了小錵的記憶才知道,唯有店長自願決定關閉『假面』時,假面才會消失。否則,即使我們獵殺所有假面的員工,假面還是會自動挑上新的人替補。不幸的是,小錵在最後一刻把店長的資格傳給了妳。」
「……」
「於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我們展開了下一步計畫,決定讓妳對假面失去信心,覺得假面的所做所為是錯的,而自願退出假面,如此一來,假面就會真正關閉。我先扮成警衛,跟妳說假面很可能是咒殺來訪的人,在妳心裡種下懷疑的種子。然後,在星澤遙的那次事件裡,我看到了機會。我知道妳同情那個想唱歌的少女,所以我要妳代替銀星去跑差,之後在妳消沉的時候再要妳滾出假面,打算讓妳一蹶不振自願退出。但沒想到不知道怎麼搞的,後來妳竟然恢復了信心,還覺得假面的所做所為是對的!」
「於是,我採取了第二階段的計畫,我破壞了打字機,打算讓假面停擺,同時誘導妳去懷疑銀星和黑川,原本我想讓妳看看面具被揭開後,假面底下醜陋無比的一面,沒想到妳竟然沒有否定他們,還予以接納。」
我試圖回擊:「所以呢,你現在打算來硬的嗎?」
「當然,必要的話。」他笑著說,刀鋒緊貼我的喉嚨:「不過,還有一件事我沒說呢。很好奇吧?小錵到底被我們藏到哪裡?其實,昨天,那個妳眼睜睜看著她被殺掉的女孩,她啊──」
「就是小錵喔。」
喀啦一聲,最後的一塊拼圖拼上。
那個女孩送進醫院的那天,正好是黑川被攻擊的那天。
因為她就是被夢境獵人襲擊的小錵。
為什麼她原因不明地昏迷不醒?
是夢釘。夢境獵人給小錵打上了夢釘,然後冒充她混入假面。
為什麼她在進入假面時是一副小女孩的樣子?為什麼問她什麼問題都不知道?
因為小錵的記憶被夢境獵人取走了。
我屏住呼吸。
痛苦、懊悔、驚慌,黑暗的情緒在我心裡翻攪。
「怎樣?眼睜睜看著朋友被殺死卻見死不救,還親手取走她的幸福,這樣的滋味如何啊?」男子看著我說:「妳還覺得,假面的所作所為是正確的嗎?」
啊,親眼看著她死亡,再親手取走她的幸福,原來是一件多麼殘酷的事情。
當她是我所熟識、甚至喜歡的人的時候,才深刻地體會到,那是多麼殘忍。
我掙扎道:「不對啊!我們沒有掠奪別人的幸福,只是……想取回本應屬於自己的幸福而已。」
「哦,真的是這樣嗎?」他質問我。
我睜大眼睛。
「終於發現了嗎?如果說,你們只是想取回『自己的』幸福的話,哪裡需要掠奪『別人的』幸福?假面只需要把『你們自己的幸福』還給你們就行了。」他問我:「那麼,你們奪走的、其他人的幸福呢?是幹什麼用的?妳沒想過嗎?那些多餘的幸福去哪裡了?」
……他說的沒錯。
說到底,如果假面們不掠奪其他人的幸福,自己的幸福也不會被掠奪,不就大家都開開心心了嗎?
「好了,話說太多了,佐倉,妳選吧。」男人輕輕挪動刀鋒滑過我的喉嚨:「縱使未來由業火所鋪,妳也願意──不計一切代價活下去嗎?你們不是最愛說這句話了?選吧,是自願放棄假面,那麼我放妳一條生路,但等待妳的未來只有不幸,還是懷抱著虛偽的假面,在這裡謝幕呢?」
「我……」
我咬緊嘴唇,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在這時──
「喝!」
一個身影衝了過來,直直把男子撞開,我摔倒在地,兩人隨即扭打了起來。
「佐倉,跑!」
我盯著來人,那是個瘦小的男子,正氣喘吁吁地呼著氣,似乎一路拚命跑過來的樣子。
「大叔!」
「跑!」黑川大吼。
黑川和男子打得不可開交,男子揮了黑川的臉一拳,黑川則抓住男子的衣襟,使勁把他撞向橋上的護欄。小橋的護欄不高,男子一個重心不穩,一個翻身就飛了出去,連著緊捉住他的黑川一起掉了下去。
「大叔!」
我連忙跑下河岸,僅剩下涓涓細流的小河根本沒辦法減少多少衝擊力,我看到兩人軟軟地躺在地上。
黑川躺在一塊大石頭旁,一道鮮血從他腦後流下。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死亡。
啊啊,這就是一直以來對他人見死不救的,我的報應吧。
我無力地跪倒在地。
就在這時,黑川竟發出細微的咳嗽聲。
「大叔!大叔!」我連忙搖動他的身體。
「好痛!會痛啦,佐倉。」黑川睜開眼睛。
雖然受了重傷,但男子也沒有生命危險,我們叫來了救護車,也請警方協助對他做事後的處置。
見到黑川從加護病房裡出來,頭上纏滿繃帶,我迎了上去:「大叔,還好嗎?」
「我好得也就了妳耶,結果還是叫我大叔嗎?」黑川無奈地說:「嘛,沒什麼大礙。」
「太好了。」一齊走出醫院,我問:「大叔為什麼來找我?之前不是說不想在現實中見面了嗎?」
「唉,我本來真的不想管的。」黑川神情複雜地望著我:「大概,佐倉有讓人變成笨蛋的魔力吧。」
「什麼嘛。」我插起腰,但很快又笑了出來。
「只不過,我察覺了一件事。」黑川靜靜地說:「即便不明白別人的心情,果然啊,我還是對別人放心不下。」
我笑著說:「其實,我早就在想了,沒有一個人能夠完全明白另一個人吧?所以,即使不是全部都懂也沒關係,黑川先生一定、一定是個無比溫柔的人,沒辦法放下別人不管,不管什麼時候都比起自己更擔心別人。」
「哦,怎麼說?」
「大叔不是說了嗎?『如果發現眼前的人其實並沒有理解自己,他們一定會受到深深的傷害吧』。哎,但是那時候被殺的明明是黑川先生耶,你卻還是在擔心自己的病人們,不是這樣嗎?」
我想,黑川先生願意背負溫柔的假面具活下去,那絕對不是偽善,而是真正的溫柔。
沒辦法全部體會別人的痛苦,卻佯裝都懂的樣子,那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安慰別人。
即便得帶著假面活下去也好,每天害怕著真面目被揭開也罷,還是想這樣活著……
那麼,這一定是,非常非常幸福的一件事吧!
「而且,黑川先生,不管幾次都會認真傾聽我心裡頭的煩惱,所以,你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即使有一天會幻滅,妳也這樣想嗎?」
「你這個假面,在對另一個假面說什麼啊?我才想說,看到我,大叔沒有幻滅嗎?」
「不不,差不多和想像中的一樣。」
「喂!」
黑川哈哈笑了起來,比起在假面的時候還要更加清爽,這一定是因為,他是真心的。
最後,黑川聳了聳肩,別過臉去:「好啦,我是什麼樣的人,妳說是就是吧。」
我取笑道:「大叔,你知道嗎?像你這種人啊,在現在年輕人口中,就叫做『傲嬌』啦。」
「傲嬌?什麼意思?」黑川狐疑地看著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撇過臉:「……不告訴你。」
黑川沒有追問。
大叔……
果然很溫柔啊。
「所以,現在我是店長了?」
我愣愣地問。
「對。」回到假面後,小錵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叫到了房間。
「為什麼是我?」
「有什麼辦法?銀星和黑川都快達到工資上限了,我只剩妳這個菜鳥可以選啦。」
「唔,這樣啊。」
雖然銀星來假面的時間比黑川久,不過仔細一想,黑川這個大叔年紀也不小了,能夠領取的幸福上限本來就比較少,同時退休好像滿合理的。
不過,如果他們倆都走了,假面就冷清了吧。
「那麼,小錵繼續當店長吧?」
「太麻煩了,我可不想再碰上這種破事。」小錵哼了聲:「總之,有些事情,身為店長的佐倉應該要知道。」
「什麼事情?有這麼急嗎?」我問:「小錵妳才剛回來,先休息一下吧。」
「放心,我要休息不需要佐倉提醒。」小錵懶洋洋地趴在桌上:「『夢境逆向回溯』那些咒語,之後我再慢慢教妳,有件事情妳必須先知道,這是身為店長的責任,也是假面之所以被夢境獵人追殺的原因。」
「唔……」總覺得事情並沒有就這麼落幕的感覺,我嚥了口口水。
「佐倉,妳有沒有想過,假面授與的『餘命』是從哪裡來的?」
「……夢境獵人說過,假面是交易幸福與餘命的地方。」
「哼,看來遲鈍如佐倉,也多少猜到了啊。」
果然是這樣啊。
「平常,我們拿餘命來交換別人的幸福,但我忍不住會想,有沒有可能反過來呢?」
小錵點點頭:「會來假面的人,都是隔天將要死的人。大部分是意外身亡,而另外少部分的人……」
我接口:「是隔天會自殺的人。」
「沒錯,而這就是店長的工作了。對那些沒有求生意志的人,當然不可能再拿餘命和他們交換幸福,否則他們只會再度自殺吧。所以,假面所做的事情是讓他們賣出自己的壽命,來換取幸福。」
「販賣壽命啊,難怪……」
我的心裡五味雜陳。
雖然就結果來說,我們還是拯救了那些想要自殺的人的性命,還給予他們額外的幸福。但是,這樣的交易,確實被說是惡魔的交易也不為過。
「啊,之前那個去大叔諮商所的男子,他就是把餘命販售給假面吧?所以才要我確認他沒有自殺,以免交易不成立,對吧?」
「大叔諮商所?那是什麼東西?唔,我沒有那時候的記憶,畢竟那時候被掉包了……不過應該是那樣沒錯。」
總覺得,假面這個酒吧的存在,還有很多秘密,我也不是完全接受假面的規則。
不過,這些都不是我現在該處裡:「小錵。」
小錵懶洋洋地抬起眼皮:「幹嘛?」
「為什麼妳在現實中醒不過來?」
夢境獵人的事件結束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衝到小錵所在的醫院,仔細檢查之後,發明在她長髮的遮掩之下,後腦勺插著一根夢釘。
我立刻試著把夢釘起出來,當初銀星這樣就醒了,但是小錵卻拔到一半就再也拔不出來。其結果就是,小錵雖然能在晚上回到假面,卻沒辦法在現實當中醒來。
「唔,啊就夢釘啊。」
「……小錵,妳說謊了吧。」
在夢境獵人被送上救護車前,我和黑川曾經問過他該怎麼救小錵。
「拔出來救醒了。」他吊兒啷噹地說:「不過,那也要她願意醒來就是了。」
最後,他說了一句讓我很在意的話:「老實說,看了她的記憶之後,我真的覺得不太愉快。」
「小錵,妳為什麼不想醒來?」
仔細一想,小錵和我們其他人都不同。為什麼她在假面工作兩年還沒達到工資上限?為什麼她戴著一副庸俗的假面?為什麼她和我們做不同的工作?結合剛剛從小錵口中得知的假面的真相,我忍不住做出這樣的推測。
為什麼小錵在假面待了兩年多還沒有達到工資上限?會不會──
她所領取的,根本不是幸福。
為什麼小錵潛意識裡投射出的理想形象是個不良少女?會不會──
正是因為在現實中戴夠了假面,才選擇在假面裡做真正的自己。
為什麼小錵打從一開始就做著與我們不同的工作?會不會──
她本來就和假面進行了不同的交易。
「小錵,妳──」我深吸了一口氣,緩緩說出:「把自己的壽命賣給了假面,對吧?」
一瞬間,小錵睜大眼睛。
「唉,真沒想到,竟然是被佐倉妳……」整理了一下心情,小錵開始訴說:「唉,真麻煩,不說的話,佐倉會一直煩我吧?就讓妳對我一次幻滅好了。」
我靜靜聽著,最後的假面,最後的告白:「我戴的,是被囚禁者的假面,是在現實中不得不隱藏的真面目。我是聯新集團的大小姐,從小,我就沒有自由,學校、興趣、遇到的人甚至是自己的人生,都是被別人精心決定的結果」
難怪,有時候小錵的自稱會變成「本小姐」,雖然她總是連忙改口成「老娘」什麼之類的,不過習慣還是改不掉吧。
「佐倉,妳知道我在假面裡的名字──錵──是怎麼來的嗎?」小錵靜靜說道:「錵,是金屬雕塑的花,供人賞玩的謊言,虛偽盛開的花朵,不會凋零,卻也不是真正活著。」
「那時的我,選擇了最愚蠢的道路,但是假面給了另一個選擇,出賣自己的壽命來獲取幸福。於是,我出售了自己大半的壽命,結果,妳知道我換到了怎樣的『幸福』嗎?」小錵嘲諷地說:「不是掙脫現實枷鎖的力量,也不是通往自由的選擇,我所得到的,是永久留在『假面』的權利,很可笑吧?」
「我注定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上得到幸福,我不知道該以什麼樣的姿態活在現實中,既然如此,就陷入永恆的沉睡吧。如果不能得到自由的話,我寧可成為一朵只在夢境盛開的花,至少在假面裡,我能做我自己。所以,在得知夢境獵人的存在時,我做了決斷,決定主動出擊,因為他們手上有我要的東西。」
「沒錯,我選擇單獨一個人去夢境獵人的地下室救出銀星,就是猜到他們會盯上我,我也知道他們會拿夢釘對付我,而這,正是我想要的,我希望進入永恆的夢境裡不再醒來。我知道他們會取走我的記憶,但那又怎樣?反正都是我想要拋棄的,我也沒有損失,說到底,夢境獵人也只是我的棋子罷了,我不想取回記憶、也不想清醒過來。」
「所以,佐倉,就這樣放我一個人吧,不要再嘗試讓我醒來,這樣子就是我想要的。」
啊啊,多麼愚蠢,又多麼真摯的告白啊。
揭開了銀星、黑川與小錵的假面,我不禁思考。
相比起來,我的假面是多麼脆弱、又是多麼幼稚啊。
我啊,僅僅只是希望多一點女人味,能夠被人喜歡而已。
「好啦,我們要走了。」
銀星和黑川站在假面門口,今晚是他們最後一天上班,而假面要打烊了。
「那,我們先前往愉快的人生囉。」銀川站到我面前:「小佐倉妳慢慢加油吧。」
「要幸福喔。」我衷心地說:「好不容易重新得來的生命,別在浪費在耍廢上啦!電動遊戲少買一點,還有漫畫也……」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銀星不耐煩地打斷我:「從那之後,妳就囉嗦地像個老媽子耶!」
「銀星!你給我記……」
「不過,這樣子的佐倉,我覺得──」
銀星壞壞地笑著,然後靠了上來,低頭吻了我的額頭。
「──嗯,也沒那麼討厭。」
「什、什、什什什麼?」
「那就這樣啦。」銀星揮揮手,走出假面的大門,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的臉整個脹紅起來,直到一隻手溫柔地拍拍我的肩膀。
「那我也走囉。」黑川說道:「雖然沒像銀星那麼年少輕狂,不過,需要的話,隨時可以來找我喔。」
「大叔……」
「畢竟,妳還沒有繳諮商費嘛。」
黑川哈哈大笑,走到門前,他最後轉身面對我:「佐倉,妳值得被愛。不需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妳是個很勇敢的女孩子,大剌剌地很好相處,該敏銳的時候也能察覺在假面底下真實的心情。所以,自信一點,去抓住幸福吧。」
轉過身,黑川走進黑暗裡。
注視著他們兩人離去的地方許久,我關上了門。
「好啦,結果就剩下我們兩個女孩子啦。」
我轉身,面對躺在沙發上的小錵,而她甚至連抬起眼皮看我一眼都懶。
「先說好,我可沒放棄讓小錵在現實當中醒來喔。在現實中是謊言又怎麼樣?小錵是個好溫柔好善良的孩子,這個,我可以拍胸脯保證。其實,我很喜歡小錵啊!不管逗弄妳多少次,從來沒有真正對我發過脾氣,那怕是妳真實的樣子,我也……非常非常喜歡!」
這是我這個假面的,最後的告白。
我希望能夠成為喚醒沉睡公主的王子。
假面還藏有什麼樣的秘密?夢境獵人是否還會來襲?假面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對是錯?我又該如何喚醒現實中的小錵?
還有好多問題沒有解決,不過──
鈴鈴!
「歡迎,今天想喝什麼呢?」
繼續和不同的假面相遇,終有一日,能夠找到答案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