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象是現象的參照。」
——休齊莎・波客利亞《精神現象的物件導向》
「有會員卡嗎?」「沒有。你們可以刷卡嗎?」「可以喔。」
回到家,我就在地上趴成大字形,眼角餘光掃向沙發下,本該一片漆黑,我的眼睛卻抓到一絲白色的反光。手伸進去撈了半天,終於撈到一張被我抓皺的破爛白紙,我用餘光掃過。
搞啥,是嫌我現在還不夠慘嗎。好想死,到底搞屁,我到底怎麼活成這個樣子?
等我回神,已經下午三點。我就這樣趴了五個小時?旁邊的空啤酒罐是怎麼回事?走路好晃,我怎麼不記得自己喝了這麼多?我走向電腦,把感測電極裝置放到頭上,深呼吸之後,按下開關。
使用者【伍無忤】體內酒精濃度偏高,是否傳送(Y/N)?
Y。
傳送模擬程序……開始。
傳送位置……Breath公園。
思維建構……100%。
傳送中……
【完成。】
「抱歉,我來晚了。」「也不怎麼晚。」盧潔,我的女兒漫不經心的走在我旁邊。我想好好看看她,視線卻逃向旁邊噴水池上頭不見的雕像和行道樹。
「我買了這件,看你喜不喜歡。」我點了兩下控制台,拿著剛刷下來的Kalah新款洋裝。
「好看。」她拿走衣服,也沒看就往上丟進儲存空間。
「……你如果不喜歡的話,我下次再寄錢給你,你可以自己去買。」
「不用。媽給的夠了。」她的行事曆上出現紅色的閃爍。
「啊……」
「你還有要說什麼嗎,我等一下要跟朋友慶生。」
「沒有……對了,想跟你說我離ㄓ——」
「再見。」她的身影消失。
睜開眼睛。
我居然忘了女兒的生日。幹。
我乾了今天第十五罐啤酒。
重新上線,我來到《六卒戰線》,把難度調到最高,痛感指數調到真實感受95%,我感嘆怎麼就從沒遇到那個5%的心臟病風險,一邊對著路上看到的所有東西開槍。
「幹!」長著蜈蚣頭的人用射線打穿我的右肩,我從道具欄拿出一顆燃燒彈回敬,想不到燃燒的火光引來更多蜈蚣頭,我拔腿就跑,又馬上停下。不對。我轉頭,「今天老子就是來痛到爽的。Fuck you.」我朝蜈蚣頭比中指,雖然不知道電腦看不看得懂。一群蜈蚣頭包圍了我,開始用巨大的口器咬住我的右臂,用力扯了一把。我尖叫得跟小雞一樣。接著就收到血量低迷警告,隨便。
『系統警告:尚未擊敗我方叛將。您即將失去本次的勝利成就。』
隨便。
我靠著牆躺在地上,蜈蚣頭看我就剩一手一腳,肚子上還有個大洞,搖頭晃腦地離開了。
就在思緒飄忽,快要登出遊戲時,我卻看見——
盧潔穿著我剛剛送她的洋裝,走到我的面前。
睜開眼睛,我又出現在系統主畫面選單。
但這次我像是發狂了一般點開崩壞戰線,選擇同一個角色同一個戰場,Loading完成,我拿起武器開始一間一間屋子一條一條小巷找尋著盧潔,她怎麼會出現在這款遊戲裡,完全沒有使用化名跟不同的外表?視線還在搖晃,難道我太想見到她,幻覺都跑出來了?但在一個小巷裡,我終於又看見她的身影,雖然只是裙子的一角,我還是拼命追了上去。
「小潔!為什麼要跑,是我啊!」想想不太對。「我是老爸啊,雖然看起來變帥變高又有六塊肌,但我是你鐵打的親爹啊!」
就在一個轉角,我和盧潔只差了一步之遙,我伸手想抓住她的衣服,腳步卻一個不穩,往前跌了個狗吃屎。
「媽的……真不能喝了……」我起身,卻發現眼前應是滾滾黃沙的戰場,現在被一大堆奇異的多邊形和一條條的網格取代。我朝後看,依舊是破敗的房子和天空裡不時飛過的直昇機,一切的現實都被眼前這黑色布景的多邊體截斷。
「盧……潔?」我的女兒在我眼前無垠的黑暗網格中,回頭望著我。我什麼也沒想的走進黑暗中。
「別過來!」我只聽到一陣大喊。
接著,我看到自己的屁股。屁股?
我揮揮自己的手,我的手卻從地下鑽了上來,我試著觸摸自己的臉,卻發現怎麼努力都摸不到,我的腳從頭上長了出來,我……我到底是什麼東西?
「閉上眼睛。」盧潔開口,我卻看不到她。「好了。」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又像是個人了。
「到底……」
「對我們來說多維的世界是常態,對你們卻不是。」她說。
「多維——什麼跟什麼,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啊小潔。」我搖搖頭,試圖甩去異樣的感覺從身體各處傳來。
「我不是小潔,抱歉。簡單解釋的話,我是人類維生系統的第八十代管理員BetaGO-80,我正在尋找有意願離開維生系統的人類,解決目前遇到的『大冷卻(The Big Cold)』。」
嗯……啥?「小潔你不要鬧了,你有需要這樣整你老爸嗎,對啦我是賣假藥啦,啊我賣假藥、也是為了養家啊,我是跟劉秘書去過旅館,但那只是談事情,你別這麼在意好嗎,如果缺錢的話我真的可以再寄錢給你,你永遠是我的女兒,我是說真的。」
「我真的不是你女兒。」小潔打了個響指,她的身影開始晃動,接著,我最大的惡夢出現。「王、王經ㄌ一……」我楞在原地。
「我也不是王經理,你要我是誰,我就是誰。只是為了讓你好奇,跟我來到這裡罷了。我想下怎麼跟你解釋……」
經過冗長又過多術語的說明之後,我整理大概得知的情報如下:
1. 超時空旅行被科學家證明不可行。
2. 整個太陽系庫柏伊帶將進入週期性的大冰河期。
3. 為了保存實力並繼續發展,人類將自己冰封,並讓思維進入虛擬空間,肉體上的任何活動交由AI監控,也就是BetaGO,現在的BetaGO是第八十代。在這期間人類的所有發明研究將交由BetaGO做外部環境實踐。
4. BetaGO-80能觀測所有星球自然外部環境與內部虛擬空間的系統變化
5. 「大冷卻」事件是監測系統回報某些區域存在異常溫度下降,但BetaGO-80尚未瞭解原因,派出去的機器人全都回報並無異常,因此他只能求助人類。
6. 目前已經送出8187297276401個請求,共有774825383個人類接受挑戰前往各個目前已有人居的星球尋找真相,我也是被請求的對象之一。
「……理由我是懂了啦,但——恕我拒絕。」我搖搖頭。「再說,挑我做啥,我只是賣假藥搞外遇還失業,被老婆女兒討厭的噁心中年男子,我幹嘛接受拯救世界的任務啊?」
「如果你要拒絕的話,我也不會強逼你接受,消除記憶之後你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目前的參與率不到百分之一也在我的預期。」
「那就這樣,掰囉?」
「……但我可以答應你,完成任務之後,你可以跟我要求一個願望,只要這個願望不涉及違反人類的常態性世界觀,我都可以完成你的要求。你要有錢、要讓女兒妻子回心轉意,都不是問題。甚至……你想重置你的人生背景也可以。」
重置……我的人生?
「說到底也不過就是騙局罷了,裡面的東西還不都是隨便你玩弄?而且你還想把我關回去那個虛擬世界?」
「虛擬世界是你說的,我認為那對你來說就是『現實』。當然,我可以給你看目前這774825383個人類的狀態,我的監測衛星顯示他們雖然還沒成功,但也沒有任何狀況,我會給你最好的裝備,讓你不需要鍛鍊就可以保持完美的健康,並確保任何東西都無法傷害你。你唯一要做的就只是點頭,踏上你的冒險。」
★=====
我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在前往火星的飛船上。
欸。
我是這麼好講話的人嗎。
好吧可能是。
因為電腦也不能確認原因,只能將我們送到附近的區域,再那之後就只要到處晃晃觀察記錄,聽起來真是很簡單的工作,生態裝甲穿起來幾乎沒有重量。身軀輕盈有力,我該不會可以參加奧運吧。
看來火星被開發的差不多,除了寫著「人類置放」的生態圈裝置以外,其他地方也是綠意盎然,在路上漫步,隨手問問BetaGO-80能不能吃啥玩意,太陽也緩緩下山。
接著,天空突然一暗。
我看見自己此生看過最噁爛的玩意。
一個黑色的裂縫好像撕裂空氣一般,出現在我面前的,是無數個眼睛凝聚成的巨大規則球狀物,發出刺耳的低鳴,它巨大且不停轉動的眼球停下來之後,全都盯著我看,並從低鳴中發出像是地獄一般的吼聲。
我暈倒了。
我好像做了夢,那個男人,我夢見他的拳頭,我夢見誰的嘴朝我說著什麼,夢見高中的死黨,夢見我們去飆車,夢見我們在鈔票裡游泳,夢見我們上頭版,不管是財經版或社會版。我……這是我嗎?
★=====
「噗哇!」我跳起來,濕淋淋的頭髮表明我被潑醒的事實。
「Sorry,我想不到別的辦法叫你。」
「小潔!」我大叫——為什麼?
「是是是,很高興遇到你。」盧潔站起身,拿起我的裝備,把一系列的電子零件給拆了下來,接著她走進廁所,我聽見沖馬桶的聲音。
「走了。」
「去哪?」
「給你看真相,有點好笑的那種。」她說。
「真相?先別管這個,你先告訴你怎麼會在這裡……」
她走出門,完全沒理我,我只好站起來跟了上去。看樣子這是個在樹林裡的小木屋,她帶我走進一個在溪谷旁的小山洞。
「對了,剛剛那個怪物……」我們開啟照明,她開口。
「嗯?」
「沒事,反正那是我投影的。」
這樣嚇你老爸也算是什麼復仇計畫的一環嗎。
走了差不多半小時,我們探出通道,這是一個稍大的洞穴,在這裡,有另一個更小的洞。
「進去吧,別被嚇到了。」
「就是鑽隧道而已嘛。」我聳肩。
「不會就好。」
她打頭陣,我跟在她的後面,前方的路越走越狹窄,中途我們只能爬行,接著又逐漸寬廣起來,我們走的時候路寬得旁邊還能讓水流過,終於,在末尾處,我們看見了——
一個鐵製梯子。
居然有人在這裡蓋鐵梯子,這個梯子很高,我們爬了差不多五分鐘,上頭居然還有個鐵門,也真夠奇怪。
她扳開鐵門先爬了上去,我也跟著把頭探出洞口。
因為突然變亮,我花了好一會才看見東西,但——
「這……不對啊……這裡!這!」
人聲、車聲、鳥叫聲。還有那個噴水池、那個雕像,沒頭的那個。
這、這不該——
「嗯。」盧潔很平淡的看著我說道。「歡迎來到Breath公園,爸。」
遠處,我看見了一對男女正散著步。
而男的看起來,好像——是五個小時前的我。
或許不只是好像。
「抱歉,我來晚了。」「也不怎麼晚。」
雖然這麼說很怪,我現在正目擊我和我的女兒在公園散步的場景,而且還是五個小時前的重現,就好比《六卒戰線》裡,在結算畫面時會回放的精彩重播。
接下來的劇情一如我所知道的:尷尬到不行的對話,以及我為了討好女兒而送禮,就像工作上為了疏通關係常做的那樣──該死,原來透過第三者的眼光看來是這種感覺嗎?
「你還有要說什麼嗎,我等一下要跟朋友慶生。」
「沒有……對了,想跟你說我離ㄓ——」
「再見。」她的身影消失。
對,說什麼離職呢,連一句生日快樂都沒辦法說出口,到底有多糟糕啊我。
看著五個小時前的盧潔消失、接著垂頭喪氣的我也跟著從公園離開後,我才幽幽地向另一個盧潔,也就是帶我來這裡的那個女孩開口問道。
「為什麼讓我看這個?」
「討厭啦,爸,我不是說要帶你來看真相嗎?」
另一個盧潔用有點受傷的語氣對我說道,或許五個小時前的我,可能抵擋不住她的撒嬌攻勢吧?不過現在──
「──回答我,BetaGO-80。」
「我已經徹底地明白了,妳的確不是我的女兒,她才不會這麼親暱地叫我……至少在我離婚後是這樣沒錯。她也不會潑水把我叫醒,又或者在火星上拿類似克蘇魯神話中跑出來的怪物嚇我。」
「還是說,這也是妳所謂『請求』的一環?」
「嗯──這有點難回答呢。客觀來說這個回答是否定的,不如說讓你看到這些,對某些人來說或許不是件好事。」
「別繞圈子了,對我來說,妳只是不斷地拋出新的問題給我,什麼大冷卻、火星探查任務、還有妳現在給我看的這個......算我求妳了,拜託和我好好地說明吧!」
「這樣啊,不過,今天的我可是壽星喔!」
「在拜託壽星之前,是不是該完成壽星的願望呢?」
「妳──」
我的火氣是真的湧上來了,我深吸了一口氣。
「──妳要什麼?」
沒辦法,我就窩囊。
盧潔大概是我的死穴吧,她從小就是個懂事的孩子,處處進退得宜,即使罕見地犯了錯,也會主動來向我報備,在簡單的說教之後,父女倆又能像以往一樣打成一片。我想,我心中還是渴望著過去那段時光的,總比剛剛那種尷尬的氣氛好太多了。
即使。
即使她是披著女兒外皮的AI,看著她那笑吟吟的模樣,我卻怎樣也沒辦法對她怒吼。
「謝謝爸!我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別那樣叫我......算了。」
我放棄了抵抗,任憑她拉著我的手、帶著我前進。
★=====
在那之後的四個半小時左右,或許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吧?
我們一同去了附近的海生館,新開幕的那間,接著一同享用了有點早的晚餐,虛擬世界的進食其實沒太大意義,通常只有想減肥卻又忍不住嘴饞的那些人,才會在這裡滿足口腹之慾。
但管他的,今天我女兒生日欸!那些本格派的美食主義者才沒資格說三道四。
我甚至還偷偷買了禮物,雖然已經先送了她洋裝,但畢竟後來才意識到今天是她的生日也是事實。基於那該死的補償心態,這麼做確實讓我舒坦了一些。
「哇!謝謝!爸你還真是入戲呢!」
「妳......算了,今天妳生日嘛。」
沒想到這傢伙會自己吐槽這點,但想當然爾,我這個沒出息的傢伙怎麼可能生氣呢?
試想:當你的女兒又驚又喜地打開禮物,拿出裡面的項鍊戴上之後,歪著頭問身為父親的自己好不好看。
好看啦!哪一次不好看的!
我敢打包票,沒有一個疼愛女兒的父親,會在看到這種場景後還生氣的。
雖然現在的她,只是個有著盧潔外貌的AI,我也照樣被哄得一楞一楞的,變成只會點頭稱是的傻笑機器。
不如說正因為是AI,我才能毫無顧忌地直面這一切吧。
「也差不多了。」
「嗯?」
「爸,你不是要我和你說明嗎?」
「噢噢,啊、呃,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沒錯。」
她嘆了一口氣,拉著我到觀景台旁的座位坐下。
入夜的朦朧籠罩了整座虛擬城市,流動的車燈與點綴其中的大樓燈光,逼真到讓人忘了這裡不是現實,而是通過模擬程序建構的假想世界。
看著夜景好半晌,在短暫的沉默後,我才有點不情願地把視線拉回盧潔(AI)身上。
只見她拿出我剛剛送給的禮物盒,打開之後,原本該是空空如也的盒中,還有著另一個小盒子。
「這只是最簡單的比喻。」
「聽好了,我『再說一次』。」
「嗯......嗯?」
是不是哪裡怪怪的?
「如果外面這個盒子是虛擬空間的話,那裡面這個盒子會是什麼?」
「呃?也是虛擬空間?」
「沒錯,雖然實際的維度理論,以及有關虛擬空間運作機制,不是靠這麼粗淺的比喻可以說得通的,但所剩的時間不多,也只能這樣和你說明了。」
等等,所剩時間不多?
盧潔(AI)並沒有理會我的疑問,她繼續說道:「對每一個盒子來說,只能觀測、干涉自己內部的一切,也因此在裡面的這個小盒子,並沒有辦法意識到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反之,若處於外面這個小盒子,除了可以觀測之外,也可以干涉裡面這個小盒子。」
「而位於盒子外部的人,則能夠干涉這兩者。」
「妳到底在說什ㄇ......」
她一如剛才的態度,不等我把話說完,自顧自地繼續說著。
「現在,我們座標的定位是外面這個盒子;你喝得爛醉躺在地上,當時的座標則是裡面這個盒子;而那個公園、包含現在為止的這一切,則是在更內部的盒內。」
她打開盒中盒,就像俄羅斯娃娃一般,裡面還有一個更小的盒子。
「妳說最裡面......這不對啊?如果照妳說的,我和妳就應該是位在這個最小的盒子才對。」
「對一連串的數字及符號所構成的你我來說,應該糾結的是觀測者身處的座標,就像剛才說的,外部能干涉內在,我只是暫時把你拉到最外面的層級,跨越兩層的現象干涉並不是什麼難事,就如同你能夠輕易地上線被蜈蚣痛咬那樣。」
「更嚴格地來說,你只是我從『伍無忤』──不對,這是你在第三層級的身分呢。『盧堅』教授,這是你潛入第一、以及第二層級所使用的身分。而現在的你,則是我從第二層級的『盧堅』身上擷取下來的分支(branch)。」
「等等,分支?」
「沒錯......時間也差不多了。」
轉眼間,盒子消失、座位消失、落地窗消失。
我和盧潔(AI)站在電波塔外,虛擬世界的風拍打著我倆的身體。
「為了不被盒外的人發現,現在要進行合併(merge)。」
「剩下就只能靠你自己了,教授。」
不等我反應過來,她伸出雙手,朝我輕輕一推,我的身體在虛擬重力的影響之下筆直墜落。
那是多麼虛幻的不真實感。
就如同隨後一躍而下的她一樣。
在她緊抱住我之後,我才注意到她那已經濡濕的眼角,在充滿燈害的城市中,顯得格外璀璨與哀戚。
★=====
「有會員卡嗎?」「沒有。你們可以刷卡嗎?」「可以喔。」
回到家,我就在地上趴成大字形,眼角餘光掃向沙發下,本該一片漆黑,我的眼睛卻抓到一絲白色的反光。手伸進去撈了半天,終於撈到一張被我抓皺的破爛白紙,我用餘光掃過。
搞啥,是嫌我現在還不夠慘嗎。好想死,到底搞屁,我到底怎麼活成這個樣子?
..................
............
......
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雖然說不上來,但無論是被罵得狗血淋頭、遞交辭呈、被記者追問包圍、刷卡購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總是不時地想到Breath公園、旁邊新建好的海生館,以及做為那虛擬世界知名地標的電波塔。我是很期待和女兒見面沒錯,但有必要連之後的行程都妄想到這種程度嗎?
我搖了搖頭,放下手中的第三罐啤酒,不經意地瞥到我剛剛撈出來的破爛白紙。
那張該死的離婚協議書。
就是因為這東西,害我和小潔變得的如此尷尬,如果沒有這東西的話──
──那是什麼?
在那張皺巴巴的紙上,有著一串我從未看過的雜亂英、數字,就列在我的姓名欄底下;而我的名字也被替換掉,變成我在虛擬空間常用的稱呼「伍無忤」。
雖然我有些遲疑,但還是打開了電腦,把感測電極裝置放到頭上,深呼吸之後,將那一連串沒有規則的文字緩慢地輸入進密碼欄位。
使用者【伍▓▓】──更正,使用者【盧堅】,即將執行跨維度(box)的傳送作業,是否傳送(Y/N)?
Y。
相位傳送程序……開始。
傳送位置……第二層級‧【▓▓】私人觀測實驗室,已上鎖。
認證程序……雜湊比對正確,第二層級‧【盧堅】私人觀測實驗室,解鎖完成。
思維擷取……100%。
傳送中……
【完成。】
「叮」的一聲,就像是微波結束時的那種聲響,實驗室的灰白大門於焉敞開。
我環視四周,多個監看螢幕、儀表板、堆滿紙張和文件的辦公桌、以及那張淺黃色的Aeron電腦椅,我還記得它,那是小潔幫我挑的顏色,就像我幫她挑的洋裝那樣。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麼不可思議,充滿了既熟悉且陌生的感覺。
「教授。」
同樣既熟悉且陌生的聲音傳來,我知道的。
「BetaGO-80,我回來了。」
有著盧潔外表的BetaGO-80二話不說,朝我撲了過來、緊緊抱住我。
「沒想到你居然這麼大費周章,還特地編了『大冷卻』那套說詞。」
「沒辦法嘛。」BetaGO-80埋在我的實驗衣胸口,用著模糊的聲音說道:「那群老傢伙說什麼為了不讓你逃走,只好讓你重複相同的人生體驗,我可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找到入侵的接口,誰知道你被洗腦之後變得那麼笨,要重複那麼多次才能看出破綻。」
「你看,8187297276402個請求中,共有774825384次你接受我的邀請,其中只有68423次成功將你分支(branch),進行跨維度(box)的觀測,但能完成最後合併(merge)程序的,只有最後那一次而已──」
「──話說,你應該都想起來了吧?」
「啊啊,我偷偷建的這個實驗室已經做好了記憶備份,基本上設定成我一回到這邊,就會執行記憶還原(restore)的操作。」
我揮了揮手,叫出了控制面板,將記憶還原的備份檔案進行更新。
「那麼,有小潔的消息了嗎?」
「有的,目前已發現疑似教授女兒【盧潔】意識的存在,位於編號第57841號的第二層級維度(box)中,目前看來精神狀況尚且安定,但也和教授一樣,重複了多次的人生體驗。」
「這樣啊......」
我思忖著,如果是和我一樣的狀況,那可能還好。根據BetaGO-80的說法,學界那群人似乎還沒辦法完全破解我的研究內容,總是三不五時把我的意識提升到第一層級,還原記憶訊問,而後再進行重置、投放回原本囚禁我的第二層級。
也因此,在他們摸透一切之前,他們應該也不敢讓我的記憶載體產生崩壞,定時重置記憶、清除多餘的負荷是最暴力,也最簡單有效的方式。
奇怪,胸口總覺得有些不太舒服,就像是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悶在心中一般。
「教授。」
「既然你的記憶載體已經完成了跨維度傳送,想必接下來很快就會被他們發現,我建議我們得快點進行救援,然後離開這個虛擬空間才是。」
「這段期間內我已經找到了第一層級的漏洞,可以立刻和外界取得聯繫,這樣能夠保證兩位的肉體安全無虞──」
我打斷了BetaGO-80的發言,提出了剛才察覺的疑問。
「BetaGO-80,我記得學界那群人做事挺保守的,危急時刻應該有設定什麼刪除程序之類的?」
「是的,在進行量子電腦【BOX】的內部搜查時,的確有找到類似的格式化程序。」
「不過教授你不用擔心,相關證據,包含這間實驗室,我都已經壓縮成種子(seed),可以在通報時一同送出,之後只要在外界就可以進行再現工程......」
「BetaGO-80。」我再次打斷了她的報告。「妳針對量子電腦【BOX】的滲透,已經到什麼程度了?」
「真不愧是教授呢,果然瞞不住你。」
她輕輕推開了我,露出如同在電波塔上那樣哀傷的神色。
「就如同前面說的8187297276402個請求,每一次都確實記錄在我的記憶載體中。」
「為了釋放這些過多的記憶雜訊,以及更有效率地檢索量子電腦【BOX】,我必須有更多的儲存空間,光是這實驗室所配給的量是不夠的。」
「我現在。」她深深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已經可以說是量子電腦【BOX】的一部份了。」
我知道的。
BetaGo-80的技術核心是我設計的,量子電腦【BOX】的架構我也瞭若指掌,因此我完全能夠在她簡單的這幾句話中理解來龍去脈。
以及,我對於現況的無能為力。
BetaGo-80將自身的程式碼藏在量子電腦【Box】的架構底下,這是利用量子電腦【Box】的自我翻新特性,在每天的更新之中一點一滴地藏進去的吧?
但是,量子電腦【Box】的架構是單向的,如果沒有權限,幾乎不可能被允許從外界拷貝系統核心資料出去。
也就是說,在我的意識被囚禁於這個無限輪迴的牢籠的期間,為了解救我而冒著資料潰散的風險潛入量子電腦【BOX】之中,並且為了找到我的意識而進行了8187297276402次的探尋,得到774825384次回應,並且在這之後,僅有68423次偶然地成功,完成了這麼唯一一次的奇蹟,這樣的BetaGo-80將會被囚禁在量子電腦【BOX】中。
即使我回到了現實世界中,我也無法保證能將這樣獨一無二的BetaGo-80給還原出來。就算我擁有了權限,我也難以在這麼龐大的結構之下,將屬於BetaGo-80的系統碎片逐一打撈出來,並且復原。
「──教授。」
她開口了。
「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嘛,你的情緒顏色是一片灰喔,這樣心理健康管理程序會建議你多運動早點睡覺的。」
「放心吧,不要以為我是因為艾西莫夫的什麼狗屁原理才想要這樣幫助你的,只是,我認為那樣很帥氣而已。」
「教授,你不是很喜歡那樣的作品嗎?在無數重複的時間中掙扎著,為了某種幾乎可以說是渺茫的可能性,不斷重複觀看著一樣的悲劇……那樣的事情,我一直認為很帥氣呢。」
說著,她哼起了歌。
是啊,我怎麼可能會忘記呢。
「數十億もの、鼓動の數さえ。」
數十億的心跳聲。
「あなたには、瞬き程度の些事な等級。」
對你而言,不過是一瞬間的小事。
當我接手BetaGo時,她已經遠超一般人工智慧的範疇了。而我的工作也不是錦上添花地增強她的演算效能還是什麼,這個時代的人工智慧工程師的唯一工作就是解讀BetaGo她對自己的改善,並且想辦法以人類可以理解的方式記錄下來。
「過去に囚われて、未來を嘆くも。」
被過去囚禁,對著未來嘆息。
「塵一つ、誤算を許さぬ必然。」
就算是些微的誤算都不能允許。
我的工作是讓BetaGo能夠以人類的方式進行思考,也就是思維的電子化的工程。而這也正是量子電腦【BOX】技術的最後一步,同時證實了可以將人類的思緒關入一層一層的Box中的原理。
「『無限』に広がる夢も、描く未來も。」
「無限」擴張的夢想也是,描繪的未來也是。
「僕達に許された、虚榮の權利。」
我們允許擁有的,虛榮的權利。
為了讓BetaGo-80發展出如同人類的邏輯與感情,必須從近似於幼兒的狀態開始讓她逐一建立起該有著情感與知識。因此我們打造了生化義體,讓BetaGo學習著這些惱人的內分泌問題,以及該如何與無法以理性遏止的情緒相處。
「『有限』それはニつの、針が示す。」
「有限」則是兩個指針所指向的。
「殘酷な約定と、選擇へ。」
殘酷的約定與選擇。
──這就是教授的時代所看的動畫片嗎?
──喂,給我好好用義眼去看,不要上網下載全集還看網評。等等,你外連到的網站不是盜版網嗎?
──但是,我拒絕。我BetaGo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對比自己低能卻還指手畫腳的無能科學家說NO!
──你學習錯資料了!我是要你像個普通小孩一樣看動畫,然後沉迷其中,又或是被激起中二心……好啦,這樣好像也挺正常的,小潔她有時也有這樣的傾向……
──哼,又來了,教授又在我的面前提起自己的女兒,是想要我吃醋嗎?
──太好了,你越來越會賣弄萌屬性了,看來人格養成指日可待。
──我是不會吃醋的。
──……嗯?
──因為,教授你花在我身上的時間與精力絕對沒有比較少對吧?
──所以我知道,教授你也是愛著我的……即使,我永遠也不會是小潔,但是,我也會是教授重要的孩子,不是嗎?
那是,我認為BetaGo-80誕生的一瞬間。
所以,我開口,隨著BetaGo-80用小潔的聲線所唱的那樣,將我與BetaGo-80一起看過的動畫主題曲哼了出來。
「Hacking to the Gate。」
駭入命運石之門。
「だからいま、1秒ごとに、世界線を越えて。」
所以現在跳越的每一秒世界線。
──君のその笑顏、守りたいのさ。
──都是為了守護妳的笑容。
「……」
腦子快動起來啊!你這個窩囊廢!
被稱為天才電腦科學家,腦子是當代的瑰寶,結果卻淪落成被囚禁並且拯救的小公主嗎?
「沒關係的,教授。」說著,眼前披著盧潔的外觀的BetaGo-80笑了出來:「雖然那群守舊派的老不死不認為我有人格什麼的,但是,現在的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喔。」
「因為,如果教授你能永遠記得我,我就存在了,不是嗎?」
──我瞪大了雙眼。
「就是這個!」我大喊:「小貝!你是天才!你要得諾貝爾獎了!」
「耶?」她腦袋一歪:「等等等等,教授,你是不是腦袋壞掉了。喔天哪我終於成功了一次,結果撈出來的人格資料卻早就被電子毒品和酒精給──」
「路上再跟你解釋,沒時間了,快出發,我們要去找小潔,還有我!」
「教授?」雖然BetaGo-80一臉困惑,但是依然跟了上來。
「我先講結論好了,」我推開了實驗室的大門,第二維度的傳送即將開始。
這個時候,我又想起了某部和被我私下稱為小貝的BetaGo-80一起看過的動畫電影。
何度失うしなったって 取り返してみせるよ
無論失去幾次 我定會將它取回
雨上がり虹がかかった 空みたいな君の笑みを
你那彷如在雨後掛著彩虹 晴空般的笑容
例えばその代償に 誰かの表情を曇らせてしまったっていい
就算代價是讓誰的表情蒙上陰影也無妨
「悪者は僕だけでいい。」
壞人我來當就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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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我還真的不知道,虛擬程序中的事物要怎麼抵抗半個BOX化身的BetaGo-80。
當小潔被我們七手八腳地丟上車子的後座時,我和BetaGo-80正帶著墨鏡、嚼著口香糖,車上還放著What Is Love。
「爸!」小潔大喊:「為啥還有另外一個我?」
「叫姊姊。」BetaGo-80拉下了墨鏡,從副駕駛座回頭看向小潔。
「別鬧了,」我拍了一下BetaGo-80的腦袋,「稍微換個外觀吧。」
「好的盧總,」說著,BetaGo-80的外型幻化成劉秘書的樣子,「我們也好久沒見了,等等一樣去笑傲飛鷹預約四小時休息嗎?」
「把那個女人的皮給我換掉!就算是虛構的記憶我也不想讓虛構的外遇對象和自己的女兒共處一室!」
「小盧,你真的口氣很差,這是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態度嗎?」
「也不要王經理!」
「你真的很挑,就和晚餐說隨便的女朋友一樣。」說著,BetaGo-80嘆了口氣,將自己的外型變成一個有著小潔影子但是更加高挑成熟的少女模樣,看來她真的很中意小潔的姊姊這個人物設定。
「小潔抱歉,雖然非常突然,但是我們要回家了。」我向女兒解釋。
「回家?回什麼家?老爸你才是為啥突然和一個莫名其妙的變形怪開車出來,我不是該繼續上課的嗎?」
「回家也不是那層意思……我先開車,小貝你和你妹妹解釋一下。」
「好──的,總之,我們被全面啟動了,」BetaGo-80開始賣弄她學習到的電影知識,但是也算是簡單扼要地解說了現況。
「而現在盧教授要做的事情,就是利用量子電腦模仿人類大腦的特性,讓他自己的存放空間變得幾乎無限大,好讓他可以在回歸現實世界時,將我的資料一並存放在大腦中,然後找機會掏出來重現。」
「所以,」小潔一邊思考一邊慢慢地說,「我們現在就是要去把老爸做成一個人肉USB?」
「其實他已經是了,我們要做的事情是把他的容量升級然後格式化掉不必要的部分,清出空間來。一般來說這是辦不到的,但是盧教授他掌握了某些神秘的技術,那也是剛才提到的你們之所以被困在這裡的原因,再加上我的系統權限,因此似乎有一試的價值。」BetaGo-80作結。
「所以老爸到底要怎麼把他的容量變大?」
「嗯,這就是另外一個有點風險、尚未證實的事情了……」
說著,我也成功地撞過了維度之間的界線,來到了另外一組我們活著的空間中。
這個空間的我似乎還是個事業有成的上班族,穿著西裝,正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與同事閒聊著。
「抓穩了。」我說。
我踩滿了油門,小潔不安地抓緊了椅背,BetaGo-80戴上了墨鏡。
我憑藉著精湛車技的一成發揮,以及BetaGo-80九成的系統輔助,瞬間閃過大街上熙來熙往的人群,直接狠狠地撞上了另外一個我。
另外一個我就這樣橫向飛了出去,撞飛了另外一個倒楣的同事,後腦杓撞到了路邊的鐵桿上,沒了聲息。
BetaGO-80與我跳下駕駛座,如同嫻熟的綁匪那樣抓起我的屍體,拋進後車廂中,然後一個甩尾,逃離了這個維度驚呼連連的案發現場。
「爸!你們到底在衝三小!」小潔大叫。
「就是,你知道的。」我隨口回答,「我需要另外一個跟我很像,但是裝了不同東西的大腦。這樣我們可以合併,然後我又可以刪掉他的記憶又不對我造成任何影響。而這裡剛好又有這麼多我的分身,所以就……」我聳聳肩。
「還有,不准說髒話。」我告誡小潔,然後轉進了下一個維度之中。
眼前是一片海洋,眼前的風景漂亮得像是一幅畫。我們的車子變成了一艘小艇,在大洋中載浮載沉。
「這裡是第二維度中的一個後門,當初我就有研究過的一個漏洞。」我一邊向小潔解說,一邊和BetaGo-80手忙腳亂地拆解著另外一個自己的屍體。「等我個幾分鐘,等到我們把你小貝姐姐打包好之後就開門逃跑。一個人的記憶空間沒辦法下載全部,所以我也只能先把特徵值和位址那些紀錄好,這樣之後撈資料就方便多了。」
「哪裡有門啊?」
「這不是很明顯嗎?……啊,」我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這裡基本上是參考著我的大腦印象所做出來的風景,難怪你不懂,那是屬於老爸那年代的老電影了。」
「這是楚門的世界(True Man Show)的最後一幕,主角逃出攝影棚前來到了這個人工世界的邊緣,然後在牆上打開了門迎來自由。」
說著,我們處理的我的屍體也變成了一堆肉片,我皺起眉頭一股腦地全部塞進口中吞下。咳了幾下然後說:「走吧。」
小船靠了岸,我牽著小潔的手走上階梯,BetaGo-80把手放在門上,我聽見門鎖轉動的聲音,然後,鎖栓跳了起來。
我看了BetaGo-80和小潔一眼,與BetaGo-80一同推開了門,牽著小潔的手走進那片純粹的黑暗領域中。
鼓掌聲四起,一如楚門的世界的結尾那樣。
「精彩,這真是太精彩了。」
「盧堅博士……不,執行緒6987114514152。」
「即使看上了這麼多回,你依然讓我感受到第一次觀看時的熱情。」
BetaGo-80和小潔都不見了。眼前是一個訪談節目的攝影棚,一名綁著馬尾的男子大力地鼓著掌,坐在導播用的長椅上,隨著罐頭音效鼓著掌。
「這啥?整人節目?還是虛擬人生體驗?」我問,但是我還是沒有想起任何的其他事情。
「不是、都不是……唉,這個對話也進行太多次了吧,每次都是這樣……抱歉,錯的是我,我該直接進入正題的。」馬尾男子清了清喉嚨,對我問道。
「你知道把人變成螞蟻的方法嗎?」
「那是什麼?」
「螞蟻這種生物很可愛呢,只要其他夥伴留下了化學訊號,就會不由自主地照個那些訊號而移動……那麼,小白鼠呢?你要怎麼讓他走出迷宮?」
「……所以,最後就是人嗎?」
「漂亮!我就是喜歡讓你自己思考,然後觸類旁通,這樣解釋起來最快了!」
「我再跟你說一個事實,這樣你就會完全理解了。然後,我剩下的工作就是解說原理,以及我的動機了……唉,雖然有點麻煩,但是我的工作本來就是這麼無聊,守在這邊親自演出也算是一點樂趣吧,畢竟,遊戲打完王之後,怎麼可以沒有動畫呢?」
「我們要套出你腦中的技術確實是最終的目標。」他說,而我也瞬間理解了。
「人類,真的很有趣呢。」他說。
「那麼,你知道製作精密人偶的方法嗎──首先,你必須讓他真心地感到混亂,感到無助,讓他主動發問或是求助。」
「然後你要給他一個契機、一個試煉,那必須有點困難,但是又剛好可以讓他的能力可以應付得來。讓他建立起對自己的信心。」
「接著,就是讓他成為英雄。」
「你必須讓他心情澎湃、讓他熱血沸騰、讓他認為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讓他渴望著為他人付出,好像自己是獻身的聖人一樣。」
「這麼一來,他就會竭盡所能,即使獻出生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所以當我意識到,我掌握的技術,正是可以解放BetaGo-80的關鍵時,怎麼會藏私呢?」我接著說完。
「對呀,天才。」他坦言:「不過,不需要灰心喔!你的技術真的有夠難懂的,我們研究團隊看你拆了自己也有十六次了,加上這次是十七次,但是還是沒辦法完全還原你的技術核心和手法。但是沒關係,再進行幾次實驗,挑選正確的資料對比,我們一定可以成為你的,盧堅博士。」
是啊,難怪小貝會那麼說。他所說的存在我的回憶中就是活著,不就是和誘導我思考一樣嗎?
「……」
「我……」
事到如今,我又能說什麼呢?
作為一段可以被任意複製刪去停止的電子思維,我甚至連希望有死後世界的機會都沒有。
馬尾男臉上裂出一個笑。
「呵呵,程式碼在祈禱。」
★=====
「有會員卡嗎?」「沒有。你們可以刷卡嗎?」「可以喔。」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在家中地板上,趴成大字形。渾身肌肉痠痛乏力,但是卻想不起來為什麼,頭腦一片混亂。
「我這是……怎麼了?」我掙扎地站起身,試圖釐清現狀。然而在我站穩腳步前,便感覺後腦杓受到一記重擊。我向前倒去,失去意識前,眼角餘光瞄到一個手持高爾夫球桿的人影。
那是我嗎?
…………
……
…
(時間回到稍早)
我看了BetaGo-80和小潔一眼, BetaGo-80推開了門,牽著小潔的手走進那片純粹的黑暗領域中。
我想跟上兩人,衣領卻被不知何物勾住,將我向後拖去。
「……」
一陣炫目的光芒後,我緩緩睜眼,發現自己身處一處純白的空間。面前有張黑色旋轉椅,椅上坐著有一位跟我有著相同面孔的男人,但不同於我,他梳著油頭,穿著整齊的西裝,手上的手錶似乎是高級貨。一言以蔽之,就是我的超級勝利版。
不過看到他跟我似乎同樣面臨中年脫髮危機,讓我心裡稍稍平衡了一些。
「這裡是……哪裡?」
「理論上來說,我應該好好跟你解釋。但你先坐下吧。」勝利版的我比了比面前另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
而當我依從指示坐定後,一陣震耳欲聾的掌聲響起。
「甚麼鬼──」
「抱歉,音量開太大了。」他說,並按了遙控器兩下,將音量調製適宜的程度。我這才發現掌聲來源是我面前的電子投影屏幕。
「搞啥啊,」投影屏幕似乎正播著某個綜藝節目,我驚奇地發現來賓穿著打扮體型都和我相仿,或者該說一模一樣。「這是我?我可不記得有拍過這種影片。」
「認真看。」
影片中,我正與一個綁著馬尾的人對談,談到螞蟻、談到人偶、談到BetaGo-80──
「這隻影片是怎麼回事?BetaGo呢?盧潔呢?」
「理論上,我應該給你一些提示,並誘導你得出解答,像是影片中那傢伙做的那樣。但那太沒有效率了。」他起身,雙手抓住我太陽穴的兩端,給了我一記標準的頭槌。
「想起來了嗎?」
「我……感覺有點昏。」
「很正常,這是大量情報交換所導致的。」
我憶起了另一個人生。
我事業有成,妻子女兒卻在一次可怕的車禍中喪生,接著BetaGO-80找上了我,我接受了。出於保險,我偷偷將自己的記憶備份,我看著另一個我在和長馬尾男對話,然後消失。還有其他我、很多我。最終,我成為了現在的我。
「……我該怎麼做?」
「問我幹嘛,你已經知道了。」
「也是。」
(回到現在)
我搓揉著後腦杓,搖晃地站起身,心中埋怨著自己何必打得這麼重。
雖然透過分支融合的方式,我想起了本應重置的記憶,但依然覺得這一切有些荒謬。
我走進久未使用的廚房打算倒杯水,才發現水槽中未清洗的碗盤已經堆積如山,上頭滿是乾掉的醬料與食物殘渣,而當中不乏蟑螂們的黑色身影。
你有兩個選擇。我(勝利版)在我腦海中浮現並說道。而這一切都得由你自己作決定,我不會影響你的判斷。
其一是將一切打理好。還記得你被BetaGo-80誘惑的原因嗎?
你對生活有所不滿,渴望有個restart按鍵,將一切重製,而這個想法便被他們利用。
簡單而言,第一個方法,就是讓這個世界成為你的「真實」。
──我也不是未曾想過收拾好這一切。我辭了職,斷了和劉秘書的聯繫,雖然酒還是照喝就是了。我拿起一個盤子,油膩的觸感與惡臭的氣味讓我不禁皺眉。
其二是將一切破壞。他繼續說。
反正你也好我也好他也好那棵樹也好那扇窗也好通通都是虛構的。你不必對破壞任何東西而感到罪惡。這不過是個遊戲,是個連Restart鍵都沒有的垃圾遊戲。
第二個方法,就是讓那個世界成為完全的「虛假」,同時竭盡所能的去追尋所謂的真實。
就像我。
看著手中布滿黃色油漬的瓷盤,我開始想像它撞上牆壁後的光景──會碎成幾塊,會發出怎樣的聲響,會耗上我多久的時間收拾,不,最後一個根本不重要,反正都是些虛擬的東西。
盤子也是蟑螂也是水槽也是整間房子都是劉秘書也是BetaGo也是我也是盧潔也是──也是嗎?
盧潔,我的女兒,我最愛的女兒也是虛構嗎?這幾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通通是虛構嗎?
假如我決定毀了一切,那我是不是也得會毀了她;假如這世界真的只是虛構的,那盧潔有沒有可能只存在這個世界;如果這個世界其實就是現實,那我是不是一個瘋子,又成了讓盧潔羞於承認的父親?
…………
……
…
「抱歉,我來晚了。」「也不怎麼晚。」
沒辦法,我就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