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我說啊......」
「嗯?」
「這樣子果然還是不太好吧?」
我嚥了口口水。
「什麼嘛!都到這一步了,難道你還想打退堂鼓嗎?」
涼子有些氣鼓鼓地嘟起了嘴,她上身前傾、越過暖桌,憑著一股氣勢整個人靠了過來──
「──哈嗯?!」
鮮嫩。
柔軟。
略微燙口的溫度。
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伴隨著柴魚高湯的甘甜,在口中瞬間炸裂。
失算了,只是稍稍分了點心,就被涼子偷襲、塞了一口香菇。而始作俑者正一手拿著筷子、一手掩著嘴偷偷笑著,看起來她對我那狼狽的反應相當滿意。
「啊哈哈,這下小謙你也是共犯囉!」
我聳了聳肩,放棄抵抗,任憑涼子將我的碗給添滿。
即使是晴朗的午後四時,那陽光依舊無法滿足晚秋的茨之城高中,這都多虧了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盡數將光與熱給吸收,待到朝霧散去、清霜退去,所謂的日高溫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就好比現在,西方的天空都還未翻紅,校內的空氣卻提前敲響了警鐘,催促著我盡快前往古樸的木造教學樓、前往被學生會強行徵用的舊書庫,接著鑽入那讓人眷戀的暖桌中。
不過,我倒是完全沒料到還有火鍋等著我就是了。
但,誰又能抗拒在這種天氣,來上一碗熱騰騰的火鍋呢?至少我對我的堅持不抱太大的自信,而且涼子的料理是真的不錯,雖然以前也有過慘不忍睹的時候,不過那畢竟也是小時候的事了,所謂天道酬勤,大概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清光院家特製火鍋的味道如何啊?寒冷的天氣、食慾之秋、再加上有我這個美少女餵食,那肯定是奢華至極的享受了,唔嗯!」
涼子自顧自的點了點頭,看來她很滿意這次的料理,不對......真虧她說得出那些話啊。
「先不管美少女那部分,火鍋是無辜的,美味的食物就該在剛煮好的瞬間被人享用。」
不理會一旁搥打我的涼子,我雙手合十、端起木碗,啜飲那熱騰騰的柴魚高湯暖暖身子。
❄
涼子得意的「食慾之秋」並不是全無道理,雖然這火鍋絕大部分都是蔬菜和菇類,但鮮甜的湯頭和培育良好的蔬菜相得益彰,讓我不自覺地多撈了幾碗。
「那麼,美少女‧清光院涼子小姐,可以請妳解釋一下,為什麼要在我們『見聞社』的社辦內煮火鍋嗎?」
涼子又敲了我一下,我剛撈起的豆腐和花椰菜就這樣掉回鍋中。
「剛剛就說過啦,因為園藝社的朋友急著收成,他們自己消化不來......。」
「我知道妳人面廣啦,但就算要幫忙處理,在社辦內開伙還是有點太跳躍了吧?」
「欸~你自己還不是吃得很開心?」涼子再度鼓起了臉頰,這是她鬧脾氣時的標準動作。「而且人家可是有取得社長許可的說。」
「......天王寺嗎?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當上學生會長的......。」
我早該猜到是這麼回事了。
天王寺柳太郎,「城高見聞社」的掛名社長,同時也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會長。正確來說,應該是反過來,見聞社才是學生會底下的附屬組織,因此學生會長身兼二職也是極其合理的。
說到底,涼子也是受到那傢伙指使,才把我拉進這個社團的。當初本以為是個冷門社團,應該可以當個幽靈社員打混過去,偶爾還能練練做為興趣的魔術,但每次這麼想的時候,步調總會被涼子給打亂,不然就是被天王寺耍得團團轉......。
「......等等,涼子,這火鍋該不會是天王寺讓你準備的吧?」
我放下空空如也的木碗,身體雖然暖了起來,但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答對囉!社長他看到我從園藝社那邊提了一大袋蔬菜過來,說要幫我減輕重量,於是把這個電磁爐、鍋子、廚具、柴魚片、豆腐啊什麼的都幫我弄來了。」
「就是這樣,名不見經傳的魔術師。」
「天、王、寺!」
說人人到,那一派輕鬆、卻又令人煩躁的口吻從門口傳來。
「你到底在想什麼啊?竟然讓涼子在社辦內煮火鍋?」
「嗯哼,我看你也挺享受的不是嗎?」
「既然你也吃飽喝足了,那就該辦正事囉。」只見他從口袋裡摸出某樣東西拋了過來,似乎沒有進社辦的打算。
「這種不正經的社團哪會有什麼正事......鑰匙?」
「對,劍道場的。」
「另外話別說的那麼難聽嘛,我們好歹也是學校承認的正式社團喔。」
「像八卦雜誌一樣,挖掘校內七大不思議事件的正式社團?」
「啊哈哈,這倒不能否認呢。」
「但你也知道,見聞社不單只是追逐這些傳聞,同時也肩負找出原因、破除謠言的責任。」
「既然如此,你自己去就好啦,你可是社長耶。」
我將鑰匙拋還回去,孰料一道嬌小的身影從天王寺身後竄出,搶先一步將鑰匙接了下來。
「啊、是小舞花。」涼子站起身來,快步跑到社辦門口,牽起那位女孩的手晃呀晃的。「妳是來參加社團活動的嗎?」
「非常遺憾,由於學生會接下來還有行程,恕我們無法一同調查。」
有如忍者般的女孩搖了搖頭,將鑰匙交還給涼子之後,向我們行了個標準的45度角鞠躬禮。
嗚哇......這位書記小姐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嚴肅,如果天王寺能和她平衡一下就好了。
「我說今城啊,妳也幫忙管管這位我行我素的會長大人吧!」
「流井同學,雖然會長平常是那副德性,但我們稍後的確還有事情要處理,這點還請見諒。」
「哎呀呀,舞花說話還真是不饒人呢。」天王寺輕拍了拍今城小小的腦袋,她那一貫的撲克臉和學生會長的笑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總之,這次的事件就麻煩你們兩個調查啦。你也知道我們必須趕在十一月底的文化祭前,製作學生會專屬的校園導覽刊物。而七不思議的專題就是學生會和一般學生間的橋樑,大家可是很期待這個的呢!」
不是「就麻煩你們」,應該是「也麻煩你們」才對吧!
我在心裡暗自吐槽道,也不想想前三個事件還不都是你半推半就、連拐帶騙,涼子最後總是會受到氣氛影響被牽著走、甚至還加入慫恿的那一方。
「唔嗯......會長說的也有些道理呢。」
對對,就像是這樣......
......欸?
「不能再拖下去了,小謙,距離文化季已經不到兩個月囉!」
不知何時,涼子早已把火鍋用的器具收拾好,穿上大衣、興致勃勃地站在門口。看著如此簡單就被拐走的她,真不知道該為她的單純感到開心,又或者替她的將來感到憂心。
唉。
看來現在該憂心的,應該是我那沒什麼自信的堅持才對。
「沒辦法,我去就是了,畢竟社團的雜務和刊物的規劃已經交給今城處理了,總不能連調查的工作都推給她吧。」
「總算想通啦!期待你的表現喔,謙水大偵ㄊ──」
未等天王寺說完,我便抄起坐墊朝他扔去。
當然,接下來又是今城的完美接殺秀,這點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
「那麼,這次又是什麼事件呢?」
我和涼子站在劍道場旁,這棟建築和見聞社所在的舊校舍相距不遠,都是由木頭所建成。而劍道場正好位於茨之城高中的角落,我們所面對的方向再過去便是蓊鬱的針葉林,左邊也是如此,透過金屬圍籬區分了校地和天然山林的空間。右方則是和園藝社的溫室毗鄰,玻璃建築和這座古舊的場館兩相比較之下,竟有種時空錯置的抽離感。
「武士的冤魂。」涼子裝模作樣地戴上眼鏡,打開了筆記。「本年度城高七大不思議事件之四,二十年前這附近剛好有一場森林大火,當時這座劍道場也遭到波及,最後火是滅了,場館也奇蹟似的沒有完全燒毀,但據說有名被霸凌的學生受困在裡面,就這樣活活燜死了。」
「大火啊......還真難以想像呢。」看著那一片翠綠蓊鬱的景色,我喃喃自語著。
「森林大火是實際發生過的,這一帶就是造林與復育的結果,報導也說直到最近才逐漸觀察到生態系回歸正常。」
「順帶一提,森林復育這件事城高的學生也有參與,天王寺社長他們就是為了明天的宣導與頒獎活動在準備喔。」
「嘿──原來是這樣啊。」
沒想到那傢伙還真的有正事要辦,不過大部分的工作八成又會落在今城身上吧。
「那後來呢?這和不思議事件又有什麼關係?」
「咳咳。」涼子清了清喉嚨,她還真是有夠投入的。「在那起事件之後,校方為了杜絕相關悲劇,將場館改造成現在的樣子,雖然還是得靠鑰匙進出,但大量鏤空的隔板和窗條也多了不少,從外面遠遠的就可以看見內部的狀況。」
「然後,這次的主角就是那個。」
順著涼子右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可以看到兩副完整的日式鎧甲,做為裝飾懸吊在場館正中央。
「這一個禮拜以來,有不少路過的學生指出,他們在黃昏時看到那兩副鎧甲劇烈地舞動著。於是就有傳聞說,那是二十年前被霸凌學生的怨念,附著在鎧甲之上,想要掙脫控制、向當初霸凌他的人復仇。」
「這算什麼啊,都過了二十年了。」我不禁皺起眉頭,這種一聽就覺得很假的謠言,居然也能成為年度七不思議,城高的學生也太容易煽動了吧?
「呵呵,我也不相信呢,但都市傳說往往都是這麼來的喔。」涼子笑著說道,她收回伸出的右手,輕拍了我擠成一團的眉間。「而且你不是常說嗎?『戲法背後必有其道理』,這種事繼續糾結下去也不會有幫助的啦,總之先進去調查吧!」
明明出發點不相同、個性如此迥異,但最後所想的都還是會到一塊兒去呢。
看著專注於開鎖的涼子,我不禁如此想著。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是青梅竹馬的關係吧。
也或許,我們並沒有如此的不同。
只是我沒有注意到罷了。
❄
喀嚓。
清脆的開鎖聲響起,劍道場的拉門於焉敞開。
我們二人雙雙脫下了鞋,踏上冰冷且寬廣的木質地板。
今天似乎是劍道社的休息日,也因此場館內自是空無一人。我們先是在入口處大致觀察了一下,發現內部的格局是一如所想的簡單明瞭:鄰近園藝社的右方被隔成了更衣室與儲物間,進門後的左手邊則是一道向上的簡便樓梯,由於空間經過挑高,這樓梯莫約有兩層樓的高度。根據涼子的說法,天花板上面什麼都沒有,也不曾拿來堆放東西,畢竟當初設計的時候,這天花板只是拿來隔絕雨水用的。
我抬頭仰望那兩副高掛的鎧甲,這麼近一看更顯其氣勢,可以理解學生們為何如驚弓之鳥一般容易心生畏懼。但我是不會承認的,把舞動的鎧甲認定是冤魂什麼的,只要把這東西想像成一場大型魔術,那神鬼啊、靈魂啊、超能力什麼的,就通通只是無稽之談罷了。
唔,這麼一想,就稍微有點幹勁了。
如果這次的事件是一場大型魔術的話,那還真想破解看看啊!
「唔嗯,直觀來看應該就那個吧?風吹過來造成鎧甲晃動之類的?」
「小──謙,你這樣想也太隨便了吧。剛才的火鍋吃太多,現在想睡然後腦袋迷糊了嗎?」
唔呃,被、被吐槽了。
奇怪,雖然用詞是有點隨便,但這方向應該沒啥問題才對啊?
「很可惜,劍道場這邊幾乎沒有風的喔。小謙你一定不知道吧,夏天的劍道場對社員來說簡直是地獄,如果沒有這麼多鏤空的空隙,那肯定每天都會有人中暑的。」
這番話聽起來,就像是在說二十年前的劍道場環境有多惡劣一般。
「好啦,我的確是不知道這一帶的狀況,但剛才的想法我覺得挺合理的啊?」
「不對喔,小謙你難道忘了,還有個『本年度城高七大不思議事件』這個決定性的關鍵在嗎?」
「本年度......啊、對了,是時間。」
「正解!如果是因為風的關係,那就不會等到今年才成為『城高七大不思議事件』了。」
看著笑吟吟的涼子,忽然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人們常說的無地自容,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即便剛剛說要以拆解魔術手法的態度來看待這件事,但所做出的推論卻是連這麼基本的漏洞都沒注意到,完全就是不經大腦的言論。
啪!啪!
我奮力拍了拍臉頰,試圖讓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涼子,剛才說到事件是發生在這一個禮拜內,那在目擊的當下,劍道場內是否還有人呢?」
「沒有喔。」涼子歪著頭說道。「雖然也有膽子大一點的學生,很快就借來了鑰匙,不過那舞動的鎧甲在他進入場館之後就停止動作了。我想大概就是因為這樣,這次的傳聞才會擴散得這麼快吧。」
「啊、當然他也確認過天花板上,但依然是一無所獲。」
「都來到這裡了,還是實際確認一下吧。」
我拿出手機,撥了通視訊通話給涼子,接著將手機靠著牆角固定好、確認鏡頭能錄到那兩副鎧甲之後,便和涼子步上那略長的簡便樓梯,來到平常也鮮少有人造訪的天花板之上。
「嘿──意外的乾淨呢。」
「那是當然的囉,劍道社可是出了名的嚴格,他們每次的訓練之後都會固定清掃場館內部,天花板上則是固定一週一次。」涼子推了推眼鏡,煞有其事地翻閱她的筆記。「不過聽說社長有特別拜託他們,在前天『武士的冤魂』再度出現後,就暫時停止場館內的打掃,所以這裡的環境至少也有前天的狀態。」
「那才不是什麼冤魂呢!」
我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便回頭繼續觀察天花板上的環境。
多虧了一絲不苟的劍道社,屋頂上的空間和一樓主場館相仿,乾淨、寬廣且冷清。斜屋頂沿著屋脊兩側展開,而短邊則完全放空,只做了最基本的防護,相當開放的設計。那開口的大小讓一個成年人通過是綽綽有餘的,雨水也有機會濺入,難怪會再設計一層隔板做為擋雨之用。
接著,我們倆也確認了天花板的震動對鎧甲的影響,透過涼子的手機螢幕能夠看見鎧甲的確有如跳舞一般大幅晃動──但僅限於有人在上面跑步的狀況,若只是普通地走過,那基本上是看不出變化的。
即使如此,「人為製造的震動」這個發想也很快就被否決,畢竟透過短邊的開口向下看去,場館的兩側幾乎沒什麼立足點,如果說下去就算了,向上攀爬的話,好歹這邊也是三層樓左右的高度,沒有繩索輔助恐怕也是一籌莫展。
「嗯?」
「啊,那是園藝社的溫室呢,原來他們的屋頂上也有窗戶啊。」
我們看向了和園藝社相鄰的那側,可以見到玻璃氣窗正半開著,氣窗下則是工作用棚架和樓梯,堆放了不少工具和雜物。而半開的氣窗和我們所在的位置大概只有一公尺左右的距離,雖然伸手無法搆到,但若是從任一方跳躍而過的話,應該是會有辦法的。
「不行的吧?」
「是啊,不行呢。」
我們搖了搖頭,相視而笑。
先不說物理上的難度,光是在這高度跳躍,且其中一方的牆壁還是僅由玻璃構成的溫室,所要冒的風險就足夠讓一般人打退堂鼓了吧。
更何況,若是有人從劍道場跳到溫室,也只是從一個被鎖住的籠子,跳到另一個罷了。
看來今天也只能到此為止了,望著西沉的嫣紅餘暉,我伸了伸懶腰、舒展筋骨,接著將雙手輕靠在簡易的木造護欄上。
喀唦。
微妙卻又似曾相識的觸感傳來,仔細一看,及腰的木造護欄上似乎有什麼粉狀的東西,靠近護欄的地板上也散佈了一小片,由於逆光的關係,加上那東西顏色比較深,因此才沒有被我們發現。
粉狀的深色物體。
不是泥土,那是不沾手、偏向乾爽粗糙的手感。
我知道的,我確定我見過這東西。
「怎麼了嗎?」
我可以聽見涼子的聲音,但我的思緒已陷入回憶的汪洋中,就彷彿整個人置身於水面之下,涼子的詢問化做一條魚,今日的回憶與遭遇,也一一化做海洋中的魚群,從我身邊悠遊而過。
溫室的玻璃氣窗
通透的屋頂構造
人為製造的震動
武士的冤魂
復育成功的森林
──不對,不是這些、還要更早。
「火鍋!」
「小、小謙,你怎麼了?難道是肚子又餓了嗎?」
「涼子!」我猛地伸出雙手,抓住涼子的肩膀,有些激動地問道。「妳說園藝社的朋友急著收成,那對方有和妳說原因嗎?」
「我記得好像是他們懷疑社內最近有人偷偷把作物摘回去,但卻都沒人承認,社長一氣之下便下令提早採收,原本的種植計畫也宣告終止......」
不等涼子說完,我三步併作兩步跑下樓梯。
「幫我買罐熱飲,然後到溫室旁的長椅上等我!」
「呃,你──要──什──麼──?」
「都──可──以──!」
我頭也不回地向舊校舍跑去,只留下一臉錯愕的涼子,還有迴盪在劍道場內的餘音。
❄
「呼、呼......我、我回來了。」
「你啊......算了,雖然很想問發生了什麼事,但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同感。」
我放下手中的東西,除了我們兩個的書包之外,還有煮火鍋剩下的蔬菜,以及兩條毛毯。
我將毛毯遞給涼子,同時交換了她手上的那罐熱飲。
「嗚哇──玉米濃湯口味的飲料。」
「是你自己說都好的,那臺販賣機也只剩下這個了。」涼子晃了晃她手上的熱飲,外包裝有著一粒又一粒金黃的玉米,看來這東西喝起來應該會跟玉米醬差不多。
算了,反正只是拿來暖手用的。
「話又說回來,這條毛毯是要做什麼的啊?該不會要在這過夜吧?」
「希望不要。」
我攤開毛毯、裹住身體,順勢在長椅上坐下,試圖將剛才運動的餘熱保存下來。涼子也有樣學樣,裹著毛毯、向我靠了過來。
長椅後方是空蕩蕩的劍道場,前方則是溫室,夕陽透過玻璃、折射出熾紅且壯麗的顏色。
我們就這樣靠著彼此,也許是種默契,誰也沒開口說話,就這樣看著夕陽慢慢地被山脊吞噬。
「武士的冤魂。」
「嗯?」
「那個『武士的冤魂』,的確就像我們在天花板上所觀測到的那樣,是人為震動產生的。」
「嗯,不過最關鍵的人怎麼辦?」
「那個啊──」
──轟隆、轟隆。
後方的劍道場傳來低沉且急促的回音,通過空蕩的場館放大後,響徹有如萬馬奔騰般的氣勢。
「──就像那樣囉。」
我用手肘頂了頂涼子,示意她抬頭向上看,只見一道黑影從屋頂下的空隙飛竄而出,跳向那半敞的玻璃氣窗。
「......猴子?」
愣了一下,涼子很快就反應過來,掏出手機朝著氣窗的方向猛拍。
「畢竟『武士的冤魂』是今年才出現的七不思議之一,而妳也說過這一帶曾遭遇森林大火,如果是森林復育之前的環境,的確就不會有生物出沒,這也間接印證了造林政策是成功的。」
「的確,如果是猴子的話,氣窗是勉強可以承受的。」
「況且猴子雖然是雜食類,但他們實際上是偏好蔬菜、水果等植物的,溫室內的作物對牠們來說簡直是個寶庫。」
稍微停頓了一下,侵入到溫室內的猴子似乎沒太大的斬獲,那是自然,畢竟內部早已淨空,牠也只能把我不久前放回去的部分蔬菜給搬上棚架,然後一樣又一樣丟回到劍道場內。
護欄旁的粉狀物,八成就是牠們在投擲菇類時,遺落下的太空包木屑殘骸吧。
「失望了嗎?『武士的冤魂』的真相。」
「也不是啦,只是......」涼子收起手機、拉緊毛毯,重新貼近了我。我的左肩可以確實地感受到涼子的重量,以及溫度。
「......也對,也許是有點失望吧。就像知道魔術的手法之後,本來令人驚艷的東西,看起來就會少了些光澤與神秘。」
我點了點頭,涼子說的我並不是沒辦法理解。但比起欣賞令人炫目的魔術,我更在乎背後的原理以及過程;正確來說,是在乎將手法破解的那一剎那,我認為那綻放出來的光芒,絕對遠超出魔術本身的價值。
不過,這種時候,還是先保持沉默吧。
看著猴子爬上爬下、搬運蔬菜,直到牠們完全撤退,太陽業已沒入山後,而劇烈奔跑後的疲勞感也隨之襲來。
在我闔上眼、小睡片刻之前,眼前最後所見的,是高掛於西方天空的夏季大三角。
織女一、河鼓二、以及天津四。
「那麼,每年都會上榜的『第七個不思議事件』,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而耳畔則是涼子的呢喃,恍惚飄渺,卻讓我難以忘懷。
「茨之城高中的未解之謎,『臨冬的神隱』。」
神隱、神隱、神隱......『臨冬的神隱』啊。
神隱──被神怪所隱藏,通常以人類為主,對象遭到神秘招待、誘拐、擄掠因而消失於世,部分有幸能夠重返人間,當然也有不少就此杳無音訊,古代常用於解釋人類無故的失蹤,某方面而言不難看出鬼神作祟比起『未知』還要更讓人提心吊膽;但現今不同,無論是在心理學、醫療還是現代鑑識學的日新月異,又或是監視設備的普及都讓所謂的神隱難以形成。
對的,現實的高牆將人類與妖異分隔,久而久之人類靠著認知上的改變建立起名為「理」的密室。
「雖然說是密室,但神隱感覺上更是如何將人從密室中帶離呢。」
想到這,我從溫暖舒適的被窩中伸出一隻手將書桌上的書和筆記本撈進了床內,那是有栖川有栖的推理小說《魔鏡(マジックミラー)》,雖然不及《三口棺材》知名,但其中也對於密室殺人闡述了作者的觀點。
「而這之中所謂的不可能犯案的破口......」
發黃的書頁在指尖刷刷刷的流過,最後我將目光停留在其中一頁,而另一隻手抄下了幾行字,並刪除了些無關的選項。
1.證人作了偽證
2.證人產生了錯覺
3.犯罪現場有誤
4.偽造證物
5.犯罪時間錯誤
6.路線存在錯誤
7.遠距離殺人
8.誘導式殺人
9.犯人還在案發現場
「說到底,還要回頭來看關於臨冬的神隱的本質──」
據說,一切的起點在11年前的雪夜。
據說,一名學生在後山等待心上人的答覆。
據說,突如其來的暴雪遠超新聞的預期。
據說,那名學生凍死在山中。
然而,經過了一番搜查並未尋獲她的屍體。
然而,在數百公尺外一座神社中找到了她的大衣和一隻鞋子。
然而,這些衣物整整齊齊的折放在祠堂旁宛如不曾有人穿著過。
然而,她的心上人卻表示不曾接收過那名女子的愛的言語。
有些人說她病了、有些人說她被自殺了、有些人相信是山神將她拐去。
但在此之後,便時常在秋冬雪季之時,聽聞有女性回過神便來到祠堂前,或是單獨前去的男性看見一名穿著寒冷輕薄的女性出現,並如此說道:
「不是你──嗎。」
喬了幾次位置後,我最終還是在棉被中盤起了腿看著筆記本中記載今天涼子所說的傳說內容,並用螢光筆在中段畫了條線。
本質上這個傳說分成兩個部分「女孩的失蹤」、「後續所引發的現象」,女孩的失蹤應該是確實事件,畢竟這樣子的刑事案件多多少少應該會有新聞等等的報導,但後續造成的影響都難以考證,畢竟無論是以訛傳訛或是跟風的胡言亂語都難以證實。
「但令人在意的是......」
──「那麼,每年都會上榜的『第七個不思議事件』,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學院中的不可思議事件是有壽命的,就算不是在被識破的狀況下也會因為沒有新鮮感或是隨著學生畢業等因素遭人淡忘,而長年在榜勢必意味著不停有人灌輸給他血液,在不改變本質的狀況下重複的、重複的讓謠言翻滾直到他成為事實。
「啊,好累,不想動腦,好想睡覺,還有太多要問的了──」
我將手上的書、筆等扔在鄰床的地面上,反身將大燈關閉。
「先以『源頭』開始找起吧。」
❄
「喔好啊,可以喔。」
「Yes,thanks天王寺。」
本來想說借借看11年前的學校記事跟學員名冊不知道有沒有機會,沒想到天王寺這麼乾脆的點頭。
「舉手之勞罷了,舞花幫忙把東西給大偵探們吧。」
然而聽到會長命令的舞花卻站在原地了搖了搖頭。
「怎麼了嗎?小舞花?」
「清光院同學、流井同學,很遺憾的會長已經把那幾份文件轉交給其他人了。」
「「「欸、欸!?」」」
「不對你欸屁喔天王寺,你是借給誰了啊?」
「我、我......我是借給誰了啊?」
他抓了抓脖子,用視線將我的問題又丟給了今城。
「很像是奇幻社的萱野學姊,當時對方來借時會長也是一口答應還色瞇瞇的看著對方的腿。」
難得聽到今城那平淡沒有起伏的口吻多了一絲絲的不悅。
「奇幻社?那是甚麼社團啊?研究超能力的?」
涼子提出了我心中的疑問,雖然知道校方在學生組織上保持著開放的態度,但沒想到還有著比見聞社還要奇怪的社團。
「恩......大概吧,雖然審社團補助時幾乎沒看到他們的名字,但印象中確實是個學校正式認可的社團。」
天王寺則翻了一翻桌上一落又一落的文件,從中抽出了一張薄薄的A4紙。
「我看看齁──有了有了,社團負責人叫萱野優子,社辦在活動大樓403,Let 走!」
「你們學生會今天沒有公務嗎?」
「是還好,」今城嘆了口氣,跟上了會長的腳步:「應該說把這種含有個人資料的文件隨意外借其實比較造成我們的困擾。」
說話的同時他踢了一腳天王寺的鞋跟,但對方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嘻嘻哈哈的邁步向前,帶領著我、涼子和今城來到了奇幻社社辦前並叩響了門板。
「咳、咳,這裡是學生會的天王寺,打擾了。」
廊道上的白光切開了昏暗的房間,明明太陽高掛於蒼穹之上但奇幻社社辦卻讓人聯想到寂靜的黑夜,牆面上並非如我預期般掛滿了對於超自然的崇拜的裝飾或海報,也不見ET的模型或是奇怪的面具,極簡風的空間內只有著簡單的桌椅和擺放著許多書籍的書櫃,此外便是那黑髮至腰、有著彷彿生病般雪白肌膚的女子正在書桌的另一端翻閱著綠色的文件簿,懶散的眼神看向我們四人後將本子闔上站起。
「會長早,不知道是什麼甚麼事情讓你勞駕於此。」
「啊恩這個嘛,就是──阿對這個這個,」天王寺指了指她桌前的那幾本綠色文件簿說道:「雖然之前貌似說要借你,但現在有事急需要用,不知道方不方便還我呢?」
萱野學姊瞇起了雙眼微微一笑,將兩本本子交叉藏到了身後,彷彿注意到了甚麼有趣的事情般。
「我想想......不要嘿嘿,當時說好11月文化季前借給我當作調查資料,更何況你應該也不是為了公事而是為了見聞社吧,若你要靠學生會的名義強硬地回收我並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若讓其他學生聽到有一個學生會長的人頭社團可以輕易調閱歷年學生的資料,我想問題可能就更為麻煩了?此外將這個資料給見聞社我可麻煩了,本來要做學校的七大不可思議,現在只剩下六大了呢,對吧?流井學弟?」
「小謙我總有種不太妙的感覺,不能用其他方法嗎?」
確實將學校的資料給了不熟悉的人是天王寺的不對,但對方的態度卻也不像是非要不可,現今只是單純的她不想還罷了。因此我搖了搖頭,強裝鎮定地看向萱野學姊。
「恩哼~沒想到我有這麼出名嗎?確實如妳所言,我們正在調查臨冬的神隱,而我認為這些文件能讓事件的脈絡更有頭緒,真的不能先還給我們嗎?」
「這樣不好阿學弟,男性要嗜血一些才比較受歡迎,習慣低頭就很難再硬起腰桿了呢。」
天野學姊走近了靠近操場的窗戶,外頭還能聽到體育課學生慢跑的聲音。
「但當然,我也不是如此不講理的人,不然我們玩個小遊戲好了大偵探,簡單的推理遊戲,猜對了書就還給你們,猜錯則反之。」
「好、好,猜甚麼呢?」
我的視線快速的在房間的每個角落以及學姊身上掃視,若沒意外她應該會以這個房間的「某個東西」為主題,完全忽視了她將黑色百葉裙的一角微微拉起。
「猜猜我裙子裡面穿了什麼吧。」
「「「欸?」」」 「喔齁!」
下一秒,金城跟涼子從來沒有這麼有默契的朝我與天王寺伸手阻擋我們的視線,而將這一切看在眼裡的萱野學姊則是邪媚的咯咯笑。
「小謙不要亂看啦!」 「變態......」
天王寺的腹部很像同時受到了猛擊,讓他整個人以跪趴的姿勢倒下。
「哪麼要呢?還是不要呢?」
「......」
「學姊停手吧,沒必要拿我們尋開心吧?」
罕見的,涼子貌似有點生氣,鼓著臉頰憤憤的說。
「並不是喔,恩──叫清光院學妹對吧,這確實是推理喔。」
「這倒底有什麼意義──」
「沒錯,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就如同流井學弟的推理,到底有什麼意義呢?我很好奇。」
「意、意義?阿謙是為了解決學校的不可思議──」
「不,並不是因為「解決學校的不可思議事件」,這些怪談終究是毫無意義的,如同在馬路上的垃圾一般,上千萬人意識到垃圾的存在,但垃圾也沒有影響行人前行,因而處理他們的人就更讓人好奇。」
「呃......呃......」
萱野學姊把涼子說得啞口無言,正確來說是超過了那傻姑娘腦袋的負荷。
「雖然有點害羞,但給你個提示吧流井學弟,我『沒穿』,要的話就自己來驗證阿。」
秋天帶有著寒意的風兒從窗口吹來,米白色的窗簾伴隨著黑色百葉裙一同隨風搖擺。
而天王寺則是因為聽完這句話後睜大了雙眼遭到金城用著冰冷的視線惡狠狠的盯著。
「沒穿、沒穿、沒穿──」
仔細思忖後,意識陷入了思考的螺旋,文字所組成的暴風在腦海中狂舞。
理的密室
不可能犯案的破口
案件的源頭
誘導式殺人
推理的意義
「確實呢,推理是一種捏造創作,將可能性收束為最能讓人認可的1正是『完美的推理』,正因為只能如此犯案才留下這樣的線索、正因為留下這樣的線索只能這樣犯案,這便是全知下的『真相』,而我並沒有這樣的才能推理,所以我無意識到選擇了都市傳說、校園怪談,創造出了那逼近於1的真相。」
正因為這些事件跨足於理的密室之外,穿梭於高牆的左右兩側,比起誕生於盲區的「真相」「看起來是真相」更為重要。
「所以你是穿黑色的內褲」
「答對囉。」萱野笑了笑。
「蛤為啥?」還被壓在地上的天王寺滿頭問號。
「但這是錯的答案。」我自己也跟著搖了搖頭。
「這你也答對了。」
「這是什麼意思......小謙......」
「如同奇異事件一樣阿,人正是因為毫無頭緒,因而不敢輕易給出真相,但當他宣稱沒穿的時候,人們寧可相信不穿內褲的痴女高中生......鬼神異能的存在,因為不必選擇,沒有得失,但也因為這點,當真的有人詮釋出了一個最有可能,又或是說最能被接受的答案時,所謂的『真相』就確立了下來,但這個階段卻還是沒有任何人去掀起裙子(了解事實)。」
「整天想著掀學姊的裙子,流井學弟H。」
自說自的同時,喀啦喀啦的拉鍊聲從萱野學姊的腰繫傳來,黑色的布料出現在大夥的眼前,奇幻社社辦內又傳來了一陣騷亂以及眼睛被戳的哀號聲。
「噠啦!因為晚點要上體育課,所以我先將體育課用的運動褲穿在裡面了,怎麼可能讓學弟妹吃到這麼多福利呢?最初我就是說『猜猜我裙子裡面穿了什麼』,從來沒說穿的是內褲,但這樣的誤導讓你們侷限了想像,使得最終只能拼湊出答案但不一定是真相。」
學姊走了上前,但一連串不受控的舉動讓涼子有點怕他退了幾步,然而她的對象貌似正是她,一個箭步來到了涼子的腳跟頭前咬了幾句耳朵,隨後看到涼子的臉脹紅到看起來隨時都會爆炸。
「喏,拿去吧,反正其實奇幻社都是幽靈社員,我自己也寫不了新刊,我會期待你們的推理的,加油啦。」
在取回學校記事與學員名冊後,我們四人浩浩蕩蕩回到了古樸的木造教學樓。才一踏進舊書庫,涼子就從我手中一把奪走那幾本綠色記事簿。
「我看看──我看看──」
嘖,這傢伙真沒耐心。虧我還想先營造解謎氛圍的說。
不過這樣一來,事件就大致解決了。和以訛傳訛的謠言不同,學校記事只會記錄切實的事實。幸運的話,裡頭記載的內容就足以揭開隱藏在臨冬神隱中的大部分謎團。如果沒有的話,也只能就這樣算了。
說到底,我們只是一群高中生,如果真的是連當年的警察都束手無策的失蹤案,時隔多年的我們又能做什麼?真的走到這一步的話,只要把記事簿裡記載的內容當作具有懷舊風情的不可思議事件,寫進社刊中交差了事就好。我在心裡暗自竊笑著。
「哇,這是怎麼回事?」
……但我這想法太天真了。興奮地翻開那疊記事簿的涼子猛地吸了一口氣:「神隱事件不只一件嗎?」
「什麼!」
我湊上前去,盯著涼子翻開的某頁記事的開頭。
十一月九日,森帆霧子同學於學校後山失蹤。學校迅速做出應對,除了協助調查外,也號召部分師生組織搜索隊進入山中。這起失蹤案,不免讓人想起十一年前同月於荻綺山發生的山神隱案件。那起事件深深影響了茨邊村,引發了後續的巨大變革。每當茨城居民看見山道上熙來攘往的車輛時,想必仍會興起相同的感慨吧。我們學生所能做的,也只有獻上祈禱,希望森帆霧子同學會和當年的田坂冬子一樣,能夠順利歸來──
「十一年前是森帆霧子,然後這個田坂冬子──」我說:「應該是二十二年前的失蹤者吧?」
涼子點點頭。
「不過,這樣就說得通了。」我說:「之前我們不是討論過,為什麼臨冬的神隱可以傳那麼久嗎?如果只是一次性的事件,經過二十幾年也該被忘得差不多了,但如果發生不只一次──」
涼子接口:「就可能變成代代相傳的傳言,讓人們一直小心記得。」
再往後翻,只知道幾天後警方仍未尋獲森帆霧子,調查陷入了瓶頸。之後,學校記事開始著重在十一月底的文化祭上,沒有更多的斬獲。
總覺得,看了記事之後,更多的問題浮現出來。
我看了涼子一眼,她會意地掏出筆記本,迅速地用原子筆整理出幾個問題。
.山神隱是什麼?
.為何二十二年前的失蹤案「深深影響了茨邊村」?
.為什麼居民看見來往的車輛會興起感慨?
.田坂冬子身上發生了什麼?
涼子的眼睛閃閃發亮:「如果回答出這些問題的話,就能揭開臨冬神隱的真相吧。」
為什麼妳講得好像很簡單一樣?
「是沒錯啦。」我指出:「但現在沒有更多線索啦。」
「那就去找啊!」涼子興沖沖地握緊拳頭,一副恨不得馬上衝出去的樣子。
「冷靜一點。」我一邊安撫失控的青梅竹馬,一邊回頭問:「喂,天王寺,你知道二十二年前的學校記事在哪嗎?」
天王寺說:「拜託,茨之城高中改建過。二十多年前的資料,就算是我這個學生會長,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啊。」
涼子說:「那就去其他地方找呀!」
「喂──」我舉起雙手:「有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把這些內容寫進不可思議裡,學生就會買單了吧。」
說實在的,我想打退堂鼓。畢竟是二十二年前的事情,很多線索想必早就遺失了,怎麼想都會變成一件要不得的苦差事。
「當然有!怎麼可以半途而廢呢?」但涼子一把抓住我的手:「我們一起揭開臨冬的神隱的真相吧!」
真是敗給這傢伙了。
「事情有趣起來了呢。」乘著涼子的氣勢,天王寺順水推舟地拍了拍手:「這樣吧,我們分頭找資料。三天之後,來這裡揭開真相吧!」
「耶!」
事情就這麼定了。
我嘆了口氣,讓歡呼的涼子把我拉出了溫暖的書庫。
三天之後,我、涼子、天王寺、今城四個人圍著舊書庫的暖桌坐著。微微散發著光澤的交褐色桌面上擺滿了資料。沒想到大家還挺有幹勁的嘛。
「那麼──」天王寺說:「會議開始吧。」
主持人是天王寺,畢竟他身為社長,也沒人提出異議。
「首先,我們先來確認一次這次開會的目標──找出發生在二十二年前『臨冬的神隱』──也就是失蹤的田坂冬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此外,如果找到了真相,就拿來當作七不可思議的題材,寫進見聞社的社刊裡。」
涼子和我點了點頭。今城想必早就和天王寺達成了共識,也沒有意見。
天王寺說:「在這三天裡,我們分頭找了很多資料。今天想請大家報告各自的調查結果,然後把大家假設的『二十二年前的臨冬神隱』的樣貌拼湊起來,盡可能做出合理的推論。」
天王寺喝了一口桌上的麥茶,涼子準備得還真周道。
天王寺繼續說::「關於討論的流程,我想採取的方式是──先統整基本的資料,再讓個人報告自己的發現,接著報告者提出假設,再由大家一起檢討這個假設。報告時禁止發言,以免場面混亂,這樣可以嗎?」
該說不愧是學生會長嗎?天王寺意外主持得有條有理。
天王寺說:「那麼,先來整理大家都看過的資料吧。」
「啪」一聲攤在桌上的,是我們在這間舊書庫裡找到、臨冬神隱事發當年的學生會導覽刊物──換言之,就是二十二年前見聞社的社刊。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哪。」我忍不住感嘆。
其實,仔細一想就該猜到了。臨冬的神隱發生在二十二年前的十一月初──準確來說,是十一月三日,而茨之城高中的文化祭一向辦在十一月底。那麼,當年的見聞社可謂是站在事件的第一線,不可能不報導這麼大的事件。
經過二十多年,社刊早就破破爛爛了,不過書面的圖畫還是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目光。圖畫的背景是一片蓊鬱的樹林,一個人的背影朝山林深處走去,幾乎消失在樹叢之中。另一個人的身影則是清晰可見,正朝向外邊跪坐著祈禱。
不知道這個封面是什麼意思。
「快開始吧!」
涼子伸手將社刊打開,一頁頁翻了起來。翻到某一頁時,涼子的手忽然停下。我湊上去,看到上面印著一張張動植物的照片,底下的字則記載著他們的的特徵。
涼子指著其中一張圖:「哇,這些紫色的花好漂亮。」
「說起來──」我說:「為什麼學校刊物要花這麼多篇幅介紹動植物?」
「咦,小謙不知道嗎?」涼子有些不可思議地抬起頭:「茨城有很多特有種喔。動植物都有。」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是這樣嗎?」
「小謙,想想看嘛──一般高中的園藝社會有那麼大的溫室嗎?」涼子說:「我們的園藝社之所以有專用溫室,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了栽培這裡的珍貴物種喔。」
「涼子,你還真是知道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呢。」
「嘿嘿嘿,其實是園藝社的朋友和我炫耀過啦。」
……這傢伙的情報可靠嗎?
「清光院同學說得沒錯。」今城以朗讀電視節目劇本般的平板聲音說:「茨城擁有天然的針葉林和豐富的物種,以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享譽日本,所以才成為著名的觀光景點。」
看來是真的沒錯。
不對。社刊某些部分確實會讓人感到有趣,但該看的不是那裡。
我催促著涼子把社刊翻到田坂冬子失蹤的報導。
今年發生的山神隱事件,想必大家仍記憶猶新。雖然最終田坂冬子成功獲救,卻也為此次事件留下更多的謎團。為期待茨之城高中的學生在未來更加警惕,別讓同樣的事件再度發生,在此就田坂同學失蹤事件的始末予以簡記,也請讓我們一同祈求田坂同學的身體早日康復。
事件發生在今年十一月三日深夜,田坂冬子的父親發現女兒遲遲未歸,猜想她可能在登山途中遇到狀況,於是於晚上十點出發前往荻綺山尋找女兒,卻沒有尋獲她的蹤跡。田坂先生隨即向派出所報案,警察立刻出動第一隻搜查隊,卻只在數百公尺外一座神社中找到田坂同學的大衣和一隻鞋子。這些衣物整整齊齊地折放在祠堂旁,宛如不曾有人穿著過。
田坂先生向警方表示,田坂同學是城高登山社的成員,經常和同學攀爬相當於學校後山的荻綺山,也曾在山上紮過營,非常熟悉這附近的山林,不太可能會在近處迷路。警方因此擴大了搜查範圍,於十一月四日聯合村民,總共出動了一千多人的搜救隊,搜索半徑長達十公里。不但割除了森林內影響視線的雜草、抽乾了附近所有的儲水池、調查了附近所有的地下水道、翻看了周邊所有的公共監視器,甚至搜查了住在附近500多家的民宅,也依然沒有尋獲田坂同學的蹤跡,只零星發現一些線索。
警方在第二日發現田坂同學的圍巾,在第三日時尋獲一枚手鐲,田坂先生指認那是田坂同學平日配戴在身上的飾品。據聞那是她母親的遺物,因此每天都會戴在身上。警方因此斷定田坂同學是在山林失蹤。
一個禮拜後,田坂同學被人發現以跪坐的姿態昏倒在一處山谷,遠遠看去彷彿在祈禱。在送進醫院急救後,除了飢餓、輕微的失溫與因長期跪坐引發的血液不流通外,田坂同學沒有其他大礙,身上也沒有嚴重外傷。田坂同學曾在短暫恢復意識中,透露自己沒有這七日的回憶,只記得被困在山裡,怎麼走也走不出去,令這起神祕難解的案件更添謎團──
有了最接近當時的一手資料,事件的輪廓一下子明確起來。
「首先,我們知道的『臨冬的神隱』傳說,應該是十一年和二十二年前事件的綜合版。」我說:「至少『在神社中找到了失蹤者的大衣和一隻鞋子』這件事情,發生在二十二年前而不是十一年前。」
「不能這麼早下定論。」天王寺反駁:「說不定十一年前也發生了一樣的事情。」
「也是。」
我思考了一下。
說起來──
「荻綺山上有神社啊?」
「小謙不知道嗎?」涼子得意洋洋地說:「茨城以前有山神信仰喔。」
果然,這傢伙盡知道些奇怪的事情。
「社長,我第一個報告吧!」涼子一邊挺起胸膛,一邊發出哼哼哼的聲音瞟向我:「小謙一臉疑惑的樣子,真可憐。還好有我在──哼哼,我帶來的資料剛好和茨城的山神傳說有關喔。」
這傢伙!
「好啊,就從妳開始吧。」天王寺爽快地同意。
我沒有意見。讓涼子打頭陣也不錯,說不定她跳躍的思維會成為意想不到的切入點。再者,諒涼子也講不出幾朵花,還是早早讓她發表比較好。先拿她的假設當炮灰,就算接下來發表的人的理論沒派上什麼用場,也比較不會有負擔吧。
在我肚子裡打著這樣的主意時,涼子把手上的資料發到大家面前。我看了一眼,上面印著從書上拷貝下來的內容。
涼子說:「這是我在茨邊文史資料庫查到的內容,你們看一下。」
山神隱:
結合茨邊村的山神崇拜,以及神隱的概念發展出的傳說,相當於茨邊村的起源故事。相傳古時,茨邊村的祖先來到這座山脈旁,冀望在此安居,卻不斷遭遇山林猛獸的侵襲。於是,他們向荻綺山的山神祈禱,希望祂將一塊土地賜給他們,讓他們在此安居。
山神答允了茨邊村民的懇求,條件是必須獻上兩名人類作為開墾山林的生贅。於是,當時的村長和一名年輕人自願進入山中,就此行蹤不明。茨邊村民相信他們是被山神帶走了,是為「山神隱」。而後,山神應許了承諾,將山林退到山上,留下了一塊空地供居民開墾。多年後,當年被山神帶走的年輕人回到了村莊,只是失去了進入山林後的記憶。村民認為他是被山神祝福者,年輕人便以山神為名,成為村中的領導者,取代了原本的村長──他在進入山林後,就再也沒有人見過他。
還想說涼子怎麼會去文史室做研究,嚇了我一跳。原來是去查這些古老的傳說啊。這麼一想,這確實很對她的胃口。
涼子說:「嗯……該從哪裡開始呢。」
我指著印刷紙上的內容問:「這邊這個茨邊村,和我們住的茨城有關嗎?」
「就從這裡開始吧!」涼子拍了一下桌子,興奮地說:「這個茨邊村啊,是茨城的舊稱喔。直到二十年前為止都還叫這個名字。小謙知道為什麼嗎?」
「我哪知道啊。」
「給你一點提示──茨是什麼意思呢?」
「呃……一種草?」
「錯!茨是茅草屋的意思。」涼子說:「茨邊──顧名思義就是邊緣的茅草村,後來才改名叫茨城。」
我的故鄉有過這麼落魄的時候啊。
「哎──」雖然不知道故鄉的歷史有點羞愧,不過──
「這和臨冬的神隱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
涼子攤開筆記本,翻到了那天讀完學校記事後我們寫下的筆記。
.山神隱是什麼?
.為何二十二年前的失蹤案「深深影響了茨邊村」?
.為什麼居民看見來往的車輛會覺得感慨?
.田坂冬子身上發生了什麼?
「那時我們不是說只要回答出這些問題,就能解開真相嗎?」涼子開心地說:「所以我就去找了答案。」
不愧是涼子。直線思維呢。
涼子指向第一個問題。
.山神隱是什麼?
「山神隱是茨邊村古老的傳說,這個封面也是在影射這件事吧」
涼子將社刊翻回封面。
唔,確實。
封面的圖畫中,一個人消失在山林裡,另一個人則呈現跪倒祈福狀,彷彿在祈求山神的祝福。
這傢伙在這種細節上還挺細膩的嘛。
「而臨冬的神隱和山神隱傳說很像,所以學校記事才會把田坂同學失蹤案稱為山神隱。」涼子說:「從山裡失蹤,出來後遺忘之前的記憶──不覺得一模一樣嗎?」
「這樣講太武斷了──」
我想反駁,卻被天王寺制止:「按照規定,先讓清光院說完吧。」
「總之,山神隱是什麼,現在大家知道了。」
涼子抓起原子筆,在第一個問題後寫下。
.山神隱是什麼?
答:藉由失蹤和歸來,取得山神的祝福。
「然後是第二個問題──」
.為何二十二年前的失蹤案「深深影響了茨邊村」?
答:茨邊村改名叫茨城。
涼子起身,將第二份資料發給大家。我看了一眼,上面是茨城從平成元年──也就是一九八九年──到今年的生產毛額。
想到涼子竟然會拿出這種東西──
看著上面滿滿的數字,我有點嚇到了。她很拚嘛。
涼子說:「剛才說了吧?茨邊村被改名叫做茨城,是在二十年前。這代表什麼呢?」
涼子拿出另一張圖表,是她用歷年的GNP(生產毛額)畫的折線圖。
「這樣大家看出來了嗎?」
我點點頭。
茨城的生產毛額在近二十年快速上升,從幾乎沒什麼生產力的小村莊,轉變成現在頗具經濟利益的城鎮。而折線從低迷的平線到以尖銳角度彈起的那一年,正好是一九九八年──臨冬的神隱隔年。
這是巧合嗎?
涼子說:「經過臨冬的神隱後,茨邊村再一次取得了山神的祝福,得以快速發展。作為其結果,茨邊村才被改名為茨城。這就是為什麼 『二十二年前的失蹤案深深影響了茨邊村』。」
涼子的手指滑向第三個問題,再次振筆寫下答案。
.為什麼居民看見來往的車輛會覺得感慨?
答:茨城開發了公路,於是開始迅速發展。
涼子補充道:「茨城開發的代表,就是和周遭城鎮連通公路的建設,讓茨城從荒地的小村,一躍成為聯通山脈前後的要地。」
她自信滿滿地指向最後一個問題。
.田坂冬子身上發生了什麼?
「終於到結論啦!」涼子開心地說:「我的假設是這樣的──茨城自古以來就有山神隱傳說。二十二年前,田坂同學就是被山神帶走了,但她成功歸來,取得了山神的祝福,於是茨邊村得以快速發展,這就是臨冬的神隱的真相!」
「駁回!」
「哎!」
憋了這麼久,終於等到涼子講完的我展開反擊。
「山神太扯了啦,還取得什麼祝福咧。」
「等等,我有證據!我有證據啦!」
涼子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努力捍衛自己的假設:「小謙,你知道失蹤的田坂同學的全名嗎?」
我回頭看了一下二十二年前的社刊。
今年發生的山神隱事件,想必大家仍記憶猶新。雖然最終田坂冬子成功獲救──
「田坂冬子?」
「不對哦。」涼子舉起一隻手指:「她後來嫁給了一個叫高木的人。」
高木冬子。
「哎!」
我失聲叫了出來。
真的假的?
高木冬子是茨城現任鎮長,她為了茨城的發展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茨城的度假村、遊客中心、交通要道以及諸多建設都是在她任內完成的。拜她所賜,茨城的經濟蒸蒸日上,是很有人氣的政治家。
「你看,完全吻合呀。」涼子說:「山神隱的傳說裡,歸來的山神家取代了消失的村長;二十二年前歸來的田坂冬子,則取代了沒落的山神家,成為茨城的領導者。」
「等等喔──」我問:「這跟山神家有什麼關係?那不是山神傳說裡提到的超久以前的家族嗎?」
「咦,小謙不知道嗎?」總覺得這句話快變成涼子的口頭禪了:「作為大片山林地主的山神家,直到二十年前都還是茨城最重要的家族喔。」
涼子得意地搖了搖手指:「小謙還真是孤陋寡聞呢。」
「為什麼我會知道自己出生前的村長姓什麼啦?」
「這樣一來,我的假設就有根據了,對吧?」
「還是駁回!」
「哎!」涼子哀號。
「說到底,真的是超自然現象的話,根本沒必要討論不是嗎?」我說:「我們是為了揭開真相才來的,這背後應該有合理的解釋才對。」
不過,雖然涼子的假設乍聽之下不過是穿鑿附會,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參考價值。如果這一連串事件背後確實有因果關係的話──沒錯,就像華麗魔術背後的手法──
「涼子,筆記本借我一下。」
涼子乖乖地把筆記本遞給我。我用原子筆接續了之前的問題。
……
.田坂冬子身上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山神家會沒落?有關連嗎?
.為什麼茨城在臨冬的神隱後快速發展?有關連嗎?
我說:「總之,涼子的解釋先擺一邊。」
涼子一下子鼓起臉頰:「怎麼這樣,嗚嗚──」
「好啦好啦,我知道涼子很努力了。」努力到連我都嚇了一跳:「但也要給我們表現的機會啊。」
「但是──」
「之後我請妳喝飲料吧。」
「耶!」
就這樣,第一彈爽快放棄了自己的假設。
天王寺說:「好,那麼先保留清光院的假設,來聽聽其他人的報告,大家同意吧?」
眾人皆無異議,放鬆下來的涼子甚至嗑起了餅乾。
我問:「那接下來換誰呢?」
「我先來吧。」天王寺說:「還有就是──」
天王寺忽然轉頭對涼子說:「清光院,對不起。」
「哎?為什麼突然道歉?」事出突然,涼子嚇得餅乾屑都掉了下來。
「因為我可能會推翻妳的部分假設。」天王寺說:「先說結論吧──我認為根本就沒有臨冬的神隱。」
「──也就是說,你認為這一切都是田坂同學在自導自演。」我說。
天王寺點頭。
「先說神隱吧。」天王寺說:「古代神隱常常發生在新婚前夕,所以又有被妖怪搶婚的說法。不過那背後真正的理由,謙水大偵探猜得到吧?」
這傢伙!都說別這麼叫了。
「……是逃家吧?」
「沒錯,揭開民俗的神秘面紗後,神隱提供的其實是一個逃脫路線,一個消失的合理藉口。」天王寺說:「可以這麼說──根本沒什麼神隱,一切都是人搞出來的。」
涼子嘟起嘴:「哎?這樣超無聊的說。」
「嘛,涼子,先讓天王寺說完吧。」我安撫著青梅竹馬。
我原本就沒對天王寺抱有多大期待,沒想到他的提案意外得有趣嘛。
天王寺繼續說:「沒錯,為什麼沒人懷疑呢?一般的失蹤案,在排除被人誘拐的可能性之後,首先應該懷疑當事人離家出走吧?」
天王寺攤開二十二年前見聞社的社刊。
「田坂同學的證詞也很可疑──『彷彿被山困住走不出來』、『忘記這七天發生了什麼』。這難道不是因為交代不出自己的經歷,所以才編出來的簡便藉口嗎?」
確實,就跟沒寫作業時,跟老師說忘記帶作業一樣。仔細一想,的確沒什麼說服力。
「但有可能是真的遇到山難吧。」我說:「二十年前的荻綺山,應該真的很荒涼沒錯。」
「先不提田坂同學很了解荻綺山。」天王寺說:「一開始讓我懷疑她是故意失蹤的原因,是這裡。」
天王寺指著社刊報導中的一段話。
……警察立刻出動第一隻搜查隊,卻只在數百公尺外一座神社中找到田坂同學的大衣和一隻鞋子。這些衣物整整齊齊地折放在祠堂旁,宛如不曾有人穿著過。
「太可疑了吧!如果把這當作一起超自然事件,可能會覺得她被什麼東西附身。但如果我們先假設超自然因素不存在,那這些衣物毫無疑問是田坂同學自己放的。這樣一來,她這麼做的動機就值得推敲了。」天王寺豎起兩根手指:「這麼做的理由,我只想得到兩個。」
我說:「第一是為了增添神祕的色彩吧?」
「沒錯,這是為她之後神隱的說詞埋下伏筆,讓大家認定這是一起超自然事件,而不會向她追究詳細的經過。」天王寺說:「第二個原因,謙水也猜到了吧?」
我的眼珠向天花板飄開:「是為了誤導警察,讓他們以為自己在山上吧。」
「沒錯,田坂同學將衣物放在神社,並告訴父親自己要去登山,這樣警察自然就會把搜查的重心放在荻綺山上。」
天王寺說:「神社距離茨城又不遠,田坂同學刻意將衣服留在那裡的理由,我只想得到這些。不管怎樣,她肯定是有目的地留下線索。」
「是有這種可能。」我問:「但說到底,她幹嘛這麼做?」
天王寺奸笑道:「你們覺得呢?田坂同學失蹤有什麼好處?」
涼子說:「不用上學。」
我說:「製造不可思議,然後就可以寫進社刊。」
今城說:「提升知名度,成為萬眾矚目的焦點。」
「都──說──了──」天王寺說:「田坂同學的目的是讓警察搜山嘛,為什麼要這麼做?」
涼子說:「推廣登山社。讓警察體會登山的樂趣。」
我說:「減少駐紮在茨城的警力。」
今城說:「大批人潮可以驅趕森林裡的野生動物。」
「真──的是這樣嗎?」
我瞪了他一眼:「天王寺,別賣關子了。你有想法吧?」
「好啦好啊。」
天王寺指著社刊報導的一處。
「那個手鐲,就是田坂同學的動機。」
警方在第二日發現田坂同學的圍巾,在第三日時尋獲一枚手鐲,田坂先生指認那是田坂同學平日配戴在身上的飾品。據聞那是她母親的遺物,因此每天都會戴在身上。警方因此斷定田坂同學是在山林失蹤。
天王寺說:「我的假設是這樣的──田坂同學在登山途中,遺失了自己心愛的手鐲。當時的荻綺山是荒山,憑田坂同學自己很難在荒煙漫草中找回手鐲。那麼,她該怎麼做呢?」
天王寺一攤手:「於是田坂同學想到了──讓更多人幫她找就好啦。只要警方誤以為她在山裡失蹤,就會派大批警力在山中搜索她的蛛絲馬跡。發現任何物品也一定會帶回去,當作破案的線索。之後,田坂同學再大搖大擺地出現假裝失憶,就萬事OK啦。」
「等等,這只是你的猜想吧?」
「我有證據喔。」
天王寺站起身,抽出放在牛皮袋裡的照片遞給我們。我拿起來一看,那是一張四名學生的合照。他們站在荻綺山前,高舉雙手,笑得很開心。
「這是我動用一點人脈,在二十多年前茨邊日報的舊報社找到的剪報。這是十一月四日──也就是田坂同學失蹤隔天的報導中的照片。為了讓村民協助尋找,附上了田坂同學在兩天和同學一起去登山時的照片。」天王寺說:「然後,站在照片中間的舊是田坂……發現了嗎?」
天王寺指向照片中央一位留著短髮的女孩子。她的眉間有點陰鬱,似乎沒有同伴那麼興奮。明明已經到了十一月,卻依舊穿著短袖制服。
「啊,」我喃喃說道:「……沒有手鐲。」
女孩子舉高的手臂光溜溜的,沒有看見手鐲的蹤影。
「沒錯!根據她父親的證詞,田坂同學應該有配戴手鐲的習慣才對,可是照片中卻沒有。」天王寺說:「這就說明她在那之前就弄丟手鐲了。這就是證明!臨冬的神隱是田坂同學自導自演的一齣戲。」
我目瞪口呆地盯著天王寺。
這傢伙……不會是認真的吧?
「喂,天王寺──」我說:「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一般人不會為了找個手鐲費這麼大勁吧?要是被揭穿了,可不能說是惡作劇就糊弄過去喔。」
天王寺仍然帶著笑臉,想必早就預測會有這樣的質疑。
「但如果是母親留下來的手鐲的話,有人會做到這份上也不是不可能吧?」
「只有習慣濫用公權力、還偷偷煮火鍋的天王寺,才會想到這麼蠢的主意啦。」我說:「如果刻意要這麼做的話,肯定有更大的目的才對。」
「嘛,我只是說出我的想法而已。作為一個有趣的提案還不錯吧?」
天王寺沒有多加掙扎,爽快地放棄了自己的假設。於是,第二彈也就此告退。
不過,天王寺的推論也有參考的價值。田坂同學或許真的為了某個原因,而偽裝出自己遭到神隱的樣子。
我思考了一下,拿起涼子的筆記本,繼續寫下。
……
.田坂冬子身上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山神家會沒落?有關連嗎?
.為什麼茨城在臨冬的神隱後快速發展?有關連嗎?
.田坂同學是自己失蹤的嗎?如果是,動機是什麼?
天王寺說:「那下一個換誰呢。」
今城舉起手:「會長,讓我來吧。」
「那就換舞花吧!」天王寺說:「不過真難得耶,妳竟然會自告奮勇。」
「是。因為會長的推論太簡陋了。」
天王寺的臉一下子垮了下來,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今城轉向我和涼子:「清光院同學、流井同學,因為我是和會長一起調查的,請容我補充他剛才的假設。」
今城頓了一下,然後說:「我想,我知道田坂同學必須失蹤的原因。」
噢噢,輪到今城了。我立刻打起精神。
要說我們之中,有誰能夠接近真相的話,無疑是最認真細心的今城吧。
今城緩緩開口:「會長的推論,之所以沒有獲得大家青睞,是因為動機不足吧?」
我說:「對,再怎麼說,只是要找手鐲未免太……」
「是。所以我推論必定有其他理由。手鐲並不是田坂同學的目的,僅僅只是手段。就像拋棄在神社中的衣服一樣,只是用來誤導警方自己在山上的工具。」
今城有條有理地說:「因此,照片中田坂同學沒帶手鐲,並不是她遺失了手鐲,而是她提前把手鐲扔進山中。」
今城頓了頓:「為了找到田坂同學這麼做的真正目的,我和社長在舊報社調查時,整理了事件前後一個月的報紙,最後得到一個結論──這件事情或許和清光院同學提過的──山神家的沒落有關。」
不愧是今城。
她站起身,將幾份影印的剪報內容正放到我們面前。
「請大家閱讀這幾份剪報。」
十月七日
……
部分民眾對山神家私人山區的管理感到好奇,山神先生的秘書表示那屬於私家範疇──
十月十九日
……
政府下令封山,禁止一切植物的採摘與狩獵。一群怒不可遏的村民引發了抗議活動,揚言要推展發展計畫。所幸在村長山神先生的協調下,活動趨於緩和──
十月二十三日
……
選舉在即,明年又是村長選舉的日子。回顧現任村長山神先生多年的領導,讓茨邊村始終維持為一個寧靜祥和的城鎮。筆者希望藉由這個機會,回顧山神先生歷年來的貢獻──
十月三十日
……
山神先生表示,堅決支持政府捍衛環保的政策,希望村民能夠支持──
十一月五日
……
在搜救隊搜山的過程中,部分村民對山神家水質管理的議題提出質疑,憂心是否會對村民的安全有所影響。山神先生出面,希望能澄清誤會──
十一月九日
……
山神先生就土地管理的議題,和村民們達成協議──
今城說:「從報導內容,可以判斷這家報紙站在山神先生的立場發言。」
我點了點頭:「確實。從報紙上替山神先生的選情加溫的文章看得出來。」
「合理啦。」天王寺懶洋洋地說:「山神是那時候的村長吧?搞不好他還是報社的金主呢,媒體怎麼敢得罪上頭?」
「如此一來,想必報社會替山神先生掩蓋一些事情。」今城說:「那麼,報紙上乍看之下沒什麼的小事,就有重新詮釋的必要。」
今城拿起報紙,開始朗讀:「『十月七日,有部分民眾對山神家私人山區的管理感到好奇,山神先生的秘書表示那屬於私家範疇』──我們是否可以理解為,村民的『好奇』,指得其實是對山神家土地管理的質疑,只是被報紙輕描淡寫帶過了?」
今城的氣場好強。和之前不同,大家都屏氣凝神地聽著她的報告。
「這樣理解的話,那十一月五日的新聞,就值得深入思考了。一個月之前,報紙還用『好奇』、『秘書出面』這些字眼,但到了十一月五日,卻用上了『民眾的質疑』這種明確的指責,就連山神先生都必須親自出面。」
今城用嚴肅的聲音說:「我是這樣想的,在十一月四日,發生了某件事情──或許是發現了確鑿的證據,證實了民眾對山神家的質疑,甚至到報社也沒辦法掩蓋的程度,因此他們只能盡可能輕描淡寫地帶過。」
我問:「是什麼事?」
「實際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但隱約猜得到吧。」今城指著報導說:「『山區的管理』、『對居民的安全產生影響』,我想不外乎是濫墾濫伐,或者水源污染之類的。」
「雖然這麼說──」我說:「有其他證據證明那天的報導和山神家的醜聞有關嗎?」
今城搖搖頭:「一切都只是推論。但是正如清光院同學提到的,山神家的影響力在神隱事件後就逐漸減弱。證據是隔年的村長選舉,山神家沒有成功連任。因此,我認為發生了什麼事情是肯定的,才會讓這麼根深柢固的權力結構被顛覆。」
我點點頭。
「那麼,回到報導上。這邊值得注意的是,事件曝光發生在十一月五日,也就是神隱後的第二天──這是巧合嗎?」今城說:「我不這麼想。」
今城環視了我們的臉:「我們回到剛才的問題吧。田坂同學失蹤有什麼好處?為什麼她想讓讓警察搜山?這是我想到的答案。」
今城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下。
.田坂同學是自己失蹤的嗎?如果是,動機是什麼?
答:是。因為在搜山過程中,可以做平常不被允許的事。
今城拿出一張地圖擺在桌上。是荻綺山的地圖,上頭標住有幾個人名。
「這是我去茨城地政事務所查到的,二十年前的土地所有權人資料,之後謄寫到地圖上製成的。雖然無關人士只能拿到二類謄本──也就是部分姓名,不過足夠了。」
今城指著荻綺山上一大塊被原子筆圈起來的山區,上頭寫著「山神○能」這個名字。
「這一片是山神家的私人土地。」今城說:「現在,我們回顧一下社刊的報導。」
今城指向其中一段。
警方因此擴大了搜查範圍,於十一月四日聯合村民,總共出動了一千多人的搜救隊,搜索半徑長達十公里──
今城拿出圓規。不愧是今城,準備得真周到。
「如果我們以發現衣物的神社為圓心,半徑十公里畫圓的話──」
今城毫不猶豫地展開圓規,想必她早就換算好比例尺了吧。
「唔,是這樣啊。」我看著地圖,然後點了點頭。
圓圈將一大塊山神家的土地包含了進去。
「是的。從剪報十月七日的報導可以推知,山神家的土地不允許外人進入。」今城說:「但是,搜山就另當別論了。」
今城指著社刊中的另一部份。
「然後,這才是田坂同學失蹤的目的。」
──搜查隊不但割除了森林內影響視線的雜草、抽乾了附近所有的儲水池、調查了附近所有的地下水道、翻看了周邊所有的公共監視器,甚至搜查了住在附近500多家的民宅──
「藉由搜山的機會,對山神家的宅邸、儲水池徹底進行檢驗。」
今田提起筆,在筆記本上寫下。
.為什麼山神家會沒落?有關連嗎?
答:有,藉由神隱後搜山的機會披露山神家的內幕。
今城淡淡地說:「以下是我的假設──這不是田坂同學一個人的計畫,而是一部份知曉內幕的人,為了揭發山神家對山林的不當治理,於是掩護田坂同學失蹤,藉由搜山的機會,將真相公諸於眾。這樣的動機,流井同學覺得如何?」
我問:「為什麼不直接告訴警察就好?」
「就像報社一樣,警察可能也是山神家的人。不到事情完全壓不住前,都會想辦法塘塞過去。」今城說:「所以,為了在眾目睽睽之下逼警方採取行動,才演了這齣戲──這就是我認為的,臨冬的神隱的真相。」
「漂亮!」我由衷地拍了拍手。
「哇!小舞花好厲害。」涼子興奮地拉住今城的手。
天王寺也說:「不愧是舞花,我可靠的副手。」
「但是──」今城說:「我不認為這是全部的真相。」
涼子問:「咦?還有什麼問題嗎?」
今城指向其中一段剪報。
十一月九日
……
山神先生就土地管理的議題,和村民們達成協議──
「我很疑惑。」今城說:「如果村民真的這麼大費周章,就為了揪出山神家的勾當,怎麼會這麼快和山神家達成協議?我查過後續的報導,沒有訴訟、沒有賠償,也沒有人再提過這件事。」
「對耶。」涼子歪了歪頭:「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好不容易揭開了真相,不是應該鬧得越大越好嗎?」
「除非──」今城說:「村民和山神家的爭執,不只是汙染這麼簡單。村民還有其他目的需要利用山神家,所以才能夠達成協議。」
「不管怎樣,今城的假設已經很接近真相了吧。」我說:「這樣就夠了吧?」
「我認為自己還疏忽了一些細節,所以──」今城說:「流井同學,最後就交給你了。」
就在我以為事情會這樣順利落幕時,第三彈忽然華麗地自爆了。
「綜上所述,輪到我們的大偵探出場了!」
天王寺促狹地看著我。
真是夠了。
我板起臉。
不過,都到這一步了,不把事情徹底解決,好像會在心裡留下疙瘩。
好好思考一下吧。
我的思緒陷入回憶的汪洋中,就彷彿整個人置身於水面之下,涼子的假設、天王寺的假設、今城的假設化做一條條魚,今日的回憶與遭遇,也一一化做海洋中的魚群,從我身邊悠遊而過。
山神家的私有地──
今城的剪報──
田坂同學被發現的狀態──
山神隱的傳說──
──不對,不是這些、還要更早。
社刊中介紹的茨城動植物!
……啊。
我好像知道了。
「我總結一下。今城的問題是,為什麼村民最終選擇和山神家妥協。」我說:「那麼,我們就來找找看,兩者之間到底有什麼爭執吧。」
我拿起筆,在涼子的筆記本寫下。
.村民和山神家為何衝突?
然後我指向今城發給我們的其中兩篇剪報。
十月十九日
……
政府下令封山,禁止一切植物的採摘與狩獵。一群怒不可遏的村民引發了抗議活動,揚言要推動發展計畫。所幸在村長山神先生的協調下,活動趨於緩和──
十月三十日
……
山神先生表示,堅決支持政府捍衛環保的政策,希望村民能夠支持──
「從這兩篇報導,我們可以看出有許多村民『揚言要推展發展計畫』,而山神先生卻『堅決捍衛政府的環保政策』。」我說:「我們是不是可以看成這樣──以多數村民為首的建設派,還有以山神家為首的環保派,兩派在互相鬥爭。」
涼子看起來聽得一楞一楞的:「鬥爭?鬥爭什麼?」
我指向第一安剪報。
十月十九日
……
政府下令封山,禁止一切採摘與狩獵──
「給你們一點提示吧。」我說:「為什麼政府要在這個時間點封山?」
涼子爽快地回答:「不知道!」
我說:「也對,光提封山可能不容易理解,我說一九九七年,你們應該就知道了吧?」
涼子、天王寺和今城很有默契地搖了搖頭。
我說:「是嗎?封山、京都、1997、溫室氣體……,還沒想到嗎?山林保育、減碳……。唔,你們真的不明白啊,是京都議定書啊!」
「呃?」涼子的腦容量好像超出負荷了。
天王寺翻了個白眼:「謙水,這和神隱有什麼關係嗎?」
啊,我好想耍帥過頭了。
「哎,你聽我解釋嘛。」我說:「結合當時呼籲環保的潮流,政府為什麼要封山並禁止一切採摘,就很容易解釋了。正如之前說的,茨城以物種豐富著稱。因此,作為政府的環保政策,茨邊大概預計被劃設為自然保留區。」
哇,大家都一言不發地盯著我。壓力好大。
我喝了一口桌上麥茶:「一旦茨邊村被劃進自然保留區,未來就沒有發展的可能。而當年的山神村長表面上支持政府的政策,私下卻利用自家林地中飽私囊。為了扭轉情況,當年的開發派唯有扳倒山神家,並阻止政府立法劃設自然保留區才行。因此就有了神隱計畫。」
「等等喔──」涼子說:「扳倒山神家的計畫可以理解。是揭露他們違用土地的真相,並藉此要脅山神家進行協商吧。但自然保留區呢?就算山神家倒了,政府一樣可以立法不是嗎?」
我說:「所以說,只要讓荻綺山失去保育的價值就可以了吧?」
天王寺問:「什麼意思?」
「……還沒想到嗎?」我說:「是森林大火啊!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森林大火。」
我拿出我手頭上唯一有的資料──那是一份一九九七年十一月九日的報紙。
老實說,我在調查臨冬的神隱這起事件時,根本沒什麼頭緒。只是恰好之前在調查「武士的冤魂」事件時,得知荻之城高中附近曾發生森林大火。一查之下,才發現森林大火也和臨冬的神隱這起事件有關。
十一月九日
昨夜晚間,田坂先生因為搜救隊多日未尋獲女兒,決定自己在半夜持火把上山尋找,卻意外絆到樹根,失手點燃了地上的枯枝,造成森林大火
……火勢目前仍在持續,荻綺山上仍可看見通紅的一片──
「今城,妳在調查的時候,大概只注意和山神家有關的報導,所以沒注意到火災和這之間的聯繫吧。」
今城點了點頭。
我說:「這才是發展派最終的目的。」
我指著涼子的筆記本上的內容。
.田坂同學是自己失蹤的嗎?如果是,動機是什麼?
答:是。因為在搜山過程中,可以做平常不被允許的事。
「田坂先生因為在夜中使用火把探路,而失手燒掉了森林。這樣子,誰也沒辦法責怪他吧。」我說:「這麼邊陲的村莊,加上又是半夜,根本來不及撲滅火勢。一旦生態系毀滅,茨邊村被劃為自然保留區的可能就徹底化為烏有。」
涼子問:「那開發派幹嘛不早一點這麼做呢?」
呃……這種問題也就涼子問得出來。
「如果開發派在之前燒掉森林,不但要負擔刑事上的責任還有鉅額賠償,恐怕還會被認為是可怕的激進派,得不到村民的支持。」我說:「但在失蹤案之後,村民反而會認為原始山林過於危險,需要適當開發。再加上環保派的山神家被爆出私底下濫用山林資源,環保派也就失去了立場。因此,山神家失去了勢力,隔年的選舉由發展派接掌了大權。」
我指向筆記本上的其中一個問題:「這樣,這個問題也可以得到解答。」
.為什麼茨城在臨冬的神隱後快速發展?有關連嗎?
答:有,因為發展派掌握了大權。
我說:「為了重建茨邊村,政府挹注了大筆資金。山林燒毀之後,交通道路也能順利建成。在發展派的推動下,大量的重建工作、開發計畫、觀光資源被投入了茨城。這就是為什麼茨城會在近二十年來迅速發展的理由。想必田坂家也是發展派的重要成員,所以高木冬子才會在未來成為茨城的鎮長。」
我將筆記本轉向另外三人,展示了我們討論出的答案。
.山神隱是什麼?
答:藉由失蹤和歸來,取得山神的祝福。
.為何二十二年前的失蹤案「深深影響了茨邊村」?
答:茨邊村改名叫茨城。
.為什麼居民看見來往的車輛會覺得感慨?
答:茨城開發了公路,於是開始迅速發展。
.田坂冬子身上發生了什麼?
.為什麼山神家會沒落?有關連嗎?
答:有。藉由神隱後搜山的機會披露山神家的內幕。
.為什麼茨城在臨冬的神隱後快速發展?有關連嗎?
答:有,因為發展派掌握了大權。
.田坂同學是自己失蹤的嗎?如果是,動機是什麼?
答:是。因為在搜山過程中,可以做平常不被允許的事(搜查山神家and燒山)。
.村民和山神家為何衝突?
答:村民一部份是發展派,而山神家是環保派。
「只剩下最後一個問題了。」我說:「田坂冬子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緩緩說道:「村民將她隱藏起來,是為了有合理的理由搜山,以便揭發山神家,並且燒掉山林,阻止自然保留區的計畫。事成之後,山神家的勢力就垮台了,所以村民才會和他們和談,希望山神家提供土地進行開發計畫。事情全部結束之後,田坂同學就可以回來了。這就是臨冬的神隱的真相。」
「這樣一想的話──」涼子喃喃說道:「所謂的山神隱,隱去的究竟是誰呢?」
「山神本身吧。」「我說:無論是作為荻綺山的山神,或者是山神家都是。」
「原來是這樣,所為的山神隱,是人和山爭地的故事呢。總覺得……有點失落啊。」涼子說:「田坂同學被發現的時候跪坐著的理由,我想我知道了。」
她悄聲說:「她一定是在為即將逝去的這片山林祈禱吧。」
那之後,我們四人討論要不要將得到的結論寫進社刊裡。畢竟這只是我們的推論,很可能只是穿鑿附會的結果罷了,況且牽涉的人又很廣,最後沒有討論出一個結果就結束了。
我就這樣離開了舊書室。
既然我走了,就不知道涼子後來的反應。
我不曉得自己離開之後,站在門口的涼子一臉恍惚,也無從得知她的喃喃自語。
她囁嚅著:「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十一年前的神隱,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放學了。
做完值日生的工作之後,我加快腳步前往古樸的木造教學樓、前往被學生會強行徵用的舊書庫,想早點鑽入那讓人眷戀的暖桌中。
涼子應該早就到了吧?
我打開舊書室的門,張口呼喚。
「涼子──?」
被黃昏沁染的舊書室裡,一個人也沒有。
暖桌依然運作著,桌上玻璃杯中裝的麥茶剩下一半,儘管舊書室的窗戶緊閉,寒意仍從不知何處竄了進來。
臨冬的神隱。
這五個字突然閃過我的腦海。
「不,不可能呢。那傢伙現在大概……」我拿出手機,撥打涼子的號碼,響了不過兩秒即被接起,電話另一端的聲音驗證了我的猜想。
「流井同學,我是今城。」學生會書記,今城舞花冷靜的語調傳來:「清光院同學嗎?她和會長正在繼續中午的後續討論,有甚麼事需要代為轉達嗎?」(*)
「我想想……那就幫我唸一下她,跟她說暖桌不用記得關掉。」
「知道了,我會代為轉達的。」正當我要掛斷電話時,今城突然補了一句。「對了!流井同學,如果方便的話能否將那幾本學園記事拿回學生會呢。」
「我知道了。」反正等等還是要去找涼子。
「那麼就麻煩你了。」
我將視線投向暖桌,舞花所說的那疊綠色學校記事簿正被安放在上頭,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心不在焉地翻著。
人類相當擅長於聯想,從不相關的事物中找出共同之處。二十二與十一,簡單明瞭,小學生都懂的關係,就是這種簡單關係,會讓人在不經意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怎麼可能每十一年就固定發生一次神隱,有不是奧運,再者,十一年前的那起失蹤案,是否該歸類為神隱都不曉得……
等等。
「臨冬的神隱」究竟是指那一起神隱?
……
……
……………………
就像是在搞錯命題的前提下,既使寫了上萬字的漂亮論述,最終也只能得到部分給分。接著,過去幾天以來,各種和神隱事件相關的對話、文字和思緒開始化作滔天巨浪,向我襲來,我深吸一口氣,閉起眼,潛入因困惑而翻攪不平的思緒汪洋。
每年都會上榜的『第七個不思議事件』
臨冬的神隱
學院中的不可思議事件是有壽命的
案件的源頭
據說,一切的起點在11年前的雪夜。
「神隱事件不只一件嗎?」
「十一年前是森帆霧子,然後這個田坂冬子──應該是二十二年前的失蹤者吧?」
『二十二年前的臨冬神隱』
今年發生的山神隱事件,想必大家仍記憶猶新。
七不思議的專題是學生會和一般學生間的橋樑
十一月底的文化祭
明顯的矛盾,如同異向的海流,交錯影響之下形成了駭人的漩渦,我被捲入其中而不自覺。
重新來過吧。拋棄已被吞噬的殘骸,再次打造名為理的小船,目標是征服這片詭譎的海域,找出名為真相的航道。
首先,起源是甚麼?更精確的說,七大不可思議之一,「臨冬的神隱」的起源究竟是甚麼?
不,錯了,不該由這裡開始。
首先,茨之城高中的七大不可思議究竟是甚麼?
「每年都會上榜的『第七個不思議事件』。」涼子說。
上榜,第七個。也就是說,這七大不可思議應該有個統一標準,而且甚至有順序。
難道有像是「城高七大不可思議」投票活動嗎?
不,不可能吧。再說了,假如真有這種活動,身為見聞社的一員肯定會被抓去幫忙。
還是說,是有相關網站之類的存在?像是社群網站或論壇之類的?
我拿出手機,快速的瀏覽了幾個城高學生常用的論壇與網站,最終在一個名為「茨之城高中校園傳說」的公開社團中找到了些許資訊。
該社團的介紹文中列出了從2011年到2019年,一共九年的城高七大不可思議,而正如涼子所說,「臨冬的神隱」霸佔了每年第七個不可思議的位子。
然而網站上並沒有今年的份。
「武士的冤魂。」涼子裝模作樣地戴上眼鏡,打開了筆記。「本年度城高七大不思議事件之四。」
也就是說涼子比起這個網站更早地得知了「本年度城高七大不思議」。而且武士的冤魂也確實並未出現在去年的排行榜中。
直接問涼子嗎?希望不要得到甚麼「排行榜?是我自己排的啊。怎麼了嗎?」之類的回覆……嗯?
對啊,就是涼子編的啊!
「七不思議的專題是學生會和一般學生間的橋樑。」天王寺笑著說。
之所以今年的排行榜並未更新,是因為在等學生會的校園導覽刊物嗎?
十一月底的文化祭
我查看了文章的編輯紀錄,確實,每年的十二月初都有編輯的紀錄。
所以,這裡就是城高七大不可思議的產生處嗎?想到這,我不禁扶額,內心暗自笑著自己的愚蠢,兜了一圈,又回到起點。
不過也不是毫無斬獲。
問:茨之城高中的七大不可思議究竟是甚麼?
答:每年由學生會附屬見聞社所製作的社刊,當中會列舉該年度的城高七大不思議。
下一步,我可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了。我向存放舊社刊的老舊木製書櫃走去。
快速地瀏覽過去幾年份的舊社刊,我得到了一些線索,卻也增加了新的疑點。
社刊真正出現「城高七大不思議」榜單的時間是在九年前,算不上長,但也不短。
這九年間關於「臨冬的神隱」的敘述並不完全相同,而我我聽過的版本大概是三、四年前定型的。
不過,臨冬的神隱毫無例外,單指十一年前,森帆霧子的那場神隱事件。對此,我感到有些絕望,畢竟這樣一來,前幾天的努力、中午的推理全都成了泡影。
不過,想想也是。又或者應該說,之前也隱約感覺到了,只是我並未在意。
興奮地翻開那疊記事簿的涼子猛地吸了一口氣:「神隱事件不只一件嗎?」
涼子並不曉得第一起神隱事件的存在。
能在大家口中流傳,涼子卻不曉得的事,恐怕不會有吧。嗯,鐵定不會有。
然而這麼一來,有兩個問題需要重新思考。
其一,「臨冬的神隱」為甚麼會流傳的如此之久?十年前的單一次的事件為何能屢屢上榜?
這問題其實並不難。結果本身即是原因──正因為年年上榜,才因此廣為流傳,從這方面而言,每年的學生會刊物都是一次宣傳。
其二,為甚麼我們會認為二十二年前的神隱也是「臨冬的神隱」傳說的一部份?
「但如果(臨冬的神隱)發生不只一次──」我說。
……好吧,我的問題。
太過注重於答案的合理性,而並未著墨其正確性,因而產生盲點。
結果一切又回到了原點──我不禁苦笑。
❄
我將書本往學生會室的桌上一放,同時出聲抱怨。「重死了──!」
「有勞你了,流井同學。」今城朝我微微鞠躬後,便著手開始將書本歸類。
「辛苦啦,小謙。要不要喝茶?」
接過涼子遞來的紅茶,我在沙發上稍作休息,待呼吸回歸平穩才開口問道。「那麼關於臨冬的神隱,我有些話──」
「關於那個啊──抱歉,謙水。」桌子對面的天王寺出聲打斷。「我果然不能讓今天的推理出現在校刊上。」
「不必道歉,畢竟今天的推理也不是臨冬的神隱的真相。」我喝了口茶潤喉,並將方才於舊書室內的推想緩緩道出。
「欸──所以人家這麼辛苦都是做白工嗎──」涼子大聲抗議。
「啊哈哈──這還真是沒想到呢。」天王寺笑了起來。
「……」默默地將資料歸類的今城臉上也浮現些許不甘心。
不過,就像觀看尚為知曉手法的魔術才能帶來驚奇感,正因為還有「臨冬的神隱」這種未有人破解的怪談存在,城高七不思議的專題才會如此受人期待吧,我不禁如此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