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故事值得更好的結局。」──萊特‧羅曼《自由》。
在十一點的鐘聲敲響十二下之後,一個披著斗篷的人影悄悄推開了漢莫尼公寓的大門走了出來,他隨後把門帶上,拉了拉兜帽的衣角,他不希望被鄰居發現自己半夜還偷偷出門。這人低著頭,匆匆忙忙的在波士特市的巷弄間左右穿梭著。
他先越過了燈紅酒綠,亮如白晝的紅燈區、避開了有每個街角都有警察盤查的貴族區、再穿過住民龍蛇混雜的黑街、最後,這人像隻老鼠一樣鑽進了骯髒落後的貧民窟。
在這樣的地方,幾乎沒有人會分神去注意從街角的那頭壓低身子正從自家門前走過的身影是什麼人,這人可以是乞丐、孤兒、小偷或是其他更糟的可能性,這裡的規矩一向是井水不犯河水,盡量相安無事。
這人提著手中火光黯淡的油燈,走到了路燈和攝像鏡頭照不到的角落,伸手小心的拉開腳下那個被他特別做過記號的水溝蓋。左顧、右看、注意上方和背後......在確認沒有人看到自己正在做什麼之後,他才蹲下身踩著石梯,潛入了這座城市的下水道系統。
下水道裡的空氣又冷又不通風,他一邊打著哆嗦,一邊沿著潮濕的通道行走著,為了驅散寒氣和下水道的那股怪味,他稍微調亮了一點手上的燈火,這確實讓他感覺好一些了,這連帶讓他原本被蓋在兜帽下的臉龐也露了出來。
他有著一雙碧綠的眼眸,和長度留到眉毛的小麥色捲髮,不論是健康紅潤的氣色,還是那經過整齊修剪而看不見任何一點鬍渣的下巴,都顯示出這名名叫萊特的男子並不屬於臭氣沖天的貧民窟。事實上,萊特在市中心自己租了一棟房子獨自生活,他為了工作搬遷到這座繁華的大都市,如今卻每晚都穿成這樣溜到貧民窟的下水道裡頭來,為的,就只是滿足他心中無法克制的那個慾望……
萊特熟門熟路的在杳無人跡的地下通道裡行走,他從水管管線那又向下走了好幾層,到了原先似乎是設計用來避難用的地下通道層,再轉了幾個彎,才在一扇長滿青苔的門前停下。他掏出了厚重的鑰匙開啟他那精心打理過的小窩,這個空間原本是用來存放備品和緊急存糧的倉庫,不過早就年久失修,被他花了好些時間才改造成現在這副模樣。
這裡有書桌、座椅、書櫃,還有簡單的床板,這些家具都是他親手拿廢料打造出來的,他把斗篷掛在門把上,再把油燈擱在書桌旁放著,然後從一邊的箱子中取出了紙和筆,接著上次未完的進度就低頭振筆寫了起來。依照慣例,他打算在這裡寫到天亮再回家去補眠。
萊特‧羅曼是在波士特市最受歡迎的暢銷作家之一,他在四年前向布可出版社投稿的「直到四月那雪仍未停下」甫推出就大受好評成為了話題作品,後來推出的其他作品更是幾乎一本賣的比一本好,尤其深受女仕們的喜愛。在波士特市的上流階層裡,如果你沒有讀過萊特那些感人的愛情故事,是無法跟上貴婦名媛的話題的。
從出道到現在,萊特已經總共出版過七本膾炙人口的小說,目前他正與波士特郵報合作,每周日在專欄上連載他的新作「寫給她的安息曲」:一個描寫潦倒但充滿才華的年輕作曲家與天生失明、楚楚可憐的貴族之女相戀的動人故事。
但萊特花這麼多時間在這裡建了這麼個秘密基地,並不是因為他在自己家裡寫不出好作品才這樣做,他每天到這裡來,也不是因為專欄的進度寫不完要趕工。
他是為了寫下他心中真正想寫的故事才來到這裡。
到目前為止,萊特所有已出版的作品都有一個共通點,雖然角色的個性、背景還有經歷都大不相同,但他筆下的每一段戀情最終都以悲傷的離別作為結局。然而,這樣的特徵除了在萊特的書中可以見到,放大到整個波士特市、甚至是整個聯邦都沒有例外。並非針對愛情小說或是某些類型的作品,政府相關部門一直以來都嚴格進行著出版審查,禁止所有不是以這樣方式結局的故事……事實上不用出版,依照聯邦出版法的規定:光只是書寫和討論那樣的故事,就足以讓你被抓進監獄關上好幾年。
萊特兩年來躲藏在這裡寫出的稿件,每一篇都試圖跳脫這樣的規則──
他寫了男女主角最終克服萬難在一起而不是被活生生拆散的故事。
他寫了主角夢想終於成真飛黃騰達而不是發現一切都只是自己在作夢的故
事。
他寫了在神明的幫助下英勇的民眾推翻了暴政將高牆拆毀打破的故事。
……
只有在這裡,他才能挑戰去寫這些禁忌的內容,寫下這些不為普羅大眾所接受的故事,在虛構的世界中留下一絲希望。
「從此之後,公主與王子就這樣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直到永遠。 (全文完)」
在寫下故事結局的最後一個字之後,萊特一如既往地為完成一部作品而感到滿足,但他每次來這裡寫作時,揮之不去的煩悶感也從心頭湧了上來:究竟為什麼我得要躲躲藏藏的寫這些東西呢?除了規定如此之外,他竟是想不到其他答案的。
他無法肯定的斷言,以遺憾的結局和美滿的結局來做比較的話,有誰會是絕對比較好的,他認為這個問題應該要留給讀者去選擇,讓市場的評價來分出高下。說實話他也不能理解政府訂下出版禁令的理由,一個主角獲得幸福的故事難道就會讓看到的人變得不幸嗎?難道看了得到成功的故事思考就會變得不切實際嗎?雖然規則就是絕對的,沒有人應該違抗,但他還是忍不住偷偷寫下了這麼多故事,縱使這些稿件可能窮其一生都沒辦法被除了他以外的人看到,但他是真心希望能讓讀者們知道除了悲劇結尾之外,還有什麼是可能的……
萊特思考著某個他還無從稱呼的概念──一個審查被廢止,所有故事都有機會可以被出版的社會、一個規則不是絕對的國家、一個充滿更多可能性的世界!他還完全想不到合適的詞彙去形容這類的想像,但這絕對是一個危險的概念,目前內容已經觸犯了憲法第四條、第五條跟第十二條,而且要是繼續想下去的話肯定還會違反更多條,那可就不是被關幾年就能了事的了,大概會被吊死吧……雖然這樣說,萊特還是戰戰兢兢地拿紙筆把剛剛未成形的想法先寫了下來,然後塞進稿件箱裡頭最深最底下的角落緊緊藏好。
趕在太陽初升之際離開之後,萊特一出貧民窟就取下了兜帽,他踩著輕快的
步伐來到紅燈區,在這個時間外頭滿是剛快活完,喝得酩酊大醉的尋歡客在路上搖搖晃晃的準備回家。
「昨晚還愉快嗎?少爺。」他倚在騎樓牆邊向來者招手問好。
「萊──特!你、你怎麼來、來了……?」一個衣衫凌亂的金髮男子看見他驚訝地差點跌倒,好不容易才穩住步伐向他勉強招了招手。
安格斯‧普萊德。政府官員之子,萊斯其中一個熱衷於夜生活的朋友,只要一喝醉隔天醒來就什麼都不記得,他今天看起來喝的就和以往一樣醉。
「我那邊結束了所以來找你啊。你還好吧,要不要我扶你走去叫車?」他一手勾上安格斯的肩膀拉著他往前走。這兩年來,萊特就是這樣偽裝自己的小小夜遊的。
「嗯?我們是一起來、來的嗎……?」
「對啊,我才上個廁所回來就找不到你了。」
「這、這樣喔……?嗯,好像有?」
「好了好了,我們走吧,人家要清場打掃了。」
「喔──可是你、你好清醒喔……?」
「哪有,我頭現在可暈的呢,宿醉很嚴重啊。」
「喔……」
跟安格斯一起搭上計程車之後,萊斯囑咐好了司機要送他到哪裡,就自己在漢莫尼公寓先下車了。
「早啊,萊斯小弟……唉呦,香水味?剛剛去HAPPY哪?」公寓斜對角開麵包店的斯摩格大叔在門口精神抖擻的向他搭訕,萊斯知道他除了做麵包之外,也是負責監視這區人員出入的安全人員。
「是啊,陪朋友一起去,我其實不太習慣啦。」
「少來了,你每次都這麼說,每個禮拜去還會不習慣喔?諾,來一點吧,剛出爐的,大叔請你。」大叔邊說邊拿起了一條還熱騰騰的長棍麵包往萊斯臉上戳了兩下。
「啊,每次都這樣讓你請怎麼好意思……」
「不會不會,吃澱粉醒酒啊,拿去拿去。」
「有這種事?多謝啦,那我就先進去休息了。」
「好好睡啊,雖然我看你好像還可以再戰三百回合,哈哈哈哈。」
「……」
萊特別過了大叔,回到自己房間。區域安全人員的事情大家其實大多心裡有數,不過為了和諧通常就裝作都不知道。萊特溜出去的時候也會意思意思一下給個說法,大叔就不會深入追問。
這是什麼?在萊特上床休息之前,他注意到地上有張不知何時出現在那裏的信紙靜靜的躺在那裡,他訝異地把紙撿了起來閱讀上面的內容。
「去尋找__『自由』吧。──尼歐」
紙條上的內容就只有短短一行,一個署名尼歐的人要他去尋找__『自由』。姑且先不管前面的底線代表的是什麼意思,『自由』是一個他從未聽過的詞彙,他完全無法確定自由是一個人、一個地方又或著是一個團體什麼的。
「自由自由自由自由……」萊特拿著紙條喃喃唸了好幾次這個詞,他感覺這兩個字念起來有著一股特別的魔力,似乎激發了自己的某種靈感。他試著在辭典跟網路上查找了這個詞,但都沒有結果,這人為何要叫他去尋找這個『自由』?這張紙條又是如何出現在這裡的?雖然熬夜寫稿的他應該要擱置『自由』的事情先去休息了,但萊特還是被盤據在腦海中的各種臆測打擾得睡不好覺。
當天夜裡,萊特又摸黑來到了他的小窩。一路上他把那封信握在手中,不停地想著『自由』的事情,他覺得寫那封信的人應該不是要害他,但這樣不把話說清楚不但讓他毫無頭緒,也實在是相當困擾。他的調查完全撞在了比山還要高聳的瓶頸上,第六感告訴他,不該輕易向別人詢問或透露這件事,但不這樣做的話,他幾乎就無從下手……
「啊啊,先寫東西再說!」苦惱的萊特強迫自己做到了書桌前面拿出稿紙,在他開始想今天要寫什麼之前,一個念頭幾乎是馬上就從他腦海中跳了出來。
啊,真希望可以替正在連載的作品寫一個令人愉快的結局啊。
「寫給她的安息曲」在雜誌上的連載已經幾乎到了尾聲,至上一回的進度為止:流落街頭、病魔纏身又挨餓受凍的男主角阿瑪德斯已經決定孤注一擲,將他原先為女主角柯拉拉所譜,預計要在她生日時送給她當作禮物的樂曲,投稿到交響樂團換取報酬,但在回信送到之前,他就已經因為高燒不止而昏厥過去,倒在路邊生死不明……
依照原定的構想,萊特打算使用讓交響樂團大膽破例決定採用新人所作的樂曲,但在那之前,阿瑪德斯已經撐不過病魔打擊而過世的悲慘結局。而且他的死訊還因為柯拉拉父母的阻撓,而沒有讓柯拉拉知道。再來就是不知箇中來由的柯拉拉會在生日宴會上聽到由父母請來的交響樂團演奏這首曲子。故事的結尾她在掛念失聯戀人的擔憂中,受愛人寫給她的樂曲感動得淚流不止,從此失去希望的她成日鬱鬱寡歡,最後在短短數個月後就與世長辭。
但他現在卻覺得,這個故事應該值得更好的結局。這樣的想法是他從前在寫作時,連想都不敢想的。他致力於寫出受大家歡迎,能夠感動人心的作品,雖然他同時也寫那些不被容許的故事,但他從未如此強烈的希望能讓讀者看到這些故事。他知道規矩是絕對的,可是他今天心中卻異常的充滿了力量去相信例外會發生,他覺得也許可以試試用隱晦的方式暗示主角最終得到了幸福,如果被審查擋下之後被盤問的話,他還可以準備好另一套說詞說自己沒有那個意思。萊特不自覺的握緊了手中的信紙,他想不通自己是為何突然變得這麼勇敢──總不可能是那封信的關係吧?
於是,有史以來第一次,萊特在這裡寫了要交給出版社的內容。他修改了結局,讓兩人得以在離別之前得以見到最後一次面,然後用開放式的寫法,盡量委婉的暗示兩人最終在二十年後重逢了。萊特雖然心中還是十分害怕這回最終回會遇到出版局官員的調查,讓他被抓去關。可是另一股壓抑的高昂情感也在他心中撲通撲通的跳動著,就像是小孩子要惡作劇時會有的心情,刺激得他一大早就親自跑了一趟出版社去送件。
直到周日報紙刊出為止,接下來的幾天,萊特無數次做好了被盤問的心理準備,也無數次的說服著自己被關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他預期的事情並沒有發生,應該說,作品刊出了,但大家根本無暇去關注故事的結局是如何的。
1989年4月6日的早上,所有訂閱波士特郵報的市民,都在報紙裡頭收到了一張只寫著一行字的紙條,沒有人知道紙條是什麼時候,又是怎麼樣被夾進去的,在第一時間,也幾乎沒有人理解了紙條中的訊息是什麼意思,但這段訊息所引發的一連串動作,在所有人來得及反應之前就席捲了這個波士特市,隨後直至整個聯邦。
相信在那之後,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忘記那張紙條上是怎麼寫的:
「去尋找__『自由』吧。──尼歐」
聯邦政府的動作很快。
當天早上,波士特新聞暫停營業接受調查,同時政府封鎖了所有媒體消息。而當天下午,區域安全人員便拿著郵報訂閱名單照戶回收紙條。當萊特把自己的一張紙條拿給斯摹格大叔時,已經能感受到整個社區瀰漫的緊張不安。
儘管政府迅速反應,所有人都很清楚,這只是亡羊補牢。波士特新聞就算以整個聯邦來說,也是一家頗具影響力的媒體,收到紙條的人不計其數,消息必定會傳開。不過,接下來發生的事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動亂。
這是聯邦百年未有的動亂。當然,跟上個世代相比,這或許只是小小的騷動。許多人湧上街頭,高舉模糊不清的訴求。學生集體罷課,爭取校園自治。各地都發生零星的搶案,夜晚的街頭成為群架戰場,又在巡警來時一哄而散。不知誰放的一把火,燒毀了西區數十戶人家,在貴族區甚至傳出一兩起婦女強暴案。
沒有人能解釋發生了什麼,就像一直以來的安全網忽然破了個洞。萊特能感覺到,以往那股箝制眾人的道德與秩序,用教育與言說逐步累積起來的社會基石,此刻正逐漸鬆動。
聯邦政府將此次事件定調為恐怖攻擊,並提升了區域安全層級,卻沒有解釋是什麼造成了如此龐大的恐慌。恐怖攻擊,這真是好幾個世代未曾聽聞的詞彙了。僅僅為了一張薄紙,僅僅為了紙條上那一個陌生的名詞,整個國家的安穩就像泡沫般輕易幻滅。
萊特意識到,這只是個開始,是某種巨大陰謀的開始,卻不明白這是怎麼發生的。無論如何,他已經被捲入其中,他在事件的前一個禮拜就收到了紙條,據他所知,這沒有發生在其他人身上。
他知道他該交出紙條,向警察提供線索,但他在下水道的秘密房間所做的事,讓他不敢輕舉妄動。他等了好幾天,期待有類似的事件,或許他可以從新聞上看到,並以此預測後果。不過沒有,他似乎是唯一一個收到兩張紙條的人。
為什麼是他呢?他有什麼重要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是個小說家,還是個違法犯紀的小說家。自由,無論這個詞是什麼意思,都跟他正在做的事情有關。如果真的是這樣,他絕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第二張紙條的存在。
但同樣的,他也不能坐以待斃。有人知道他正在寫那些小說,他必須知道那是誰,還有他的目的。所以此刻,他緊握著手中的字條,來到波士特市最高檔的公寓住宅之一。他希望他的來訪不會過於冒昧。
還好,這位年輕的主人,薇蘿妮卡,很愉快的邀請他進屋了。
「歡迎歡迎,真是稀奇,好久沒有人來找我聊天了。在書房坐一下,我去泡茶。」
趁著她泡茶的空檔,萊特抬頭環視這間書房。書房三面都是書櫃,櫃子上擺滿了深奧難解的書籍,有歷史、社會、哲學、數學等領域,他深吸一口氣,能聞到書籍久放的清香。書房中央有張實心樺木桌,他正坐在桌前一張客人椅上,桌上有份寫到一半的稿紙。
這是他第一次在出版社以外的地方與薇蘿妮卡見面,想到這,不禁讓他有些惶恐。薇蘿妮卡,她是波士特最有名的小說家,整個聯邦沒有人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文風多變,而她的學識更是淵博。像萊特這樣的作家,竟能有幸進入她工作的地方,這不能不說是一項殊榮。雖然他們在出版社總是相談甚歡,萊特也受到她非常多的幫助,卻也不肯定這次的造訪不會讓他吃上閉門羹。
「恭喜你啊。」薇蘿妮卡端著兩杯紅茶走進書房,在萊特對面坐下。她有一頭金色的捲髮,碧藍的雙眼,嘴角總是揚著一抹充滿興味的微笑。她身材高挑,看起來很健康。她穿著一件淺色襯衫與紅色長裙,大膽而不失優雅。
她將其中一杯紅茶遞給萊特。「《寫給她的安息曲》我看了,真是精采大結局。我個人非常喜歡,不過有點冒險不是嗎?這樣的結局或許不能被大眾所接受。」
萊特接過紅茶,輕啜一口,感謝杯子擋住了他欣喜又害羞的表情。能夠得到薇蘿妮卡的讚賞,這可比銷售榜上冰冷的數字還有份量多了。「謝謝。」他說。「是很冒險,但我只是寫出我想寫的東西。」
「這很好,而你很幸運。這可是作家千百年的難題,自己想寫的與別人想看的……」薇蘿妮卡沉默片刻。「不說這個了,你今天來是有什麼事嗎?」
「我想要……如果妳允許的話,我想為我的新作尋求些前輩的意見。」萊特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藉口,心中湧起一股罪惡感。
「當然。」薇蘿妮卡大方的說。「但是別這麼拘謹。我很期待呢,文壇新星萊特的新作。如果我能在出版前搶先看過,可會讓那些女仕們羨慕死了。」
接著,兩人聊起了萊特的作品。雖然這不是主要目的,但薇蘿妮卡精闢的見解總是十分有用。當談話告一段落,萊特幾乎捨不得轉移話題。
「說起來。」他說。「妳對這幾天的事件有什麼看法?」
「紙條的事嗎?」
「我在想,如果能把它寫進小說,說不定會很有趣。」
「你不該那麼想,聯邦不會喜歡這個點子的。」
「我知道……」萊特忽然有些困窘。「我只是好奇……」
薇蘿妮卡點點頭。「我懂。作家的好奇。」她沉默地看著萊特一會兒,然後笑著搖搖頭。「這不是能公開談論的事,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私底下也做了些調查。」
「什麼樣的調查?」
「關於那個字,自由。我從沒看過這樣的字,好像它本身就有股魔法般的力量,看著就會激起各種想像。」
「連妳都沒看過嗎?」這讓萊特有些驚訝,薇蘿妮卡是古典文學出身的,她認識的字可比一般人多上好幾倍。
「沒有。」她說。「但它很熟悉,所以我調查了一下……我想它是從frijaz這個詞演變來的,那是朋友(friend)或者摯愛(beloved)的意思,但我想不出自由(freedom)確切來說到底是什麼。」
「朋友嗎……」萊特沉思。「那麼前面的空格,應該要填上形容詞嗎?『去尋找忠誠的自由吧!』這樣?」
「或者是所有格。」薇蘿妮卡提議,接著嘆了口氣。「不管這張紙條是誰寫的,為什麼不把話說清楚呢?」
「妳是第一次看到這張紙條嗎?」萊特忽然問。「妳有沒有聽說過其他人……或其他作家曾收到過?」
「我在報紙的紙條中第一次見到這個字。」薇蘿妮卡狐疑的看著他。「為什麼這麼問。」
「沒什麼。」萊特暗罵自己的粗率,深吸一口氣,再次改變話題。「不管怎樣,這個字到底有什麼力量。它怎麼能造成這麼多事件?它幾乎瓦解了整個聯邦的秩序。」
「你是小說家,你應該知道語言的力量。」
「但是那只是一個字。」
「或許不是字……」薇蘿妮卡遲疑的說。「或許……是行動。在幾千萬份報紙中藏著一張字條,或許是這個行動背後的意義改變了一切,而不是寫在上面的內容。」
「如果是那樣,聯邦就不會將這個字從字典中刪除了。」
「或許那是自創字?」
「妳知道不是。」
兩個人都沉默了,陷入各自的思索中。這段日子發生了太多事,幾乎超過萊特所能承受的。先是收到紙條,然後鼓起勇氣投出遊走界線的小說,然後是動亂……那張紙條到底是誰傳出來的?尼歐是誰?空格要填上什麼詞?為什麼要留下空格?自由又是什麼?盡是些無解的問題,讓萊特心中的焦躁越來越無法忍受。而聯邦……聯邦又為什麼要這麼在意這短短一句話呢?
他抬起頭。「說起來,為什麼聯邦要禁止人們創作幸福的故事?」
這是他第一次將這個問題說出口,但在聽到自己的聲音時,他才驚覺自己從來沒有深入想過。他是個作家,卻被限制了結局,而他不曾過問為什麼,只是遵守規則。這很奇怪,就像有股隱形的力量阻止他思考,就像不可質疑的命令。而那卻在這次的事件中動搖了。
薇蘿妮卡吃驚的瞪著他,搖搖頭。「你不該問這種問題。」
「為什麼?」
她沒有回答,或許她也不清楚答案。她沉默了好一會兒,萊特只能坐著等待,克制自己的驚慌。他喝光杯裡的紅茶,紅茶已經涼了,淡淡的甜味依然讓他鎮靜。薇蘿妮卡緩緩站起身,從書櫃中拿出一本書,又從那本書後頭拿出另一本。萊特瞥了一眼書名,《句法的邏輯結構》。
「語言具有力量。」她又說了一次,接著彷彿下定決心般抬起頭,深深注視萊特,一字一句說。「我也問過你問的問題,我也曾經調查過。我有些猜想,不過也只是猜想。」
透過眼神的接觸,兩個人都明白此刻她正冒著多大的險在談論這件事。這讓萊特既感動又受寵若驚。雖然他自認兩人是朋友,但他真的值得她如此信任嗎?他抿抿嘴,聲音沙啞地說。「為什麼跟我說這個?」
薇蘿妮卡笑了。「我看過你的小說。」好像這就能解釋一切。萊特忽然明白了,她跟他是同一種人,或許,她也寫過,在自己的秘密基地中重新寫過她的小說,讓她的故事有個更好的結局。他們有著相同的渴望。
「我想聽聽看妳的猜想。」萊特說。
薇蘿妮卡深吸一口氣,語氣還是有些不安,卻也隱隱帶著一股分享的喜悅。「你有想過嗎?語言到底是什麼,它在我們生命中有著怎樣的地位?」
「我想……」萊特從沒想過,但他不想顯得愚蠢。「語言是一種透明的媒介,我們可以透過它指涉、交談、認識這個世界。」
薇蘿妮卡搖搖頭,彷彿他是駑鈍的孩童。「你說的好像語言不會影響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但是這不對的,像是……舉個例子來說。」她在稿紙上畫了一個三角形,完全不在意自己寫到一半的作品。「你看,這個三角形中,我說,這個是頂點,這個是底邊。然後再說,你看,現在這個才是頂點,那個才是底邊。不一樣了吧?整個經驗都不一樣了,你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三角形。儘管擁有相同的視覺條件,光是語言就能讓人產生不同經驗。」
萊特愣愣地看著她,卻也啞口無言。薇蘿妮卡毫不在意的繼續說。
「語言不是透明的媒介,而是經驗的結構,它跟我們的生命密不可分。我們不可能繞過語言建構自我跟世界,我們的思想被語言深深影響。我們的生活方式、社會關係、知識體系,語言在這之中都扮演著決定性的角色。很多時候,如果不知道一個詞彙,我們甚至不能形成特定經驗。就像如果不知道頂點與底邊是什麼,你就不會看到不同的三角形。」
「但是那又怎麼樣?」在薇蘿妮卡滔滔不絕的演說中,萊特終於找到機會說話。「我看不出寫個幸福快樂的故事能造成什麼後果。這世界上也沒少見幸福快樂的人。」
「因為你的幸福快樂的故事會被幾千幾萬人看到。重點不是內容,而是環境。」
「環境?」
「既然你同意了語言會影響思想,那麼再想想吧,是什麼決定了語言?你有想過嗎,語言是怎麼發生的?一個嬰兒是何時,又是如何學會說話?是我們心中的什麼東西建構了語言的規則?」
「語言……」萊特有些困惑,不明白怎麼會說到這個。「我想,是在經驗中形成的吧。一個人剛出生的時候什麼都不會,他在一次一次的在嘗試中學習。當嬰兒跟父母互動的時候,每當他說出爸爸這個詞,爸爸都會笑的時候,他就學會這個詞了。」
「我不這麼認為。」薇蘿妮卡又搖搖頭。「語言的規則很複雜,甚至比公理集合論還複雜,嬰兒卻不需要花多少心力就能掌握它。而在有限的語法規則下,語言的使用卻是無限的,同一件事可以有許多種說法,我們甚至可以寫詩。與之相比,嬰兒能掌握的刺激實在少得可憐,但我們依然都是語言的大師,用相當有限的資訊建構了整套語言系統,這怎麼可能呢?」
對這些疑問,萊特沒有答案,所以他只是等著。薇蘿妮卡攤開精裝書,隨手翻了幾頁,自顧自地說。
「不,人心不是一片白板。就像我們的眼睛一樣,語言是一種器官,刻劃在我們的天性中。就像我們身體的其他部份,是由基因決定的,在漫長的演化中成為現在這個樣子。大腦有一種天生的認知結構,能夠認識語言,能夠建立語法規則。這是一出生就有的能力,就像身體的其他機能,你怎麼能假設唯獨大腦逃過了刻在我們基因中的律法呢?」
「但、但是……如果是那樣,為什麼世界上還有這麼多不同的語言?」
「語言的差異並沒有表面上那麼深刻,就像種族差異只是社會建構的神話。在這之下,所有的語言都有著共通的深層文法,這些深層文法會在不同的環境中轉譯成不同的淺層結構。如果抽絲剝繭,你會發現這世界所有的語言,在深層的形式上並沒有什麼不同。」
萊特不認同這樣的學說,這看起來太……必然了。如果連語言與思想都能用基因解釋,那麼人性與道德也能描述成一種官能了。普遍天性,人類的本質,這是多麼沉重又危險的詞彙啊。
但他並不打算跟薇蘿妮卡爭辯,他小心的選擇措辭。「妳說的我理解了,但我還是看不出來,寫出一個幸福快樂的世界能造成怎樣的傷害。」
「這就是重點了。」薇蘿妮卡說。「器官是可以訓練的,就像你能訓練耳朵好同時聆聽交響樂的八個聲部,或者訓練鼻子聞到紅酒最細微的香氣。但是同時,我們也可以輕易毀壞一種官能。在貓咪小時候遮住牠的眼睛夠長的一段時間,牠將再也無法視物」她嘆了一口氣。
「深層文法。」
「什麼?」
「我們的思想受到語言限制,我們難以思考語言無法觸及的領域,在語言之外,我們只能沉默。基因有許多開關,只有在適當的環境下才會打開,語言也是如此。現在仔細想想,想想這種可能性。如果,如果我們一整個世代的語言都有某種缺陷呢?如果有那麼一個領域,我們甚至沒有發展出思考它的工具呢?而如果,如果幸福快樂的故事就是打開它的鑰匙呢?」
薇蘿妮卡大膽的宣言,讓萊特膽戰心驚。他從沒這麼想過,也立刻理解了這背後的意義。用語言封鎖一整個國家的思想。這真的做得到嗎?真的有人會這麼做嗎?
「這並不是不可能。」薇蘿妮卡繼續說,她的語氣陷入某種知識的狂熱。「如果秩序有某種深層文法,如果他們找到了道德的語言器官,如果奉公守法的暗示可以轉譯成一套言說方式,成為某種可以在報紙、電視、廣播中流傳的抑揚頓挫。我們甚至不會發現……那是語言底下的深層規則,若非語言學家根本聽不出來。如果,你想想看,如果,從出生開始,我們的語言器官就被小心培養,在不知不覺中潛移默化,成為他們希望我們成為的樣子。而如果自由這個詞──」
她停了下來,彷彿突然發現萊特還在她面前,她的表情蒙上一層不安。她用不確定的語調輕聲說。
「我想我們說得太多了。我有點累了,最近發生很多事。」
「我了解。」萊特說。
對話嘎然而止,奇異的靜默籠罩整個房間。過了一會兒,萊特站起身。「我想我該走了,謝謝妳的建議。」
「嗯,我很期待你的新作。」薇蘿妮卡想了一下,接著從抽屜中拿出一枝精緻的鋼筆,遞給萊特。「這個送你。」
萊特驚訝的看著鋼筆,鋼筆的筆身由木頭與金屬組成,表面雕刻著繁複華麗的紋路。這是一份來自聯邦最知名作家的禮物,也是一份來自薇蘿妮卡的禮物。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送給他,但他強迫自己不露出欣喜的表情。「這太貴重了。」他說。
「恭喜你連載完結,也祝你新作順利。」
這是適當的理由,而且她看起來非常堅持,於是萊特收下了鋼筆,放進上衣口袋,道完謝便轉身往外走去。薇蘿妮卡送他到公寓門口,在他即將關上門的時候,她又喚了他一聲。
「萊特。」
萊特抬起頭。「怎麼了?」
「你有沒有想過……」薇蘿妮卡停頓片刻。「你有沒有想過,這個世界真的是真的嗎?難道不是某個人筆下的一紙小說?」
「我沒想過。」他誠實的說。「為什麼?」
「不、沒事。」她點點頭。「晚安。」
「晚安。」
門輕柔的關了起來,為這場特別的會面畫上句點。萊特站在門外,呆呆地看著門板好一會兒,才轉身離開。
走在波士特市嘈雜的街道上,萊特的腦中一片混亂。他還不能完全理解剛才的談話,但薇蘿妮卡也留下夠多東西讓他思考了。他朝漢莫尼公寓走去,經過的行人都低著頭,拉緊風衣快步行走。幾家商店的玻璃破了,街上的乞丐也不尋常的多,巡警隊已經沒有人力驅離這些擾亂市容的可憐人了。紙屑與塑膠袋隨著冷風在石磚路上翻滾,無人清掃。
他抬起頭,街上的電視牆全在播放恐怖攻擊的消息,並要民眾小心警惕,不要被那些圖謀不軌的叛亂分子擾亂心智。主播用鏗鏘有力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強調著聯邦的偉大、安穩的生活以及規則的重要,總統發表聲明,期望人們再次展現自制與責任,展現做為一個聯邦人的驕傲。
萊特忽然感到一陣噁心。在街道的廣播中、在總統的演講稿裡,是否也隱藏著某種象徵秩序的文法呢?他試著回想自己的人生,也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質疑過規則的重要性,雖然偶有困惑,卻不曾質疑。身為一個作家,他甚至未曾思考為什麼他不能寫出他想要的結局。他摀住耳朵,快步走過電視牆。
一股突如其來的渴望,讓他停下了腳步。他轉過身,朝另一個方向前進,往他的秘密小窩。現在天還沒全黑,他從沒在這麼早的時間進入下水道,他知道這不安全,卻控制不住自己。他需要看看自己的文章,那些幸福美滿的故事。
在他腦中,一切忽然變得清晰了。他走過紅燈區與黑街,耳中迴盪著薇蘿妮卡的話語。話語,承載著思想的同時卻不可避免的影響著它。聯邦政府找到了方法,將一種深層文法植入人們的生命,關閉了某些語言開關,也限制了思想。同時,他們利用已經內化為本能的守法性格,移除任何不安定的環境因素,限制作家們不得寫作幸福故事。
薇蘿妮卡的猜想是真的,萊特近乎直覺地相信,否則的話,他怎麼可能不曾懷疑過?他緩緩走過貧民窟,避開攔路的乞丐與嬉鬧的孩童。薇蘿妮卡用她天生的睿智看透了這層迷霧,萊特對美好結局的渴望則讓他逃脫了這層桎梏。除了他們之外,顯然還有其他人發現了這個事實。
尼歐。
不管他是誰,他不只發現,還做出了行動。他找出這堵思想之牆的裂縫,將炸藥寫進紙條中,利用本該鞏固封鎖的媒體,傳送到全國各處。自由,只是這樣短短的一個字,竟然就開啟了整個社會封閉已久的基因密碼。
就這短短兩個字!
走在下水道中,萊特為這個簡潔而優雅的計畫目眩神迷。一股興奮的感覺在心中湧動,他不知道尼歐是誰,也懷疑有任何人知道,但他依舊為實行這計畫的心智,為那魅力而著迷不已。他腦中再度浮現了那個模糊的、無法言說的概念──
一個沒有審查、沒有限制、什麼故事都可以出版、什麼話都可以說,一個規則不是枷鎖,而是創造可能性的社會。一個人們可以選擇走上自己想選擇道路的國家。
就在這一刻,他忽然明白薇蘿妮卡錯了。語言不可能完全決定思想,因為就算他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腦中的想法,就算沒有任何語言能夠描述這個想像中的社會,他依舊為了這虛構的風景而心生嚮往。
他來到了他的小窩。
他打開燈,所有的一切都在它們本來的位置。這裡是他最深的秘密,他的心赤裸裸的在此敞開。就算是尼歐,也不可能找到這裡來吧。
紙條只是個開始,萊特十分確定。他不知道往後會怎樣,或許他們會拿到另一張紙,或許會有人想出紙條的空格,也或許這只是單一事件,一切終將回歸常軌。不過在此時此地,在被恐懼與興奮與期待壓的快喘不過氣的現在,萊特只想從他一直以來的創作中獲得些許慰藉。
他從稿件箱最底層翻出了那張稿紙,靜靜的看著自己寫在上面的隻言片語。稿紙上描繪的,是一個美好的、無名的世界。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他的腦海。自由,無論這是什麼意思,生活在那樣的社會的人們,一定是自由的吧。
這張薄薄的稿紙,又蘊含著怎樣的力量呢?
「哈囉,萊特。」
突如其來的招呼讓他跳起身來。他放下稿紙,回過頭,只見安格斯‧普萊德好整以暇的靠在門邊,輕鬆的對他打招呼。
今天他沒有喝醉。
「你怎麼在這裡。」萊特腦中一片空白。
「路過。」
「你跟蹤我。」
面對萊特的指控,安格斯只是聳聳肩。「別這樣看我。你知道我的身分,你知道我父親是誰。我只是做著社會需要我做的事。」
萊特張口結舌,暗罵自己的愚蠢。他竟然沒發現有人在跟蹤他。安格斯的父親是政府要員,他也早該知道他不是單純的紈褲子弟。他是安全人員嗎?他一直在監視萊特嗎?他知道多少了?無論知道多少,在這間房間曝光的時候,萊特也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吧。
「我以為你是朋友。」他絕望地說。
「那就是我的工作。」安格斯眨眨眼,愉快地笑了。「跟所有人當朋友,好讓他們把秘密告訴我。」
「你每天在紅燈區鬼混。」
「妓女總是知道很多。」
「你喝醉了。」
「人們最不需要擔心一個酒鬼。」
萊特四下張望,他跟安格斯之間只隔著一張桌子。他有辦法在他抓到他之前,把這些稿紙全毀掉嗎?這又會有什麼用呢?
「唔,我勸你不要輕舉妄動。」隨著一聲喀啦聲響,安格斯從懷中掏出一把手槍,上膛。「光憑你在這裡做的事,我就可以把你就地處決了。」
萊特克制自己,不讓恐懼顯露在臉上。他毫無機會。
「你要什麼。」
「也沒什麼。」安格斯揮揮手槍,槍身閃耀著黑色的光芒。「我想知道尼歐在哪裡。如果你乖乖配合,我也可以當作什麼都沒看到。畢竟也就是改寫自己的故事,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不知道尼歐是誰。」
「喔,我們知道他對你特別照顧。你的小說,那個什麼安魂曲的,那就是他對你感興趣的原因,對吧。你就承認吧,你跟他一定有某種關係。」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別傻了,萊特。」安格斯輕挑的揚起嘴角。「你跟我都知道我們多的是方法逼你說出來。配合點,這對誰都沒好處。」
萊特緊閉嘴巴,不知道該怎麼做。隨著時間過去,安格斯的臉色也越來越不耐煩。萊特放棄了,他不可能給安格斯一個滿意的說法,但在那之前,他無論如何也想知道答案。他輕輕開口。
「自由。」他說,語氣中甚至帶著一股崇敬。「那到底是什麼?」
「現在是我在問問題。」安格斯低吼。「你快把我的耐心磨光了,萊特。說實話,我很喜歡你,所以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如果──」
砰。
一聲悶響從安格斯腦後傳來,他睜大了眼睛,搖晃兩下,接著忽然癱軟在地。在他身後的,是喘著氣又驚嚇不已的薇蘿妮卡,手上還拿著一塊鬆落的下水道磚頭。
萊特驚訝的看著她。「薇蘿妮卡,妳怎麼──」
「他隨時會醒來。」她打斷萊特。她看起來嚇壞了,幾乎就要哭出來。但她還是毅然決然的對萊特伸出手。「我們快走吧。」
「等等。」
萊特迅速收拾稿件,他沒有抽菸,但他在安格斯的口袋中找到了打火機。看著日積月累的心血好一會兒,他深吸一口氣,點燃輕薄的稿紙,以及稿紙承載的重量。他轉過身,撿起安格斯的手槍,薇蘿妮卡還在等他,臉上滿是焦急。
他們一起跑進了下水道陰冷的漆黑中。
薇蘿妮卡提著紅色長裙奔跑,紫羅蘭色的馬靴一步步踏過年久失修的磚道,地面鋪設的紅磚許久未承擔它的職責,偶爾在踏步中崩落成齏粉,但即使如此,也不能讓她的步伐頓挫一下。
他們穿過漆黑的甬道,一些不明的棕色液體不時從上方滴落,在閉密的空間中激起空氣的震盪。
「你為什麼要燒掉那些心血。」她指的應該是那些稿紙。
萊特看著面前不停擺動的金色馬尾,薇蘿妮卡的白色襯衫已經沾上泥濘。他們的前程由微弱的燈火照亮,金屬提把在薇蘿妮卡手中不安地晃動。萊特至今為止最深刻的旅程涉足了秘密基地,再往前的路程他並沒有仔細地探索。
「我不知道。」萊特沒有看向薇蘿妮卡,「也許是給予自己決心吧。」
長長的影子由臂膀向他環繞,幾乎要吞噬眼前瘦小的火舌,這讓他時時不安地回頭張望後方,以致於不時被地面凹陷絆倒,拖緩他們的行進速度。
他的秘密小屋已經是一團熊熊烈火,在遠方化成一個赤紅的長方形,門板上的青苔或許已經開始抱怨他的作為。他按耐著不安,把過去的事情拋在腦後,開始跟上紫色長筒靴的步伐。
「等等?」萊特這才注意到,他們並沒有離開地下通道層前往下水道的意思,而是再往更深的地底走去,「你錯過了那個石梯。我們得要回去。」
她的步伐大而且寬闊,肌肉的曲線雖然僵硬,但呼吸已經漸漸和緩。給萊特一種沉穩的感覺,好像她知道這時候該去哪。
「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薇洛妮卡回頭看向萊特,稍微停了下來,有點焦慮地看向萊特,碧藍色的雙眸之上有著皺褶,「他不可能只是一個人來到這裡,他們會發現不對勁,一定開始找他了!我們起碼要先避開那些追捕的人才行。離開這裡,尋求幫助!」
她指的他是安格斯‧普萊德,那個政府官員的兒子。萊特作夢也沒想到他居然跟蹤他,而這個祕密基地的位置也許老早就曝光了。
一想到每當他深夜馳騁自己幻想的歡樂夜晚,一旁有著安格斯這個花花公子在一旁窺視著就讓他背脊一涼。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他好像聽到有人群的腳步聲開始欺近,在頭上很近的地方。
「好的。」萊特向薇洛妮卡走去,「我們走吧。」
萊特並非是個沒有企圖心的人,否則他不會發現位在下水道深處的避難通道層,也不會執著地在燈火下,用家裡帶來的工具開始切割附近的廢料,製作成可以供他寫作的長桌,再細心安排每個稿紙上的字句,度過一個又一個天馬行空的時光。
的確,他不夠大膽、作事不夠果決,年輕的大腦還缺乏廣闊的經歷,只憑著一種天賦、與生俱來的直覺,對於美好結局的追求驅動著他離開有著橡木樹的山丘,一次次自我突破的冒險之後如今終於來到波士特,在聯邦的大城市中用稿紙賃得了一席之地。
不過這一雙碧綠色眼眸,時時透露作家的好奇,沒有抽象的事情能夠阻擋他的好奇心。他沒有繼續更深刻的探索下水道一下的區域是有原因的,這並非是心理上的原因,而是物理上的原因。
很快他們就會走到地下通道層的底端,很快地。
「嗯。加緊腳步吧。」薇蘿妮卡露出微笑、語帶鼓勵地向萊特伸出手,「這裡不會沒有盡頭的。」
而在薇蘿妮卡彷彿一切迷霧都能看穿碧藍色雙眼中,這一切都相形失色。薇洛妮卡是一名教養良好的女仕,古典文學底蘊、敏銳的智慧、能夠挺身調查踐行的行動力,處處都是萊特比不上的。
這不禁讓萊特開始懷疑,『她為什麼要向我屢屢伸出援手?』
「我們現在是戰友了。」薇洛妮卡語帶顫抖地回頭看向萊特,她的手掌下意識地揪緊了一下,讓明燄黯淡片刻,以致於萊特看不清楚她現在的表情。他們腳步沒有閒著,繼續使勁地奔跑。
紅磚打造的路面處處都是崩壞的痕跡,每兩三步就有一片缺空。雖然看得出來是精細的雕文,曾經肩負建造者的期待細心的被安排在這裡,但如今榮光已經不在,只成為了鼠輩和苔癬的溫床。
偶爾他們會在黑暗中踩到什麼。
左右細碎的分叉發展出無限種可能,細碎的聲響可能是來自齧齒類動物的騷動,但也可能是更糟糕的夢魘。他們只敢跟著大道前進,彷彿最終會有一扇門迎接他們,成為這趟奔跑的結局。
萊特是知道的,在這個走廊的盡頭是一個諾大的空間,一個高聳的穹頂,中間有著向下的空洞,不知道通往哪裡,也許是深淵吧。繞過那個空洞小心的沿著腐朽地欄杆繞過空洞,能夠看到一被鐵鍊綑綁的大門,簡直就像是在宙斯用來關捕泰坦的巨門那般。
更糟地是,他覺得隱隱有人在看他。
當時,他極其恐懼,飛也似的離開那扇巨門,飛也似的回到秘密基地,再也沒有回來過。
恐懼現在也攫取著他的心臟,他現在不禁開始想像:『尼歐會不會就在那扇門後面?我們會不會在那後面能夠找到屬於我們自己的「自由」?』
這一切太複雜了,就像這地下通道層的無數分支,有無限多種可能。到底是誰?又為了什麼目的建造?
「啊!」薇洛妮卡一陣驚呼。
在這見不到光的深層通道,有個燈火出現在他們面前,緩緩地向他們靠近。
「怎麼辦?」萊特不安的握緊手中的黑色手槍,他並不確定怎麼使用,實行募兵制的聯邦並沒有在國民教育中教導這些瑣碎的資訊,甚至在他的成長經驗中暴力是不存在的,即使是維護治安的警察也沒有配戴武裝。至少沒有被他看到過。
傳播媒體也鮮少報導關於警察或軍隊的事情,甚至是其他國家的事情,就好像……聯邦以外的國家並不存在一樣。
貨真價實的武器還是第一次地被握在他手中,這比稿紙還要沉甸的重量。
「我不知道。」薇洛妮卡有點激動,好像快哭出來了。
萊特從沒有看過她這樣的表情,在他的印象中,這位作家前輩不曾有慌亂的時刻,總是優雅、大方、舉止得宜、在談吐中控制著局面,即使剛剛用磚頭打昏安格斯,也不是如此手足無措。
「躲到我背後。」萊特顫抖地說著,「把燈給我。」
「好的。小心一點。」薇洛妮卡把燈交給萊特,他們十指相觸,萊特沒有感受過這麼溫柔的事物,以致於不知道怎麼把金屬提把接過去。
他們一怔、面面相覷地看著對方。
「抱歉。」「請你原諒。」
「噢。」「晤。」
他們額頭碰在一起,讓兩人往後彈開,雙雙跌坐在底上。
「你沒事吧。」萊特趕緊起身,伸手要攙扶薇蘿妮卡。
「沒事,晤。」她側坐著握緊腳踝,她的襯衫則完全濕透了,「好像扭傷了。」
「我揹你吧?」萊特有點羞澀的提出邀約,向下的目光卻正好跟薇蘿妮卡對上,「如果有個萬一也比較好逃跑。」
「好的。」
萊特背起了她,向前彎腰拿起地上的提燈。
這樣地震動卻讓薇蘿妮卡的長筒靴滑落,掉在了地上,白裡透紅的足背暴露在空氣中,「噢!涼涼的。」
「沒事吧?」
「沒事。」她的氣息吐過萊特的耳際,髮絲垂過他的肩頭,「這樣就好。」
但這沒持續多久。
在他們終於把提燈拿好之後,一個人影的輪廓已經出現在他們前方。
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
「我還在想是哪兩隻小老鼠,迷失了方向從下水道跑進地下通道層裡面。」對方舉著火把照亮了他滄桑的面孔,佈滿著蜘蛛網絡的痕跡,從耳際一直纏上他壞笑的嘴角。
出乎意料地他穿著一身磨洗失色的燕尾服,從口袋中掏出手巾,取下右眼上的單邊眼鏡擦拭,一頭銀白的單馬尾隨著轉頭掛在老人的肩膀上,「薇洛妮卡好久不見啊。這次帶了朋友來?」
「妳認識他?」
「不認識。」她小聲地說。
「我從銅管線的聲音聽到一些騷動,便想說來看看。」他繼續走進,探頭看向萊特的後面,「真的就你們兩個人啊?」
面對這詭異的情景,萊特完全不知道要怎麼辦。
他沒有寫過這樣的小說,這太奇幻了。像是《雨果的小時鐘塔》這類的題材並不是他所擅長的文風,雖然他看過《班傑明的奇幻漂流》,但實在不太喜歡作者所營造的撲朔迷離的氛圍。
「他像是《第一個到月球的男人》裡面的托卜狸那樣……」
對了,知識淵博的薇蘿妮卡一定有在小說中看過這樣的狀況!
萊特沒有想到書架上都是《拓樸原則》、《精神現象學》、《金枝》、《尤里西斯》這類艱澀難懂大部頭書籍的她,也有孩子氣的一面,會去閱讀普遍被文壇認為是兒童文學的奇幻小說。
「我們只要小心一點,他不會對我們做什麼的。」薇蘿妮卡這時候在他耳邊細聲地說,讓他覺得好癢。
「好的。」萊特點點頭,「不過具體來說要怎麼做?」
「首先看著他的眼睛,不要被他欺騙,之後的再順水推舟。」
「了解。」
「啊!我明白了。」這個古怪的老男人,把頭縮了回來好好地站好,「你們是要來尋求幫助的對吧?但其實已經不必了,尼歐就要昇起了。」
「幫助?」萊特好像前陣子才聽過這樣的字眼,但究竟是誰說的,他已經想不起來,「難不成?你就是尼歐!」
「不,我不是尼歐。」老人乾癟地笑了笑,眨了一下銀灰色的眼睛,「我只是剛好上來看看,一切都這麼巧。」
「尼歐(Neo),是嶄新的意思嗎?這是一個人名?感覺好奇怪,真的是個人名嗎?」薇蘿妮卡的一陣咕噥,並沒有被萊特聽進去。
「喔。那麼,請讓我們過去,我們得要暫時避避風頭。」
「你怎麼這麼愚蠢!」老男人突然大吼,臉上的皺紋幾乎都要裂開,他咆嘯地述說:「別人說什麼你都信!你有沒有一點自主判斷能力啊?你的心中難道除了想要看到美好結局的衝動之外,什麼都沒有嗎?」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就善加以為這個,以為那個。好像只有你有想過這個問題?你以為你是特別的?不,你有兩個字條只是個意外。你不知道一切早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所有的攝像鏡頭都是我們的偷來的眼睛,每一塊麵包都是我們的竊取的耳朵。」他掏出一把銀白色的左輪手槍,「孩子?你究竟想做什麼?」
萊特一時愣在那,他沒想到老人會突如其來的質問他,而且好像自以為很了解萊特的舉動。萊特開始懷疑自己到底被多少人偷窺著,就連內心的想法都像是獻祭的牛羊一樣被剖了開來揭示在世人眼前。
「夠了!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萊特從來沒有那麼激動過,他知道這樣對身體不好,他第一次對一個人大吼,作了這樣如此失禮的行為,他感到一種愉快的感覺從脊椎湧起,好像突破什麼桎梏,「但是……」
「小說家,本來不就是這樣犯賤的生物嗎?」萊特轉念一想,舉起雙手發表自己內心埋藏已久的想法,「把自己內心的慾望、衝動、渴求、觀察、猜測,不切實際的想法、天真的念頭,一點一滴赤裸裸的展示在世人面前,即使死後都還會被讀者一再觀看、吸吮、品嘗。就連妓女都作不到這個地步!」
「我們在作的就是這樣的事情不是嗎?沒有計畫、漫無目的、不負責任,只因為一己的衝動和願望就決定的小說中人物的命運。」他握緊金屬提把,讓火炬稍加晃動,一聲短暫的爆燃聲發出。
「但這又怎樣!我是作者,我應該有書寫的筆桿,當我握有它,當我貼在稿紙上,我能聞到親近的木香,我感覺到我自己,我、我、我……」萊特一時找不到詞語說明這樣的狀態,他再次相信語言並不是被基因密碼決定的,他們並不是軸桿編碼機或輪盤解碼機,那樣不停的工作而已。在這部分,薇蘿妮卡在她的書房所說的本質論是錯的。
「正是因為我有種言語難以訴說的想法,想要對世人訴說!就是這樣,我才要找尋詞語,找尋達到美好結局的方法!這樣美好的事物是三言兩語說不盡的,所以,這個世界無論如何都需要小說!不為了誰,就是為了我自己!我,小說家就是這樣自私的生物!」
「說的好。」薇蘿妮卡的氣息吹過耳鬢。
一陣脆弱的鼓掌聲響起,老人握著左輪往右手拍打,「太精采了、太精采了,你合格了!我查爾斯‧道奇森由衷地敬佩你。偷偷告訴你,」他一手舉在裂開的嘴角旁,「那就叫作『自、由』。」
萊特剛剛吐露完一連串的憤怒,正在釋放自己內部的壓力,虛喘的呼著氣,「什麼?」
「『自、由』」
老人把火把插在自己的頭髮上,「我說『自、由』。自由、自由、自由。」
他的手掌劇烈地揮動,用異樣的舞蹈在慶祝這個話語,「所以無論如何,這世界才需要小說。每個人的都不一樣,」他的嘴角又裂了開來,「他們在暗夜中突然地到訪,接著鑽入深深的地底,就像會挖洞的兔子,一時之間找不到在哪,但有一天他們又出來了。每個人地都不一樣。」
「我們快樂越來越少了。」老人雙手舉在胸口,開始看著自己的食指怪笑,然後漸漸舉高,「但是時機快要成熟了,尼歐就要昇起了,尼歐就要昇起了。」
「我想起來他是誰了!」薇蘿妮卡驚呼一聲!「我在很小的時候見過他!她是C.路益師!你是C.路益師,對吧!那個十幾年前消失在文壇的鬼才!『鏡像語言的魔術師』C.路益師!」
「啊啊--!」老男人發出一聲怪叫,「孩子,你終於想起來啦!我是你的數學老師,查爾斯啊!同時還是個作家,筆名就是C.路益師沒錯!但現在我是個『駭客』。」他欠身向薇蘿妮卡行禮。
「『駭客』?」
「源自haccian,是切割的意思,但好像是比較特別的用法。」
「所以你們認識。」
「我們以前認識,但我現在已經認不得他的樣子。」薇蘿妮卡打了一聲咕噥,「天知道他這些年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情,才把它摧殘成這個樣子。我只記得,那陣子區域安全人員偶爾會來我們家送麵包。現在想想也許不是那麼單純的日常。」
「是啊。是啊。」
老人還正要說話,但是一陣腳步聲急速的靠近他們,這次不是錯覺,腳步聲已經清晰可聞,至少有一個排的數量。
「快跑!你不會想要被他們抓到!聯邦的走狗,會對一個小說家作多少可怕事情你們不會想知道的。」老人拔起頭髮上的火把,指向路途深處示意,「你合格了。跟我走。」
萊特背著薇蘿妮卡奔跑在不平整的道路上,他隱約聽見前方傳來機械運轉的轟鳴聲,穩定地迴盪在漆黑的甬道。
沒過多久,萊特跟著老人跑到了記憶中的大穹頂,本來看不見的深淵如今若隱若現,有個大風扇正在運轉傳出轟隆隆的聲音。
老人帶著他們到巨大的鐵門前面搖動著,「開門,是我!我是查爾斯!」
「有多餘的人,查爾斯,我們不能放行。」鐵門的欄杆後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那個女孩還沒有找到答案。我們不能保證她不會是聯邦的間諜。」
老人查爾斯愣在那邊,「我知道她是誰!她沒問題的!我從小看她長大。」
「你難道沒有想過,她為什麼出現的那麼剛好嗎?查爾斯?」清脆的聲音繼續說道,「我在這邊透過攝像頭可是看得很清楚,這個女孩是跟安格斯一起下到地下通道層的。她是安格斯的後援。」
萊特聽到這點,驚訝的看向薇蘿妮卡,「他說的是真的嗎?」
「……」她的聲音語帶顫抖在萊特耳畔響起,「我改變想法了。我想要追尋『自由』,不管那是什麼!」
查爾斯失望地看著她,「我知道這很不容易孩子。」他在度掏出左輪。
「你想作什麼!?」
「沒剩下多少時間了!」他扣起撞針,「我們如果想進入尼歐,就得要把她滅口。」
「你瘋了嗎!」
「她現在身上可能就有竊聽器,隨時有人在聽我們對話!可能是麵包、可能是頭髮、可能是大腿,竊聽器可能植入任何地方!」
「不不不!一定還有別的辦法!我們不需要這樣。」
「如果我們還有時間,我也不希望這樣。」老人舉起了左輪瞄準薇蘿妮卡,「你會明白的。這是為了美好結局必要的犧牲。」
「我不明白!」萊特掏出漆黑的手槍,對著查爾斯扣下扳機。
喀擦。
查爾斯悲哀地看著萊特,「你連保險都不知道怎麼拉。」
磅!
一陣溫熱的液體,流入萊特的耳朵。
「不!不!不!薇蘿妮卡!薇蘿妮卡!」他把她放在地上,看這她斗大的碧藍色瞳孔。
「時間剛好。」那清脆的聲音又再度出現。在空洞中的風扇則加速運轉,讓整個穹頂劇烈地震動,「快近來!尼歐要升起了。」
「你這王八蛋!」萊特握著手槍向老男人揮出憤怒的右直拳,將握把花紋深深印到老人的臉上。
兩人扭打成一片。
畢竟萊特是年輕人,肌力略占上風。
這時候卻響起了薇蘿妮卡的聲音,「萊特!萊特!你在哪!?我看不到你!」
萊特急忙給老人一拳,讓他痛得趴在地上,然後跑到了薇蘿妮卡的身邊,「我在這,在這,薇蘿妮卡。」
「鋼筆,記得那個鋼筆。」薇蘿妮卡氣若游絲地說著,她似乎已經失明了,就像是可憐的小貓伸出雙手要摩娑萊特的臉,「安格斯說他爸從一個作家的家中查抄得來的,因為沒有水,所以他爸不想用就丟給他了,但因為作工很漂亮所有就送給我。那個鋼筆,我也寫不出水,但我知道那很重要。我在一本書上看過,就是那本書讓我有了想法。是哪本?是哪本?奇怪,我怎麼想不起來了?怎麼下雨了?」
「別再說了,」萊特握著薇蘿妮卡的雙手,想起了雕刻著繁複華麗的紋路鋼筆靜靜地躺在自己的上衣口袋,碧綠色的眼眸滴著淚,堅定的承諾從他嘴中呼出,「我們的故事值得更好的結局。」
腳步聲終於抵達這個偌大的空間。
「列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查爾斯搖搖晃晃地,從鐵門前站起來,作勢要撲向萊特。
「瞄準!」太熟悉了,以致於萊特想不起來。
他抬頭看向空洞的另一端,手持提燈的壯碩男子,有著光滑的頭頂還有一小搓的金髮,那舉著步槍的架勢簡直就像是拿著長桿麵包那般。
長桿麵包!?「是斯摩格大叔!?」,萊特驚呼出來。
「發射!」
十數顆子彈總有幾發命中了查爾斯的身軀,他張口想要說話,而口中的血液則湧了出來。
整個穹頂突然劇烈地震動,所有人都站立不穩,查爾斯翻滾幾圈之後倒在了地上,距離空洞只有七步的距離。
風扇開始急速地運轉。
很快地,整個結構開始震動。
簡直就好像,這是一台飛船的發動機那樣。
萊特這時不禁冒出了疑問,我們到底走了多久?這裡是哪裡?
很快地,一陣光芒從空洞底部透出來,士兵們和萊特都紛紛往下看。一些年久失修的欄杆紛紛掉入空洞。
這讓他們能毫無阻礙地從風扇的縫隙中看到一連串的平疇綠野,波士特的海灣正在用澄漾的波紋向他們招手,一個晚上過去了!?這是什麼巫術?這不合理!
在風扇漸漸趨緩之後,整個空間開始斜向一側,這讓查爾斯的身體滾落空洞、避過風扇,落入了青空之中。
萊特凝視著查爾斯的身影。
「你還好吧?萊特。」
一切發生的太快了。
他凝視著查爾斯的身影,即使斯摩格大叔拍著他的肩膀,他也沒注意到。
「大叔,你怎麼會在這?」他握上斯摩格厚重的大手。
「我是來幫你的。好了,讓我們想辦法揪出這些恐怖分子吧。你知道我是區域安全人員不是嗎?」他握著萊特的手,把萊特拉向他,給他滿滿的大擁抱,「我也是為尼歐作事的『駭客』,記得那張紙條吧!相信我,把鋼筆交給我。一切就都會結束了。」
萊特退了開來,一片雲朵不適時的從空洞中闖入,讓一切輪廓朦朧起來。
「不不,別緊張。把槍放下,不要驚動他。」斯摩格大叔指引他的同僚把槍放下,「我認識他,給他一點時間想想。」
至今發生地一切都太奇怪了,這說法聽起來合理,但這可能嗎?
「不,我不相信你。」萊特往後退了幾步,離空洞大概只有七步的距離「我不相信你們!」他把薇蘿妮卡抱起,「不要過來!」
「冷靜。冷靜。」斯摩格大叔露出帶有麵包香那般的笑容,「我知道你遇上恐怖份子很可怕,」他從背包中掏出一塊麵包,「來,澱粉,會讓你腦袋清楚的。」
萊特看向那個麵包,凝視了片刻。迷霧頓時散了開來。
「我知道了!那張紙條是怎麼來的。是你,你塞在麵包裡面給我的!你為什麼要這樣作!」
「孩子,我很喜歡你的。你讓我想起我年輕的時候,是多麼努力地在波士特爭取上進的機會。可惜你不選什麼正當職業好作,而是選擇作一個小說家,當了高危險份子。」斯摩格大叔臉色一沉,「每隔一段時間,尼歐就會開始找尋適合的救世主,我們不知道他要幹嘛,只知道能在潛在犯罪者中能找到適合的魚餌,阻止尼歐顛覆聯邦。因此這一次就不如由我們自己來引發,看看他想玩什麼把戲。果然不出預料,你們這些涉世未深的書蟲,給你們一點刺激,你們就興奮地跟什麼一樣,自己跳下海替我們釣出尼歐。」
「所以這次的紙條其實是聯邦設計好的陷阱?連貴族區的強暴事件都是?」萊特驚訝地看著斯摩格,「你早就知道我在秘密基地偷偷寫小說?」
「紅燈區的妓女可沒那麼沒魅力不是嗎?」斯摩格大叔聳聳肩,「不過貴族區的事情,是點小意外。她們太有魅力了。」
他捋捋額頭上唯一一小撮頭髮,「好了不說廢話了。乖乖配合,等回到地面,這整齣精心設計的鬧劇落幕之後,我可以幫你換取緩刑的機會。現在接過這個麵包,把鋼筆交出來。」
斯摩格盯著萊特碧綠色的眸子,他眨了一下眼睛。
「我明白了,我不會跟尼歐合作的。」萊特點點頭。
「明白了就好。」他掰開麵包自己嚼了幾口,烤熟小麥的香味頓時流溢而出。
「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斯摩格把那半截麵包往萊特伸去,另一手掌心向上要他交出鋼筆。
「你們太無聊了,和平無事還要自找麻煩,」
「什麼?」
「難怪,這世界,無論如何,都需要小說。」
他往後退了四步,「我不跟尼歐合作,也不跟聯邦合作。」
兩步。
「我會去尋找--屬於我們自己的自由!」
萊特抱著薇洛妮卡,跳下了空洞,避過了風扇,落入了青空之中。
萊特重重摔在地面上,忍不住吃痛一呼,但就算疼痛狼狽,他仍然沒有放手,小心翼翼地護著懷裡已無聲息的薇蘿妮卡。話說回來,著地的撞擊比他想像中來得快,也來得輕上許多……他明明應該是從高空墜落,不該除了有點痛以外,一點事也沒有。
他迅速打量四周。雖然看了看牆壁與地板,這裡應該不是他所熟悉地方,但依照鋪面的材質與顏色來判斷,他與薇蘿妮卡仍在下水道系統內。
他往上看向兩人墜落的開口,只是一個略高於他的水孔,從此處看不到上頭,只能聽見由那裡傳來的聲響。萊特猜想,剛才他所見的並不是青空,只是某種青空的模擬景象。只是為何「尼歐」要這樣做?他們還掌握了多少他所不知道技術?又準備拿那些技術做什麼?
儘管滿心疑惑,萊特也知道這並非滿足好奇心的好時機,他忍住痛坐了起來,尋找遠離這個空間的通道。排水孔那裡傳來了喊叫聲,聽來卻不是要來追捕他們倆。吼叫、威嚇、搏鬥、槍響……似乎有些「尼歐」的人出現了,與斯摩格帶來的人開始對抗。那些聲音在下水道中回音震盪,聽起來近在咫尺卻又無比虛無縹緲,就像剛才他眼中所見的虛幻青空,只是,路益師的屍體就靜悄悄地躺在不遠處,懷中的薇蘿妮卡也依然不省人事。這兩人的遭遇,都是噩夢一般的現實。
「薇蘿妮卡?薇蘿妮卡?」
萊特喚,可是薇蘿妮卡並沒有回應他。萊特悲從中來,淚水倏地冒出眼角,滴落薇蘿妮卡的臉頰,溶開她的血,滑出另一道血痕。只是就像聯邦所允許的小說那樣,任何奇蹟都沒有發生,薇蘿妮卡在他的懷中一動也不動,演出悲劇的死亡終結。
萊特擦乾了眼淚。儘管薇蘿妮卡已經永遠地闔上眼睛,他無論如何都不想在這裡丟下她。挑了離這裡最遠的通道,他抱著薇蘿妮卡,以目前的所能及的最快速度,踏進了逃亡的路途。
萊特走了很久。後頭並沒有追兵,想來「尼歐」的人與安全人員彼此正相互廝殺著,沒有力氣來管他與薇蘿妮卡。可是,萊特依然聽見下水道深處傳來低沉的鳴響,像是什麼東西正在暖機,正在醞釀。他無法判斷那波聲響究竟從何而來,只感覺得出整個下水道都隨之微微地震動,萊特於是也無從逃離起。
在拐過了無數的彎後,跌了無數次的跤後,萊特認出了牆上的管線配置。這附近雖然仍不是他熟悉的下水道路段,管線配置卻說明了前方不遠處有通風井存在,他咬緊牙關,加速朝那裡走去。
這時,下水道的震動卻突然加劇,萊特猶豫了片刻,不知道該繼續走還是回頭。就結果而言,那片刻的猶豫救了他的小命,劇烈的晃動使萊特再度跌坐在地,擁著薇蘿妮卡,他摀住耳朵,抵擋隆隆巨響,就在聲響達到最高峰時,他看到了──
一道龍形的影子垂直向上,通過通氣井,朝地面上緩緩爬升。龍的體積比通氣井還要大上許多,因此它通過時不僅毀了通氣井,還扯開了附近的牆與管線,幾乎毀了一大區下水道。萊特所在的地方很幸運地並未塌陷,而他也僥倖地得以避開機械直接破壞的區域──就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只被落下的泥塊和水管段砸中肩膀。
萊特看著那東西。那是一艘龍形機械,以充滿力量的氣勢往上移動。萊特愣愣地看著,在龍即將消失不見時,終於在龍尾看到「它」名字的鐫刻——
「尼歐」。
那天,飛船「尼歐」從貧民窟底下的地底破土飛出,升上高空後,緩緩滑翔到波士特城市中心上空。那是超出聯邦科技水平,前所未聞的機械載具,波士特城的聯邦人員與人民都慌了手腳,驚慌逃竄,唯恐末日就要從天降臨。然而,眾人料想之中的轟炸或攻擊並沒有發生,「尼歐」只是在那裡像是定錨一樣地滯空運轉,而後打開了機體下的大型風扇與噴射口,從噴射口撒下了大量的紙片。
那些全都是萊特在秘密基地寫下的小說。
──男女主角最終克服萬難在一起,而沒有被活生生拆散的故事……
──主角夢想終於成真,飛黃騰達,一切都不只是夢的故事……
──在神明的幫助下,英勇的民眾推翻了暴政,將高牆拆毀打破的故事……
小說文稿一張張地飄下,透過大型風扇的吹送,散滿了波士特全區,有些甚至還透過高空氣流推送,落到了鄰近的市鎮,紙張的數量之大,甚至一度遮住了陽光。當然,那些都只是複本,大概是路益師或尼歐那邊的人,在萊特不在秘密房間裡的時候想辦法偷偷複製出來的,但作為語言的武器,複本的威力與正本並無不同,而許許多多的複本,正是許許多多的彈藥。
與之前寫有「自由」的紙條四處發送時候同樣的事情發生了。儘管萊特的小說並未寫到「自由」二字,卻是「自由」二字的具體示範,曾經困惑過自由是什麼,曾經不解自由樣貌的人們,在讀過字句後,都燃起了對自由的嚮往與渴望。這麼多的紙張,聯邦想要回收也是徒勞。很快地,更大的反抗力量興起,以波士特為中心如漣漪一般往外擴散。這番革新的訴求與力道勢不可擋,釀成了革命,最終推翻了聯邦。寫作的自由、言說的自由、科技研究的自由……以自由為基底的新社會,開創了嶄新的、充滿活力的世代。
但這樣輝煌的成果,卻不是沒有血淚與犧牲。人民與聯邦的衝突當然不用說,而尼歐竊取萊特的小說來做革命引子,也對他造成人身危險與智慧財產的傷害,只是在當時,萊特並沒有心力去思索未來可能的發展。在尼歐衝破地表的那時,機體幾乎摧毀了貧民區,將那裡化為天災掃過一樣的地獄,哀鴻遍野。附近的醫生全都投入了人道救助,就連波士特其他區的醫療人員,也在一段時間後,自動自發地加入了救援。
抱著薇蘿妮卡爬到地面,疲憊不堪的萊特,最終被一個醫生攔了下來。那醫生儘管眼神高傲,語氣不耐,還對萊特這樣穿著的人出現在此感到懷疑異常,卻堅持他必須停下來接受他的檢查。
「停下來!先生,你的背上都是血。你們也是被捲進那東西搞出來的一蹋糊塗?」他說話如連珠炮迅速,似乎還對萊特點頭的遲疑速度感到有些鄙夷,「那麼就不要只顧著走,讓我看看你,別慢吞吞的……還有這位小姐,她發生什麼事了?她是你的什麼人?」
「她……她被打中。」萊特一陣鼻酸,「我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這裡。她是我的戰友,最高貴、最偉大的戰友。我會好好埋葬她……」
「先讓我看看她好嗎?」
萊特猶豫了一下,隨後輕柔地把薇蘿妮卡放下。沿著她臉龐的流下的血將她的洋裝領口染成一片紅,想必萊特的肩膀及背也是同樣的顏色,雖然那些血都乾了,可是看起來只是更加不忍卒睹,萊特得忍住才能不別過頭去──也幸好他沒這麼做。他與醫生都看到了,薇蘿妮卡的胸膛,奇蹟似地還有非常、非常微弱的起伏。
「醫生……!」
「頭部中彈嗎?」醫生皺起眉頭,似乎不解為何說被捲入「尼歐」破土的人,卻是被子彈打中。但他就算有所疑惑卻也沒多問,只是小心翼翼地翻開薇蘿妮卡的頭髮,仔細檢查。
「子彈沒有打穿頭,還留在裡面?」
「你能救她嗎?」
「不要抱太大期望。」醫生仍皺著眉,卻著手開始擦去她傷口附近的血跡,叫來其他的助手,「有些人的確可以從這樣的傷勢中活下來,但大多數的人不行。就算活下來了,腦部受損造成的後遺症,也可能讓她寧願死去。身為醫生我會盡力幫她──幫你們。除此之外我沒辦法做得更多了。」
那些人七手八腳地檢查薇蘿妮卡,萊特握著她的手被鬆開,只能眼睜睜地望著薇蘿妮卡被送走,而他自己也被帶到一旁,讓醫生整理身上的傷。他好累,他現在才這樣驚覺。他閉上眼睛,心中卻無法平息,嘈嘈嚷嚷著諸多思緒,之後會如何?聯邦會怎樣處置尼歐那些人,聯邦又會遭逢怎樣的動盪?他會如何?他還能繼續寫小說嗎?以後的波士特,還會讀他的小說嗎?薇蘿妮卡又會如何?她是不是能活下來,再次與他談笑,再次牽起他的手?
薇蘿妮卡、薇蘿妮卡。他低吟。他突然想祈禱,儘管他從未信仰哪個神,他祈禱他能再見到薇蘿妮卡,無論要再等多久他都願意,只要能再與她談論小說、談論時事、甚至談論「自由」……他確信這不是結局,他們一定還有其他尾聲,他期望他們能擁有感人的相遇,即使那要等上漫長的十年、二十年……
此時此刻的萊特,持有的僅有想像的自由。但身為小說家,這就是最有力的自由,無論前方等待著他和薇蘿妮卡的究竟是什麼,都沒有人能阻止他想像。不要阻止他想像。除此之外,他別無所求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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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跋 §
《自由》一書為自由名人萊特‧羅曼的自傳性小說。眾所皆知,萊特‧羅曼為雷普利‧羅曼的筆名,他也以此名聞名於世。
萊特早年為記者,受舒爾茲‧路斯啟發,加入自由派活動,視其為生涯志業,秘密為自由派擬寫宣傳詞、講稿,與聯邦政府對抗,他曾經蒙面在波士特街頭發派自由派傳單,多次差點被聯邦安全人員逮到,但都從下水道脫困。據稱他曾向自由派同志誇耀:「我腦海中有整個波士特下水道的路網圖。」傳為逸事。
自由派在舒爾茲‧路斯殉難後,由尼可拉斯‧歐姆接任領導人,推翻聯邦政府的革命即由其策劃並發起。萊特與尼可拉斯素來不合,計畫執行期間更有諸多摩擦,導致後期萊特淡出自由派活動。但自由派仍舊將萊特的許多文章作為宣傳使用,儘管萊特多次抗議,卻無法有效阻止。
然而,現今的研究者大多認為,聯邦安插在藝文界的間諜維多利亞‧霍,才是萊特與自由派正式決裂的關鍵的導火線。
維多利亞表面上與諸多作家、報社、報社上層關係良好,私底下卻蒐集其違反聯邦規範的行為或發言,向當局檢舉。萊特‧羅曼原本為她的蒐證目標,想不到卻與萊特相談甚歡,萊特傾心於她的知識與觀點,而維多利亞也被萊特的信念大為折服,轉而庇護萊特的創作與行動。
在關鍵的波士特巷戰,由於維多利亞拒絕替聯邦傳遞情報,因而使戰況逆轉,讓自由派拿下波士特,成為革命成功的基石。在新政府建立後,以往的安全人員、特務與間諜,都被送上了審判台,維多利亞不幸也在其中之一,儘管萊特極力求情,她仍舊被判有罪,隨後被軟禁在家中。在真正進監獄的前兩天,她在曾經與萊特長談的那個小書房裡,用一顆子彈打穿自己的大腦。
萊特與維多利亞過從甚密,但究竟兩人關係為何,萊特與維多利亞都未透漏分毫。但當年,維多利亞曾將錄有她與萊特談話的錄音筆交予萊特,向其招認自己的身分,可是萊特不以為意,仍予她維持聯繫,互相往來。維多利亞之死大大打擊了萊特,他終生都對此耿耿於懷。
萊特一生都被當作自由英雄,儘管他本人深痛惡絕。他一直無法諒解自由革命期間對平民的嚴重死傷,也認為自由派利用了他,將他的心血挪為己用,並且未經徵得同意便任意散布、曲解意義,他從此拒絕替自由政府寫下任何宣傳或文稿,轉而將豐沛的文字能量投入小說創作,代表作《如果四月再來》、《暴風雪盡頭》等反烏托邦詼諧故事,都是這時期的作品。這些故事多結束在突如其來、令人錯愕的死亡,或是荒謬的天災人禍,有人批評他又走回聯邦時代頌詠悲愁的老路,但亦有評論家認為,這是萊特對自由政府過度鼓勵浮誇喜劇的不明說抗議。
萊特在自由政府時代的生活並不順遂,相較於他宣導自由的貢獻,他的後半生彷彿受制於某種命運。經歷了一次短暫婚姻,留下一個兒子,萊特在與妻子離異後居住在重建後波士特市與鄰居疏遠,幾乎獨自一人度過漫長的歲月。
晚年時,其孫女卡蜜拉時常去探望他,成為他唯一的照顧者。據她所言,萊特一直到死前都相當寶貝那支刻有雕花紋路的木質錄音筆,不時重複播送裡面的檔案。儘管因為日久,音質已經劣化,有些難以辨識,但對萊特來說似乎完全不成困擾。這大概是因為那一段錄音他早已深深銘刻於心中腦中。
卡蜜拉說,萊特甚至能夠默背低誦,但儘管如此,他還是習慣伴著模糊有雜訊的聲響,回味他與維多利亞的對話──那些高昂慷慨的嗓音如今沙啞低沉,充滿歲月的味道,卻仍栩栩如生,彷彿萊特後半生的抑鬱只是一場夢,而維多利亞未曾遭逢那悲慘的結局,有幸與萊特一同年華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