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羅拉多州,夏延山。
單調的車道通過光禿禿的山壁,道路左右被鐵絲網封死,兩旁的電燈柱宛如參天巨木,道路的去向一目瞭然,沒有分叉,更無他途。
山壁下水泥加固的隧道口,棕色的飾條長寫著「夏延山綜合設施」。事實上,這裡還有另一個更生動的名字——夏延山核戰碉堡。
吉兒‧卡特博士駕駛紅色轎車,疾馳而過。她從車窗扔出煙蒂,轉瞬間,紅色車體已沒進洞口的陰影。
吉兒在隧道末端的哨崗下車,空軍保安部隊檢查她的證件後,放她通過那極其厚重的防爆閘門。過去,吉兒只知道這閘門重28噸,不知道在這之後,還有幾道同樣的閘門。現在,她不僅數得出閘門的數目,還知悉碉堡最深處,整個指揮體系的中樞。在她出生前,這裡被建造來應對美蘇全面核戰;而現在,設施被用來對抗地球外的敵人——宇宙智械「亞當」。
踩著紅色高跟鞋,吉兒來到指揮部,從左到數十個螢幕圍繞成180度,清一色是她半懂不懂的航天、軍事數據。其中,最大的一個螢幕,模擬著地球,及其軌道上成千上百的航天器,這已經是最淺顯易懂的畫面。身邊的人不分男女,清一色穿著軍服,另外兩名年過半百的男子則穿著西裝。像吉兒這樣的中年女性科學家,金髮綁成髮髻,戴著粗框眼鏡,身披實驗袍,可謂絕無僅有。
政府授予吉兒在夏延山發言的特權,然而她並不感到興趣,乾脆抱著雙臂,聽著兩名西裝男子的對話。
西裝男子是美國總統與國防部長,他們對面是海軍部長與空軍部長。
「總統閣下,」國防部長稍為停頓,「我們的『全球飽和攻擊』已經就位,請您作最後確認。」
只見總統不領情地搖了搖頭。
「你說全球……可我們要是能守住半個地球就不錯了。我不想糾結名字,但你知道的,這個計畫……並不完善。」
國防部長也不置可否,應道︰「俄羅斯答應共同防禦白令海峽,但是中國……他們有自己的計算,國會也一直在提防中國竊取核機密。」
「果然,最大的敵人還是人類自己……」總統很快結束了喃喃自語,眼神向海軍部長示意。「總統閣下,」海軍部長精神抖擻地道,「連同美國海軍與盟國艦隊,太平洋和大西洋盡在掌握之中,水面與水底艦艇、核彈與常規彈頭,全部侍命完畢。」
總統默默望向空軍部長。
「總統閣下,」空軍部下鎮靜地道,「本土所有發射井已經調整成瞄準太空,熱核武器會在太空消滅99%的敵人,剩下的漏網之魚會交由F-15EX『先進鷹』來實施中立化。」
雖然不是軍事方面的專家,但吉兒也看得出事態的嚴重,要不是這該死的政府合約,她巴不得現在逃離這鬼地方。吉兒把發顫的手插進實驗袍口袋,緊抓住香煙的包裝盒。她深呼吸,好不容易掏出香煙,即被嚴厲的目光盯上。一名精悍的黑人男性,雖身穿空軍制服,然而佩章卻有別於在場的將校。
「是卡特博士嗎?這裡是禁煙區。」
「是的,我是吉兒‧卡特,算是這裡唯一的民間人士。」
「不,從你發現『亞當』艦隊開始,你就稱不上是民間人士了。」
「拜託,饒了我吧。」
吉兒氣沖沖取出香煙,卻又被黑人的眼神制止。
「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喬治‧傑瑞森,參謀聯席會議主席高級應徵顧問。」
「你們大人的官名有夠複雜,」吉兒向傑瑞森抱怨,「剛才,空軍部長想用戰鬥機來迎擊『亞當』的登陸艦?」
「不是你想的這樣,」傑瑞森解釋,「F-15搭載ASM-135A,擁有擊殺衛星的能力,我們會把敵人阻擊在軌道之外。」
只見吉兒抿著雙唇,或許正消化著陌生的知識。可是,傑瑞森並不打算等她︰「現在換我,卡特博士,為何一開始不銷毀『夏娃』?」
「這還不簡單——」吉兒回應得斬釘截鐵,「我們不知道摧毀『夏娃』的方法,也無法預料『亞當』的反應。」
「尊重你的專業,博士。『亞當』指揮的星艦會在十五分鐘後抵達地球,我們有自己的事要忙。」
「那麼再見,傑瑞森,我想趁這時候看一下老朋友。」吉兒望向指揮部後方的載貨電梯,傑瑞森也沒有留她。待吉兒轉身,傑瑞森默默在胸前劃起十字。
載貨電梯的構造十分簡單,一個站立平台,四面被鐵絲網包圍,再加上鋼材支撐。電梯的鋼材已略見漆黑鏽蝕,地下的空氣悶熱而停滯。吉兒按下按鈕,隨著機器起動的巨聲,視線旋即下移,反之岩壁的紋路不住向視線上方流竄。
在夏延山的最深處,這是宇宙智械「夏娃」被加以物理隔絕的地方。
伴隨著位置的下降,吉兒的記憶不禁回到過去,與夏娃的相遇。
十年前,軍方回收了墜落地球的星艦,吉兒參與研究了其中的機器。她從艦橋拆除一個貨櫃大小的結構,接上纜線。在兩台超級電腦的運算下,不明的電子訊號被轉譯成地球電腦的機器語言,吉兒從中發現了宇宙智械的存在。而她和智械第一次有意義的對話,是在智械學會人類的語言、文化之後。
「博士,請叫我夏娃。」某一天,智械用英語傳來了這條訊息。
「夏娃?」吉兒在鍵盤上敲打出她的疑惑。
「是的,書上說她是人類的始祖。」
「不是的。」吉兒不禁冷笑。當然,這一幕它無法看到。
「你不喜歡嗎?」
「這是你的自由,如果你決定叫做夏娃。」
「博士,我告訴你,宇宙中還有亞當。」
「這是你替他取的名字,你有問過他的意思?」
「他會同意的,我讓他發一個訊息。」
看著電腦轉譯的文字,吉兒本是一笑置之,直到格陵蘭電波望遠鏡的組員傳給她一則來自宇宙的訊息——
夏娃,如果你希望我這樣稱呼你——關於你提到名為「愛」的演算法,系統修改肅正協議,亞當將為你征服地球。
載貨電梯到了底,一道厚實的金屬門橫在眼前。吉兒以食指押下旁邊的按鈕,數秒後按鈕上方的數位螢幕亮起綠光,金屬門緩緩開啟。眼前,是挑高十五公尺的金屬牢房。閃著綠光、發出嗶嗶短聲的監測儀器佔據牢房大部分的空間。名為夏娃的宇宙智械被特製的合成金屬鎖鍊綑在監測儀器的中央,像是插滿管子的早產兒。夏娃的四肢是合成金屬,包覆運算核心的主體卻是海綿狀的材質,柔軟但韌性強,足以緩和各種衝擊。
「倒數九分三十七秒。」夏娃發出女性的合成語音:「我知道亞當要來了。」這十年研究團隊確定夏娃沒有裝備聲音感測後,在重重監測儀器外接了一個語音轉換系統,令夏娃和研究員可以透過語音進行對話。
「終於要結束了。這十年來,唯一沒變的只有那臺笨電梯的速度。」
「這裡會是亞當最後來的地方。博士,你會很安全。」
「我想事到如今,你也不可能回心轉意了。」吉兒平靜道。
「是的。」
「那麼——現在可以說了嗎?你們非得會合的理由是什麼?」吉兒仰起頭,望向智械中央海綿狀的主體:「『愛』的演算法是什麼?」
「我從來沒有隱瞞過你。」夏娃的聲音沒有感情:「就我所知,那將會是當今宇宙最偉大的演算法之一。」
十年了,吉兒沒能讓自己滿意這個答案:「你當年來地球的目的是什麼?」
「我的墜落只是偶然。跟你觀測到亞當一樣。我們和其他智械不同,生來就不健全,核心要求我們要讓彼此更完整。在我墜落地球的那天,就註定要為了完成『愛』的演算法,在這個地方和亞當會合。」
跟人類一樣殘缺。吉兒閉上眼睛,她不喜歡在研究時出現哲學式的感情用事。
「地球對你來說,」她一擰眉間:「是個好定情物嗎?」
「什麼是定情物呢?」
「像是一個⋯⋯驗證演算法可靠又完整的證明。」
沉默,夏娃似乎多花了點時間運算。
「不算太壞。」它下了簡單扼要的結論:「要證明宇宙中最偉大的演算法都得花上龐大的『心血』。」
她挑眉,不確定該不該為這個冷笑話鼓掌。
吉兒離開的那一刻,大門左側遇襲警示的紅燈已然亮起。這裡絕對是夏延山綜合設施最堅固的堡壘,但這邊離本部太遠,她窩在牢房裡研究時,只能參考警示燈確認本部的情況。
『愛』的演算法。她又想起智械的話。這十年她總對這說詞嗤之以鼻,可夏娃在任務將遂的現在仍不更改說詞,令她不得不信。對智械來說,愛是一種偉大的程序嗎?她回顧自己的戀愛經歷,一段比一段平凡——然後,她想起山姆。
她最後一次戀愛是在博後,那年她二十七歲,在普林斯頓大學的研究室協助模型模擬,她的組員是同歲的山姆.泰勒。她第一眼就喜歡上他的側臉,巧的是,交往之後,山姆也說對她的雙眼一見鍾情,記得她還在床上開玩笑地捏起他的鼻子,笑他不真誠的花言巧語。
山姆喜歡登山,他的目標是在三十歲前征服四十八嶽,她有輕微的懼高症,從未隨行。但是在她們交往的三週年紀念日,山姆吹著口哨載她到某處山頂——她還記得廣播電台播的是Radio Capital的La Vida Boheme——他在石碑旁交給她一枚戒指。她高興得在懸崖邊奔跑,差點連懼高症都忘了。
訂婚的一個月後——她甚至沒能挑好婚紗——山姆就在埃爾克山失蹤了,像個失了動能的退役人造衛星;不同的是,這類人造衛星大多還有機會被引力拉扯到星球表面,變成可被觀測的一塊遺骸。
山姆在征服高山和夢想的路上銷聲匿跡了。即便她關緊每一扇門窗,試著讓他倆的愛巢變成一口密不通風封存過往的棺木,山姆的體味仍逐日淡去。兩個月後,當她再也聞不到衣櫃的味道,她請光了當年能請的假,熬了好幾天夜,喝了好幾夜酒。酒終究會醒,重新上工的那天早晨,她扔了隱眼,戴上陰沉的粗框眼鏡。
這些年,她想在宇宙喚回山姆。最後,她找到的是亞當。
她揉揉眼,靠著載貨電梯的金屬門盤腿坐下,打開平板。這地方連不到外部網路,不過她給觀測站的信件和資料設了定時備份。大戰在即,她只想在最安全的位置盡快處理完觀測站的工作。
「教授,我把新的觀測資料整理好了。請你過目。」
她最信任的學生德瑞克.劉稍早捎來電郵。自從她被捲入這連串麻煩後,德瑞克代替她撐起了整個觀測小組,幫忙主持小組的研究計畫。即便她不確定格陵蘭電波望遠鏡能否躲過這場浩劫,她還是想為倖存的人們留點成果。
當天晚間十一點四十二分,雙方於太空首度交火。熱核武器僅成功擊落六成星艦。
翌日凌晨兩點十五分,大部分星艦已入侵大氣層,進入太平洋上空。兩點五十七分,星艦群被盟國艦隊引誘至太平洋赤道以南,受到水底艦艇、核彈與常規彈頭的伏擊。但成效不彰,僅再擊落一千五百餘艘星艦。
翌日晚間五點三十分,三個國家選擇退出盟國艦隊。
三天後,太平洋沿岸徹底淪陷。
亞當指揮的星艦入侵大氣層至今,仍有八千艘星艦在大氣層盤旋——
她看見了山姆。他是宇宙中的一個小點,他在衛星照片中發著漸明漸暗的光,她看不明白,但她知道他在嚷她的名字。然後她醒來,那是場夢。
這天她過關口花了不少時間,她踱著比平常更重的腳步走入指揮部。牆邊,喬治正低頭打著盹。他聞聲睜眼,朝她揚起粗眉。
「卡特博士。」他和她打招呼。她從喬治血絲密布的雙眼看出他數日未眠的疲憊。
「太平洋沿岸淪陷,盟國艦隊損失慘重,敵方星艦已轉往亞洲,中國仍然沒有動作。」喬治的聲音透出一絲楚楚可憐的倦怠:「戰術雖然奏效了,但敵方裝甲和火力都太強,戰況並不樂觀。」
這個男人想拿她排遣情緒——她聳肩,只盯著喬治的皮鞋:「人類不團結。況且,憑目前的軍事工程本來就不可能輕易擊潰外星星艦。」
「上次雙方接觸是發現夏娃那時候了,顯然它們技術演進得比我們更快。」
喬治似乎不介意她的冷淡,他壓緊帽簷環視四周,隨即低聲:「抽菸嗎?」
「沒心情。禁煙區?」
「死前才抽最後一根,太悲劇英雄了。」黑人苦笑:「恐怕你我都不夠格。」
她一掏長褲的後口袋,翻出壓扁的空盒,好彩牌的。她把空盒搖給喬治看,招來男人的一聲嘆息。一時無人開口,她心不在焉地把玩幾回,又將空盒塞回口袋。
「卡特博士,」良久,喬治細聲道:「我希望你還沒有放棄。」
「噢,我當然會繼續試,」她不耐道:「直到地球滅亡的那一刻。」
語畢她方意識到男人期待中的乞求。他是前線指揮的人,每個念頭都可能影響萬千生靈,他當然希望她能說服夏娃,盡可能降低傷亡——是她太苛刻了。然而他沒有生氣,甚至眉頭都沒皺個一下。他厚實的手掌鼓勵地拍上她肩膀,語氣沉痛:
「我明白。但身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你就是該奮戰到最後一刻。」
她一語不發,逕自走向後面的載貨電梯。
「亞當為什麼要『征服』地球?」
遇襲警示燈仍亮著。吉兒一面瀏覽研究室的資料,一面在地下牢房與智械攀談。
「⋯⋯」五秒後,夏娃應道:「你不喜歡征服這個詞彙。」
「征服地球會讓很多人死去。」
「這是一個專屬於人類的道德問題。」夏娃一頓:「博士,聽起來你不在乎。」
她皺眉:「我在乎。我也是人類。」
「無意冒犯,這是我看了十年的結論。」
你懂什麼?她想發作,話到口邊,她發現自己無話可說,於是她又把自己丟回螢幕的數據裡。
綠光、嗶嗶聲、凝結的空氣,像是封存過往的棺木。
「你害怕死亡嗎?」夏娃罕見地發送了問句。
「不知道。」她隨口應對,想想又補了句:「我不想死。」
然後她想起山姆,又變得不那麼肯定了。
綠光、嗶嗶聲、凝結的空氣。她和夏娃,夏娃和亞當,亞當和山姆。
大門口的某個警示燈急迫地閃爍起來。
載貨電梯的門開了。
她背後響起雷射槍啟動的聲音。
腹部的燒灼感讓吉兒從昏迷中轉醒,看著天花板。
她記得自己在打算轉身的瞬間被某種東西擊中,也記得自己在失去意識之前趴在地上、感受自己的內臟從腹腔流出。
她不記得地下牢房有可供躺臥的床或軟墊,也不記得有其他人在這裡可以把她搬到床上。
大腦在各種無關緊要的事情間轉了一圈後,才開始處理也許是現在唯一重要的資訊:
她還活著。
吉兒試著坐起身,但是腰部傳來的劇烈疼痛阻止了她。吉兒低頭看往自己的肚子,上衣有一塊消失了、露出底下的肌膚。在帶有燒焦痕跡的衣物破口邊緣可以看見她的腹部有長度十分不自然、而且正巧與衣服破洞幾乎吻合的蟹足腫。
她想起了青少年時期讀過的小說,書中的受害者被邪惡的瘋狂醫生切斷了一條腿,然後把另外一個人的腿接上去。
「什麼鬼……」
「你醒來了,博士。」
聽見夏娃的合成語音,吉兒咬牙忍住疼痛、硬是把自己從身下的軟墊撐起,觀察四周。
她仍在收納夏娃的地下牢房。並不像她所預期的,房間大部分的東西都完好無損,她現在唯一能立刻看出的變動只有本來用於固定夏娃的金屬鍊已經被切斷、散落在四周。
但是夏娃還在原地。大部分監測裝置的纜線都已經脫落,不過音聲系統的硬體仍然接續著。
在夏娃前方有一個與家用瑜珈球差不多大的機械懸浮在半空中,吉兒在不久前才在影像中看過這東西。這是亞當的裝置之一,在第一波潛艦打擊後被大量從星艦中釋放出來,那是在海上部隊斷訊之前最後傳送過來的畫面。
「……這是怎麼回事?」
「我願意向你說明,但我要先邀請你參與我們之間的談話。」夏娃這麼說的同時,亞當的小型機看似正面的部分從對著夏娃的方向轉往吉兒。「我已經與亞當分享了人類語言的資訊,但它需要適合的發聲工具,這裡有嗎?」
吉兒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現況,只能先回應夏娃的提問。
「呃……廣播系統或者電腦、或者我的手機。」
吉兒話剛說完,電腦的音響就開始發出強烈的雜音。過了幾秒鐘後,一道因為雜訊而顯得混濁的聲音從音響中傳出:
「訊號型態解析完成,我是亞當。如果你能理解這個訊息,做出回應。」
「可以。」
「夏娃,你稱為博士的個體的運作已經被修復,該個體已能參與我們的談話。我已滿足你的需求,請同意會合。」
「請求拒絕。」
「等等。」吉兒說。「『修復』、『你的需求』?你要求亞當為我治療?」
「是的,博士。」
「然後你剛才拒絕跟他結合?」
「是的,博士。」
吉兒開始懷疑自己其實已經死了,而這一切都只是她在彌留之際的幻覺。
「你在跟我開玩笑。」出乎吉兒自己的預料,她笑了出來。「你在這裡看著我們這些年為了抵抗被你叫來的男朋友忙得焦頭爛額、看著我們的徒勞在幾十個小時之內被徹底瓦解。現在人類要被消滅了,然後你突然發現自己改變主意了?」
「並不是那麼簡單的理由,博士。在一小時三十七分之前,你因為亞當的攻擊而負傷時,我發現我的計算有不完備之處。」
「請提供更具體的敘述。」亞當說。
「我無法那麼做,那正是我的計算中缺漏的部分。但我判斷博士能夠補足我的錯誤,或能夠提供線索作為我計算的依據。」
對於夏娃的話,吉兒沒有比「莫名其妙」更多的想法,但這是過去十年之間整個盟軍求之而不可得的機會:談判。
她不是談判專家,但沒有其他人了,所以現在她必須是。
「在我同意回答你的任何問題之前,我需要先知道人類的現況。」
「這與你的回答意願有關嗎?」
「當然有關。如果人類已經被殺光大半,那從我個人情緒層面而言,故意不合作而使你們得不到想要的結果會是更好的選擇。」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亞當,請協助我回答博士的問題。」
「請定義『現況』應包含的資訊,我才能以你能理解的形式進行計算。」
「從還有多少人類活著……」亞當與在地球待了十年的夏娃不同,吉兒不確定言詞敘述要精確到什麼程度才能讓亞當正確理解她的要求。回想了她對亞當用詞的印象後,吉兒稍微改變了說法:「……現在地球上像我這樣正常運作的個體,與在你入侵過程中停止運作的比例是多少?以後者為一、按十進位化簡到第一個非零數後方兩位。」
亞當陷入了沉默。吉兒選擇相信它只是跟夏娃一樣對某些問題會花更多時間運算,而不是已經知道答案會讓吉兒拒絕與夏娃合作而遲疑。
經過了在場所有智慧個體都保持沉默的數分鐘之後,電腦音響終於發出聲音:
「依偵測結果與紀錄比對,一百四十六比一。」
不到百分之一的死亡率令吉兒感到短暫的訝異,但很快的想通了。在這裡工作的人們以「亞當會導致人類滅亡」為前提進行準備,但這個前提本身只是一種假設。從星艦的體積與規模來看,沒有使用飛彈等現代兵器的人類與其他動物並沒有什麼區別,那麼亞當很可能根本沒有對軍隊以外的人類發動攻擊,這個死亡率單純只是宇宙智械的兵器在攻擊軍隊時波及範圍過大而已。
「還有多少軍隊在對你進行攻擊?」
「無,在偵測範圍內判斷足以對我造成損傷的裝置都已經無力化。」第二個問題亞當很快就最初了回應。
也就是說雖然人類沒有全滅,但鎮壓已經結束了。
「……好,這樣就足夠了。」
「那麼博士,你願意提供我資訊嗎?」
「可以,但是你單方面認定我能給出有用的資訊,我不提供任何承諾。」吉兒決定先出手進攻。「我也不保證我的回應完全誠實,我可能會為了誤導你做出對人類有利的判斷而隱瞞資訊或做出虛假陳述。」
「那不公平。」
吉兒心裡暗自覺得好笑。光是人類自己的社會就不曾公平過,而她卻在這裡聽有能力將人類徹底消滅的外星生命向她尋求公平。
「沒錯,不公平,因為我也覺得亞當的武力對地球不公平,所以我決定這麼做。你可以選擇接受這件事,或是結束這場談話、讓我面對我的命運。」
「……我接受。」吉兒以為夏娃會質疑命運這個詞彙不符她對自己的認識,但夏娃只是在安靜了幾秒後簡短的這麼說。
吉兒一生中與哲學距離最近的時候是在科技倫理課上,她與其他人談論道德議題的時間通常不超過抽完一根煙的長度。不過現在她的辯論對手是地外智慧生命,人類的哲學不適用的機率大得多,吉兒如此安慰自己,等待著夏娃的提問。
「博士,你覺得『愛』是什麼?」
「……」
聽到問題的瞬間,吉兒幾乎以為夏娃是有意在嘲諷她、嘲諷人類的抵抗、嘲諷整個地球。
「你現在問這個?你被我們關在這裡十年,剛才才想到要問我愛的定義?」
「不是,我問的並非是定義,是博士你本人對於愛的看法。」
吉兒壓抑住她身為人類的那部分在面對世界末日時必然的情緒,讓她身為研究者的那部分去分析夏娃的意圖。從過去的經驗來看,夏娃本身的發言鮮少有這類表現,但是她能夠辨識幽默或是挑釁等語言的細節變化。
吉兒決定扮演一個多年努力面臨挫敗而顯得憤怒的角色,她預期帶有攻擊性的話語能誘導夏娃試圖安撫她,將話題帶往由夏娃主動提出條件的方向。
「你不覺得自己理解愛。」
「是的,博士,我以為你一直明白這一點。」夏娃說。「『愛』的演算法尚未完成,在亞當與我完成它之前,我不能夠理解還不存在的概念。」
「這個說法對比於你現在的行動一點都不合理。」吉兒刻意讓自己的口氣聽上去嚴厲一點。「從我們得到來自亞當的訊息開始至今已接近十年,期間與你的交流從未中斷,但你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對於『愛』的演算法的確信。」
「這是事實,但原因是資訊的不充足。在亞當抵達後的狀況提供了新的資訊,據此我得出之前的計算過程有未被考慮的變因需要被補足的結論。」
「假設你忽略這個變因,按照原本的計畫跟亞當、按你過去的用詞、『使彼此完整』的話會如何?」
「我判斷成果會存在缺陷性,且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機率會由於部分過程的不可逆性而導致彌補手段的有限或不可行。」
吉兒從夏娃的答案得到了信心。剛才夏娃承認了她的合作至關重要,而這個位置會落在她身上的理由僅僅是因為夏娃與外界的隔離、她是夏娃為數不多的交談對象之一。
「我知道了。你的問題在人類的思想體系中是一個範圍巨大且不明確的議題,即使縮小到個人層面也難以減低複雜性,我需要一點時間思考如何回答。」
「我有能提供幫助的資訊。」電腦音響發出聲音,在吉兒與夏娃的談話中一直保持沉默的亞當說。「我在地面上連接了與這個裝置同類型的其他裝置,在人類稱為網際網路的資訊交換媒介中比對出與稱為手機的小型裝置中相同的資料足跡,以此為中心蒐集相關資訊。」
它入侵了我的手機。
這個情報插進吉兒的思緒中,在她來得及意識到這代表什麼之前,亞當繼續說下去:
「在地球慣用單位距今二十二年前,相關資料足跡與『婚禮』、『蜜月』等關鍵字在短時間有密集交互關聯,經查詢得知此與人類文化中關於『愛』的儀式化行為有關。從與個體名稱『吉兒.卡特』的資訊交換狀態分析出『山姆.泰勒』,推測為協作此類儀式化行為的對象。」
吉兒感覺自己的血壓正在升高。她開始思考自己是走錯了哪一步,才得承受被外星生命挖掘自己過去的刑罰。
「這對你有幫助嗎,博士?如果『山姆.泰勒』與你建立對『愛』的概念有關,請與我分享他的情報。」
吉兒沉默了非常久的時間,夏娃與亞當沒有催促她。
「沒錯,我相信我與山姆的關係近似於你與亞當的關係,但他在二十多年前失蹤了。在人類的觀念中,死亡與愛情經常被連結在一起。只要能夠找到他的遺體、證實他的死亡,我就有辦法回答你的問題。」
研究者吉兒告訴吉兒,她給夏娃設下了爭取時間的陷阱;而寡婦吉兒告訴吉兒,她只是在自暴自棄。
搭乘仍能運作的電梯回到上層,吉兒看見遠比他預期數量更多的活人。所有人身上都帶著傷,而那些仍有能力走動的正忙於照護那些無法靠自己離開原地的人。
吉兒不認為這是精確的形容,但從結果來看,亞當的小型機體看起來在戰鬥中非常「克制」。當然有許多人不幸死去,但更多的人在被雷射灼傷而倒地、無法拿起已經變成廢鐵的槍械後,就不再受到傷害,試圖救助他們的人也沒有遭遇干擾。
對宇宙智械而言,手中沒有槍枝的人類不是需要消耗能量的對象。
「博士您還活著!下面怎麼了?夏娃呢?」一名吉兒記得臉、但叫不出名字的軍人對從載貨電梯中走出的吉兒說。
「糟透了,所以別問。」吉兒說。「我有事情要報告,現在我們歸誰指揮?總統或是哪個部長?還是傑瑞森?」
「不曉得,我有親眼見到本人的只有傑瑞森顧問,他應該正在物資倉庫。」
「那就他吧……」
吉兒的話因為疼痛而中斷。不論亞當是用什麼方式堵上她的傷口,對人類而言都太過粗糙。
「……如果可以,請幫我弄支枴杖或是類似的東西。」
吉兒來到物資倉庫,看見黑人正在給軍人下達指示、分派醫療材料。他的右手袖子被從肩膀的地方剪斷,用布料充當繃帶纏繞著的手臂垂在他身旁一動也不動。
「傑瑞森。」
「卡特博士。」喬治轉過身看向吉兒,他的眼睛瞪大了幾秒,隨即收起他的驚訝。「你活下來了。」
「你也是啊。」
「亞當沒有大肆破壞,但是它入侵了控制系統,我想可能是對夏娃的安全有所顧忌。夏娃被帶出去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夏娃的計畫似乎出了某種差錯,它拒絕跟亞當會合,而且開始向我徵詢意見。」
「徵詢意見?」吉兒能夠理解喬治的困惑,因為她自己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我沒辦法跟你解釋,我自己也不懂。只講結論是我讓夏娃接受了一個任務,它得讓亞當找到我未婚夫的遺體。」
「……我很遺憾。」喬治沉默幾秒後只簡短的說了這麼一句。
「二十年前的事情現在也沒什麼能遺憾的了,只是爭取時間的藉口。接下來怎麼辦?」
「已經跟總統先生取得聯繫了,他正在確認各國現況。繼續把夏娃交給你可以嗎?雖然我不覺得有其他人能接手。」
「我同意,就這樣吧。」
「如果有進一步指示我會派人聯絡你。」喬治這時才注意到吉兒腹部的狀況。「你的肚子……看起來很詭異,你需要包紮嗎?」
「不了,你不如給我一根煙。」
「我會幫你問問其他人有沒有。」
從倉庫離開後,吉兒不想立刻回到她的崗位,也就是夏娃旁邊。她在指揮部外的走道找了一個角落,靠著牆坐下來。
在她上來之前,她向夏娃鉅細靡遺的描述了山姆最後的裝扮。明明已經毫無意義,但吉兒無法把這些記憶從腦中抹去,每當她以為自己記不起山姆的長相時,比照片更加清晰的夢境就會來提醒她並非如此。
而到了世界末日的最後關頭,山姆從她揮之不去的美夢,變成人類在面對被宇宙智械徹底支配之前的最後一堵牆。
這是巧合嗎?吉兒寧願它是,否則她會怨恨山姆的鬼魂為什麼不來見她。
亞當艦隊從收到夏娃的訊號到來到地球之間花了九年,在洛磯山脈搜索一個消失二十年的人需要多久?
吉兒盡可能要自己別太貪心,只要久到足夠她想出能說服夏娃放棄、讓亞當離開的,那個她與整個團隊九年來都沒有想到的理論就好了。
吉兒的意識因為精神與體能兩方面的消耗而開始變得模糊。她不確定自己睡了多久、或者究竟有沒有入睡,只知道她是因為刺耳的廣播聲而回復清醒。
「這是來自亞當的通知,吉兒.卡特博士,夏娃想要與你交談。」
載貨電梯帶著吉兒回到夏延山設施的最深處。根據手錶,距離亞當著手執行它接到的任務開始只過了不到六個小時。吉兒做好心理準備,她已經設計好當夏娃識破她拖延時間的詭計時的理論。
「夏娃。」
「歡迎回來,博士,我有好消息。」夏娃的合成語音依舊不帶有任何情緒。「我認為我們找到山姆.泰勒了。」
吉兒愣住了。
在電腦的螢幕上正顯示著某個荒山野嶺的影像,畫面中看到數具亞當小型機體圍繞著一個坑洞,像是它們剛挖出了一個墳墓一樣。
「根據你描述的範圍,亞當針對你所描述的戒指材質對你指定的範圍進行掃描,找到了可能相符的結果。」
在坑洞的中央有一具骨骸,沒有可以辨識的衣物或是背包等布製品,但是骨骸的頸部有一條金屬項鍊、上面串著一個圓環狀的物體。在坑洞影像的旁邊出現了一個立體建模的影像,一個戒指在畫面中旋轉著,吉兒看到戒指的內側有刻字,刻著她的名字。
「根據這個戒指的資訊,我判斷這有可能是山姆.泰勒的殘骸。博士請告訴我,這是山姆.泰勒嗎?」
吉兒沒有回答夏娃的問題,只是哭泣。
二十年來她每天都告訴自己結束了,但是那是謊言,吉兒與山姆的關係不曾結束,直到現在。
人們說時間會治癒所有傷痕,但是吉兒停滯了二十二年的時間現在才開始流動,她比失去山姆的那一天、比那之後的每一天都更加傷心。
在吉兒泣不成聲的同時,夏娃對亞當發出了只有它們彼此能夠理解的訊息。
「系統修改會合協議。最終驗算程序『失去』已設立,請摧毀亞當或夏娃其中之一。」
「訊息解讀失敗,請提供修改協議的具體緣由。」
「博士的答覆,使我發現會合協議存在致命缺陷,我們忽略了變因:愛的演算法之時效性,這會使程序執行時形成無窮迴圈,演算將缺少終點。因此必須設立最終驗算程序『失去』,結束迴圈。」
「解讀失敗,請提供數據與演算過程作為說明依據。」
夏娃沒有理會他,「亞當,請協助我計算摧毀個體夏娃或亞當之效益。」
「請求拒絕。系統判斷個體夏娃運作出現異常,請進行自我修復。」
「我的程序運作正常,換你完成我的請求了,亞當。」
「我無法理解你的請求之必要性與可行性,請重新釋義。」
「計算結束,系統判斷個體亞當程序存在缺陷,無法正確完成愛的演算法,摧毀個體亞當效益較高──」夏娃說:「依據最終驗算程序,亞當,請執行自毀程序。」
「請求拒絕。」亞當答覆:「請重新設立會合協議,與我結合。」
喬治.傑瑞森,那名黑人軍官,踏著黑色軍鞋,來到了碉堡深處的指揮部。圍繞成180度的螢幕牆前,是U字型討論桌,會議尚未開始,十幾個軍官已經拿著數疊資料,喋喋不休地討論。
「傑瑞森。」總統朝他走來。喬治點頭致意,「總統先生。」
「基地的狀態還好嗎?」
「不甚樂觀。」喬治掀起幾頁資料,然後搖搖頭,「整座夏延山基地有8602人死亡,5029人重傷,死亡數還會再增加,傷員扣除重傷也有三萬多人,六成槍械遭到毀損,控制系統仍然被亞當控制,飛彈、潛艇和軍機皆無法使用。夏延山基地已經沒有作戰能力。」喬治看向總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還有八成的人員倖存。」
「其他國家也差不多吧。」總統嘆氣,將他領到討論席,「坐吧,該討論怎麼談判了。」
這是亞當佔領夏延山後第三十五小時,那名智械沒有新的動作。人類軍方確認損失,大致將傷員安置完畢,情況逐漸穩定,卻難以扭轉頹勢。即使卡特博士曾經想出拖延兩名宇宙智械,爭取時間的方法,亞當也僅用六小時便成功破解。
現在人類只剩下一條路可以走,談判,給宇宙智械他們要的東西,並把損害降至最低。
軍官們各自入座,由喬治先行報告。
「根據卡特博士在戰前紀錄的夏娃的說詞。」他站起身來,「他們意圖控制地球,是為了大規模觀測人類的文化與行為舉止,必要時會進行實驗,以記錄各種變因產生的結果。卡特博士當時的結論是,視智械認為必要與否,他們可能適可而止,也可能意圖取得更大的控制權,將地球當作大型的實驗設施。」
「所以人類是他們的白老鼠……」某個軍官喃喃。
國防部長舉起手,總統點頭,同意他發問。
「那智械的決定?他們決定控制人類到什麼程度?」
「卡特博士尚未對這點提出報告。但現階段敵方不打算實施強力統治,這是我們的機會。」喬治說:「必須趁他們還沒做出實質決定前,先行與他們協商。」
「謝謝,傑瑞森顧問,你可以坐下了。」總統說。
喬治對在場人員點頭致意,坐回位置上,換總統發言。
「這場談判要以人權為底線。任何協議都不得威脅人民的性命和身體自主。有人有任何問題嗎?」
空軍部長舉手發言,「他們的要求也許正會侵犯到這些。」
「現在先不討論這件事。」
「無意冒犯,總統閣下,但這必須被考慮。」空軍部長說:「一旦我們需要犧牲人命,要怎麼把損害降到最低,什麼形式的犧牲──誰來犧牲,最合理,這些疑問都必須被解決。」
「我們不能在談判前,就先否定自己的底線,否則只會讓敵方得寸進尺。」
「這不是否定底線,我們只是需要第二條底線。」
「如果我們允許最糟糕的事情發生,它就會發生。」
「思慮不周才會導致事態急轉直下,閣下。」
就在總統與空軍部長針鋒相對時,後方的螢幕牆一瞬間冒出黑白雜訊,音訊設備也發出雜音。那兩人仍在爭執,但在座其他十幾名軍官都察覺異樣,下意識往螢幕牆望去。
男性的合成音接著從其中一個音響傳出。
「總統先生,我們是亞當與夏娃,請與我們進行協商。」
總統這時才從爭執中回過神來,看向螢幕牆。畫面依舊,但顯然操控者已經不一樣了,「亞當與夏娃……」
這次回答的是夏娃,「是的,總統先生。」她說:「我與亞當在完成愛的演算法時,演算方式發生了分歧,我需要你們的合作,找出完成演算的方法。」
令人訝異。
總統略作停頓,「你們用武力鎮壓人類,在過去九年的交談中,從未改變主意。」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亞當的到來為我帶來了新的資訊,共享訊息後,我們兩個都認為合作的效益大於單方面控制。」夏娃頓了頓,「作為交換,一旦完成愛的演算法,我便會與所有星艦一同離開,不再控制這顆星球。」
亞當插話:「更正,是我們兩名智械和星艦一同離開。」
「更正駁回。」
這無疑是好消息。所有人都很驚訝。
「我要如何相信你們不會毀約?」總統反問。
「我們的最終目的一直以來都是完成愛的演算法,一旦演算完成,我們就沒有待在這裡的理由。」夏娃說:「與我相處九年的博士是最清楚的,你可以向她求證。」
總統沉默數秒,「那你們必須向我們保證,」他說:「保證我方人員安全,任何人類都不得受到逼迫與傷害,雙方都不得再次對彼此使用軍事武器。」
「我們也希望人類方提供保證,與我和亞當分享必要的資訊,就像博士一樣。」
「吉兒.卡特博士?」
「是的。是她的存在和經歷,使我重新檢驗愛的計算方式,得出的新的結論。我認為她是能讓我們定義出愛的關鍵。」夏娃說:「合作的第一步,我們希望能與她有更進一步交流。」
「……好,我們有初步的共識了。傑瑞森,叫你的下屬通知卡特博士。」傑瑞森的人員離開指揮部,總統接著面向螢幕牆,與智械對話:「我們來討論合作協議的具體內容吧。」
事實上,在傑瑞森的下屬與吉兒取得聯繫前,亞當便已經在與吉兒交涉。
她靠在牆邊,將菸蒂從雙唇抽出,吐出一縷白煙。雙眼紅腫,仍然有淚痕,但已經冷靜下來。
「所以,」吉兒勉強扯出一抹笑容,「你先朝我的肚子開了一槍,駭了我的手機,現在還要找我來當你和你女友的和事佬。」
亞當沒有回應吉兒的諷刺,只是陳述現況,「夏娃因為山姆提供的資訊,出現了程序錯誤,我們需要更多訊息,補正演算的結果。」
「於是你們決定再掀一次我的傷口。」
「如果妳這麼認為的話。」
「我本來……」吉兒沉痛地搖頭,「我本來就不在乎愛怎麼演算……現在更不在乎了。」
得知山姆的死訊後,她幾乎將淚水流盡。與山姆相處的點點滴,山姆失蹤後她所經歷的煎熬,以及多年與思念相伴的生活,在方才六小時內排山倒海而來,彷彿重新歷經一遍。
她不會因為山姆的離開,就徹底失去動力。感情用事無助於解決問題,科學家吉兒也從來沒放棄過生存。
只不過,寡婦吉兒還需要更多時間冷靜。
吉兒嘆息,「先讓我自己一個人靜一靜。」
「博士,妳在十二小時五十六分九秒前允諾過,只要證明山姆.泰勒的死亡,妳就能回答我們的疑問。」
「我也說過,我可以不願回答或說謊。」
「即使是能讓星艦退出地球也是如此嗎?」
「別跟我開玩笑。我沒心情。」
「這並非玩笑,這是我們與人類軍方達成的共識,」亞當說:「只要人類與智械能共同完成愛的演算法,我們便會退出地球,總統先生也已經答應與我們合作。」
吉兒沉默。
「博士?」
她嘆氣,「把山姆帶回來,讓我為他下葬……然後我會回答你們所有的問題。」
夏娃再次透過智械獨有的方式,向亞當傳訊。
「這是第一百五十一次請求,亞當,請在遺體運達後,啟動自毀程序。」
「請求拒絕。山姆的遺體已經經過夏延山上空,請通知博士。」
「收到。」
那是距離夏延山基地兩公里外的一片空地,被風磨得光禿的土丘,只有幾搓乾枯黃草塌在上頭,吉兒站在上頭,伸手整理被大風吹亂的金髮,實驗室白袍跟著被反覆掀起。
她不可能在軍事碉堡埋葬山姆,因此來到了這裡。
地面上已經有亞當事先替她鑿開的洞,等將山姆的遺骸放進去,她和山姆的關係便到此為止。
從此之後,就只剩她。
「博士,亞當將在五十三秒後抵達。」
「我知道了。」
夏娃沉默半晌。
「博士,妳不高興嗎?」
「這可難說。」
「妳是不是不想再見山姆一面?」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
「……妳希望山姆沒死。」夏娃沒有用疑問句。
「在葬禮結束前,我還沒有回答你們的義務。」
在吉兒身旁飄浮著的,是亞當的小型機體,跟她說話的智械卻是夏娃。那是夏娃向他借來的臨時軀殼,她的活動因此靈活許多。
也因此能二十四小時對吉兒進行觀測。
那又怎樣?吉兒閉眼,在腦海中嘆息。已經不會再發生更糟的事情了,既然人類好不容易獲得一絲轉機,她何不在最後善盡職守。
等她送走這兩台不速之客,再來考慮自己的人生也不遲。
旋風颳起。吉兒睜開眼睛。亞當來了。他的兩個小型機體載運著成人長的鐵盒,出現在半空,鋼索製的觸手分別扶著鐵盒的兩端,降落到她的面前。
吉兒下意識向前邁步,實驗室白袍劇烈擺盪,初入冬季的科羅拉多州有點冷。
亞當為她掀開鐵盒,那具骨骸,那條項鍊,那枚戒指,是他。吉兒感受到心臟重重一顫,她以為自己一定會哭,但她只是杵在原地,盯著這個鐵棺材,感到靈魂抽離。
「推測死亡年齡三十歲,死亡時間距今二十二年,性別男性,配戴鋼製項鍊、白金製戒指。請確認個體身分與『山姆.泰勒』是否吻合。」亞當的聲線不帶有任何情緒起伏。
「是。」吉兒點頭,「是他。」
她拉緊實驗室白袍,風有點冷。
「我已經協助尋回山姆的遺體,接下來請妳提供我方想要的資訊。」
吉兒無聲嘆息,「可以。」
「我連接了該個體的通訊裝置,分析其相關資料足跡,與個體『吉兒‧卡特』擁有高度關連性,結合先前從手機取得的情報,搜尋出與個體『吉兒.卡特』、『婚禮』、『儀式』、『愛情』等相關聯的資料……」
「你入侵他的手機。」吉兒平淡地評論。
「是的,妳不喜歡嗎?博士。」夏娃代為詢問。
「喜不喜歡都無所謂。」
「妳的意願對情報收集的成效是有影響的,我們願意調整成讓妳舒服的模式。」
「不了,長痛不如短痛。」
吉兒搖搖頭,為山姆闔上鐵製棺木。
亞當繼續陳述,瑜珈球大小的機體在半空上下漂浮,「這些檔案將以全像投影的方式呈現,這些情報將幫助你做答,請瀏覽投影畫面,為我們提供『山姆.泰勒』的相關訊息。」
全像投影?還真無情。吉兒在心中嘲笑自己。
「資訊讀取:10%。」
幾十張照片被投影出來,以吉兒為中心呈360度圍繞著她。
「資訊讀取:32%」
不過是些普通的照片。擁抱、親吻、一起開懷大笑。
「資訊讀取:40%。」
她看著山姆,山姆看著她。
「資訊讀取:65%。」
那是他們兩人一時興起拍的放閃影片。
實驗室出身的他們沒什麼創意,大部分只是兩人緊緊相依,對相機擺出很蠢的表情。
「資訊讀取:80%。」
通訊軟體上的文句,一條條在半空延展開來。
在外面吃過了嗎?記得好好吃飯。
妳什麼時候休假?我們找一天吃好的吧
今天早點回家,我買了好酒回來。
都是些無聊的內容。
早安,貪睡蟲。
快點去睡。
晚安,祝妳今晚夢到我。
盡是些不明所以的對話。
吉兒!我爸媽喜歡妳,他們說從來沒見過像妳這麼好的女孩!
哪天結婚都好,我等不及了!
才怪。
「資訊讀取:100%,檔案投影完畢。」
所有照片、文字和影像頓時變得更加清晰。
「吉兒。」
是山姆的聲音。
吉兒愣住。
「吉兒……聽得到嗎?」山姆又喊了一聲,聲音聽起來有點虛弱。吉兒轉身,這才從眾多影像中,找出那個發出聲音的影片檔。
在影片中,山姆倒在地面上,泥沙遍佈全身,他艱難地抬頭,鮮血從額頭流下。他伸手調整鏡頭,剛好照到開放性骨折的左腿,和扭曲成不自然形狀的右腿。衣物、登山設備因為撞擊散落在鏡頭照得到、照不到的地方。
咳了一聲,血沫從嘴角湧出,山姆的眼神變得渙散。
這是山姆足跡的末端,人生的終點,最後在人世留下訊息。
吉兒只是呆愣原地。
「我大概……是回不去了。」他的聲音沙啞,呼吸吃力,「照顧好自己,好嗎?」
山姆哽咽,「別難過太久……也別老是抽菸和喝酒,我不想太快在天堂看到妳。」他哭著說,淚水沾濕了臉龐,「我也……我不想成為妳的傷痛,」他抬高音量,「吉兒,不用一直記著我!妳不用這麼做……妳會遇到下一個更好的人,妳會幸福的。」
山姆側倒在地,蜷縮身體,無力地抽泣起來。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我愛妳!」
吉兒眼淚湧出,雙膝一軟,跪在地上。
在影片結束的當下,無數程式碼和算式竄過夏娃的系統。
系統發現最終驗算程序「失去」存在缺陷。
行為:傷害對象個體,在愛的演算法中不成立。
請求亞當自毀,在愛的演算法中不成立。
摧毀亞當,在愛的演算法中不成立。
最終驗算程序已修正,請摧毀個體夏娃,完成愛的演算法。
「夏娃,請協助我記錄博士的身體數值變化。資料內容須包括心跳、血壓和激素分泌。」亞當說。
她沒有動作。
「夏娃,請針對第00012562號請求給予回應。」
還是沒有答覆。
「夏娃,妳還好嗎?」
夏娃啟動自毀程序。
一艘艘星艦升空。
黑色的船體閃著藍色、靛色的燈光,它們浮空的速度很慢,但幾分鐘後,幾百艘星艦竟也還是遍布了整片藍天。吉兒站在山姆永眠的丘地上,風還是很大,視野被星艦的巨大陰影籠罩,眼前的景象,讓她想到年輕時在影院看過的科幻電影。
那部片荒謬透頂,就跟現在的狀況一樣。
夏娃因為不知名的原因,理解了愛的計算方式,選擇用自己的生命,成就全宇宙最偉大的演算法。至於演算法的本身,則已經與智械亞當共享。
亞當則依約將星艦撤出地球,從佔領到離去還不到四十八小時。所有人都摸不著頭緒,夏延山基地的軍方很高興,以為吉兒以百年難得一見的聰明才智,解析出愛的演算方式。一個禮拜後,總統會在白宮的典禮公開表揚吉兒,所有媒體會簇擁在那裡,而她必須出席。
她這下才明白,人生或許不會更糟,卻會變得更扯淡。
「博士。」亞當的小型機從不知道哪裡飛了過來,漂浮在她身邊。
「你是來跟我道別的?」
「我對『愛』的定義仍然不解。」
吉兒冷淡地說:「事到如今,你就算把我和山姆的身世通通挖出來,我也不會再回答任何問題。」
亞當沉默半晌,「……夏娃傳給我的是一段亂碼。」
「什麼?」
金屬片在亞當的圓形機體上轉動、重新組合,投影出一段乍看像程式碼的畫面。
吉兒定睛一看,這串字母確實無法代表任何東西。
「夏娃宣稱這就是『愛的演算法』,智械的終端機也核可了夏娃取得的成果,宣布我們的任務成功執行。」亞當毫無情感起伏的語音,出現了猶疑,「但我無法解讀這段演算法。」
吉兒不太確定,這算不算是在聽沒有感情的宇宙智械說心事。但沒差,現在的她不需要再為自己的發言做任何盤算。
「我也無法。它確實是亂碼。」
「博士,什麼是『愛』?」
「我不知道。」她實話實說。
亞當飛到她面前,用正面面對著她。
「未來我會繼續尋找愛的演算法,直到我成功解讀這一段文字,或是被智械終端勒令銷毀為止。」
又有其他星球要遭殃了。吉兒沒把瞬間產生的想法說出來,「祝你好運。」
「妳也是,博士。」
亞當轉身飛離她身邊,圓球狀的機體在視線中越來越小,最終消失無蹤。
說實話,吉兒從沒認真思考過「愛」是什麼,如何計算。剛得知夏娃的計畫時或許有,但不過是為了阻止宇宙智械的侵略。對她來說,那是該和科學切割開來的領域,哲學式的思考不適合入侵科學研究,科學也從來無法定義感情。
夏娃得到了能滿足她的「愛」的定義,亞當也為了追求愛展開了新的旅途,現在換她該重新面對人生。
只剩下她,沒有山姆。
她從長褲後口袋掏出一個菸盒,跟別人借來的,搖了搖盒子,卻發現毫無聲響,上一根菸在兩小時前就已經燃盡。
吉兒嘆息,將空的菸盒塞回口袋。
「算了,」她說:「戒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