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線的邊際闔起黑色的眼眸,蘭絲特閉上眼睛,牆上的縫隙逐漸癒合,她知道,外頭將和她一同踏入黑夜,而她必須阻止黎明來到——緩緩蠕動、覆蓋一切的光明就在眼前。
我睜開眼睛。「蘭絲特」。
那是我不該瞭解的,屬於外頭的知識嗎?
「蘭絲特……」
是個女人,我知道不只是我,哥哥、姐姐、爸、媽,他們都曾握著我的手說:他們夢到了。我深吸一口氣,這三個月的夢唯一的進展,竟只有三個字。
哐啷作響。
我大叫出聲,從二樓跳下,身體往前一撲,才抓到那傢伙的褲腰帶,嗯,合成皮,看來吃不得,肯定是從哪個倒楣鬼身上扒的。
「大、大姊,行行好,放了我吧。」項揚手上撈著的瓶罐掉了下來,裡頭早已乾乾淨淨。
「翻我家的誘捕桶倒是很敢嘛。」我鉤住他的脖子,拍了他的肚皮好幾下。「空的?你也消化太快。」
「冤枉喔。早就空了,妳每天都這時間起床,還以為那點機關抓得到啥鬼。」
「那你拿這些罐子要幹啥。」
「秘密……呃等等等等我說、我說!」我放鬆手臂,他喘了幾口大氣,左來幾步右去幾步。
「好啦,妳可以來,但不可以告訴別人。」
「喔喔。」
「你要發誓不告訴別人!」
大白天閒晃的也只有流浪漢鱷舟伯了。而且他很怪。
「我發誓我發誓。」我說。
項揚擺擺手,我跟了上去。
陰莖。
粗壯、發光、隨著巨大的風壓四處擺動。
九條陰莖在空中亂舞。
蘭絲特的手上只有一把武器,她知道她會成功,她一直知道,這已經是她第二十六次的勝利。每一次,塔都給她不同的挑戰。她卻沒有瞭解到,塔總是存在著唯一不變的本質,因此,只有這第二十七次的勝利,她知道自己敗了。
她不打算勝利。這次,她只能拖。她不知道自己該拖到什麼時候,體力耗盡時?或是自己的武器再也無法戰鬥時?都不對,她瞭解到自己得超越的,不只是過去的自己,她要超越的是精神的、是肉體的、更是意志上的自己,她只能不敗,她只能等。
「這都是你做的嗎!」我看著眼前由鐵罐疊成的、一層一層被孱弱的絲線綁著,有紅的、黃的、綠的、帶著死亡的線,造出生之氣息的高塔。項揚得意的哼了口氣。
「我們還得收集多少空罐?還有,你扯下人家的衣服,好歹把人家給埋好吧。」
「什麼我們,大姊你連忙都還沒幫,就想撈爽的喔。」項揚接著說。「我預計,要是大姊加入的話,我們再收集個兩三月,就可以翻過牆去,你看我還準備了這個。」項揚拿了兩根長長的曬衣架,這小子居然沒把它拿去當柴燒。「跳過去之後,趕快用竿子撐著地板,就不會碰到牆了,怎麼樣,我很聰明吧。」
「服了,誰告訴你的方法,方阿伯?劉博士?」
「我自己想出來的!他們早就放棄了!」
想想也有道理,在項揚做出這東西之前,我還真沒想過離開這回事,常常說人要跟隨自己的直覺,我的直覺就是別想離開這裡,外頭的好不是我們該得的,我們是帶有「原罪」的「人」,注定困苦一生——花奶奶去世前這麼說,那時我才四歲,卻也跟著點了頭。
「要加入嗎,喂!」嚇了我一跳,剛才盯著高塔發呆。
「加、加入啥。」我說。「跳跳虎計畫!」項揚拿著一本,應該說只有一頁的漫畫,上頭只是一隻說著自己叫跳跳虎的生物,撐著竿子跳起來的畫——只有一頁能叫漫畫嗎?和賢凝姐偷偷拿給我看的東西真是天差地別。
「行,我加入。」「好耶!」
兩三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從外頭倒進來的垃圾裡沒多少能用的玩意,大家聚在垃圾場時,我們也不好表現出自己在收集東西的樣子,只好趁晚上時出來,繼續在滿山滿海的布袋垃圾堆裡找尋目標。項揚腦袋挺聰明,還會先拿些垃圾布綁在手上,不然藏在垃圾堆裡的針扎到人可不是普通的痛。
一個普通的晚上,我和項揚繼續翻著東西,我抬頭擦了擦汗,正想問項揚他那邊收穫如何,卻看見項揚拿著布袋翻揀的手楞了一下,也不等我呼喚,又兀自工作著,我們又開始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那天和他說再見之後,我偷偷回去在他翻找的區域看了半天,卻沒看見什麼特別的東西。
那個晚上之後過了幾天,鱷舟伯翻到不知什麼東西,大吼大叫的,大夥往前一看,他竟把寫著毒物的袋子弄破了,嚇得所有人都躲回家裡,鱷舟伯手上拿著不知什麼東西,一邊來來回回的跑,大叫著什麼恩什麼五兆的東西,大家都當他瘋了,還當自己撿到寶呢,也就暫且回到過去的生活。
雖然鱷舟伯搞的大家幾天沒敢去垃圾場,我和項揚的進度也沒遲太多,終於把鐵罐都綁成方形的一堆堆,現在只剩把它們疊起來了。
「我說項揚,你有沒有想過該怎麼把它們疊高啊?」我看著一旁搖搖欲墜的椅子,項揚大概就是踩著它把一開始的鐵塔疊起來吧,但現在可不行了,牆還比椅子高呢。
「我想過了,我比大姊有力氣,大姊就站在我肩膀上,把鐵堆們一層一層往上疊,然後大姊爬上鐵塔,我再把鐵堆往上拋給大姊。」「沒道理啊,我要怎麼趴在塔上又把塔墊在腳下?」「嗯……一次放一半吧,大姊就趴在另一半的鐵堆,一次把一半堆起來再綁緊。」
也只能試試看了。一邊調整,我們一邊用布條將鐵堆綁好,雖然鐵堆越來越高,項揚卻沒有累的意思,我們穩穩的堆起鐵塔,即將看見爸媽從未見過的風景,我似乎能聽見心臟跳動的聲音。鐵塔高過牆的那一刻,我終於看見美麗的風景,如同我的想像,藍天終於能搭配美麗的綠地,小河、樹、動物,再也不是想像中的風景,而是只要一跳就能接觸的真實。
「大姊,竿子!」項揚往上一拋,我接住竿子,用竿子輕戳牆面,竿子並沒有腐蝕,看來牆的毒只對人有用,我叫項揚趕快爬上來,我們將前往新的世界。
「你們在幹嘛,快下來!」鱷舟伯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想幹什麼!」鱷舟伯衝了過來,項揚架住了他。「你們竟然想離開這裡,豈有此理!」鱷舟伯越罵越大聲,一些住在比較遠地方的人被他吸引過來,看見站在高塔上的我,每個人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好像在說:
她怎麼敢?
她為什麼想過去?
我也可以過去嗎?
「大家看好,這兩個臭小鬼居然想辜負先人的遺訓,想脫離自己的原罪!還不快把他們抓下來好好處罰一番,還以為我們都在這裡白白受苦呢!」
「鱷舟伯,你在說什麼,你看外面多麼——」
鐵塔劇烈搖晃著。眾人開始無視項揚,推擠著鐵塔。
為什麼,大家平常不都說鱷舟伯是瘋子嗎。
為什麼現在每個人都聽他的話。
正當我以為快跌下來時,項揚撞倒了鱷舟伯,沒有他的喊聲,所有人突然停止動作。
「大姊,快跳啊!」
我的身體比我的想法更快,一回神,我已經在半空中。我伸長竿子,才發現牆離的比自己想的更遠。
「用腳踩啊!」項揚喊道。
牆壁有毒。
滿地的屍體。
爸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屍體。
我們的詛咒。
但我能怎麼辦?如果能選的話,我寧可在死前,踩上外頭青翠的草地。
於是,我的腳掌踏上了牆,然後,竿子往下一插,牆距離外頭的地面有五六公尺高,我用力過猛,整個人翻了一圈,就這樣上下顛倒的跌在地上,而在半空中,有架紙飛機在我暈過去之前映入我的眼簾,上頭的圖案是隻跳跳虎,接著轟然巨響,我身後的世界。和眼前一同落入無垠的黑暗之中。
「她出來了。」蘭絲特感覺到亮光處竄出的黑影。她的等待終於結束,一揮劍,九根陰莖被俐落的切斷,白色的膿汁灑出,未沾到蘭絲特一毫,便已被蘭絲特的劍氣給蒸發,蘭絲特用力畫開兩顆睪丸之間的縫隙,一口氣鑽入了魔王的核心,她知道,她失敗了。
「你成功翻越了高塔,這次的武器比上次更厲害囉。」在那巨大的心臟下,有個像是用過的保險套長出四肢的小人說。
「來吧,終結我,終結這個世界永恆的黑暗。」小人張開手臂,迎接必然的命運。
「不。」蘭絲特說。「命運並不站在我這裡,天分和努力也從不聽我使喚。」她拋下劍,只是坐了下來。
「你不是真正的魔王。」她閉上眼睛,唯有跟隨黑暗,才能在一片刺眼中看見真正的路。
小人發出了像是金屬互相摩擦的尖笑,他頭頂的球瞬間發出光芒,刺穿了蘭絲特的咽喉。但蘭絲特早已嚥氣。
我聽見她。
我看見她。
我摸到她。
蘭絲特。
「我終於見到妳了,我在夢裡,對嗎。」
「是。」
「妳為什麼要這樣一直出現在大家的夢裡。」
「那是因為只有入夜,你們才起床了。」
「我聽不懂,我只是個剛到外頭的人,你要用好懂一點的解釋。」
我盤腿坐在她的對面,但我就像被包在她的夢裡,夢裡的世界有股光亮,和我看見外頭的光不一樣。
「我已經死了,你要跟隨我的魂光,讓只有光明的世界找回黑暗的真實。」
「我說了我聽不懂嘛!」
我彈起身子,發現四周一片光明,如同我站在鐵塔上望見的風景一般美好,如果項揚在的話,他會很喜歡牛的叫聲,因為那代表有機會喝到「牛奶」這種傳說中的飲料。我回神,背後是一片翠綠的大地,晴朗的天空有著煦煦的微風,我以前住過的地方,就像只存在我的夢裡。
「項揚!鱷舟伯!劉二嬸!」我大聲呼喊著認識的人,卻沒有任何回應,世界一片光明,卻不存在我的回音。我往回跑,心中有股冷寒劃過,我停下腳步,聽見有人和我說話。
「閉上眼睛,看看四周。」
「閉上眼是要看什麼……」
「如果不凝視黑暗,又怎能探得光明。」
我閉上眼,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是發呆。轉了幾圈轉到自己頭暈,我按著頭,這樣的世界,沒有家人、也沒有朋友,我一個人獨自享受這樣的光明,我一個人。我的肚子有股沈重的感覺,探索新世界的雀躍也緩緩冷卻下來,以前的日子過一天是一天,現在呢?過一天也是一天,但卻好像忘記以前怎麼過日子,不就是吃,不就是睡?我卻突然感到無比困難,我到底怎麼了,我到底能怎麼樣?
然後,一個巨大的坑洞出現在我面前。
我躍過的牆內世界,已成為巨大的洞。
不,我不清楚自己能不能這樣說。「面前」。
睜開眼,這世界一片平靜,我試著踩上坑洞,腳上踏實的觸感,告訴我閉上眼所見的一切,無非是幻覺。我再次閉上眼睛,眼前雖然黑暗一片,我卻看見比黑更暗的深淵,沒有任何的光亮可以讓黑暗浮現,只是不斷的沈下去。
「轉身。」她說。蘭絲特說。
「你得告訴我到底怎麼一回事。」我發抖著,
「轉身,看看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吧,孩子。」
我轉身。
青翠的草地只有荒土以及如血一般惡臭的液體流過,清澈的溪流變為白濁色的液體,我想看見的、真正的、正統的美景,在我的夜裡,都是一層層地獄般的景象。
可愛的雞鴨魚牛羊,化作我未看過的條狀肉塊,它們的雙眼像是河裡的凸眼魚,血管在他們的腦袋上如葉子的脈暴動著,從它們的身體伸出的條狀物,只是肆意的在周圍擺動,一旦兩物相遇,就是互相纏動,將對方咬住,吸出它們的血液,好些屍骸,像是我在原來牆裡看到一般,乾癟的屍體如同我親人的死狀,到底牆裡和牆外的世界有何分別?
「別看,別想,把你的視野擴展到地平線。」
但我只是蹲下,我張開眼睛,我害怕閉上眼,我知道有個東西在呼喚我,是蘭絲特說的東西,從跳出牆的那時,我遍已聽到它的低鳴。
那座塔在呼喚著我。
「我不會說這是命運,孩子,這是屬於你的苦難,你要擊敗那帶來光明的瘟疫,它試圖掩飾他行經之路帶來的毀滅,而妳要跟隨我的足跡,找尋我留給你的寶物,解開瘟疫的真相。」
「真、真相?」
「我失敗了,但或許你可以。征服高塔只是其中一步,我卻花了太多的時間,我將帶領你找到征服高塔的捷徑,閉上眼睛,跟我來吧。」
「去哪裡……?」我抱緊自己的身體發抖著,手還抓著掉在身旁的紙飛機,閉上眼,踏向令人畏懼的光明。「項揚他們……」
「他們的命運掌握在你手中,」蘭絲特的魂光在我的夜裡明滅。
「——舞嘗。」
在窗明几凈的環太平洋衛生組織辦公室裡,一排作業員在電腦前工作著,監控著螢幕上的各式數據。遠處稍高一點的平台,年過六十的總秘書長,賽德譚・珍富馮背著手焦慮地踱步,時不時看向牆上電子投影幕的各式報表。距離蘭絲特從「塔」中失聯已經十二個小時了,東亞防堵牆內的「文明之癌」也絲毫沒有動靜。
不會有事的,他心想。不是都平安回來二十六次了嗎?但他想到她出發前那覺悟的眼神,心中的不安怎麼也抹不去。
三十年前,在中國湖北的武漢爆發非典型冠狀病毒疫情,不少人受到感染,但疫苗很快就被研發出來,狀況沒多久得到了控制。在那之後的十年,武漢病毒成為常態的流行疾病,幾乎每個冬天都有零星案例傳出,但人們也不怎麼在意了。沒有人想過,這只是個試驗,只是一個開始。
十年前,病毒突變,不知怎麼的突破了血腦屏障,挾持人類的大腦。第一起案例發生在中國武漢武昌,患者失去語言能力,攻擊性激增,且身體素質明顯提升。沒多久,各地開始爆發大規模疫情,中國眨眼間淪陷。這種病毒聞所未聞,患者被病毒控制,見人就咬,感染眼前所見的所有人類。民間以好萊屋歷久不衰的殭屍片類行為印象,稱其為武漢殭屍病毒。
彷彿大自然對人類的起義,才短短一個月,死亡人數就突破千人,幾萬人遭到感染,腦部遭受永久性破壞,從此失去了心智。西方國家的反應很快,由美國為首,對中國施行全面封鎖,並沿著中國邊境蓋起一道隔離牆,將無數東亞人關在裡面。
奇怪的是,向來跋扈的中國人,這次沒有反抗。一直到三個月後,失聯許久的牆內影像成功傳了回來,西方國家才終於了解這個病毒並非自然產生,也終於了解中國黨中央真正的目的。
全人類的終極進化。
賽德譚在窗前站定,看著窗外規劃整齊但資源明顯匱乏的新紐約市,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他皺了皺眉,視線從遠方反射夕陽的矮房移向窗框,窗框似乎發了霉。自從那天以後,他就很害怕會讓他聯想到黏菌的任何東西,因為黏菌會讓他聯想到那一天的武漢。
所謂的智能是什麼呢?人們總以為智能是高階物種的專利,只有複雜的個體能夠學習與決策。但這並不是事實,若將智能定義為資訊處理、解決問題的能力,那麼自然界無處不存在著智慧。
例如說,黏菌,雖然只有單個細胞,卻能展現集體學習與決策的能力。包含了無數細胞核的原生質團塊散佈成網狀,各個部位透過化學物質交換資訊。隨著營養與空氣的分布改變形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建築、拆毀、移動,尋找最有效率的形式,彷彿秩序井然的城市。
如果把這景象放大幾千億萬倍,那就是那天從武漢傳回來的畫面吧。
橫生的肉片與薄膜覆蓋了傾頹的城市,血管垂落在高樓與高樓之間,人們在街上安靜地行走,溢出體外的大腦組織相互連結,蠕動、交纏、斷裂、增生。彷彿一張網,將整個中國連為一體,人們再也沒有彼此。每一個想法,每一個知覺,都在光速間分享擴散,在億萬人的大腦交互演算下,眨眼間得出最正確的決定。個體蒐集資源,而營養就透過連結各處的腸道輸送。全球一半的人口,此時此刻只有一個身體,此時此刻只有一個靈魂。所有資訊公開透明,所有行為皆為整體。突然之間,所有人一齊看向無人機的鏡頭,以平緩一致的聲音說道:「加入我們,天堂就在這裡。」
加入我們,天堂就在這裡。
沒人想過共產主義的理想天堂會以這麼荒謬的形式實現。
第一時間看到這畫面,賽德譚只覺得反胃想吐。但令人驚訝地,因為病毒恐慌而造成資源極度匱乏的西歐國度,竟也有為數不少的人在當天晚上衝破封鎖線,翻過高牆,投身於原生質之海中。
消融自我,成就更偉大的一。
這就是中國共產黨以獨裁得出的,人類進化的終點。
一聲電子警示聲打斷了賽德譚的思緒,他慌張地看向牆上的投影面板。在中國地圖的湖北區域,眾多城市亮起了燈,顯示屍腦連結體「文明之癌」的不尋常動靜。他張開手掌,指示電腦提供更多資訊,然後驚訝地睜大了眼。
監控器顯示,中國湖北各個城市間,都有「意識獨立」的動靜,看起來極不安定。許多城市都亮起了黃燈──襄陽市、咸寧市、鄂州市,其中武漢市的武昌地區,更是刺眼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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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陽!咸寧姐!鄂州伯!」我再度呼喊所有認識的人。
「舞嘗!」那個聲音又在叫我了,但我不想聽。我怕聽了以後,我會就此失去一切。
「妳早就一無所有了。」蘭絲特的魂光悲哀地說。「永遠的和諧不是光明的解答,而是瘟疫,妳所見到的美好,全都是別人、是『黨』餵給妳的。」
「我想回去。」我哭著說。
「一旦知曉,就回不去了。閉上眼睛,不要張開,因為眼前所見,都是虛幻。」
我不理她,我硬是睜著眼睛,完全不敢眨眼。我忽然覺得眼前青綠的草地很熟悉,我在夢中看過這樣的景色。「我到底在哪裡?」我一邊轉著圈一邊大喊,世界美麗的幾乎使人瘋狂。「我以前都在哪裡?」
「這裡是夢中,全中國一起做的中國夢。在夢中,妳被監控著,在這牆裡的所有人都被監控著,大腦、思想、身體、行為,所有一切都攤在陽光之下。『黨』命令妳們要快樂,所以妳們只能快樂,沒有其他選擇。但總有人要反抗,所以『黨』把這些人丟進了牆裡,那是牆裡的牆裡,不讓他們汙染其他純粹的靈魂。只有在夜晚,當『黨』閉上了眼,才能找回一點自我,但妳們始終翻不過高牆。」
──只有入夜,妳們才起床了。我困惑地抱著頭,但殘忍卻堅定的聲音仍在對我耳語。「快沒時間了,越來越多人放棄了獨立意識,越來越多人沉入了不可自拔的集體幻想中,已經快要來不及了。」
爸爸、媽媽、哥哥、姐姐、弟弟、妹妹……
「快一點,閉上眼睛。轉過身!」
我照著做。
地平線彼端,高塔在召喚著我。
「那是……什麼?」
「妳雖越過了『黨』強加於妳的幻象,在這片消融一切的集體海洋終,卻仍沒有足夠穩固的自我。這裡太荒蕪,妳得往上。往上,上到塔的頂端。」
「塔的頂端有什麼?」
「塔有九層。第一層是希望,妳會在母親的懷中學會信任。第二層是意志,妳會在雙親的照顧中學到獨立。第三層是目的,妳會在家庭的關懷中明瞭主動。第四層是能力,妳會在學校的教導中懂得勤奮。第五層是忠誠,妳會在同儕的鼓勵下獲得身分。第六層是愛,妳會在伴侶的碰觸中享受親密。第七層是關懷,妳會在眾人的陪伴下明白友愛。第八層是智慧,妳會與全人類一同學習完美。」
「那塔的頂端,第九層呢?」
蘭絲特沒有回答,她似乎對我搖了搖頭,但她沒有身體,所以我搞不清楚。「第九層呢?我該怎麼到塔那邊?」我又問了一次,而這次,我感覺她飄向了遠方,她的存在逐漸稀薄。
「閉上眼睛,轉身,舞嘗。轉身,找到上塔的路,向那塔的頂端……」
然後就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光明,閉上眼睛,眼前是一片黑暗。純然的光明與純然的黑暗,都只不過是另一種一無所有。所以我依言──
閉上眼睛,轉身。
原先我所生活的牆,現在是一個巨大的空洞。
原先的空洞,現在是一座高塔。
塔,向著地底延展的塔。對了,那是一座──
顛倒的高塔。
我所生活的牆成為了洞,我已翻越它。而我心中的洞成了顛倒的塔,我已找到該走的路。
我向前一步,卻踩到了什麼。低頭一看,原來那是鱷舟伯曾經高興地拿在手上,向村民到處獻寶的恩九五口兆。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只以為鱷舟伯又撿了個垃圾。我彎下身,撿起恩九五口兆。
我學著鱷舟伯的動作,戴上了恩九五口兆。我發現我的手上還抓著那架跳跳虎的紙飛機,隨手一翻,紙飛機成了一把劍。那是我的吶喊,要叫醒作夢的人們。
最後看了一眼覆蓋青脆綠草的世界,最後看了一眼血肉橫生的世界。我提著劍,踏上了倒反的階梯。向著上方,向著塔的頂端,緩緩下降。
為了讓黑夜重回世間。
舞嘗,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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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sites.google.com/view/detectiveclub/刊物資訊/偵探俱樂部iii
《顛倒的高塔》場景設定在架空的英國大學私立格律芬學園,調查員們為了調查一起高樓墜樓案來到此處,與生活於該地的格律芬一族以及學者們進行接觸,隨著調查員們深入調查,更多的神祕卻浮出看似平靜的校園,最終邁向瘋狂。《顛倒的高塔》從許多書中得到啟發,包括小栗虫太郎的《黑死館殺人事件》、夢野久作的《腦髓地獄》,神話學部分則參考王孝廉的《神話與小說》、亞瑟王傳說,將創世神話、造人神話、卵生神話以克蘇魯背景進行再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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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光明不會是永遠的幸福。正是因為人類眾多的衝突與差異,世界才如此美麗。
蘭絲特一直抱持著這樣的信念。但有時候,她也忍不住嚮往,那單純平穩,死一般的熱寂。
「為什麼人的自我是一座高塔的形狀呢?」曾經,她這麼問過賽德譚。賽德譚說了很多,她不太理解。例如榮格與集體潛意識,例如黑格爾螺旋上升的精神,例如神話中直達天際的巴別塔。但當她第一次被派往武昌,潛入「文明之癌」的精神核心,親眼見到自己的塔,在那一刻,她便明白了。
因為人們總是嚮往高處。
她能感覺自己正在消融,如果在這裡死去,會不會融入「癌」的大源之中呢?萬一那裡才是真正的幸福呢?聽從「黨」的領導,放棄一切自由,與所有國民連為一體,永恆的快樂與富足,那難道真的是件可悲可嘆的事嗎?
她沒有答案。
這就是她在連續二十六次成功的失敗中領悟到的真相。殺死「黨」的形象是沒有用的,既然人們是自願待在裡面的,也就只能期待人們自己醒來。被隔離在牆中之牆的反動分子舞嘗,是第一個翻過牆的意識體。如果她能爬上高塔,徹底擺脫「黨」的束縛,整個「文明之癌」也會就此鬆動吧。
到那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她不知道,也無緣得見了。保險套小人輕輕一推,她從塔頂落下,塔很高,所以她落得很慢,她伸出手,向著蔚藍的天,向著無星的夜。
啊啊,至少在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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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武漢肺炎疫情,1月31日6AM至5:30PM若赴以下地點http://bit.ly/2SpSxeT
請自主健康管理至2/14情人節,留意發燒或呼吸道症狀。疫情指揮中心1922
[警示結束]
牆上的投影幕逼逼作響。
賽德譚愣了一下,隨即明白發生了什麼。蘭絲特死了。
辦公室內的所有作業員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抬頭看著他,有些人甚至暗自流淚。
賽德譚揮揮手,要他們繼續工作。他嘆了一口氣,畢竟失聯了這麼久,他心裡也早有準備,卻仍感到悲痛。蘭絲特就像他的女兒,他親手簽署了文件,派她潛入武昌刺殺「黨」的核心。他並不想讓她去,但蘭絲特是他所見過,意志最堅強的人。
而那就是在「癌」的夢中與「癌」對抗的唯一武器。
不過,他沒時間悲傷了。西方世界的文明一天比一天衰退,隔離中國的高牆也越來越脆弱,再過不久,聯合軍的封鎖就會被突破。到那一天,來自中國的「文明之癌」,也將吞噬整顆星球吧。
或許病毒的逃脫是意外,但中共親手製造了這個病毒,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們的計算大抵正確,「癌」確實是進化了的人類,連結了數十億的大腦,擁有無限的生命、無限的計算資源、無限的互相理解、以及無限的力量。就算最瘋狂的文化所創造的天神,也不過如此。
中國共產黨確實獲得了他們想要的一切,最忠誠的人民、最高效的產出、最和諧的社會。但失去了個體的信仰與價值,集體的存續成了最終目的。從此以後,這顆世界毒瘤就只剩下一個行動:擴張。
而它必須被阻止。
一個工作人員高聲說了什麼,投影幕上的亮點吸引了賽德譚的注意,他急急走到牆邊,專注地盯著地圖。一開始,他以為是蘭絲特留下的精神軌跡,但後來他發現那個點在閃爍。是一個人,一個醒覺的人。他張大了嘴巴,驚訝地看著這副景象。一個人,他找到了自己的塔,他正在爬塔。賽德譚急忙指示裝載腦波掃描的無人機飛往該處,想要得到更清楚的影像。
「癌」始終沒有費心擊落衛生組織派去的偵查機器。或許是覺得無關緊要,又或許「黨」認為牆內秩序井然的景象,能夠吸引深陷混亂的西方人民。從無人機傳回的影像顯示,在遍佈整個城市的腦髓與脈動的血管之中,人們照常行動與工作,街上車子來來去去,摩天高樓林立,一片都市繁華風景。
不過賽德譚知道,這些人只是表現得像個正常人,實際上,他們大腦的資源已全部被「黨」所徵用,只不過是另一群聽話的殭屍。無人機繼續往前飛,最終飛進一棟公寓住宅。穿過破損的窗戶,來到一間臥室。
臥室裡,一個青年女性睜著眼睛仰躺在床上。透過腦波掃描,她的意識正激烈活動,其中還包含著一些……蘭絲特的波形。
賽德譚看著這些數據,許久以後,他才操作無人機,開始必要的工作。或許,他想……
或許我們都是哲學殭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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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sites.google.com/view/daskapitalsolitaire/共產小接我們的接龍/群眾路線境界線上的哲學殭屍
小接,開啟你的無限可能。高塔?黑格爾?哲學殭屍?倒吊人?你以為這樣不知所云的主題是第一次有人寫嗎?抱持著不能只有我看到的心情,誠摯邀請你現在就來欣賞這篇精美的短篇小說,觀摩三家如何用三萬字拯救世界!而這一點都不是在給下家壓力。至於為什麼必須在這樣的故事置入手辦工商,那是另一個很長的故事了。
[工商結束]
婦人的眼角皺紋四起,蒼灰的髮絲在腦後扎成髮髻。
我知道,她應該是我的「媽媽」。並不是任何人的妄言,而是生於自我的本能告訴我。那就彷彿來自胎兒深處的呼喚,告誡著人類應該要回歸母親的懷抱。
那一慕慕屍體堆成的畫面又閃過我的面前──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弟弟、妹妹……
我現在在哪?又是誰?
「你又跑到哪去了,小兔崽子?」
一點也不溫婉賢淑的罵罵咧咧,媽媽從一旁拿起木棍在空氣中虛劃出破空的聲音。
「我去找鄂州伯了。」
媽媽的眼神凝固了。她的臉色迅速脹紅,神色兇惡的彷彿惡鬼。
「怎麼又去找他們了,不是早告訴你少跟他們來往嗎。」媽媽又揮了幾下木棍,到底還是沒有打下去。「都說現在是非常時期,黨說什麼疫情得到控制,千萬不要相信……」
「知道了,媽。但是現在也不是那麼嚴重啊?」
「小兔崽子,就說了土共的字一個也不要相信……」
咕噥著詛咒黨的話語,媽媽最終還是輕易的放我進去。老舊的小公寓並不大,幾坪大小的空間就塞了好些人。
比我略小一點的弟弟眼神專注的看著電視機,上面正在播放著黨的軍演。「媽又再說那些鬼話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罵,能不能消停。」
「媽也是擔心我們啊。」
「就你貼心了,還不是照樣去鄂州伯家。」
「鄂州伯沒那麼……糟。」
弟弟嗤了聲。「你又知道了?」
接著我們便沒有再談這方面的事情。電視上的軍演,成隊的戰機和坦克,在平坦的大道上滑行,昭示著黨的強盛。即便是討厭土共的媽媽,此時也看得津津有味。不一會兒,爸爸、哥哥、姐姐、妹妹相繼回來,一家人圍著爐子吃起火鍋,女孩們包起餃子,廚房中瀰漫著歡快的氣氛。接近午夜的時候,麻將聲不絕於耳。
隔天,弟弟開始咳嗽。雖說他不怎麼信邪,說著要相信政府不戴口罩,在媽媽木棍的威壓下仍是戴起了口罩。
爸爸笑說媽媽太神經質了。
我將這件事發給群裡的小夥伴。暱稱是咸寧姊的群友對這件事嗤之以鼻,「你媽肯定是信了那些港獨台獨分子的造謠。黨說了這次疫情已經抑制,都說了早不是03年非典。」
「也許吧,小心點總沒錯。」
「不說了,你何時要來我這玩?」
「明天吧。」
我收起智慧型手機,心想著明天去咸寧姊家,肯定又會被媽媽罵了。
半夜,半夢半醒間,滿身汗的醒來。不曉得為何心緒不寧,穿著睡衣走到客廳倒臥在沙發上,打開電視。只見那炫著黨的富強的電視台高聲重複著同一條政令。
要封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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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態構建的牌組:謹慎選擇你的卡牌!在攀爬高塔的途中邂逅百餘張不同的卡牌,選擇是否將它們加入你的牌組,透過組合和搭配來讓牌組發揮力量,打敗敵人、挑戰登頂。
不斷變化的高塔:每次開始爬塔的旅程時,高塔的構造都會發生變化。是選擇高風險高回報,還是謹慎前行?面對不同的敵人、選擇不同的卡牌、發現不同的遺物、甚至挑戰不同的首領!
威力強大的遺物:在塔中你將發現名為遺物的各種強大物品,這些遺物可能會與你的牌組產生強大的化學反應,讓你的戰力得到飛躍。但也不要過於大意,為了獲得遺物,有時你所付出的代價,可會超過區區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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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德譚滿頭大汗的盯著那酷似蘭絲特的腦波圖。一開始還只是微弱的波動,穩定平常的輸送著一如往常的心跳。不曉得是受到了什麼刺激,那名青年女子的波型突然開始不穩定,異常的高峰和低谷頻繁的發生。一點小小的波型,往後則越來越高──
爬塔。賽德譚腦中忽然想起這個詞彙。彷彿那名青年女子正在攀爬一座巨大無比的塔。
「仍有希望嗎?」
賽德譚搖頭,擦掉滿額的汗水。對著西方國家的無人機下達盤旋逼近牆內的指示。也只有無人機能擔任這種重任了,不受任何病毒侵擾,也不會加入到這場全人類的進化體系中,曾有科學家指出,也許當整個西方世界都被病毒侵占之後,無人機仍會在高空中盤旋,留下曾經存在過的證明。
他們也許早就不該抱持希望,一切或許只是徒勞無功,他們打的是一場不可能勝利的僵持戰。是什麼讓他們在近乎絕望的死境中堅持下去?也許是蘭絲特眼中那永不熄滅的火苗吧。
「即便我失敗了,也會有人繼承我的魂光。」
魂光……賽德譚仔細咀嚼這個詞彙。
就像是黑夜中那永不熄滅的星星。
即便人類滅亡,病毒勝利,也會亙古高掛的點點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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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訊/繼北京又一線城市! 上海今也宣布「封閉式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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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抱起弟弟,飛快的奔向家裡那台老舊的銀色小客車。往常嘲笑媽媽過於緊張的爸爸,此時也失去平時的從容。我聽著亂成一團的家人,心裡想的卻是封城了是不是該逃出去。興許我們這次都逃不了一死。
到達了醫院,卻發現醫院大排長龍。人們臉上都是驚恐的表情。排了不曉得多久,只記得天色微亮到夕陽下山。醫護卻說沒病床了,也不驗CT,只得回家自己治。
「你們這是殺人!不給治,我兒子怎麼辦啊?」
媽媽大聲嚷嚷,最終也沒能激起一點漣漪。到了家裡只得自主隔離。超市中的存糧早被搶光。藥局的口罩也早沒了。
家裡的口罩只剩三兩個。
媽媽神色猶豫了好久,最後像是徹底放棄了什麼,她上前擁抱我,然後把那個口罩遞給我。
「拿去吧,媽不需要。你,你們,才是家中的未來……」
不曉得為何,我的眼角流下淚來。
第一層。在母親的懷中學會信任。
我戴緊了恩九五口兆,揮劍斬擊。
一條肉塊啪搭的墜落在地上。
紙飛機飛在空中,那是遙不可及的希望。以及想起來的怒火、不甘以及怨嘆。
黨的意志在排斥著我,叫囂著要我放棄,沉溺進永恆歸一的意志中。歌頌著忘卻的美好,讚頌效率以及集體的偉大。
正如同他們在電視中放送的軍演。
可我選擇繼續走下去。
因為我拿起了媽給我的口罩。
希望。
第二層。在雙親的照顧中學到獨立。
第三層。在家庭的關懷中明瞭主動。
……
第五層。在同儕的鼓勵下獲得身分。
不知何時起,智慧型手機上的訊息被「政府殺人!」、「我們要求言論自由」、「舞嘗,你們沒事嗎?我是萬萬不信黨的」等充斥,彷彿激起了層層的水花,不一會又消弭於無形。
曾經替黨護航的朋友們如今都噤了聲,如同被夜色淹沒的點點影子。
我平靜的瀏覽那些訊息。
其中一條最讓我印象深刻。當然很快又被刪掉。
「我期望,任何一次善行都該被褒揚,任何再微小的惡行都該被唾棄。希望人性在太陽下永遠明亮,讓真理和善良得以伸張,讓為惡和卑劣消失在陽光下。如果過程與手段不是正義的,那它就不該被讚揚。」
於是我揮劍,繼續前行。
……
第八層。
睜開眼,我看到的是──
媽媽抱著好不容易搶到的民生物資,那是幾把將近十倍物價的青菜。蒜苗、青江、白菜。之前漲成天價的豬肉似乎不再可怕,畢竟什麼都貴。
我握起媽媽的手,把幾袋比較重的物資分擔去。
媽媽在咳嗽。「這物價還讓不讓人活了。配套措施呢?」
「畢竟黨要的只是面子。」
「一群狗官!我早說了土共不是什麼好貨,妳外婆他們就是被……」
咒罵著,正如同十幾年來她做的那般。聽著這沒什麼變化的詛咒,我忽然有些安心。蒜苗好歹可以調點味,讓我們暫時擺脫老吃泡麵的窘境。媽媽戀戀不捨的端起那些翠綠的蔬果,又有點怕會失去似的。
「回去,回去我給你們秀一下廚藝……」
媽媽的聲音忽地停住,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喘氣聲。
「媽?」
我趕忙扶住她。她的臉色泛白,胸腔急促的收縮,像是喘不過氣似的。她倒了下去,空洞的眼神望著霧霾的天色。手中的青菜掉了一地,她似乎想要抓住,卻無力抬起手。
不只媽媽一個,我看到周遭有許許多多人倒下,他們或睜著雙眼,或張大嘴巴,就這樣倒了下去。抽搐著,彷彿還在努力掙扎。
我突然想到,之前在醫院等弟弟看病的時候,走廊上有些許蓋著白布的軀體──他們也是這樣,某天就這樣倒了下去,無人問津。
絕望的、不甘的、怨懟的潮水,瞬間爆發了出來。
「妳會與全人類一同學習完美。」
黨的聲音傳來。就像浪潮,彷彿有千萬人齊聲合唱著行進曲。
完美?
我抬起頭,望向那破爛的第八條陰莖。
「與我們合而為一,就不會有苦難。所有人都將得到幸福,不會再有謊言、欺瞞,抑或是反對的聲音。這就是完美。」
媽媽在地上顫抖,很快就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發紅的眼白和淌出嘴角的口水。如果要用什麼詞彙來描述的話,那肯定只有一個,「殭屍」。
她顫顫巍巍的起身,張開嘴,裡面滿是尖銳的牙齒。
曾經會在我不安時擁抱我,總是罵著黨的那個媽媽,此刻已成為怪物。
完美的怪物。
蘭絲特的魂光在我的手中忽明忽滅。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夜色似乎終將結束,黎明終將到來。
我深吸一口氣。
「你要擊敗那帶來光明的瘟疫,它試圖掩飾他行經之路帶來的毀滅。」
伸了伸緊繃的五指,我衝了出去。
「這是屬於我的苦難。」
紙飛機仍然在飛行。儘管已經殘破不堪,跳跳虎也磨損的有些不清。但仍然屹立不搖。
「也是屬於我的奮鬥。」
我望向那第九層。
我看見一隻獸從海上來,牠有金黃的毛皮與百餘贅瘤的冠冕。
足下已是荒原,天空已被燃盡。紙飛機與蘭絲特已然失蹤,彷彿不曾存在過。
那獸蟄伏向前蠕行吞吃地面萬物塵埃乃至石塊(一如爸爸在沒知會媽媽下買的那自動掃地機器人,癡愚地舔舐地面只為將一切納入肚腹,但是渾然不知自己脫行與摩擦過的痕跡在地面留下多少髒污)朝我而來。獸有無數小眼睛,牠肯定看見了我。
更向前,獸的軀體在我面前,遮蔽住了所有可見的事物。金色的毛皮在摩擦中變得稀疏、無數張嘴與手撕咬著自身的金色毛皮,但是也有更多蜂群毒蠅不辭千里而來將金黃的絨毛短髮一一貼上。
啊,我如此想到,那從巨獸傷口中款款流出的鮮血居然如此溫柔敦厚,恰似我體內鼓動著的那些帶來生命與呼吸的液體。巨獸將身後染紅,恰似歲歲年年的春節那般,媽媽要求全家穿上紅色的衣服好討喜,但是成熟的哥哥總是刻意賭氣,穿著自己喜歡的黑外套去和朋友轉轉。但是街上總是赤色的,春聯是赤紅的、紅包是赤紅的、生鮮的豬肉是赤紅的、桌上的蝦子是赤紅的、人們的瞳孔也是赤紅的。
姊姊曾經這麼說過,她以某種厭世的、早熟的、猶如被她交友圈中某種被視為很酷的、相當有想法的那種領袖型女孩子的口吻說著:政府所知道的事情遠比我們知道的多、有時候,政府也不確定他們看見了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我曾這麼問。
監視器和人臉辨識啊,於是姊姊的某種自信就在對我解釋的過程中被建立起來,我從她的那種假裝不在乎的神氣中看見優越的感覺。(那種從穴居人分享第一根火種、小婢女在閒暇之餘分享故事片段、狩獵者將自己的獵物分享給被自己選定的無知的小夥伴的那種得意)姊姊繼續解說下去,在我們國內,幾乎所有的企業都與黨拖不了關係,尤其是網路和資訊業。在過去,一半是為了扶植,另外一半則是為了讓黨可以得到完整的資料噢。
因此二妹你看啊,姊姊說,基本上所有的監視器都是黨的眼睛,當然你會疑惑說這麼大量的資料怎麼可能靠人力看完,所以就是利用電腦辨識的噢。電腦讀取監視器畫面、然後透過某些特徵辨認出畫面中的人到底是誰,加上時間地點,就可以推知誰在哪裡做過了甚麼事情。如果你還有買東西就更簡單了,因為錢包帳戶基本上就和身分證一樣獨一無二呢。
所以這樣就合理了,我小心翼翼地捧起姊姊的臉孔,她在獸赤裸流血的肌膚上望著我,赤紅的眼瞳周圍有著六輪漆黑深邃的黑洞(啊,我想,這不就是《火影忍者》中宇智波一族在極度的傷痛或是情緒波動後會出現的血輪眼嗎?)。姊姊的眼眸凝望著我,又或是存在於我身後的什麼。我不知道,我讀不出姊姊臉上的情緒。
姊姊曾經嘻笑著拿起她的手機,假裝在拍攝我的臉孔,然後說:我這是在幫你啊,大妹,假如現在發生了甚麼謀殺案你剛好有動機,你不就可以因此而脫罪了嗎?黨會知道的,然後自動不傳喚你喔。
是啊,在某些網站論壇上,某些暱稱ID沒那麼橫飛跋扈、甚至有點自虐性質地謙讓或是刻意地獨到費解的人們會推崇那個叫做魯迅的周樹人。──魯迅說出了中國人的本質,他們說,那就是愚眛、短視近利、普遍排外但是對付起自己人又比任何人都得心應手。更荒謬的是,自從那個大清末期的巨大畸形錯亂、一如宮崎駿在《霍爾的移動城堡》中描述的那胡亂堆積僅憑著細瘦的機械腿將整座堡壘扛起、那樣不對等的幾乎可稱上華美的亂世以來,中國人一直都遵循著他筆下的憤怒與失望而活,化身一部引來無數哀傷的紀錄片拍攝現場。
是的,所以會殺死我的從來就不是黨,也不會是黨。
父親以僵硬的嚴厲凝望我、母親以夜歸時的皺眉緊盯我、哥哥以冷酷的不屑瞅著我、姊姊則以冷澈的憤怒瞪向我、弟妹則以無知的害怕看著我。
「舞嘗!」、「舞嘗?」、「舞嘗。」、「舞嘗。」、「舞嘗?」、「舞嘗。」
他們吟誦道。
「我知道,」我說,「我回家了。」
於是我投向他們對我伸出的手,而家庭的溫暖將我吞沒。
「謝謝你們。」
這就是第九層,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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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為自己不懂得生與死與自我嗎?放心!就連邏輯的化身,機器人,他們也不懂!
在木几老師的新書中,你將可以隨著一名正港好警察的視角去走上到處都是美麗自動人偶的架空英倫風情街頭,並且追尋神秘的連環殺手紅心A。
正如書腰上所說的那樣,每殺死一個人,越接近人類一步!?但是,被殺死的與痛下殺手者到底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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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扣下了扳機。
光線從我眼前炸開,蘭絲特的魂光從我指間流淌而出,光輝流竄進眼前的獸的體內,將親人的臉孔從內部照亮撐起幾乎可稱為天燈的明亮球體(喔天哪那是幾時的事情了,弟妹都還在家中由母親看管,僅有父親帶著我與兄姊一同出遊去放天燈,介於並非長子長女也並非幼小弟妹的我在那次出遊感到了一種被視為大孩子的認同感,好似某種程度上也與兄姊平起平坐一般),然後炸裂開來成流螢飛焰飛往整片荒原。
天上的陰翳雲層也隨著煙花似的火光爆發四散成碎塊,天上的晴朗天空猶如從黑白電影切換到全彩4k畫質般對比得諷刺。巨大的陰影從我身後飛過,那是紙飛機,它的雙翼已經堅挺硬直,在空中切開氣流的紊亂,一如我們在國慶大典上見到的軍演所看見的戰鬥機那般。
這不會是死亡。
獸能透過我的親人透過攝像頭看見我、能透過無數不知名的手碰觸我、能夠殺死我,但是這不是死亡。
我曾在那堪稱歷史狹縫的網路歷史紀錄斷片中讀到,黨就連人的死亡都可以否定,然而,那個人依然沒有死亡。
自由的意志是不會隨著肉體的衰敗而亡的,有時反倒會因自己身骨的燃燒而高亢飛行。
真正的第九層,是遺忘。
巨大的肉色高塔從我眼前急速竄起,血管怒賁、青筋跳動,灰黑的龜頭猶如初次洩精的童男那般,噴出黃濁且大量的液體,將眼前的世界洗去。
我將在被所有人遺忘之下學習自我。
我看著媽媽抱起你,吟誦那早被我遺忘但總會在記憶之川的陳年汙泥中偶爾因為沼氣發酵噴發出的童謠片段,我搖搖頭,走出婦產科;迎面就是爸爸開車而來,他將你推向小學,要你自己走進校門中找到教室;一走過校門,哥哥面無表情地將書包摔在那名惡霸臉上,姊姊扶著你著急地問哪裡疼不,而你說:不疼啊不疼。因為你也撿起了哥哥的書包,砸向了身後的另外一個年歲與本來的你相仿的孩童,拉著弟妹的手跑過穿堂;然後躍上司令台一把搶過你唯一得到過的讀書心得獎狀,咯咯笑著跳過沙坑拉上單槓通過窗戶躍入教室中;一屁股坐在小楚腿上,小楚拔下她胸前第二顆鈕扣連同畢業生的胸花一同塞進你胸前的制服口袋,一邊說著矮唷你很煩耶一邊將她的臉藏在你胸前;在你眼前辛海對著你笑,問說小楚今天身體又不舒服了嗎?喔是啊,你回答道,今天就不用等她了;所以你一把抓起辛海的手,走出社遊的營火中弄得彼此一身狼狽,文學會的各位爆出一陣青春乃至浮誇的笑聲,笑著說這就是火烤五更腸旺,你笑著追打他們;然後你拉著他們的肩膀,拿出了口罩,戴到了他們臉上。
「沒事的,」你說,「黨會為我們解決一切的。」
但是我知道在你的精神中缺少了些關鍵性的什麼,那之所以我是我你是你的關鍵存在,那放在珍藏的木盒中僅有那唯一一個年邁的鑑定師能在眾人的屏息之下透過特製的透鏡辨清的秘辛。
我看著你走回家中,受到媽媽的罵罵咧咧,一起看電視、包餃子、打麻將、滑手機。
而我走進醫院中,看著那診治著感冒病人的醫生,將醫生的口罩撕碎;我走向在記者的鏡頭前歡騰著相信著黨的旨意的大嬸們,在她們背後推了一把;我過火神山的上頭,捧起第一坯土,灑向了家的方向。
我抱起小弟,趁著夜半將他放進垃圾車中,祈禱他一覺起來就在城外;我推著父親坐進車內,踩著油門撞破臨時施工的柵欄;我將母親的嫁衣絞成長索,將母親的腳綁在飛離家鄉的飛機上;我將哥哥塞入下水道中,給了他一艇橡皮艇和一張地圖;我使姐姐穿上一身正裝,頤指氣使地痛罵那些公安巡警,趾高氣昂地走出封鎖。我滑開了你的手機,把所有個人資訊都改成因應瘟疫時事本平台暫時遭到封鎖。
我望著你走向前方,四顧是否有人經過,呼喚著不存在於這座城市中的任何一人。
「二姊?」妹妹輕聲問道,有些蹣跚地嘗試跟上你的腳步,朝我走來。
妹妹看見我了,但是我不知道她看見的是什麼,因為她如此問到:「你是什麼?」
「一個不怎麼重要的一個人,一個叛亂分子。」
我脫下撿來的恩九五口兆,輕輕地吻上妹妹的額頭。
我聽見你驚慌失措的尖叫聲,看著你跑來抱起身子癱軟下來的妹妹。
夜晚終會來到。
我闔上眼睛,走離你的身邊。
我聽見,整個國家回應著你的尖叫聲,三日不絕,而那時我早已走出了死亡之谷的陰影……
──剎地睜開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