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塔法土人塚」。
我們暫時以這個名字稱呼此處遺跡。
位於阿斯塔法古城正西方約500公尺的山丘西側洞窟,內部整齊擺放了粗估超過一千具以上的土人,土人大小多落於20至30公分,大致可以由土人的服裝判斷其社會角色,目前已發現包含貴族、士兵、小販、孩童、奴隸在內,各個社會階層的土人,其社會組成與阿斯塔法古城中發現的文物吻合,推測兩者應建立於相同的時代。
此外,土人真正令人詫異的是其容貌的擬真程度,不僅是臉型、表情,甚至連極微小的皺紋、疤痕都不放過,目前猜測該時代或許有專業的雕塑師以真人為模板進行此項作業。
而有關土人的用途,有鑑於早先於阿斯塔法古城的文化研究,證實當時有著蓬勃的咒術信仰,故推測這些土人可能與某些尚未發現的咒術儀式有關。另外,我們於少數幾個破損土人的斷面皆偵測到了微量血液的反應,雖然尚未確認這些血液源自於人類或其他動物,但此發現也加強了土人做為咒術道具這項假說的可能性。
唯一令人費解的是,初步檢測中,血液反應遠比阿斯塔法古城的時代更接近現代,目前不排除為檢測偏誤,有待進一步分析。
有關阿斯塔法古城:
阿斯塔法古城位在敘利亞境內一處被古老住民稱為「阿斯塔法」的區域性沙漠,於20██年間被發現,經過文字、建築、貨幣、器具等綜合文化研究後,確信此古城滅亡之時處於亞述帝國的統治之下,但令人困惑的是,至今尚未於文物紀錄中發現此古城真正名字的線索,故暫以「阿斯塔法古城」代稱。雖然此古城的規模與人口數在當時只不過是座中型城市,但因位於周遭數座大城市的樞紐位置,推測其商業活動相當繁榮。
另外,土壤學的檢測指出,當時城市周圍應為一片茂盛的草原,而非現今的沙漠,有關此區氣候變遷的研究正在進行中。
值得一提的是,在當地的方言中,「阿斯塔法」意指「消逝的事物」,源自於住民文化中流傳的古老史詩對古城的描述──據說古城在某一天,一夜之間城內所有居民皆死於非命,無一倖存,這導致城市的滅亡,以及千百年來再也無人願意接近這片不祥之地……然而詳細原因史詩中並未多加記載,目前僅能往侵略與瘟疫的方向進行猜測。
在訪談附近居民的過程中,我們也聽聞了不少軼事──根據一名老者的口述,其多代前某名祖先曾在夜晚單獨經過阿斯塔法地區,似乎依稀聽見從古城遺跡的位置傳來熱鬧人類活動的聲音,嚇得趕緊加速離開……我們認為這應該是孤獨產生的壓力加上對古老傳說的敬畏所造成的幻聽現象。
無論如何,確認阿斯塔法古城滅亡的真正原因,以及探討阿斯塔法土人塚與此是否存在關聯性,將會是當前的首要目標。
研究員 哈雅.阿薩德 20XX年8月7日
ܫ
橙紅的夕陽,徐徐的風,搖曳的綠草,以及稚嫩,而勤快的小手──
少女跪坐在山坡的向陽側,不停搓弄著面前這一大塊濕軟的黏土,將其塑造成型……首先是頭,隨後是軀幹,接著慢慢有了手腳的形狀……
縱使微風不斷凌亂著她烏黑的長髮絲,縱使泥巴不斷沾染上她紅潤的臉頰與破舊的衣裳,年約八九歲的少女依舊心無旁鶩,一心一意舞動著小手。
不久後,大約是城門守衛交班的間隔那麼長吧,少女這才滿意的點點頭,接著撿起一旁的小尖石,小心翼翼的在頭部刻上簡易的五官。
「哈!」
她歡愉的笑了笑,對於方才完成的藝術品──一具「土人」,感到心滿意足。
然後她謹慎的抱起土人,進到一旁岩石裂縫中的洞窟裡頭。
洞窟雖然不高,但面積卻異常的廣大,就算塞個三四棟平民居住的屋子想必也沒問題吧?實在很難想像裂縫之中竟有著如此寬闊的空間。
而此時,夕陽照射的角度正好讓洞窟中明亮了不少,可以清楚的看見──內部已經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土人。
這些土人的五官差異不大,只有大小與軀幹的形狀……或許是代表服裝吧……略有不同。一具具土人整齊平躺在洞窟地上,幾乎佔滿了內部所有空間,放眼望去,就算說超過一千具也絲毫不誇張。
這全是少女一個人製作的。
縱使在其他人眼中,這些土人十分粗糙,毫無美感與辨識度可言,但對少女來說,每具土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因為這些土人──
是她的朋友。
少女在城裡沒有朋友。
「啊!咿……哈!」
她抱著剛剛完成的土人,面向洞窟內側,愉快的發出陣陣不明的咿呀聲,彷彿向其他土人介紹新朋友的樣子,看起來溫馨極了……若非那一陣陣詭異的發聲。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少女不會說話。
更應該說,她不能說話。
她的舌頭,在很久以前就被取走了。
咻!
隨著外頭風聲逐漸強勁,洞窟內的光線緩緩暗淡,夜,宣告了她的到來──
於是少女小心的將手中的土人擺置在靠近洞口的一處空位,接著對著土人們燦爛的笑了笑,揮揮手,面帶些許不捨的鑽出了岩石的縫隙。
現在,她必須回到城裡。
ܫ
天色暗了,城內此起彼落的點起燈火。
這裡是「哈雅」,以城外廣大的草原、城內綠意點點的樹木,以及城中心甘美的天然湧泉著稱;居民各個精神飽滿,往來的馬車商隊絡繹不絕……是個名符其實的──「生命」之城。
無視於守衛厭惡的眼神,少女小跑步著進到城內,頭也不回的溜進商店街區。
即使到了夜晚,哈雅的商店街依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搖曳的燈火照射在琳瑯滿目的商品上,更是散發出一股神祕而魔幻的氛圍……夜的市集,這可是哈雅的特產。
然而手無分文的少女當然不可能像其他居民一樣,光明正大的在街上閒逛,輕鬆愜意挑選著今天的晚餐……但即使她手中握著足夠的錢幣,大概也沒有店家願意搭理她吧。
因此她避開大街,鬼鬼祟祟的鑽進後方巷弄中,循到了某間屋子的後門──
咚!咚!咚!
她輕輕敲了三下。
這是她每天都會做的事。
片刻之後,門被緩緩拉開一道縫隙,一名老婦人看見了少女,於是她快速的從身後取出一個小籃子,面無表情的從門縫塞了出去。
然後門再度緊閉。
少女看了看籃子,將裡頭所有東西──三塊乾掉的麵包、兩顆果子、一小片醃肉,以自己的衣擺盛著,抱起這些食物……這是接下來一天的份量。
而即使已經沒有人在那裡了,她依然微笑著向那冰冷的木門點頭致意。
畢竟……
麵包店的老夫婦是整座城中唯一願意給她食物的人了。
ܫ
少女獨自一人回到黑暗而空蕩的屋子中。
她將食物隨意放到屋內唯一一張桌子上──破損嚴重、佈滿灰塵的一張桌子,然後拾起角落一片充滿污漬的破布,墊在窗邊的地上,便取了麵包與醃肉,依靠著窗台透入的街燈微光,蜷縮身子享用起這頓晚餐。
少女非常開心,因為今天多了片醃肉可以吃。
即使她的味覺早已不如一般人敏銳。
而這樣的日子已經持續很多年了……
許多年前,一對男女……大概是她的父母吧,其實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帶著少女來到這座城市居住。
雖然當時少女已經無法說話了,但在男人與女人愛護有加的照顧之下,還是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然而,不明的傳染病卻在此時侵襲這座城市──許許多多的人倒下了、死去了,包括了男人與女人。
少女非常悲傷,但少女沒有哭,她從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哭。
於是她笑著送走了男人與女人。
祭司說,這是外來的魔鬼帶來的浩劫。
因此,人們將目光掃向了不能哭,也無法開口辯解的她──
ܫ
直到窗外的陽光照射到少女的臉上,她才緩緩睜開眼睛,逐漸恢復知覺。
她注意到了手上還握著剩下一半的麵包,看來是昨晚吃著吃著就睡著了。
還有點昏昏沉沉的她,用衣角擦了擦嘴邊的口水痕,打了個無聲的哈欠,沿著牆壁找到了前兩天裝滿水的罐子。
但在這時,她聽見了大門被推開的聲音──
「哇……這就是『魔鬼』的家啊……」
「嗚!好髒啊!滿地灰塵!」
「喂!桌上有吃的耶!」
「『魔鬼』的食物你敢吃?小心她生氣詛咒你生病死掉。」
「放心啦,我們有祭司大人的保護!何況那些食物一定是偷來的,我們只是拿回來,她憑什麼生氣?」
「說的也……等等!『魔鬼』在家!『魔鬼』在家!」
看見了少女的身影,杵在門口的是年紀比她稍長的兩名男孩。
但她絲毫沒有搭理那兩人的意思,就只是平靜的走向桌子,將剩下的食物抱入懷中。
然而──
「可、可惡的魔鬼!竟然有臉拿這些偷來的食物!」
「看我們的!」
兩名男孩同時從衣服的夾縫中取出預藏的石頭,二話不說砸往少女的方向──
第一枚石頭丟偏了,把後方的桌子砸出一個缺角。
但第二枚石頭卻紮紮實實落在少女的肩膀上。
少女的眉頭緊緊皺了一下,大概是忍受著疼痛……但她卻絲毫不想回擊,她甚至看都沒有看攻擊者一眼。
就只是默默的,低下頭,快步著想從屋子離開。
但兩名男孩似乎不打算放她走──
「不許跑!」
「把偷來的食物還來!」
便在少女經過他們附近時,兩名男孩衝上前拉扯,試圖搶走她懷中少許的食物。
即使少女奮力的掙脫,保護著僅有的食物,然而在幾波推擠、摔倒、拉開距離的過程中,她還是失去了一塊麵包與一顆果子。
她看了一眼兩名男孩手中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面無表情的微微垂下眼皮,接著就轉過身,小跑步著遠離了屋子。
她不打算做其他事,也沒有能力做其他事。
這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否則屋子裡怎麼會如此空蕩,僅剩的物品如此破損呢?
害怕少女的人,疏離她。
不害怕少女的人,掠奪她。
然而少女從來不曾哭泣──
因為她不可以哭泣……
ܫ
哈雅城郊的微風總是如此舒適。
少女仰臥在山丘翠綠厚實的草地上頭,靜靜的、呆呆的望著藍天,數過一片又一片的雲朵。
她可能正在想些什麼事,也可能什麼事都沒有想,即使眼力好如掠過天際的梟鷹,也只能從她半開的口中看到一片空蕩。
少女坐起身,輕輕抖落沾附在破爛衣裳上的塵土,再一次跪坐到黏土堆旁,扒起一把又一把的泥土,開始製作起土人。
便是如此日出日落、月圓月缺、春夏秋冬……
少女總是在這座山丘上不停的製作土人。
因為只有這裡、這件事──
是不會受到人們唾棄、是她可以做的事……
日輪,緩緩通過山丘的頂端;汗水,逐漸浸濕少女的前襟。
但稚嫩的小手,仍不停搓弄著泥巴──
少女的臉龐,這才開始展現滿足的笑容。
ܫ
夜幕再度降臨,一如往常的,少女帶著愉快與些許不捨的心情離開洞窟。
明天還會再來的!
雖然無法說出口,但她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吧。
趁著光線尚未完全消散,少女踏著輕快的腳步匆匆返回哈雅城。
但她卻不知道,這一切,通通在遠方一名矗立的中年男子的注視之中……
男子遠望著少女,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於城門之後,他閉上雙眼,默默嘆了一大口氣。
他看著少女的眼神十分複雜,到底是尊敬?是憐憫?還是悲傷呢?
但唯一確定的是,他的瞳孔,充滿了溫柔。
男人是個非常溫柔的人。
但也正是這份溫柔,造成往後那齣巨大的悲劇。
男人現在並不知道,他只想好好守護這名少女。
他的指尖滑過腰間的金幣袋,等等他得去拜訪麵包店的老夫婦。
男人披上斗篷,準備進入哈雅城。
就算一天也好,我還是自私的希望您可以做為一名普通的孩子活著……
縱使生活困頓,縱使受盡冷眼與欺侮,只要不被注意到,至少能夠自由自在的生活下去……
雖然知道不可能永遠躲下去,但說什麼都不想看見小小年紀的您遭遇無盡的殺戮與無盡的束縛……
那與生俱來的神靈之力……
所以請原諒我,幼小而堅強的……
女王……
ܫ
「教授,你在嗎?」哈雅‧阿薩德輕敲房門,房內立刻傳來回應。
「門沒鎖,請進。」
兩手捧了厚厚一疊文件的哈雅略為吃力的轉動門把,進入研究室。
在房間裡,三張堆滿了文件與大小不一紙箱的長木桌圍成一個ㄇ字型,房間的主人站在中間,以迅速的動作將紙張與放在紙箱中的出土遺物按某種邏輯進行分類。
「不好意思,您正在忙嗎?」
「是有點忙,不過還分得出神講話。是什麼事情?」
哈雅將手中的文件放在門口邊的檔案櫃上方,從預先貼好標籤的位置分開來交叉疊放。
「土人塚中總計一千四百五十一具完整的土偶,以及四千六百三十件具備足以辨識特徵的殘片,編號的標記與應急保存處理已經完成了。」
「噢,終於好了嗎。」教授把一張被寫得密密麻麻的A4紙放到一張刻著某種記號的泥板旁,停頓了兩秒後將紙的一角折起。「一千四百五十一,比預估的還多了一點。完整土偶我想先暫時不用移動,你覺得把殘片轉移到保存室會需要多少時間?」
「至少一週吧,而且目前儲藏箱的數量不太夠,一型跟二型各需要追加至少三十個。」
將一個像是樂器的石雕從一個舖有防護軟墊的紙箱移到另一個紙箱後,教授脫掉拋棄式手套、精準的投進身後的垃圾桶。
「好,申請手續我來處理。給現場人員放四天假,車輛的聯絡就麻煩你了。」
「好的。」
「那麼我四點時再來接您可以嗎?」
「沒問題。」
從城裡到營地、單程兩個小時的旅途結束後,哈雅目送載著同事遠去的吉普車。跟留守營地的兩名警衛打過招呼後,哈雅朝阿斯塔法土人塚的方向邁步前進。
作為本次阿斯塔法考古隊的主管研究員,哈雅本身並不是最前線的考古人員。在阿斯塔法土人塚出土後,她僅有數次機會來到現場,其他時間都為了整理雜亂無章的資訊、埋首於大學的研究室。如今現場的初步整理已經完成,哈雅決定在遺物被移往保存室之前,再看一眼阿斯塔法土人塚最原始的樣貌。
在白天,陽光的角度無法照入土人塚所在的山洞,從洞口朝內看去是一片漆黑。哈雅小心地跨過入口處的警示線,打開手電筒掃視一周。每一個土人腳邊都放了用特製紙張寫上編號的號碼牌,在古老的遺跡中顯得特別突兀。
這就是我們工作的成果,哈雅心想。
「──?」
當光束投向洞穴最深處時,哈雅用力的眨了眨眼,花了幾秒鐘確認自己的視力沒有問題。
在手電筒微弱的光照下,洞穴的深處有一名瘦弱的孩童,正心無旁鶩的捏著土偶。
那孩子似乎沒注意到他就站在這,只是努力的舞動著小手。哈雅在微弱的光線中勉強能看出那是個女孩。
就在哈雅疑惑的想往前看得更清楚一些時,如同爆炸一般的狗吠聲在耳邊響起,他不禁痛苦的捂著耳朵蹲下身子。
那不是小狗討摸時的嗚咽聲,而是聲嘶力竭地要趕走陌生人般,那樣的淒厲與尖銳。
就在哈雅以為他要暈過去的時候,狗吠聲突兀的停了下來。
「嘶……這……」哈雅跌坐在地上,手電筒掉在身旁,光源所照射到的前方,那孩子所在的地方已是空無一物,她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注意到身邊有個土人倒了下來,也不知道是在慌亂中被她壓倒的,還是本來擺放土人的地方就不太平穩。
那是個男人模樣的土人,披著斗篷,身體多處已經龜裂,哈雅拾起土人,仔細察看,那就是個一般的土人,至少在千具土人之中並不起眼。
而唯一讓哈雅在意的點是——不知為何她就是這麼覺得——那土人的眼神,充滿了溫柔。
ܫ
少女有了一個朋友,喔不,是多了一個朋友,活蹦蹦的,會在她身邊轉圈圈的。
「咿呀伊呀。」朋友朋友,少女這樣喊著。這個朋友跟其他朋友都不一樣,他會用大大的舌頭舔她的臉,用毛茸茸的身體蹭著少女,每次看見少女,他總是很開心,至少少女覺得他是開心的。
看,他的尾巴搖啊搖!少女覺得他是開心的,因為少女也是開心的。
有了活蹦蹦的朋友後,少女的笑容變多了。
他們在草原上奔跑。「呀伊哈!」少女這麼說。
「汪汪!」
「呀伊阿阿伊……啊阿。」
「嗷嗚?」
少女哈哈哈的笑了。看,他們笑得多開心啊。
太陽不見了,今天是和朋友遇到後太陽不見了的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幾次了?少女數不清了,只知道很多次,只知道少女原本可以抱起朋友,現在抱不動了。
已經、已經過了那麼久呢。
「啊啊……阿伊哈!」
待在這裡,我、明天再來!少女這麼交代朋友,朋友「汪」了一聲,少女很滿意。就像每天太陽都會不見一樣,少女和朋友也總得分開,朋友就該跟朋友們住在一起。
少女跑回城裡,夜晚總是得待在城裡。少女蜷在地板上,在夢裡和朋友一起、一起……
喀拉喀拉──
太陽還在睡覺,大門卻打開了,少女揉揉眼睛,看見一個高高大大、模模糊糊的人影站在大門口。
喀拉喀拉──
接下來發生的事,少女有些記不清了。
ܫ
出事了。
男人從外鄉趕回城鎮,只不過離開幾天,他的女王就出事了。
該死、該死。男人忍不住咒罵著,卻也不斷祈禱著希望事情能留有一絲餘地。他在深夜踏進城鎮,明明不是在過節,夜晚的哈雅卻洋溢著歡快的氣氛。
「這是怎麼回事?」男人皺起眉,繞過走路搖晃的醉鬼。
等他踏進城鎮的廣場,他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他的希望也破滅了。
那是台立在廣場中央的火刑架,已經燒毀的那種,一旁是眾多碎裂的土人。火刑台的一旁架起了高台,有個人站在上頭,對下方圍聚的眾多民眾發表演講。
「大家不用再害怕,你們看看我的身後,如今魔鬼已經被消滅了,我們再也不用過著心驚膽戰的日子了!」他這麼一說,有許多民眾喜極而泣著。
「那些詛咒我們的土人也全部都燒光了,火燒了一天一夜,魔鬼,我說這可怕的魔鬼!還有她的下屬,咬傷我的腿!那條該死的狗!現在,如今,也都消失了,是我拯救了你們!」他舉起了手中的酒杯大口灌下。人民歡呼、尖叫,整個廣場都被撼動了。
瘋了、這群人都瘋了。男人往後退,神情凝重。這樣的表情在這群人中格格不入,也特別引人注意。
「小哥、小哥嘿,別跑那麼快,怎麼,魔鬼消失了你不開心嗎?」一旁有個好事的酒鬼攔住了男人,沒等男人開口就一個勁地讚嘆,「唉呦呦,我說小哥,你是沒看過吧,我也是第一次看喔,魔鬼哭起來呀,跟我們人類也沒什麼兩樣啊。」
男人腳步一頓,轉過頭,「……你說什麼?她哭了?」
「哭啦哭啦,唉呦我剛就說了,我可只告訴你啊,魔鬼的淚啊,是紅色的呦。」
「紅色的,很好看、很好看啊。」
「魔鬼會哭,人類也會哭!啊哈,啊哈哈哈!」
沒聽進去醉鬼說的話,男人只覺得背脊發涼。
少女不能哭、少女不可以哭。因為神靈之力被鎖在她的眼淚裡。
男人望向廣場中央的火刑台,只見有簇火苗燃燒起來。
世界彷彿靜止一般,他看見少女從火苗中走了出來。
他看見少女臉上掛著紅色的淚。
他聽見少女「咿呀?咿呀?」的大聲呼喊著。
他看見紅色的光芒從少女腳下往外蔓延,紅光經過的地方,草木都枯死了。
他看見了、他看見了。搖著頭退縮的人們成了屍體、哭著跪下點著頭的化成了土人。
他看見少女朝他走來,臉上掛著血淚與燦爛的笑容,朝他伸出雙手。
他聽見少女詢問:「咿呀?」
他回答了。然後,他什麼也感受不到了。
今天。
今天的少女如同以往,抱著剛剛完成的土人們,像是對其他土人介紹朋友一般,面向洞窟內側,發出愉悅的咿呀聲。
如果不是其中某些土人染上了鮮紅色,這個畫面看起來會很溫馨呢。
ܫ
哈雅的辦公桌上放著兩份報告,其中一份是關於阿斯塔法城鎮周邊的傳說報告。
關於阿斯塔法的傳說太多了,最多的便是夜半踏入阿斯塔法城鎮的人回不來的傳說,有說是被魔鬼抓走的,有說是誤闖冥間的,種種版本都有,甚至有的故事還衍生到了現代,說是被外星人抓走的。
哈雅揉揉眼睛,翻閱起另一份報告,這份報告說的是有考古學家在阿斯塔法古城中發現了與土人塚相似的土人。雖然作品的精緻度與土人塚的土人無法比擬,但大小、狀態、時代,都與土人塚的土人符合。只是發現的地點有些古怪,和隱密的土人塚不同,土人們被發現在整座城鎮的中央,被推斷為以前的廣場,其中還有無數破碎殘片難以辨識。
土人塚和阿斯塔法到底有什麼關聯,哈雅沒有半點頭緒,前幾天在土塚中發生的事,哈雅也完全沒有想法。
她闔上報告,閉上眼思考了許久,決定明天去一趟阿斯塔法古城。
ܫ
你或許還記得我在《南部落與圖騰主義》、《野蠻心靈與猞猁》或《憂鬱的熱帶結構》都曾提過:「神話指使人在不知不覺中將他們想出來」。許多同行對這句話多所議論甚至批判,因為他們覺得,從一種經驗性的觀點來看,這話是徹底的胡說八道。但這話在我所想講述的故事中都非常好用,比如說與製陶女共享相同結構的「梅杜莎」。當然關於梅杜莎的斷首與閹割焦慮,乃至於凝視的力量等,梅杜莎/女性如何被父權凝視強暴、異化、妖魔化的相關主題我相信佛洛伊德與其門徒都有了一定詳盡的討論,但我仍然想談梅杜莎,談人類與自身以外所有事物交流的恐懼。就像是我在上一章提過:雖然我們應該可以輕易想像在如今過度的交流下,將會有那麼一天,整個地球表面上只有一種文化與一種文明。但我並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因為總是有相互矛盾的趨勢在發揮作用--此方趨向同質化,彼方則趨向新的分殊。一個文明欲趨向同質化,其自身內部的差異就變得愈清晰;在一個層面上得到的,在另一個層面便旋即失去。而正是這個對內部差異的逐漸認識,讓那些比較趨近同質的那群人瞭解到自身可以選擇什麼樣的姿態去觀看那些內部差異,所以淒美的梅杜莎誕生了、令人畏懼的梅杜莎也誕生了。奧維德將兩種梅杜莎都記述在他的史詩中,關於她如何做為處女祭司被波賽頓玷污;關於她如何作為怪物被伯修斯討伐。縱然文藝復興時期以後,大部分的變形、討論與評析都是集中在後者的故事,但其實兩個故事都共享同一個主題:我們被石化與否,取決於如何直視梅杜莎的眼睛。如同雪萊在《佛羅倫薩藝廊的梅杜莎畫像》中提到:「女人的美貌將隨恐懼逝去而重生」;或是西蘇在《梅杜莎的嘲笑》中宣示:「男人若真敢『直視』梅杜莎,會發現她並不致命,她美麗並面帶笑容」。我們之所以會被石化,或是將所害怕的客體本身妖魔化、石化,正是因為我們害怕,不敢真正直視所交流的客體。但我們害怕的其實也並非客體/梅杜莎本身,而是害怕自身與客體的核心差異在交流間被客體所認知,而這也是在書寫民族誌時最核心的問題。人們總是用說故事的方式提領自身境遇,用這種方式讓旁人/客體瞭解自己,但我們最終懂得瞭解不過是一種不斷的陷落,與客體的差異不斷被掘出,愈跌愈深乃至一項折磨,雖然同時顯現出關於人的荒謬性以人無法自拔的墮落,但我們終將意識到並努力於「毫無意義、毫無價值地活著」,在別人誤解誤讀的縫隙中得以稍稍喘息……
--李維史咄,《講座:民族誌書寫與嫉妒的製陶女》第七章 pp.137-145
讀到這裡,哈雅闔上了陪伴她度過車程的李維史咄。
這並非她讀到一個段落覺得滿意或是想喝水休息而暫停暢遊在文字所構建的故事當中。
而是她注意到自己所搭乘的吉普車開始放緩速度,逐漸停下,前方似乎有迷彩服灰綠的身形。
「怎麼了巴沙爾 ,才二十哩的這裡應該沒有哨站吧?」她開口問負責開車的同事。
「應該是沒有。這群人看起來是英國佬,先看看他們要什麼。」巴沙爾搖下車窗拿出證件表明身份,「我們是大馬士革大學阿斯塔法遺址研究團隊的相關人員,請問前方怎麼了?」
「嗯?原來還沒有人聯絡你們嗎?」滿身塵土的士兵一臉驚訝的看著巴沙爾,他說,「阿斯塔法古城現在正被ISIL佔領並進行「奉真主之名」的破壞行為,請問你們認知內有任何團隊成員仍在當地駐守嗎?」
那群該死只想要博得媒體版面的假遜尼派貓屎!哈雅不禁在心裡大罵,同時也感覺到焦慮又為自己帶回偏頭痛這個老友。
教授本來是考量因為遺址不為人所知,不要大動作運回來引起注意……這個決策雖然合理但卻仍擋不住命運的安排嗎?還是有相關人員……不不不,這時候想這個也沒用了。哈雅趕緊停下致命的猜疑思考螺旋。
「沒有。我們發掘剛結束所以放了相關人員四天假,該走的都走了。」巴沙爾回道。
「Bloody good.」士兵露出一個放心的笑容,塵染的面龐對比出潔白的齒牙。「好險沒有更多市民需要援助撤離,你們也請趕緊回程吧。」
「不行。這可一點也不好。」在隔壁座的哈雅插嘴道,「就沒有方法可以回收我們剛挖掘的成果嗎?」
士兵一臉不可置信的看著哈雅,巴沙爾則是帶著同情的眼神可憐著她,畢竟這實質上是她撰寫申請通過的第一個計畫。
「容我冒犯,相信你也都懂,小姐。」士兵嚴肅的說著,「在苦難中折衷活著,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文物幸運的話還能從黑市上回收,但人要是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那要是不幸呢?你們就站在這裡這樣縱容不義的事情不斷發生,什麼都不做嗎?」
「你說話--」士兵有些惱火的說。
「兩位都別衝動。」巴沙爾趕緊充當和事佬,「大哥不好意思,我們這邊也是有許多苦衷跟壓力;但哈雅你也太過在氣頭上了,跟大哥道個歉吧。」
「……是我不對。」哈雅撇過頭。
「那我們這就回程,也請大哥注意自身安危。日長夢長,好夢連連。」
「……兩位回程小心。日長夢更長,好夢更連連。」
車窗伸起、吉普車迴轉,巴沙爾就這麼默默開著回程的路,不知是給哈雅留思考空間或者在等她親自開口。但哈雅整路什麼都沒說,就這麼看著窗外黃沙滾滾,連手上的書一翻也不翻。即便抵達回到大學本部,她也是一語不發、什麼人都不理,就這麼下車、把自己關進研究室足不出戶。
直到巴沙爾從教授那邊接過消息,強行把哈雅拖出門重新前往阿斯塔法古城之前,足足有六天這麼久。
ܫ
阿斯塔法古城近乎毫無損傷。
雖然有些樑柱倒塌、牆角毀損,但是大體來說古城中每一處建築結構都挺完整,完全不像曾經被ISIL佔領並大規模破壞。
沒人知道為什麼他們會閃電撤離此處,不過這也只是官方媒體上的說法。
據附近民眾所述,他們壓根沒看到那群軍隊撤離出城。他們就這樣進駐鬼城,然後就被鬼城給吞吃抹淨。
根據另外組團隊稍早在城內的文物複查初步結果,廣場原先的土人大部分被敲碎、炸碎,但不知這樣的破壞是福是禍,又另外多發現了上百具完整的土人在原址出土。這些土人大小、狀態與原先的土人相似,至於詳細定年還要待明日手持XRF和標準品跟著發掘物資送抵。
而這些也都只是車程途中哈雅聽巴沙爾說的,但她現在根本也無暇管這麼多,一心只想前去先確認土人塚的現況。
著急的她那時怎麼想也想不到,她將會在洞裡看見--
五千九百二十九件足以辨識特徵的殘片、
一千五百二十一具完整的人偶、
已標記外,那些多出來的殘片、人偶上面沾染著的暗紅濕痕,以及--
一個正在玩耍嬉鬧的小女孩。
ܫ
「阿█████塚」。
我們暫時以這個名字稱呼此處██。
位於阿█████城正█方約███公尺的山丘█側█窟,內部整齊擺放了粗估超過████████,██大小多落於20至30公分,大致可以由██████判斷其█████,目前已發現包含███████████████在內,各個███的██,其██組成與阿█████城中發現的文物吻合,推測兩者應建立於相同的時代。
██████████████████████████████████████。███████████████████████████████████████,████████████████████,███████████████。
████████████████████████████████,梅杜莎是真的,切記直視她鮮紅的雙眼,那裡便是人間至美的存在。█████████████████████████。███████████████,███████████████████快逃。██████████████████,███████████████████████████████████。
█████████████████████████████,███████████████████████████。
研究員 哈█.██德 20██年8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