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上方,只管往上爬,想著你想看見的事情,不能停,不能回頭,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若是這樣,就能順利抵達樓上。若是你左右張望,你將會看見你想看見的,聽到你想聽的,但是請謹記,你必須忍耐,只管望著上方,這樣才不會叫命運的眼睛注意到你。」by Mr. Wishstair
該從那裏開始說起呢……是了,一切都要從三個月前我的摯友西奧多.盧多維卡子爵的葬禮上,由他的妹妹瑪莉.盧多維卡交給我的一封信開始說起。
那天我親眼目送自己多年的朋友躺入棺木,被埋進土裡長眠。
墓園草皮上站滿了人,在墳坑旁邊環繞一圈前來送葬的賓客,他們一一上前置上花朵,其中大多是見過的面孔,更有我熟悉的兩位麗人,瑪莉以及盧多維卡夫人——西奧多的妹妹與母親——但此時她們兩位都泣不成聲。
畢竟誰都無法想像這麼西奧多如此年輕就失去生命,他的人生才正要開始,然後就愕然落幕,簡直就像是上帝開的玩笑。
據說西奧多的死因離奇,根據查驗屍體的結果顯示,死因是他半夜走在河堤邊的時候摔落河流裡,不幸撞上石頭暈倒,最後溺死。他的屍體在早上被人發現浮在水面,打撈上岸後,發現眼窩凹陷,兩顆眼珠子似乎都被水底的魚蝦給吃掉了。
那撈起西奧多的船夫描述道,他被撈起時兩眼黑漆漆,嘴巴張得大大的,且肚子鼓起,死相悽慘,完全不見過去的風流英俊。
很奇怪。
西奧多的死亡最終被歸因於意外,但我卻不能接受,他不是這麼不小心的人,就算是喝醉,也會讓僕人攙扶著散步才對。可盧多維卡家的管家里奧卻說,那天晚上西奧多沒喝酒,是在半夜自己走出去的,且吩咐他不要張揚,卻沒想到最後卻發生這樣的遺憾。
我隱約感到不對勁,甚至懷疑是有人刻意陷害他,如果是這樣,我絕對會幫他討回公道。
葬禮結束了,人群漸漸散去。瑪莉在老管家的攙扶下緩緩向我走來。
我見她眼圈泛紅,就知道她肯定是不停的哭了又哭,把眼睛都給哭腫了。
瑪莉從小就愛哭,長大成為了優雅的淑女後,就不怎麼見過她哭,算起來,這還是在長大後第三次見她哭得那樣傷心。第一次是她的父親,同時也是我尊敬的導師老盧多維卡因病逝去時,第二次則是她被迫與安盧公爵訂婚時,記得那時我心都碎了,因為安盧公爵是個不學無術,仗著自己的地位到處惹事生非的無賴,若是瑪莉嫁給他,她的幸福豈不是就這樣葬送在他的手裡。
後來還是靠我與西奧多四處奔波,才意外地打消了公爵的念頭,說起來,也是從那時起,西奧多就漸漸不再與我聯絡,我們斷了聯繫,然後就是突如其來的噩耗。
我見瑪莉走來,我也難過地低下眼眸,對她說:「請節哀。西奧多他……」我努力想擠出一點詞彙安慰她。
「喬爾斯,」她打斷我,搖搖頭,表示不想再多說。接著她從袖口抽出一封蜜蠟封起的信件,說「哥哥要我轉交給你。」
「給我?」我接過信件,忍不住順勢要拆開。
「等等!」她忽然有點激動地喊道「你……回去再打開。」
「喔,抱歉,我太心急了。」
「不……抱歉……」她皺起眉頭,這麼對我說道。然後又哭了起來。
見狀,我便打算暫時先告辭,並要老管家帶她回去休息。卻沒想到才一轉身,就聽見一道淒厲的尖哮,我被嚇得心頭一緊,回頭便看到瑪莉癱倒在地,暈了過去。
我不太記得後來我們怎麼安置她了,只是清楚記得她黑色裙襬上沾染泥土的蕾絲褶邊。
拆開西奧多的信,劈頭就是這樣一句話:
「當你見到這封信時,代表我已經出了意外,希望你能保持冷靜將這封信看完,相信我,喬爾斯,我並沒有在開玩笑……」
在西奧多的信件中提到了一個神祕的傳說。
關於一個位於東歐,名叫蘇篤拉村的地方,村莊邊陲有一個小別墅,這個別墅只有一層樓,以及唯一一個木製樓梯,通往這棟別墅唯一的一間小閣樓,而傳言的內容說,在爬上閣樓的過程中可以看見未來。
看起來確實很像是開玩笑,但我笑不出來。
在葬禮隔天我拜訪了盧多維卡家,見到了盧多維卡夫人。我們打算一起穿過花園去探望瑪莉,但老管家說她似乎還未從昨天的情緒中恢復,正在房間中酣睡。於是夫人便邀請我享用下午茶,儘管我並不是很願意,但出於禮貌,以及必要,我接受她的邀請。
「夫人,您覺得……西奧多的離去真的單純是意外嗎?」我遲疑了很久,還是問了出來。
眼前坐於我正對面的盧多維卡夫人依舊是那樣端莊,她有著與瑪莉相似的、奶油一般明亮的髮色,但更帶著點橘紅的捲髮,盤在頭上,凸顯她的年輕貌美,算起來……不過大我五六歲吧,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一段時間沒見,總覺得她似乎變得更美麗了。
只見她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輕啄了一口。但我觀察到她的手輕微的顫動。
「這紅茶真好喝。」她說「喬爾斯,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很明顯是場意外不是嗎?」
「我不這麼認為,他……他不該這麼不小心的,我總覺得背後有什麼……陰謀。夫人,」我看著她「我認為西奧多的死去不單純,我想要查清真相。」我仔細觀察夫人的表情。
夫人依舊淡淡地端起茶杯,又輕啄了一口「紅茶很好喝,不是嗎?」
「夫人!」我忍不住提高音調。
「喝一口吧,然後放鬆下來,喬爾斯。你太激動了。」
「我……抱歉。」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便照她的話,端起面前的紅茶,喝了一口。頓時濃濃的茶香充斥於口腔,慢慢醞釀,然後是鼻腔也滿是茶香味,尾韻從舌根處升起。確實如她所說,是好茶。
「我已經準備向安盧公爵寄信。」冷不防地,盧多維卡夫人忽然說道。
「什麼!……」我差點把紅茶噴出來。
「這是怎麼回事?我們之前明明花了不少力氣才讓他打消……」話說到一半我忽然想到了什麼,立刻打住。
「西奧多已經不在了,所以我必須為瑪莉的未來打算。你說對吧,喬爾斯男爵?」夫人依舊喝著茶,又淡淡讚了一口茶香。我忍不住瞪著她,費了打大力氣才按耐住怒火,於是我輕輕地、冷靜地,一字一句的說道「夫人別急,相信還有其他更好的人選。瑪莉是老師最疼愛的孩子,所以起碼要瑪莉自己同意,不是嗎?」
「你說得有道理,相信我,我當然不會強迫瑪莉。」她接著說「聽說這款紅茶來自東印度商行,我當時買到,一喝之後就喜歡上了,不論是品質或是味道都是上等,而瑪莉也覺得這款紅茶味道不錯呢。你有聽過這家商行嗎?」
「聽過……我認識小普特斯曼,他是公司的年輕董事,以前我在荷蘭旅遊時結識了他,之後陸續都有書信往來,跟他至今也有數年交情了。如果有機會的話,不妨讓我介紹他給夫人?既然夫人這麼喜歡他們家的紅茶,也許你們可以好好談談紅茶的事情,他這人不但精研紅茶,對香料也頗有研究。」
「那真是太好了。」
「我想夫人不會等太久的。那麼……」我準備起身告辭,離開這不愉快的空間。
「對了,」盧多維卡夫人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在西奧多出意外的那天早上,他似乎說了要去萊比錫大學找普特斯南教授,也許你可以去問問他,說不定會發現什麼。」
「普特斯南教授?」我有些驚訝會聽到這個名字,但想想也不奇怪,身為考古學教授的他同時也是神祕學的愛好者,知道了那奇怪傳說的西奧多會與他有聯繫很合理。但為何盧多維卡夫人到現在才提起呢?
我想要再說點什麼,但想想還是算了,我從她的眼神中只看到了一絲悲傷、一絲不安,除此之外的濃重的什麼,都被她或拙劣或巧妙的掩飾起來了。
「喬爾斯,你離開前再去探望瑪莉一次吧,她剛失去兄長,需要你的陪伴。」在我表示告辭後,盧多維卡夫人提議要我再去探望瑪莉,我也只好順勢同意。在女僕的陪同下,我們穿過花園,花園裡她最喜歡的鬱金香正盛開。進到房裡,我靜靜端詳著瑪莉的睡臉。
她的神色蒼白,看起來就像是失去了溫度,就這麼陷入白色的軟床裡,被冰封起來,只有從她呼吸時微微上下起伏的胸膛,可以感受到她是活著的。但不知為何,我總忍不住想像著她身體逐漸僵硬,臉色越發雪白,像是躺入長木棺材的西奧多。想到此處,我的胸膛頓時燃起一股火熱的情感,我下定決心。不論是瑪莉的事情也好,西奧多的事情也好,我都要將它們處理好,不論會有多困難。
但我並沒有告訴夫人信件的事情。
我拜訪盧多維卡家,本來是打算探望瑪莉,順便詢問瑪莉有關信件的疑問。
疑問不只來自西奧多在信中的內容,可光是內容就夠詭異了。據說,那棟奇怪別墅原來的建造者以Mr. Wishstair為名,在蓋完房子後,在牆上刻下了文字,就將房子便宜賣出。
而接手別墅的新主人,在入住不久後便在生意上獲得大成功,成為上流社會的知名人物,但奇怪的是,他卻在成功後嚴加拒絕他人的拜訪,從此封閉別墅。只每隔一段時間,邀請一些名不見經傳的人前來這棟別墅,這些人之中,有些人後來發了大財,有些人成為官員,有些人繼承了爵位,有些人則搬到鄉下隱居,但他們的共通點是,所有人都對他們在閣樓中見到什麼閉口不言。
「……喬爾斯,我的朋友,我很抱歉將你捲進來。但我不得不這麼做,請你原諒我。……」
起初,我看到這行時還有點不解,但接下來讀到的內容卻讓我感到不安。
根據傳說,這些拜訪過閣樓的人們後半人生都過著好日子,直到某一天別墅的主人慘死於路邊後,那些曾經拜訪過閣樓的人都不約而同接連遭遇各種不幸事件,最後全數痛苦死去。
「……我在一次的機會中巧遇一位自稱屋主的後人,並救了那人一命,那人便告訴了我這個傳說,還向我揭穿這個可以預見未來的樓梯隱藏多年的秘密,那人請求我將它的祕密公之於眾,以警惕世人,不能窺探命運,否則必定要付出代價,他說他們家族至今還承受著詛咒,無法逃脫,他自己遲早也將被詛咒吞噬。起初我只覺得他精神錯亂,所以這件事情被我放在記憶的角落遺忘許久,直到某一天出於需要,我想起了這件事,就抱著姑且試試的心態,我去了……」
信件寫到此處中斷。後半部被粗魯撕去,不見剩下的內容。
為什麼只有一半?
我反覆仔細檢查了信件,蜜蠟封住的痕跡,信封內外側,都沒有發現有被拆動過的痕跡,並且信封上的筆跡確實是西奧多的沒錯。我在信封背面觀察到許多細細小小,似乎是用炭筆寫上的名字,有很多,密密麻麻的,但我沒有多想,只覺得信件被人動過手腳的問題更加嚴重。所以隔天就立刻前去拜訪瑪莉,想問個清楚。
拜訪瑪莉後的隔天,我前往萊比錫大學拜訪普特斯南教授。
恰好我與普特斯南教授也有交情,不,正確來說,是他與我的父親有交情,我是作為朋友的兒子與他產生交集的。去年我提出萊比錫大學的教職申請,欲擔任助理教授,就是普特斯南教授替我撰寫推薦信,他是一個一旦專注於研究便可以廢寢忘食的學者,興趣廣泛,也擅長品酒,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學者與長輩。
雖然後來因為諸多因素而沒有通過,但我們偶爾還是會見面,一起用餐。
所以從盧多維卡夫人口中聽到普特斯南教授的名字讓我很驚訝,因為據我所知,西奧多與他之間並沒有什麼交集,而且若普特斯南教授與西奧多合作,他也應該不會刻意向我隱瞞才對。
我想我得找他問個清楚。
進入大學,我熟門熟路地找到教授的研究室,卻沒想到一進門就差點撞到迎面而來的女性。
「哎呀!」她叫道。
「抱歉,麗娜。」我也嚇了一跳,發現是教授的女兒,同時身兼研究助理的麗娜。我本想跟她打聽教授在哪裡,卻發現她滿臉愁容。
「怎麼了?」我問。心裡突然浮現一個不好的預感。然後就聽見麗娜低低說道「爸爸他……失蹤了。」
「失蹤!怎麼會?」我趕緊拉過她,細細詢問到底怎麼回事。
她告訴我「……爸爸他從四天前就失蹤了。那時候我正要從研究室回家,問他要不要一起走,他說要我先回家吃晚餐,因為爸爸平常只要工作一起勁就那個樣子,所以我就不覺得有哪裡奇怪,但沒想到……沒想到隔天他就不見,問研究生們他們卻說爸爸在我離開後不久就回家了……」
只見教授往常整潔的桌面文件凌亂,顯然走得有些匆忙,若是平常,麗娜也會將它收拾乾淨,但此時則原封不動,那些前來蒐集線索的員警們顯然不認為這是重要線索,就隨它們去了,而麗娜則因為教授失蹤而無心收拾。
說話間麗娜忍不住哭了起來。我一邊安慰著她,一邊算著時間,這麼一推就發現了不對:三天前的晚上,西奧多發生意外死去,然後在隔日的白天被發現,然後盧多維卡夫人卻告訴我三天前的早上西奧多來找普特斯南教授,但普特斯南教授卻在前一晚就失蹤。
我決定告訴麗娜西奧多的事情,並向她保證我會想辦法尋找普特斯南教授,因為我認為教授的失蹤與西奧多的死亡有絕對的關聯性。雖然現在還不太清楚,但暫時也只能這樣。
「對了,仍讓我看看教授的辦公桌嗎?」我問。她點頭答應。我翻了翻教授的桌子與抽屜,卻在抽屜深處發現了一個紙團,摸了摸,材質與西奧多的信件一樣,但內容一片空白。我想了想,將紙團攤平收進口袋。與麗娜道別。
離開大學後,我直接趕往盧多維卡家,想問清楚信件的事情。
但事態卻至此脫離了我的掌握。瑪莉的狀況不太客觀,她似乎陷入悲痛的情緒中無法自拔,在醒著的時候她不斷地哭泣,一問她怎麼回事,她又只是搖頭,話說得不清不楚,但想要再接著說下去,她就會忽然發出尖叫,開始大吼,然後昏過去,直到醒來後又開始哭。
我趕快找了附近最好的醫生來看她。想問她的問題也只能先擱置了。醫生穿著白色長袍,帶著一個助手,我則站在一旁坐立難安,與老管家里奧等候醫生的診斷。診斷結果出來了,醫生拍拍袖袍對我說,這是過大的情緒衝擊造成的,不要刺激她,讓她慢慢走出來就好。醫生開了藥後,我們約了下次回診時間,我望著醫生離去的背影,又看了看瑪莉沉睡的臉龐,不知怎麼的,總覺得她好像瘦了。
之後一個月瑪莉的狀況不但沒有起色,反而更加惡化了,她會在半夜時忽然驚醒,然後發出尖叫,尖叫完就開始哭泣,或是吃飯到一半時忽然拿起叉子戳向自己,幸好有女僕隨時跟在旁邊,否則恐怕就會發生難以挽回的遺憾。而同時,我既要處理日常事務,又要抽空出來探望瑪莉,更要打探失蹤的普特斯南教授的消息,更是忙得不可開交。
終於,我還是抽出了時間,搭上通往阿姆斯特丹的列車。在搖晃聲,汽笛聲,以及晃動搖擺的座椅中眺望綠草如茵的原野,潺潺的溪流,看著逐漸遠去的城市,前去拜訪小普特斯曼,完成我對盧多維卡夫人的約定。
我夢見自己在一個長長的黑暗房間裡,那裏有個門,打開門,下面是一個樓梯,很長的樓梯,長到我只見到盡頭處是一片虛無的黑暗。忽然我感覺到自己被用力推了一把,身體不由自主往下倒,我慌張地踩著階底往下,但是回頭一看,門不見了,但怎麼變成無盡延伸的階梯呢?我轉回頭,往前,卻發現前方有一道門,而我原先的下方變成上方,下方變成上方,我匆匆忙忙地想要往上爬,爬回原來的黑暗房間,卻感覺那門離我越來越遠,眼前的階梯越來越長,越來越長,我的腳開始感覺沉重,身體變得疲憊,呼吸越來越急促,我感覺到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趕著我,我不得不往前跑,但終於我腳踩錯步伐,狠狠往下摔——。
然後我就醒了。
到達阿姆斯特丹後,我立刻前去普特斯曼拜訪。
小普特斯曼與我許久未見,他熱情地招待我,甚至邀請我參加隔日在他們家舉辦的一場沙龍會。他有著一頭棕色捲髮,眼睛瞇瞇的,看起來隨時都在笑,而確實,有他在的地方也總是充滿笑聲。
會場熱鬧非凡,超乎我的想像,不但有知名的青年樂家帶領的管絃樂隊,演奏經典歌曲,還有許多學者、名媛、作家、貴族、富商們都衝著小普特斯曼的名頭聚集在這裡。
會場坐落於一間寬闊的大廳,中央擺放著一尊從遠洋運來的異國雕像,有許多人圍在雕像周邊,嘖嘖稱奇。旁邊也用高雅的絲綢裝飾,水晶吊燈,新奇玩物,顯示主人家的尊貴氣息,與強大的商業實力。
而另一邊則有許多人圍繞著兩位學者在討論希臘哲學,一聽,似乎是關於柏拉圖與亞里斯多德的理論。但大多數的人都圍繞在這場聚會的中心,亦即主辦人小普特斯曼旁,聽他講述他的父親輩:老普特斯曼的冒險故事。
據說老普特斯曼年輕時曾跟隨遠洋的探險隊數次出航,在凶險的旅途中每次都全身而退,並帶回許多珍奇異品,從那時起便逐漸奠定了普特斯曼家現在地位的基礎。
小普特斯曼端著酒杯,用抑揚頓挫的語調生動地描繪他父親當時遇到船難的場面有多麼可怕,在劇烈暴風下,水手必須冒著風雨爬上桅杆去將風帆收起,但這不是個輕鬆的任務,被雨打濕的繩索不好抓握,稍微不注意就可能打滑,再加上風勢、劇烈搖晃的船隻,只有擁有超凡的勇氣與體力的人可以撐過如此一場又一場的災難,帶回珍貴的戰利品。
說到此處,小普特斯曼驕傲地挺起胸膛,像是在向父親致敬。但接著話鋒一轉,他微微低頭,環視了一圈周遭的眾人,像是要發表一個重大的秘密,他說,對於一個船員而言,除了勇氣之外,最重要的其實是運氣。
因為大海喜怒無常,若沒有運氣的眷顧,隨時都會被吞噬,不論再強壯勇敢的人都一樣,而老普特斯曼有一項獨特的直覺,他可以看出一艘船是否具有死相。在出航前就預先判斷哪些船隻可能回不來了,哪些是安全的,哪些有點危險,但可以挺過去。而事實也證明,老普特斯曼的直覺是正確的,他搭乘過的船一次也沒有遭遇沈船的結局,儘管並非每次都獲利,但一次又一次的冒險讓他累積了足夠的財富,證明他確實是被運氣眷顧之人。
眾人聽得興奮,紛紛問起老普特斯曼的事情,表示想親自與他會面,表達自己的崇敬之情。但此時小普特斯曼卻微微嘆了一口氣。
「唉,父親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上了年紀之後,他的視力漸漸衰退,變得不常出門,現在喜歡獨自一人待著,由僕人服侍用餐。」
「這樣啊。」眾人紛紛點頭表示理解,以及勸慰。
「所以他正在主棟的別墅中用餐,雖然並不在場,在我想他的心跟我一樣,都是衷心歡迎各為的到來。」小普特斯曼說罷,立刻起身,俐落地一鞠躬,而眾人也爆出快樂的掌聲。
這時忽然有一名僕人跌跌撞撞衝了進來,排過人群,衝到小普特斯曼耳邊,說了點什麼,然後就見到小普特斯曼神色大變,也不跟眾人交代,就三步併作兩步跑出大廳。
我感覺事情有異,加上最近遇到太多事情了,於是也不多想,便追著小普特斯曼的方向而去。
到達主棟,便聽見一個淒厲的吼叫,只見房門前,小普特斯曼跪倒在地,瞪大眼睛看向房內。
我快步上前,打算將他攙扶起,撇眼一看,卻看見,老普特斯曼仰倒在椅子上,他渾身浴血,但這不是最可怕的,血流沾濕了他的衣服,流過脖子,攀過臉,從他的眼窩裡慢慢、慢慢地流出。
兩隻銀製餐具深深插入他的雙眼。
我在阿姆斯特丹多待了幾天,陪小普特斯曼處理他父親的後事。小普特斯曼盡可能對外隱瞞了父親的慘死,說他壽終正寢,任由流言飛竄,知情真相的只有家僕和無視禮節闖入房內的我。
喪禮那天陰濕晦暗,似乎在忍俊著雨滴,小普特斯曼在墳前無聲流著眼淚,我以友人身份站在人群中間垂頭禱告,似乎耳聞四周「因果循環」、「災禍應報」的隻字片語。儀式結束後,人們公式地向親人致意,各有思量地散去,不過半小時,只剩我和小普特斯曼留在墓地,這時才下起雨來,我沉默著替跪在泥地的小普特斯曼撐起黑傘。
小普特斯曼並未指責我那天的失禮,他鄭重地握緊我的手,感謝我的出手讓他終於有個放心傾訴的對象。他的父親似乎發瘋很久了,這是他父親託病遠離社交場合的主因。起初是惡夢尖叫著驚醒,後來連白天都斷斷續續時而吼叫時而嗚咽,開始出現持長桿物品自傷的行為,醫生亦束手無策。有一日小普特斯曼擔憂地徹夜看顧,見一時無事便安然打起盹,不過多久,他被雙眼滿佈血絲的父親粗暴地搖醒,那老人嘴中邊發出意義不明的哼叫,邊哭喊著:它要逼死我!它又朝我踏近了一步!這是詛咒!罪業!死神的糾纏!……
我問小普特斯曼,他的父親年輕時是否去過東歐,他遲疑地搖搖頭,說父親似乎去過大陸東側,但並不確定是不是東歐。
被餐具刺穿的兩球眼睛,西奧多雙眼被魚蝦分食的窟窿,瘋癲的瑪麗。我無法不把這三場悲劇和閣樓的傳說串在一起。我戰戰兢兢聽著小普特斯曼的痛苦經歷,看他昔日討喜的瞇眼徒留無力及悲愴,我本打算簡要地同他分享我的調查,然而又想起西奧多信裡難以言及的恐懼,於是我決定噤口,以輕擁代替一切撫慰的話語。當夜,我搭末班車回城。
小普特斯曼乍逢喪父之痛,我自然無從即時履行引介盧多維卡夫人的承諾。期間我已致信予盧多維卡夫人,望她能諒解我的失約;我姑且向小普特斯曼告明來意、並留下她的郵址,待他傷痛平淡,自會返信。
我在晨間抵達,先回家確認郵箱,一切膠著如故,稍作歇息後,我便前往盧多維卡家。是女僕開的門,夫人似乎有事外出,她要我陪陪房內休養的瑪莉。前天瑪莉手執刀叉哭嚎著痙攣起來,兩三個女僕合力都制她不住,醫生不得不開了些鎮靜型的藥物,近兩天她的狀況尚稱穩定,夫人不再容許她接觸餐具,讓她勉為其難喝著磨碎的果泥。
我滿心不忍走進瑪莉的房間,她身著白色長裙,正坐在窗邊的躺椅望著晨間風景,太過燦爛的陽光侵蝕了她幾無血色的纖瘦臉龐,彷彿要讓如冰的她即刻消溶於豔陽之下。她聞聲回頭,對許久未見的我欣慰地莞爾,她心傷的笑更扎得我心痛。
「令堂呢?」我拉了張木椅到她身邊,她身前的茶几擺著一口未碰的果泥,我近看,才察覺瑪莉的顴骨竟有些突出。她臉色黯淡:「她出門了。去拜訪安盧公爵。」
「天——她還沒放棄嗎!」我幾乎大叫出聲。
「安盧公爵多次謝絕母親的邀約,於是母親決定親自登門拜訪。」
我震驚得啞然無言。而瑪莉似乎看穿我無語後的悲憤,她冰涼的手掌安慰似的,覆上我顫抖的手背:「我很感謝你跟哥哥為我的驕縱付出的心力,」她的眼瞳悲哀卻堅定:「如果這回安盧公爵應允了,我不會反抗的。」
「為……」我吞下質問,不願刺激她久病的敏感神經:「我很意外,瑪莉。明眼人都知道他配不上妳。我不介意再次為妳的幸福獻上生命。」
這時瑪莉垂下了頭,似乎卑微地懇求我別再追問。我只得轉為詢問信件相關的事情:「關於那封信……西奧多是什麼時候把信託付給妳的?」
「哥哥去世那天的下午,他親手把它交給我,要我瞞著母親。」她又轉頭望向窗外:「其實哥哥這幾個月狀態很不好……鬱鬱寡歡,幾乎不怎麼說話。我還聽管家說,他深夜幾乎都在屋外一個人漫步,不願入睡,對空喃喃自語,勸也勸不回去……」
西奧多死前數月的痛苦與掙扎我從未聽夫人言及。「他有提到類似被追趕、被追殺的事情嗎?」
「如果是說夢境,哥哥的確是作那類型的惡夢,但他不願意多談夢境內容。」
「拿到信之後,妳把信收在哪裡?」
「我的收藏櫃,上了鎖的。」她的手搓揉著長裙下擺:「為什麼會這麼問……?」
我告訴她信件後半被撕毀的事實,她的眼底閃過一抹不安的微光。她猶豫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表示她忠誠的僕人不可能私自碰觸她的收藏。
「有沒有可能是哥哥一時心急自己撕破的呢……?」
我否決她的假設,西奧多即便精神不穩,也不至於粗心至此。於是,瑪莉又虛弱地提了幾個可能性,但悉數被我駁回。她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像個被逼至窮途末路的嫌疑犯。我察覺她的不適,目前似乎不適合再追問下去了。
最後,我問她西奧多近期有沒有離家旅遊,是否有告知明確地點。
「他之前曾經和朋友出遊一個禮拜,因為他回家的那個周末正好是安盧公爵取消婚約的日子,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得到合理的回答,我點頭,正起身準備道別,卻看她把頭垂得更低,彷彿動物本能的自衛反應。她補述了一句話,聲音很低很小,然而那句話正好一字不漏傳入我的耳中:「……我沒想到他會為我這麼做。」
「啊?」我先是錯愕,然後無可控制地,我的猜疑逐漸蛻為事實:「妳看過信?」
她茫然抬起頭來,隨即臉色一沉,是說漏嘴的驚慌。
「難道……是妳把信的後半撕掉了嗎?」
「不是我,喬爾斯!不要這樣,哥哥不想讓你去,我更不能讓你去!」出乎意料,她歇斯底里彈了起來:「你會變得跟哥哥一樣!哥哥為了我——」
接下來她的話變成支離破碎的嚎叫,她衝動地撥翻了果泥,果泥連同玻璃瓶在地上發出巨響、散成一片片,眼看著她撲向玻璃碎塊,我和被驚動的女僕們聯手拉住了她。她尖叫哀號,試圖撕咬我們的手臂,我依稀聽到她模糊地喊著:喬爾斯!快逃!快逃!不要過去!不久後護士趕來,給瑪莉打了一針,令她失了意識、沉沉睡去。
我看著她回歸安詳的睡顏,方才的鬧事彷彿沒發生過,只有她亂糟糟的奶色頭髮警醒地令人心存餘悸。我匆匆留了張字條,封了口,交給信任的女僕,行禮後黯然離去。我獨身越過花園,腦中無意識反覆著瑪莉透露的驚人訊息,像被敲響的喪鐘,逼得我頭痛欲裂。
正要走出玄關,我與方回宅邸的盧多維卡夫人不期而遇。不同以往,她看我的眼神甚是冷冽,我只能忍著自身不適,先鞠躬致意,再次為引介失敗的事情道歉,順便委婉地詢問她與安盧公爵的會談結果。
盧多維卡夫人並沒有正面回應我的問題,她無視我的致意走過我身邊,在樓梯前停下腳步:「喬爾斯男爵。」
「是?」
「從今以後,盧多維卡家的大門不再為您敞開。」
「……夫人,恕我冒昧,」我支撐著最後一絲理智擺出笑容:「什麼意思?」
而她輕蔑地看破我的失措,幾乎是命令的:「請不要再阻礙瑪莉的未來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怒火,我朝盧多維卡夫人大吼:是啊,為了未來!為了該死的顯姓揚名和榮華富貴!女僕和僕人從四面八方好奇地探頭觀望:西奧多是被妳害死的,因為他阻止婚約、阻止盧多維卡家升官進爵!他死時妳甚至還事不關己地品味紅茶!兩三個壯碩的管家向我衝來:連女兒都能變成妳攀權附貴的工具!我被架著,離盧多維卡夫人越來越遠:妳這個禽獸!魔鬼!金錢和地位的奴僕!……
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如何回到家的。回過神來,我已頹喪地坐在床前,床邊橫豎全是方空的酒瓶。毀了,全部都毀了,我親手摧毀與盧多維卡家的多年交情、毀了拯救瑪莉的最後希望。失去西奧多和我的阻撓,瑪莉會像個人偶一樣嫁給那個有錢的無賴,她高潔的靈魂終被上流的汙濁洗刷得黯淡無光……
我想起那天,我和西奧多在點著燭燈的房間淺酌。他眼神明亮,悄聲說了一個只要我們倆合作,就必能安然令安盧公爵取消婚約的計畫,他自線人那得知安盧公爵手下工廠不法營業的把柄,我們必須憑此演一場戲。
「敬瑪莉的幸福。」西奧多開朗地笑著,我們的酒杯在夜色相觸。
於是,不久後的傍晚,當我碰巧在暗巷看見被腐臭的毛皮嚴實包裹住的安盧公爵,被盧多維卡家的僕人壓制在地,不住發出呻吟,我見義勇為地衝上前,出拳擊倒在一旁恫嚇著、要求取消親妹婚約的西奧多,我們似是而非地怒言爭吵,幾乎拔劍決鬥,待公爵的哀鳴聲小了,我們彼此交換眼色,我藉機背著包著毛皮的安盧公爵沿小路逃到家中。
憑安盧公爵的貧乏想像,他大概想不到會被一個小貴族羞辱至此,更沒想到被我搭救後,會是另一番軟言威嚇。
「喬爾斯,他如果存心報復,我們不可能擋得住,所以我們要讓他痛苦得顏面盡失,又不能讓他失去在大眾之前的威嚴形象,我們要讓他把痛苦和仇恨當成我們三人間的秘密。」
燭火前,西奧多比著我:「我是使他痛苦的惡人,你要當受他雇傭的正義使者。喬爾斯,我相信你比我更需要這個身分。」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對瑪莉的情感。盧多維卡夫人看似開明地接納我與她兩位子女的友誼,但她的舉手投足都隱隱透出對我地位的嗤之以鼻。即便再真摯的感情,在門當戶對的鐵訓之前都如無物。
「我們本來就是熟友,你威逼他取消婚約,我拿他所為之惡勒索他的財產,太湊巧了,他總會懷疑我們是同夥。」我提出質疑。
「喬爾斯,我的朋友,」他溫柔道:「這齣戲要演到半年後,直到他害怕得忘卻他所受到的羞辱。在這半年,我們避免公私會面,以書信往來吧。」
「我相信你,」我舉起酒杯:「敬瑪莉的幸福。」
待事情處理完,我讓安盧公爵洗去身上惡臭的汙垢油脂,恭敬地將他送回宅邸,接著心驚膽戰等著他的報復,可不過幾天,他真的取消了與瑪莉的婚約,並寄來一筆為數不小、足以令我投資事業、打開升爵大門的封口費。沒想到西奧多的計畫進行得如此順利,我滿心歡喜,寫了封短信託僕人送去,打算與他偷偷來場私下的慶功宴。
然而,在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收到西奧多的回信,直到他死去。
被毀去的信件後半,想必與瑪莉所言「哥哥為了我」有所關聯。我痛苦地闔上眼。
敬瑪莉的幸福——Mr. Wishstair的傳說——
能看見未來的神秘樓梯,只要走到閣樓就能實現心願,然後在不知何時慘死。
我猜想,如同Mr. Wishstair其名,西奧多、老普特斯曼、和多年來許許多多人,肯定都在那個能看見未來的神秘樓梯許願了。其他俗人貪婪地要求富貴,而西奧多,明明只是真誠而溫柔地希望能讓瑪莉快樂,為什麼?僅僅是祈求胞妹一生的幸福,竟讓一個善良的青年賠上性命。
啊,西奧多,我的朋友,你為了瑪莉,瞞著我和怪物訂下了契約嗎?是什麼可憎可恨的怪物辜負你的信任,殘忍地奪去你的真心、你的雙眼?心底湧上一股令人暈眩的澀意,我想是恨。同時,累積的情緒令意識不受控地逐漸矇矓。
我又夢見了相同的黑暗房間,房間深處一樣有個門,打開門,是長長向上的樓梯。這回,我不顧一切向上奔跑,即便樓梯看似沒有盡頭,但我迫使自己堅信著終點必定存在,正如同怪談純屬虛構、懸案必有真相一般理所當然。我一格一格跑著,那樓梯在遠處消失的末端沒有更近、亦沒有更遠,為了不讓一成不變的風景使我灰心喪志,我低下頭,改盯著自己左右奔跑的雙足,一格一格、一格一格,空氣越發稀薄,不,是我越來越喘,一格一格、一格一格,我的雙腳發汗發紅,腳底因摩擦發起一顆顆水泡,一格一格、一格一格……許久,我終於疼痛得筋疲力竭,滿臉汗水淚水緩下腳步,腳底是一攤水泡破裂的血水膿水。
然後我抬頭,看到在我前方不遠處——十三階之上的西奧多。
他穩健地一格一格向上爬,沒有回頭、沒有猶疑,不快也不慢。我不由自主跟上他前進的節奏,與他維持穩定的十三階距離。
敬瑪莉的幸福!他左右張望並大喊,宏厚的聲音在廣大的空間空洞地迴盪。他英俊的側臉帶著滿足的笑意,彷彿坐擁天下的財富。
我繼續靜靜跟著他,不知不覺走過百來階。亦是不知不覺,西奧多的步伐慢了,他似乎渾身發起冷汗,不再觀光似的泰然四顧。如今他的張望,倒像是警戒著不知何物。
敬瑪莉的幸福!他再次放聲,這次的聲音有些沙啞,尾音甚至拔尖地破了音,像是滑稽的膽怯。不久後,西奧多又唐突加快了步伐,逃命似的向上攀爬,我聽到他沿途急促恐慌的喘息聲和心跳聲:我不該看的,對不起,拜託放我走,我似乎聽到他的啜泣。
似乎累了,西奧多勉強挺起頭,卻以有違氣勢的不確定語氣細聲道:敬瑪莉的幸福……
語音未落,他放聲尖叫,雙腿一軟,往前撲倒在階梯前。沒打算回頭,他笨拙地用雙掌和膝蓋拖著扭動的身體向前疾爬,像受了重傷的螃蟹。沿途樓梯邊角沾滿了他的皮屑和血、和零星數點的不明液體。顯然,爬比走耗力許多,五十幾階後,他癱軟而停了下來。我徐徐跟上,一樣在他的十三階之下。
他四肢抽動,邊喘邊恐懼地輕輕擺頭,像是意識不清、反射的掙扎。躊躇許久,他一面搖著頭,一面顫巍巍握緊雙拳,強作鎮定來回深呼吸,似乎下定了決心。然後,他曲著那對緊繃的手臂,倏地咬牙轉頭——
我們四目交會。
接著,鮮血無聲自西奧多兩眼深黑的窟窿如瀑般湧出,模糊了他的下半臉。那兩漥血流得太急太快,我甚至沒能看清他最後的神情。
驚醒後我一夜難眠。隔天,基於至今聽聞與親歷的夢境內容有所共同性,對象也皆是Mr. Wishstair傳說的相關人士,我前去大學拜訪麗娜。我們在普特斯南教授的研究室對坐,她為我端上一杯紅茶。我對夢境全盤吐露,只隱瞞傳說的內容。
「聽你朋友的夢中經歷,我會想起奧菲斯的故事。」麗娜啜飲著黑咖啡:「英俊的青年演奏撼動冥神的琴音,自冥界帶走深愛的歐莉蒂絲,無心的一個回首,就讓愛妻墜回無底深淵。奧菲斯回頭的當下,眼裡必然只容得下歐莉蒂絲,他應該沒意識到,自己也真正窺見了冥界深處。」
「這只是我的聯想,你的朋友回頭可能看見了地獄。對奧菲斯來說,歐莉蒂絲的無從復生就是地獄。或是更純粹的——死亡?那是人類註定的結局,千年來人們妄想逃離的命運。」
我想起於晚上失蹤的普特斯南教授,和隔天前來拜訪卻撲空的西奧多。我幾乎可以想像西奧多在他死去的那天早上,在這間無人的辦公室掏出白紙,焦躁地拉扯頭髮、伏在桌上、試圖作畫留下訊息的模樣。然而他顫抖執筆在紙張上空比畫,筆尖始終無法碰到紙面,最後,他只能滿懷慍怒及懊悔,暴躁地把紙揉成團,扔進抽屜角落。如果西奧多當時試圖描繪的是他回頭所見的景象,究竟是多難堪的畫面,會讓他無從落筆?
苦思無解,我轉而詢問麗娜普特斯南教授的行蹤。
她面露喜色:「我們前幾日接到消息,似乎有人在火車站見到長得像爸爸的紳士,那個人正搭上開往東方的列車。我們已經請朋友代為探詢那附近的消息了。」
我心知不妙,可私自估量普特斯南教授的用心後,我只向她淺淺地道賀。
返家後,我又重讀西奧多的信。
「他們的共通點是,所有人都對他們在閣樓中見到什麼閉口不言。」
「自從別墅的主人慘死於路邊後,那些曾經拜訪過閣樓的人都不約而同接連遭遇各種不幸事件,最後全數痛苦死去。」
「某一天出於需要,我想起了這件事,就抱著姑且試試的心態,我去了……」
「不能窺探命運,否則必定要付出代價。」
「……名為命運的怪物嗎?」我低聲呢喃。
我終於留心起那信封後炭筆字的謎團。我把信封湊到鼻前兩吋,可那些字太擠太細,逼得我不得不使勁瞇起眼。在眼球焦距校準的那一瞬間,我意識到一整個背面或密或疏層層疊疊,寫的全是西奧多.盧多維卡,大抵是西奧多自己的筆跡。
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困惑而重新審視整份信封,不見異常。瞇眼睜眼反覆幾回後,我按摩著痠痛的雙眼,打算稍作歇息。我將信封放回書桌,起身替自己倒了水,邊喝水邊苦思,杯水下肚,我下意識瞥了眼兩三尺外的信封——
我驚得愣住了。
陰風掃入吹熄了燭火,刺骨的黑席捲了整個房間。
不知為何,我的雙腳生根似的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西奧多.盧多維卡的名字一條條自信封背面飛起,像千萬條又黑又長的毛蟲。它們起初毫無章法地四散於房間內,然而不過須臾,它們開始有意地排列出一個形體——
說球不是球,說水滴不是水滴,若硬要試著形容可能更像是某種黏呼呼的膠質。黑色毛蟲組成的怪物黏在天花板上,似是呼吸的上下攢動,它的體積侵略了上半部的房間,它理應是眼睛的地方是兩個稀疏的大窟窿,眼睛下是形似嘴巴、近乎戲謔的上弧線。它正衝著我瞧,它正衝著我瞧。我眼見它膨脹著身體的疆域、淹過我的木櫃、淹過我的窗子、淹過書桌,在我的頭頂徐徐停下。
我目瞪口呆、渾身發軟與它那兩漥深深的窟窿對視,那兩個窟窿似是無底黑洞,我愚蠢的度量、膚淺的恐懼被這兩個窟窿毫無保留剝出軀體,羞恥地曝曬在它的面前,而我無能為力,只能膽小而懦弱地打著哆嗦。
這個對視天長地久,久到我竟忘卻自己有著雙腳。
許久之後,在我開始心懷僥倖的瞬間、認定它不會傷害人的瞬間,千萬條毛蟲化成的怪物,倏地張開大口,朝下撲來——
我放聲尖叫。
不知過了多久,是僕人攙著我起身,將我安置到床沿坐著。我心驚膽顫地四目張望,那團怪物已然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我緊握手中的信封背面,被西奧多或密或疏的一條條名字刻出的輪廓,可時至如今,我已認不出那輪廓原先的模樣。
那晚,我訂了駛往東歐的火車票。
葬禮。樓梯。黑暗。耳語。西奧多。恐懼。火車。瑪莉。信封。命運。紙團。詛咒。門。眼球。蜜蠟。普特斯曼。追趕。紅茶。麗娜。泥土。果泥。安盧公爵。別墅。魚蝦。花園。東印度商行。普特斯南教授。血。鬱金香。死亡。銀製餐具。怪物。夫人。
幾乎沒什麼真正的睡眠時間,我便發現床頭的米色窗簾泛起了微微光暈。分不清究竟是夢境抑或是記憶,無數個斷片畫面縈繞於我那因為過度疲憊而幾近崩解的腦海中,一整夜,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
我不確定我還能支持多久。
睜大了雙眼直勾勾瞪著天花板,我嘗試著整理自西奧多的葬禮以來一個多月中所發生的事物。此時,自窗簾縫隙透出的光影逐漸不再薄弱,轉而刺眼,清晨特有的尖細鳥叫聲愈發雜亂,而晨曦照耀下的牆壁,則使得房間內部逐漸燥熱起來。這些原本習以為常的感官刺激,在這個片刻,竟成為侵蝕我理智的負擔。
太多了。於是我坐起身,搖了搖擺在床頭櫃的金屬鈴。
很快的,僕人為我準備了梳洗用具,並沖了一小壺我最愛的早晨茶。這是我平常的習慣,起床一杯香氣飽滿,溫潤順口的紅茶,總能讓我保持愉快的心情迎接全新的一天。然而,當那份香醇順著鼻息竄入我的嗅覺中樞時,我後悔了。
因為這讓我想起那天與盧多維卡夫人的談話。
我搞砸了,我毀了一切的希望,不但再也沒有能力阻止這場該死的政治婚姻,甚至現在,就連探望瑪莉、見上她一面都做不到。
所以,或許只剩這個方法了吧?
沒有理會僕人疑惑的視線,我動都沒有動一口逐漸失去溫度,鑲著金邊的純白茶杯,打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拿出裝著火車票的牛皮紙信封。出發時間是明天早晨,我無法確定這會花上我多少時間,所以就只買了張單程票。
甚至,我不確定用不用得著回程車票。
如果可以,我真的非常渴望在出發之前再次見到瑪莉,看著她緻麗的面龐、優雅的微笑,以及那奶油色的美麗長髮,確認她的胸膛仍然規律的起伏,確認她纖細的指尖仍然聽從使喚。
確認她一切安好。
但這些都已經成為虛幻的泡影,我再也無法踏入盧多維卡家。我悲傷,我憤恨,我怨懟,我後悔,再多的不甘心都沒辦法挽回我的衝動,我只能默默的祈禱,祈禱奇蹟的出現。
然而讓我意外的是,那份奇蹟,便在我準備出門處理日常事務的時候,降臨到我的面前。
當我坐在玄關的矮凳上,套上前一晚僕人擦拭得晶瑩閃亮的皮鞋時,一封信被遞到我面前。僕人表示,那是昨天夜裡,一名披著斗篷,看起來鬼鬼祟祟的人,似乎擔心被跟蹤似的,匆忙送過來的,聽聲音像是有點年紀的男人,男人還再三囑咐,務必要在今天早上交到我的手中並確認我過目。
我感到疑惑。在我所認識的人們中,我想應該不會有人做出如此迂迴的奇特行逕,那麼到底是誰不惜踏著夜獸的尾巴,也非得在昨晚將這封信送到我的家門口呢?
信封上並沒有署名。
不得已之下,我只得呼喚僕人取來拆信刀一探究竟。所幸,拜夜裡接連的破碎噩夢所賜,今天起得比平時早上許多,所以到不至於耽擱到正常的出門時間。
信封裡只有一張信紙,信紙上也只短短寫著幾行字,然而我才剛開始閱讀不過幾秒鐘,內心便受到了極大的震撼,顫抖的雙手甚至差一點就沒抓穩,讓信紙掉落至地板上。
「致喬爾斯男爵:」
「如果您方便的話,可否請您在今日午夜12點整,到盧多維卡家後門與我單獨見上一面,我希望與您談談關於西奧多少爺與瑪莉小姐的事情,諸多冒犯望您見諒。」
「您誠摯的 盧多維卡家管家 里奧」
接下來的一整天,就算用魂不守舍來形容我也絲毫不為過。管家里奧,一直以來,也只有與西奧多或是瑪莉見面的時候才有機會一起見到他,我不記得是否與他有過談話或是任何交集,雖然這麼說有點抱歉,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就只是西奧多與瑪莉的附屬品罷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收到來自於他的信件。於是一整個白天,我都在思索著那位與盧多維卡家形影不離的老管家,到底想要找我談些什麼,這導致了我在工作上的諸多失誤,惹來了一些怨言以及同事的關懷。但老實說,我完全不在乎。
唯一值得我去思考的,就只有拯救瑪莉的機會。
懷錶的分針與時針重合之時,我依約來到了盧多維卡家後方的柵門,此刻,已經有一道披著斗篷的人影在那裡等待了,我想,他就是昨天夜半造訪我的宅邸的神秘人,也就是管家里奧。
對方見到我,很快的踏著小跑步來到我的面前,摘下帽兜表明身分:「喬爾斯男爵!恕我無禮,雖然我們經常見到面,還是請您容我重新自我介紹。」他向我行了個九十度的鞠躬,繼續說道:「我是自老爺年輕時代就一直跟隨在旁的里奧,因為老爺對年少的我有過莫大的恩情,所以從那至今將近三十年,我都待在盧多維卡家,盡心盡力奉獻自己的一切。對我而言,西奧多少爺與瑪莉小姐是我從小看照到大的,恩人的子嗣,因此發生這些事情,我心中的悲痛可是不亞於任何人……」說著說著,老管家的眉頭愈加深鎖。
「我明白。相信這個世上,沒有任何人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在盧多維卡家。那麼,里奧先生,你希望與我談些什麼呢?」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並直接切入正題。
里奧點了點頭「由衷感謝您願意信任我而赴約,剩下的,我們進到屋子坐下來談吧。」說完,他便領著我來到柵門前,準備將其開啟。
「等等!可是夫人說過……」
「喬爾斯男爵。」里奧打斷我的話。
「夫人今晚早早便就寢了。最近夫人有些睡眠上的困擾,就請醫生開了點藥,我想她在天亮之前是不會醒來的。」他背對著我,俐落得將鎖打開。過程中,里奧完全沒有轉頭看我一眼,所以我無法判斷他的表情,然而從他的語調,我卻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冷冽,但我很肯定不是對自己。
「即使如此,但你這麼做的話……」
「難道您不想與瑪莉小姐見面嗎?」
於是,我閉上了嘴巴。
很快的,我們來到了里奧位於別館的房間。
「喬爾斯男爵,接下來我們所談的一切,如果非必要,還請您千萬不要向外人提起。」他示意我在小圓桌旁的椅子坐下,為我們彼此各倒了一杯茶,坐到我的對側。
「這當然。」我啜了口茶,發現這與平時習慣喝的紅茶截然不同,少了茶葉固有的澀味,多了幾分濃郁的花香與果香,真好喝。
他點點頭,目光突然銳利起來,開始說:「恕我直言,據我所聽到的傳聞,您似乎認為西奧多少爺的過世,存在著不少疑點,是嗎?」
「嗯。我不認為我的摯友會因為這種程度的意外喪失生命。」我堅定的回應。
「不瞞您說,我也是這麼想的。」老管家也喝了口茶,說道:「做為盧多維卡家的管家,自然是比起外人有更多機會尋找線索、調查真相。事實上,少爺過世前幾個月間的狀態一直很不穩定,這點您是否有耳聞?」
「瑪莉有跟我提過。」
「我了解了,那麼這點我可以不必多作解釋。雖然那段時間少爺的精神確實不怎麼好,然而就我對少爺二十多年來的認識,即使如此,他也不可能做出這種堪稱愚蠢的行逕。必定是有『某個人』引導,甚至脅迫他這麼做的。」
「雖然我是這麼想的,但這一個月下來,我始終沒有找到意外當天,少爺與任何人接觸的線索,直到……」
「直到?」聽到了關鍵字,我也不禁跟著揚起音調。
「這是前兩天,我重新整理少爺的房間時,才在衣櫃深處找到這樣東西。」他從旁邊架上小心翼翼取下一個上了鎖的木盒,並將鎖頭打開,向我展示了內部的東西。
那是一張邀請卡。
即使已經被攤開,但上頭密布的皺褶還是說明了它曾經被非常粗暴的揉成一團,無論是誰做的,那個人想必是處於極度憤怒的狀態。
邀請卡上華麗工整的字體這麼寫著:
「致敬愛的西奧多.盧多維卡子爵:」
「冒昧打擾,雖然我們素不相識,但在下聽聞您前陣子到東歐旅遊之時,經歷了一些有趣的體驗,在下身為神祕學愛好者,實在按捺不住興奮,迫不及待想與您見上一面,聽聽您的旅遊奇聞。如果不介意的話,希望可以邀請您與在下共進晚餐……」接下來是一串時間與地點,從地址與店名來看,似乎是一間位於郊區的高級旅店,而時間則是西奧多發生意外的前一天晚間。
到目前為止看起來沒有太多可疑之處,雖然提到東歐旅遊讓我很是在意,不過就邀請卡的內容,大致上還算是我們習以為常的社交活動。
但讀到最後一行字的時候,我的心頭卻是猛然一震。
因為這張邀請卡上的署名是普特斯南教授。
在這邊看到熟識的人的名字著實令我吃驚,不過轉念一想,這樣的行為確實相當符合我所認識的普特斯南教授──一名可以為了鑽研興趣而廢寢忘食的學者,而且也說明了西奧多與他搭上線的契機。然而,當我翻到卡片背面的一行附註時,卻是令我冷汗直流,停也停不下來──
「註:安盧公爵請我代為問好。」
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普特斯南教授會牽扯上那個無賴?我張大著嘴,看了里奧一眼,但他卻只是深鎖眉間,搖搖頭,似乎也不怎麼明白。
「這就是我邀請您來此的其中一個原因。」他說「希望可以透過您與普特斯南教授的私交進行調查,讓我們可以更加接近事實的真相。」
雖然里奧說是這麼說,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在他心裡,或許早已將普特斯南教授視為害死西奧多的嫌疑犯了。
我點點頭表示允諾,即使我壓根兒不認為教授會做出蓄意害人性命的行為,不過很顯然,有必要調查他與安盧公爵之間的關係。至少,我推測西奧多必定是看到這個名字,才會憤怒地將邀請卡揉成一團,也必定會因為衝著這句附註,而前去赴約。
「那麼第二件事──」里奧喝了口花果茶,繼續說:「則是有關瑪莉小姐。」
「瑪莉!」聽到她的名字,我整雙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在那之前,要先講到關於夫人的事。」不知為何,里奧提到「夫人」兩個字的時候,語氣突然尖銳了幾分。
「男爵,您是西奧多少爺最熟識的友人,想必您早已知道,現在的盧多維卡夫人是『繼室』吧?」
「當然。夫人只比我們年長五六歲,現在還正值青春年華,這點我是知道的。但即使如此,她仍是西奧多與瑪莉名義上的母親。」雖然我對那名女子有著諸多不滿,甚至在一兩天前爆發了激烈的衝突,但畢竟,這裡還是對方的大本營,說話總得小心一點。
「嗯。不過這個女人真正的來歷,想必您從來不曾知悉。因為就連西奧多少爺與瑪莉小姐都不知道,當時他們還太年幼。」不知何時,老管家不再以「夫人」稱呼他的女主人。
「咦?我記得,她是某名邊境子爵的小女兒,不是嗎?」
「那只是……對外的宣稱。」他嘆了口氣,開始講起長長的故事:「西奧多少爺與瑪莉小姐真正的母親,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染上絕症去世了。老爺也只能借助工作來麻痺自己的傷痛,所以好幾年的時間,兩個孩子幾乎都是由我們這群管家與僕人共同照顧。這壺花果茶,就是夫人生前最愛的。」
「直到某一天,大概是少爺十歲的時候,老爺自內陸出差回來,記得是東歐某個國家吧,突然便帶著一名形貌神似已經去世的夫人的少女,表示要與她共結連理。」
「想當然,宅邸里的人們,包含我自己,無不奉勸老爺多想一陣子再做決定。但在老爺異常不理性的強硬態度之下,婚事還是進行了。之後,善良的兩位孩子也很快接納了她,相處十分融洽,於是漸漸的,不再有人說她的閒話了。」
「但是做為跟在老爺身邊最久,最忠心的屬下,我還是偷偷調查了這個女人的來歷。結果發現,她不但不屬於貴族,甚至還只是個混了斯拉夫血統的農村平民!更詭異的是,我去訪查了她的故鄉,小時候認識她的人,對她相貌的形容都與我們現在所看到的有著不小差距……」
「當然,我向老爺回報了這一切的調查結果,想不到生平頭一次的,老爺竟然大發雷霆,氣勢洶洶的要把我趕出宅邸,最後竟然還是靠著那個女人的話語才保住我在盧多維卡家的地位……這是何等的羞愧,是何等的恥辱……從此,一直到老爺臨終前,我都不再提起這件事,就只是默默戒備著那個女人。」
他喝了口茶,繼續說:「很快的,她的真面目露出了馬腳。就在老爺去世後不久的某天,整座宅邸還沉浸在悲痛的氣氛中,我從門縫看見主臥室裡的那個女人──她非但沒有如同呈現在眾人面前的哀痛,更甚至,她十分的愉悅的笑著,她狂喜著,獨自一個人在房裡跳著詭異的舞步,瞳孔中散發的是無盡的空洞,就像一對深邃的窟窿一般……我懂了,這便是她的第一步。」
「您想必也已經注意到了,在少爺過世之後她那不自然的、反反覆覆、毫不在乎的態度,這絕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會表現出來的!我想,那個女人身上,一定住著某種惡魔。」
「而現在,就連瑪莉小姐也倒下了,毫無抵抗能力的淪為那個女人的器具。就我多年來對小姐的認識,她是個無比堅強的孩子,不可能單純的因為悲傷而迷失自我。雖然我不知道是透過什麼方法,但我幾乎可以確信,就是那個女人讓瑪莉小姐便得如此虛弱……」
「所以,喬爾斯男爵,雖然這是個無理的請求,但我懇請您,把瑪莉小姐帶走吧!帶她離開這座宅邸,絕不能讓那個女人稱心如意!」說完,里奧的眼角灑下兩行熱淚,浸潤了他的前襟,浸潤了小圓桌的桌角,也深深浸潤了我雜亂的思緒。
花了多少時間遲疑與思考,我想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聽到這麼多不該知曉的秘辛,見到如此驚心的一幕,使得我想拒絕都不容易。
於是我只記得,那晚里奧帶著我來到瑪莉的房間,為虛弱而沉沉睡去的她披上大衣與斗篷,便催促著我抱起她纖細的身軀,乘著被烏雲籠罩的夜色,離開了盧多維卡大宅。
最後,我緊緊抱住不省人事的,美得令人嘆息的瑪莉,帶著極端複雜的心境不經意的回頭望了宅邸最後一眼,卻是看到了令我寒毛直豎,永生難忘的一幕。
雖然被朦朧的薄霧所掩蔽,但我依舊可以清晰的意識到,自黑暗大宅的某一扇窗戶中,透出了一道由深不見底的窟窿所構成的視線,一動也不動的緊盯著我,而旋繞在其周圍的黑色霧氣則緩慢凝聚成沒有固定形體的膠狀物不停蠕動著,伺機而動。就像我昨晚看到的怪物一模一樣。
雖然我不確定那份駭人的視線是來自於盧多維卡夫人又或是其他存在,但我想,我沒有時間猶豫了。
「喬爾斯?我怎麼……」
就在我讓她平躺在客房床上,並為她掛好大衣與斗篷時,瑪莉醒了過來。
「瑪莉……」
我向她說明了現在的狀況,向她說明了管家里奧的託付,並稍微提起一點點盧多維卡夫人的事,但我不敢說太多,我深怕以她現在的精神狀況,沒有辦法接受這樣的資訊量。
但出乎我意料的,她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提問,就只是靜靜的,微笑的,心平氣和的聽著。
此外,我注意到,瑪莉的氣色比在宅邸裡面好了許多。這不太合理。因為我的奔波,這個夜晚她可睡得一點都不安穩,但現在的瑪莉,卻是自西奧多的葬禮以來,臉色最好的一次。果然,問題是出在夫人身上嗎?我聯想到剛才透過窗台玻璃,凝視著我的怪物。
而瑪莉的態度也很奇怪。照理來說,就算我們之間已經非常熟識,但一名尚未嫁娶的貴族之女在大半夜被一個男人抱到家中,怎麼還可以如此氣定神閒,談笑自如?
「喬爾斯,為什麼看起來疑惑的人,反倒是你呢?」
卻是瑪莉先點出了我的翼狀。
「呃不……瑪莉,我……」
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但她似乎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情「你不必想那麼多。如果是你的話,我願意投注自己百分之百的信任,就只是這樣,畢竟……嗯,沒什麼。還是下次吧。」從她的口氣,她似乎本來下定決心想說些什麼,但後來卻顯得欲言又止,最後,就只是對著我甜甜一笑「謝謝你。」
我的心頭受到一股重擊。
縱使在過去許許多多的社交場合中,我也曾經邂逅了無數的美麗佳人。然而,再怎麼樣的華服艷抹,再怎麼樣的婀娜多姿,再怎麼樣溫軟耳語,都比不上瑪莉那清新脫俗,宛若童話中仙女的笑容。
我想,這就是西奧多與我,不惜賭上一切也要守護的事物。我已經下定決心了。
只不過……剛才瑪莉沒說完的話,不知道為什麼總讓我百般在意。但這件事,還是留到下次見面吧。
畢竟現在時間緊迫,有必須先處理的事情,所以我裝作沒注意剛才的話,對著她說:「雖然對妳很抱歉,但是我有一件非常緊急的事得去辦,所以接下來的幾天……也有可能是一個禮拜或是更久,我希望妳可以待在……」
「你要去那個村子嗎?」突如其來的,瑪莉今晚第一次打斷我的發言。
「瑪莉……!?妳別胡思亂想,怎麼會呢?我只是……」
「我知道的。」面對我拙劣的掩飾,她並沒有像之前一樣起了很大的反應,就只是垂下眼皮,淡淡地回了這句話。
這次是我主動閉上嘴。
「因為你跟哥哥當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她再次笑了,眼神裡滿是溫柔。
從她那閃著光芒的眼角,我可以深刻感受到她對逝去兄長的不捨、思念,以及無盡的感謝。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最純淨無瑕、最美麗耀眼的事物,我想,此時此刻,就在我的眼前。
我看呆了。
「不過,我不會再阻止你去了。」
她用指尖,偷偷藏起眼尾湧現的小珍珠,與我四目相接。
「咦?」我微微驚訝了一下。
她又嬌羞的笑了笑,明明提起西奧多理應會使她感到悲傷,然而現在,她的笑聲裡,並非我所以為的強顏歡笑,卻像是從故事書走出來的,有些俏皮、有些溫暖,還有些幸福的笑容。
「其實,我剛剛夢見哥哥了。」她像個十歲小女孩似的,吐了吐舌頭,微笑著說。
「西奧多……」
「雖然只是夢,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很確定那就是哥哥本人,很奇怪,不是嗎?他告訴我,要相信你的決定,即使你要做的事多麼荒謬、多麼危險,你也一定會克服困難的。」
充滿信心、充滿信任、充滿信賴。如同不成熟的少女般,天真浪漫,將夢境的一切信以為真,如此的不切實際,如此的幼稚可笑。
但唯獨這一次,就讓我也當個愛做白日夢的孩子吧。
我牽起她纖細的雙手,許下了承諾。
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發誓,我一輩子都不會遺忘這句話,以及那時瑪莉如同綻放的鬱金香般,燦爛無比的笑容。
「因為哥哥說,他會陪在你身邊的。」
天亮了。
清晨,我拜訪了普特斯南家,見到了麗娜。
我說明了來意,介紹了瑪莉,還拜託她一個不情之請,那就是希望可以讓瑪莉在這裡待上幾天。
起初麗娜還是相當遲疑的,畢竟我在一大清早,街道都還沒亮透的時候就匆匆登門,還拋了個無理的請託。但在我無數次誠懇的低頭拜託之下,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瑪莉,似是了解什麼的微微一笑,還是答應下來,許諾這一小段時間讓瑪莉暫時待在這裡,即使後來想想,她那份微笑中,似乎蘊含著某種更加深沉的複雜情感,但我當時顧及不了這麼多了。
當然,這是個很冒險的賭注,特別是在尚未釐清普特斯南教授與安廬公爵的關係之下。所以,我假裝不經意的向麗娜隨口詢問了有關於安盧公爵的事。
「就我所知道的,我們家沒有跟大名鼎鼎的安盧公爵有任何交集,怎麼了嗎?」
毫無猶豫的,麗娜這麼說。
我信任她的為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瞳孔是如此的澄澈,沒有半分虛假、欺瞞的陰影,我確信她說的是實話,至少,是她認為的實話。
所以,雖然仍是存在一些不安定的要素,我還是將瑪莉託付給麗娜。
唯一令我在意的,大概就是她送我離開時,那句稍微結巴的「路上小心。」以及那份說不上來的,些許僵硬的笑容。我很確定這樣的反應絕對不會是帶有任何惡意的,只不過每當我回想起這幅畫面,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內心深處總有股淡淡的,莫名而來的酸。
兩天後的傍晚,我來到了東歐某個小鎮,打算稍作歇息,明天粗輛馬車,接著花上半天的時間抵達蘇篤拉村。所以我在鎮中心的旅館訂了個房間,便拖著因為舟車勞頓而百般疲憊的身軀,決定隨便找間餐館打發掉晚餐,但是突如其來出現在我面前的熟人,卻硬生生打斷我的計畫。
雖然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但看見站在對街的普特斯南教授笑吟吟的向我揮手時,我還是吃驚了一番。
「孩子!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他看起來精神抖擻,心情似乎相當愉快,親暱的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平常一樣。
只不過他的瞳孔中,不知為何多了幾分異樣感。
是啊,真是太湊巧了!我附和著他的話,寒暄了幾句。也正如我所預想的,在遙遠的異國邂逅好友之子,普特斯南教授想也沒想就邀請我共進晚餐,這對我反倒是個好機會。
不久後,我們進到一間看起來相當豪華的餐廳,很難想像在這麼交通不便的小鎮是如何支撐起這間餐廳的營收,但老實說我並沒有很在意。隨後教授訂了間包廂,開了瓶要價不斐的葡萄酒,便開始在這個隱密的空間中一邊用餐,一邊不吝嗇的向我分享他最近的計畫。
「就在這個小鎮的北方!我很確定,接下來發掘到的文物很可能會就此改變人們對歐陸歷史的認知!這可比我一輩子加起來的成就都還要高啊!」他微醺的舉著高腳杯,彷彿正為了這份千載難逢的機緣獻上敬意。
「真是太令人雀躍了。那麼冒昧請問教授,您是如何得知那裡有一批如此珍貴的文物呢?啊!抱歉!這理應是學術機密,我不該發問的……」我順著他的話講下去,並假裝無意的向他套話。
「姆……確實,一般不會輕易將這種情報公諸於世呢。不過如果對象是喬爾斯,我想應該沒問題的!我相信你的口風!」
「我真是受寵若驚。」
「是個年紀跟你差不多,很大方的孩子呢!要不是盧多維卡子爵熱情的分享,我想我終其一生都沒辦法達到如此輝煌的成就!不知道你是否認識他呢?不過前陣子聽說子爵他意外過世了,真是天妒英才啊……」普特斯南教授的語調逐漸低沉下來,似乎是衷心地為了西奧多的死感到不捨。
「您說的是。」看來他大概不知道我與西奧多之間的私交。
於是乘著酒酣耳熱,我開始圍繞著西奧多的話題頻頻試探教授,他提到了邀請卡,提到了在郊區的旅店共進晚餐,提到西奧多向他分享這份考古情報,但完全沒有提到安盧公爵與蘇篤拉村,就只是在同樣幾個句子間打轉。
這不對勁。
普特斯南教授雖然臉上已經佈滿歲月的痕跡,但還不至於健忘到如此地步,更何況,自詡為美酒家的他酒量當然是很不錯的,不可能才喝那麼幾口就語無倫次。
所以,我決定主動出擊。用著一樣的話術,我開始打聽有關他與安盧公爵的關係。
「安盧公爵?當然認識啊!城裡怎麼可能有人不認識他呢?你是說私下的交流?不不不,怎麼敢呢?我頂多也只是在某場學術宴會上與他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半句呢!」
不像說謊。於是隨便周旋幾句之後,我把話題帶到了蘇篤拉村。
一反常態的,他聽見這個名字的時候,差點被即將嚥下的美酒給嗆到:「蘇……咳咳!咳!你是說這座小鎮南方的村子……不,我、我沒聽過,當然,隨處可見的村子,沒什麼特別之處,不是嗎?呃不,我是說,這段時間我一直在這座小鎮探勘挖掘地點,沒什麼心情到附近閒晃呢……我想你也知道,我這老頭只要興致一來就完全停不下來,你說對吧?所以……對,我當然沒有到過你說的村子……」
我想事情很明顯了。
我猜測,始末是這樣的:
普特斯南教授不知道從哪裡獲得兩個情報,第一個是西奧多去過蘇篤拉村以及傳說的事,這並非什麼隱密的事情,根據傳聞,透過那間別墅實現自己願望的人不在少數,所以就算教授在某個契機之下聽聞這個傳說也一點都不稀奇。至於為什麼會找西奧多,或許是他在旅行的過程中被認了出來,又或許教授只是碰碰運氣罷了,其實不難理解。第二個則是西奧多與安盧公爵的私怨,畢竟當天演的那齣爛戲雖然是在暗巷,但也難保不會有任何人恰巧目擊,而我或許只是比較幸運沒被認出來吧。
於是教授假冒安盧公爵的名義,讓西奧多自己咬上這虛假的餌,然後可能是要脅,可能是利誘,迫得西奧多說出蘇篤拉村的秘密,接著在當天晚上,興奮難耐的教授便在旅店開始著手準備計畫,連家都懶得回,這就是他失蹤的真相,非常符合他的個性。
然而隔天一早西奧多不知道想到什麼,可能是昨晚沒講清楚的提醒或警告,他來到教授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後,在焦急與無奈之下留下紙團便匆匆離去,令人想不到的是,他在當晚就遭逢意外身亡。
至於教授,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準備,他來到蘇篤拉村,進到別墅,爬上閣樓,他看見了這座小鎮的北方可以找到驚世駭俗的考古發現,於是他顧不得其他任何事物,一心一意專注在自己偉大的未來。
然而這依舊沒有解釋西奧多是怎麼死的。
雖然很不願意,但一切的跡象使我不得不往超自然的方向聯想……
西奧多,會不會是因為透漏了別墅的秘密,才死於非命呢?
如果真是如此,所謂的「真相」,還存在嗎?
我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而此時,從剛剛開始就不停喃喃自語的普特斯南教授表示自己有些不適,想回旅館休息了。他貌似有點醉了,於是我攙扶著他的臂膀,將他送到他的旅館門口,一路上我們沒有任何交談。而當我放開手,面對面向他道別時,不知為何,他的臉上突然浮現鬆了一口氣的輕盈神情,一點都不像剛剛醉酒的人。
伴隨著塵土,忽然起了一陣風。
我不由得瞇起自己的雙眼。
然而這時,我卻看到,原本微笑向我揮手的普特斯南教授,他的雙眼化為一對深不見底漆黑窟窿,嘴角呈現戲謔的上弧線,身後圍繞著一團不斷扭動的黑氣,顫動的注視著我,就像那晚在盧多維卡宅邸看到的景色一樣。
只是當我重新睜大眼睛,又再次見到那名和藹而令人敬重的教授,讓我不免懷疑會不會只是我在多日的精神壓力下產生的幻覺?
我無法停止逐漸豎立的寒毛,無法抵擋逐漸濕透的衣襟,無法抗拒逐漸荒唐的想像……
我看見的,到底是什麼?
當晚,我給麗娜寄了封信,說明她的父親平安無虞,要她放心。但信紙中,隻字不提我的推測與方才的異狀。
馬車自清晨便開始行駛於崎嶇顛坡的山路,一整天毫不歇息的坐下來,我感受到自己的臀部幾乎已經快裂成無數個碎片了,而大約在下午茶時間,我的鞋跟總算踏上傳說中蘇篤拉村的土地。
在經過一次又一次傳說的渲染之下,我本以為抵達的會是個神祕色彩濃厚的山中小村,但蘇篤拉卻如同這片大陸上眾如繁星的農村一般,木造的矮房,廣大的農田,青翠的牧草,充滿活力的村民,可以說是毫無獨特之處,這點倒是讓我有些意外。
我很快就問到別墅的位置,這在當地從來都不是秘密,在近郊的山坡上,顯眼得很。不過告訴我這個情報的酒吧老闆同時也說,那間別墅從很早之前就封閉了,無法任意進入。他還說,每隔一段時間總有像我這樣的外地人打聽別墅的位置,然後夜半時刻鬼鬼祟祟的在外頭徘徊。
「屋子裡的財物早就撤得一乾二淨了!真不懂這些外地人在想什麼!」巨漢老闆邊說,邊細細的打量我幾眼。
另外,雖然別墅的屋主在很多年前便死於非命,但據說他的子嗣仍然在不遠處的城市生活著,偶爾還是有村民會見到他一面。
「不過上次有人見著,也是幾年前的事了!」
我向對方道過謝,便拎著方才購買的食物,從門口走了出去,暗自思忖著接下來要怎麼做。
然而我卻在踏出木門的瞬間迎面撞上一個人。
「喬爾斯!?」
那人一頭棕色捲髮,眼睛瞇瞇的,雖然眼神十分驚訝,但習慣揚起嘴角卻使他看起來像是在笑。
小普特斯曼出現在我的面前。
「怎、怎麼會?」剎那間,我連半句話都說不清楚,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村子遇見他。
「噢!我的老天!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見你,讚嘆這個世界的美妙!」相反於我的失措,他倒是滿懷笑容的給我個熱情的擁抱。
他說,想要跟我談談關於他父親的私密事情,於是我們就找了間旅店,在房內聊了起來。
原來,在他父親的葬禮之後,小普特斯曼不知為何一直很在意我所提起的,有關於東歐的疑問。因此,他花了好幾天的時間,調查他父親過去所有的航海日誌與旅行紀錄,然而卻有一個月的紀錄怎麼也找不到。後來找到了個保險箱,他動員了阿姆斯特丹好幾個有名工匠才總算撬開,裡面唯一的東西,就是那本缺少的紀錄。
「這是爸爸很年輕的時候,到東歐的旅行日誌。」
他向我攤開日誌的內容,上頭記載了聽聞傳說的經過,到達蘇篤拉村的方法,以及別墅的具體位置和內部格局等資訊。看起來就是一般的冒險手札。
「但是,接下來的內容,就令人匪夷所思了。」他沉下臉,翻開下一頁。
裡頭是這麼寫著:
「我拿著蠟燭,進到一個長長的黑暗房間,房間裡有一扇門,門上刻著像是詩歌一樣的指示語,那是什麼?Mr. Wishstair是誰呢?
我打開了門,裡面是一道往上延伸的樓梯,樓梯彷彿沒有盡頭似的,蠟燭的光沒辦法照到最頂端。真奇怪,這棟房子從外觀來看不過就兩層樓,怎麼可能有那麼長的樓梯?
我開始往上爬,似乎真的沒有盡頭,我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在進入這個屋子時,我的懷錶不知道為什麼壞了,動也不動。我開始感到氣喘吁吁,有點考慮想要往回走了。
但在我這麼想的時候,我感覺到後方有視線。這就是傳聞中的怪物嗎?每當我往上踏一階,牠也會跟著移動一階,一直跟我保持在一定的距離。這是在做什麼?監視?捕獵?我不知道。我確定的是,一旦我往後看,必定會發生無比恐怖的事。
我好像聽到什麼聲音,明明兩側都是封閉的牆壁,為什麼總覺得聽見人們細碎的談話聲?而且內容……跟我有關?恐怕是封閉黑暗的環境產生的幻覺吧,我不打算理會,繼續往上爬。
好累。好渴。我想我已經至少爬了三小時以上了吧,頂端還是沒有看到盡頭,而我剛剛腳邊好像閃過一杯水?這不可能。而那身後的異樣存在,還是與我保持固定的距離。夠了!真是夠了!
我開始暴躁起來,這該死的樓梯到底打算讓我爬多久?不知何時,身體累積的疲憊竟然被我自己拋諸腦後,我開始加速。在此同時,那個怪物也隨著我的速度跟了上來。噢!天殺的!我感到被追趕的恐懼,於是順著樓梯拔腿狂奔。
夠了!夠了!夠了!我不玩了!什麼該死的傳說?什麼實現願望?我現在他媽的只想趕快滾出這天殺的鬼房屋!
咦?等等!我看到前面有光了?而且還有海水的味道?我看到了!有一艘帆船的桅杆!就在我伸手就能觸碰的地方!
我想也沒想就衝上前抓住桅杆,那木頭的觸感給我帶來一股安定無比的情緒,回過神,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到樓梯最頂端。
哈!我成功了!早就說過沒有本大爺辦不到的事!哈……哈……雖然過程確實很痛苦,但我還是成功了!怎麼樣啊?怪物?洋溢著勝利感喜悅的我不可一世的回頭一看。
牠
在
笑
漆黑的身體與陰暗的樓梯融為一體,即使如此,我還是能夠辨識頂端兩個如同無底洞般的巨大窟窿,正對著我投射出極度喜悅的視線,下方還有個形似嘴巴的上弧線,以極高的頻率無聲的抽動著,就像看到點心的小孩子般狂喜──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我不確定是真的存在還是我的想像……尖銳而高頻的邪惡笑聲像無數隻蠕蟲般鑽入我的耳道……毫不留情地啃食著我的大腦與理智……
不……
不要……
快住手……
我要瘋了……
我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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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污漬)
我是在屋子的玄關醒過來的。
我馬上飛奔而出,頭也不回的離開村子,我發誓,這輩子再也不會踏進這個鬼地方!」
我與小普特斯曼對看一眼,不知道該說什麼。
眼看已經接近傍晚了,於是他提議由他到對街餐館帶回一些食物。雖然讓他為自己跑一趟總讓我覺得不太好意思,但他堅持要我留下,好好整理一下思緒,真是個溫柔的傢伙。
於是我就只送他到旅店門口,看著他逐漸遠去的側臉,突然感到一陣心安,雖然現在情況有點奇特,但畢竟能在異鄉遇到熟識的友人還是一件直得高興的事。
我在準備轉身回房前,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有一股衝動──
我下意識的瞇起雙眼看向小普特斯曼。
但下個瞬間,我後悔了。
如同普特斯南教授一般,小普特斯曼的雙眼也化為了一對無盡的純黑深淵,但更糟的是,他的身邊不是圍繞著黑氣,而是早已凝聚成一大團漆黑的膠狀物,這團膠狀物如同有生命一般,正快速而規律的顫動著,並且緩慢的,貪婪的吞噬著他的身軀,而本人卻絲毫沒有察覺。
我想對他發出警告,那只是短短的幾個單字,卻都無法順利拼成一句話,不斷的堵塞在我的喉嚨內側,幾乎使我窒息……
我好像聽到了不遠處傳來騷動聲。
就在這短短幾秒鐘內,小普特斯曼除了臉部,全身上下都已經被漆黑的膠狀物給完全包覆,腫胖的樣子簡直就像黑色的人形娃娃,看起來有些弔詭、有些滑稽。
我好像聽到了馬匹淒凌的嘶鳴,越來越近。但我無暇理會,沒有時間了!
接著,這團膠狀物,彷彿摸到了他眼眶附近,迅速凹陷下去的窟窿邊緣,這團漆黑開始瘋狂的抽搐著,就像找到了一份寶藏,正在表達自己無比興奮的情緒一樣,抽搐,抽搐著。
最後,當他的臉部終於被完全覆沒的那一瞬間,所有的膠狀物同時以極高的速度,瘋狂似的鑽入小普特斯曼原本雙眼的位置,無底的窟窿之中。
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鑽入。
不!不!不!我不能!我必須──
!!!!
他死了。
小普特斯曼在我面前離奇慘死。
我眼睜睜看著他,卻什麼都沒有做。
做為最後一名與死者密切接觸的人,我自然成為警方約談的對象,但其實也只是草草做完紀錄就把我放出去了,很顯然,他們並不想在外地人發生的意外事件花費太多心力。
警方都說了,這是場意外。某輛馬車的馬匹,不知什麼原因受到驚嚇脫韁而出,在奔跑的過程中,正巧小普特斯曼擋在正前方,結果就是高速移動的馬蹄不偏不倚重擊了他的後腦勺,進而導致當場死亡。沒錯,對全程目擊的村民來說,這的確是事實,那是因為誰都沒有在意一件詭異的事──
小普特斯曼的兩顆眼球,在受到重擊的當下,以非常不合理的角度,自眼窩噴射而出。
……不行了。
我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一定會有更多犧牲。我現在就得去。去那棟別墅。雖然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但是我必須去。我必須現在就去!現在!
於是我喘著氣,拖著喪屍般的步伐,在皎潔月色的照耀之下,來到了村莊邊陲的山坡上,正對著別墅的前門。
而在門口的台階,似乎有個人已經坐在那邊,等待許久了。
「我就知道你會回來。」
眼睛纏著白布的男人,緩緩地開了口。
在他吐出這句話的同時,我不由得東張西望,難道有其他人跟了過來嗎?但在他說出下一句話的時候,我很確定,他是對著我說的。
「於我有莫大恩情之人,西奧多.盧多維卡子爵。以及你的摯友。」
西奧多?你認識西奧多嗎?聽到好友的名字突如其來出現,我的思緒突然慌亂起來。
「閣下,還沒請教您的大名?」
「……叫我喬爾斯就可以。」
男人點點頭,微微一笑「喬爾斯先生,幸會。我是當年這棟別墅屋主的後人,名字不怎麼重要。多年前,我巧遇了盧多維卡子爵並被他救下一命,至今我仍感謝著他。」
「為什麼?你一開始喊著西奧多的名字?」
「那是因為,他也來到這裡了,我聞得見。」
「什麼意思!?」
「盧多維卡子爵的一部份,一直被你帶在身上啊!」男人貌似看不見,卻能精準指著我的胸膛。
什麼?我愣了愣,隨即翻找著衣服的夾層,很快的,我取出了西奧多留給我的信。
「上頭是不是密密麻麻寫著子爵的全名呢?」
啊!這是……但此時,我內心想起的卻是那晚朝我席捲而來的怪物,巨大的黑色膠狀物,兩漥深深的窟窿,戲謔的嘴角,猶如在盧多維卡夫人、普特斯南教授,以及小普特斯曼身上看到的一樣……我的指尖不禁開始顫抖,手心也逐漸滲出汗水。
「唉,看到那個,你會感到恐懼也是無可厚非的事啊。」男人嘆了口氣:「是我教他這麼做的。雖然無法阻止被『命運』拖入深淵,誰叫他失敗了,但至少還可以把自己一部份的心靈留在世界上。當然,形貌看起來是可怖的,畢竟本體已經被『命運』所吞噬,同化是理所當然的,但那玩意兒的本質,還是盧多維卡子爵啊!」
什麼!?那晚看到的怪物其實是西奧多的化身?不,這不可能。我親眼看到這些怪物吞噬掉小普特斯曼,最終殺了他。高潔的西奧多怎麼可能……
喬爾斯,相信他。
但我聽見一聲耳語。是西奧多的聲音。
「喬爾斯先生,你也聽見了吧。好久不見了,子爵。雖然被命運奪去了雙眼,但是托你的福,我還是活蹦亂跳著呢,哈!」男人突然開心的咧嘴一笑。
「這真的是……」
「不然你想想,在你見到子爵的化身之後,是不是突然能看見一些平時看不見的事物了呢?」
這麼說起來……確實,我是經過那晚之後才開始看見……啊!該不會也是因為這樣,我才沒有像小普特斯曼一樣被怪物殺死?
「子爵,可是為你做了很多呢。」男人微笑著低下了頭。
原來,是這樣啊。
那天瑪莉對我說的,是這個意思啊。
我呆呆望著手中的信封,沉默了半晌。
「那麼,我該怎麼做?」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失去雙眼的男人。
但他只是搖搖頭,反問:「你應該要捫心自問,你想怎麼做。」
我想怎麼做。
我想進到別墅。我想爬上樓梯。我想抵達閣樓。我想知道傳說的真相。我想解除這一切該死的詛咒。
重要的是──
我要拯救瑪莉。
我一定要拯救瑪莉。
就算廢了我這一生,我也要拯救瑪莉。
「嗯。看來你已經想好了。」男人掏出一把看似沉重的黃銅鑰匙,旋開了大門的鎖頭。
「望著上方,只管往上爬,想著你想看見的事情,不能停,不能回頭,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若是這樣,就能順利抵達樓上。若是你左右張望,你將會看見你想看見的,聽到你想聽的,但是請謹記,你必須忍耐,只管望著上方,這樣才不會叫命運的眼睛注意到你。」
「這是過去,建造者Mr. Wishstair告訴過我們的。然而這麼多年來,從來都沒有人真正抵達閣樓,推開那扇木門,就連我們家族的人也不例外。」
「人心終究是脆弱的,在這道狹長樓梯的左右與後方,總會傳來各式各樣,令人難以忍耐的誘惑。財富的光芒、權勢的幻影、愛人的呢喃、遍尋不著的真相……各種形式,人們想要得到的一切,都會出現在你的眼角餘光中。但是謹記,這些都是假象,都是『命運』用來捕獲你所製造的餌食,一旦你四處張望,你仍會得到想要的事物,但從此,你也將成為『命運』盯上的獵物,在未來的某一天被其拖入無底深淵,受盡無限折磨。」
「不過,如果是你的話,或許真的有機會踏入那個房間吧。你有無條件支持的人們,有一路走來的情報與經歷,有摯友的陪伴,最重要的,你那堅毅不屈。是的,我嗅得出來,你與盧多維卡子爵有著相同高潔,相同驕傲的氣息。」
「去吧。筆直向前進吧。登上無盡延伸的階梯,抗拒無孔不入的誘惑,克服肉體精神的苦難,抵達閣樓,抵達Mr. Wishstair的房間。到時,無論你做了什麼決定,我都會毫不猶豫的支持你的,喬爾斯先生。」
「去見Mr. Wishstair。」
男人為我敞開了大門,臉上的繃帶緩緩滑落,露出他那一對已經失去眼球的,空蕩蕩的眼窩。
無盡的階梯不停的在我眼前延伸,彷彿要沒入浩瀚的宇宙。我只得繃緊神經,小心翼翼的往上爬,生怕違背了階梯的禁忌。漫長的似乎持續了整整一世紀的沉默中,只有腳步聲相伴。
然後我便聽到了那個聲音。可怖的嘶吼聲在我背後由遠而近,馬上要追上。我下意識的想要回頭,卻是立刻忍住。越來越近,越來越近。不,再不做點什麼會來不及,那野獸不出多久便會追上。我邁開腳步──
喬爾斯,不用緊張。
耳畔似乎聽到了西奧多的聲音,溫和的,如同以往。我想起了那個男人所說,「望著上方,只管往上爬,想著你想看見的事情,不能停,不能回頭,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若是這樣,就能順利抵達樓上。若是你左右張望,你將會看見你想看見的,聽到你想聽的,但是請謹記,你必須忍耐,只管望著上方,這樣才不會叫命運的眼睛注意到你。」。不疾不徐的維持住速度。事實證明猜想是對的,野獸的嘶吼聲始終和我維持在一個距離。
我深吸一口氣。瑪莉……
是的,我是為了瑪莉而來。只要瑪莉能夠幸福,這一切都能忍受。
思及至此,一切的恐懼與憂慮都被消弭。
──「喬爾斯!」
忽地,我聽到了背後傳來熟悉的呼喚聲。是瑪莉,而那刻意提起的尾音正是瑪莉以前的小習慣。
「我……要訂婚了。對不起,之前在雪杉下的事情,忘了吧。」
不可以!我幾乎就要大吼出來。稍作冷靜後,心中閃過無數思緒,登時明白這肯定是階梯怪物的把戲──如果轉過頭去,便輸了。
我沒有理會背後傳來的聲聲哀求,一步一步的繼續向上爬。
「那時候,我真的以為,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們。可是……抱歉。」
我低下頭,改盯著自己左右邁步的雙足,一格一格、一格一格。調整呼吸配合上升的負荷,一格一格、一格一格。
「你會過得很好的,喬爾斯。你堅毅、重情的個性,一定找得到配得上妳的女性。然後你們會共組一個美好的家庭,生下可愛的兒女。」
腳步穩健的踏在緩緩爬升的階梯上,一格一格、一格一格。
「而我也會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不。所有人都知道,安盧公爵是個骯髒的野獸。除了家世以外,他完全配不上妳。我在心中默念,卻沒有理會這聲音的打算。後面的人不可能是瑪莉,她只是階梯的騙人把戲。
「安盧公爵雖然名聲不彰,但我相信我們可以……我們可以過得幸福。也許他會浪子回頭,也許我……」
不。這只是謊言。
「……看來無法騙過你。也是,畢竟是喬爾斯。」
妳別說了。
「也許是我的謊言太拙劣。但喬爾斯,有一點我沒有說謊:我希望至少,你能好好的活著。」
一格一格、一格一格。
「所以,不要過去。你不要再繼續了……我已經失去了哥哥了,我不能……再失去你。拜託你不要再往前……我不想有人再因我而死……」
瑪莉聲聲的哀求近似哭泣,低低的啜泣聲迎空飄揚。我感到我的心被剜出好大一塊,鮮紅的血滴滴流淌。
「求求你……」
我幾乎就要回頭了。
──不行。若是回頭了,西奧多的死,西奧多的託付,一切都會付諸流水。他悽慘的死去,我身為他的好友,不能讓他的犧牲白費。
我……是為了瑪莉的幸福而來。千萬不能忘記這點。
於是我繼續前進。
一格一格、一格一格。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的雙腳開始發酸,眼角開始泛淚。即使是最穩妥的爬階,體力也有耗盡的時候。感受到身體的極限,我開始感到恐懼。我是否能抵達終點?望向前途仍然漫漫的漫長階梯,一開始的信心逐漸消融成灘灘的積水。腳步開始搖搖晃晃,重心不穩。
──「喬爾斯。」
我再次聽到另一個聲音呼喚我。是西奧多。但不是似若有無出現在耳畔的聲音,而是出現在前方。
我的心臟一緊。
「你也知道,瑪莉她只是在逞強。她從小就是這樣……愛哭歸愛哭,遇到心中的底線,絲毫不會退讓。」
我摀住耳朵,試圖阻擋熟悉的嗓音。
「因此,她就拜託你了,安盧公爵決不是知過向上的那一類人。喬爾斯,聽我說,我犯了錯,賠上我的性命……但這不要緊,你也不要在意。人生就是這麼一回事,付出了賭注,就要有承擔風險的心理準備。我把我的未來消耗在這裡,換取瑪莉的幸福……但我換取的,並不是瑪莉和安盧公爵,或是其他公爵伯爵的未來。我期望的是,你和瑪莉的未來。」
我知道。我都知道。當我們下定決心去對安盧公爵動手時,你就這麼決定了吧。為了瑪莉,我認為我犧牲一切也無妨……難道說,這點錯了嗎?抑或是說,連守護著我的西奧多,最終也無法抗拒的墮落,成為了怪物的一員?
我不由得加快腳步。
「那個美好願景,必須由你和瑪莉攜手創造。所以……」
我知道這個「西奧多」,接下來要說什麼。無非是要我回頭吧。這是行不通的,就如同奧菲斯攜歐莉蒂絲前行,我攜著瑪莉的幸福,皆是無法回頭的單行路。
「我的摯友唷。如你所見,你現在最該做的事情不是將生命抵押在這處詭異的階梯,回去跟瑪莉共度餘生吧。莫像安盧公爵一樣,出賣了靈魂,變成怪物的走狗……」
忽地,西奧多的聲音止住。
剎那間,我彷彿看到故友出現在我的面前。他俊俏的面容跟生前毫無二致,英姿瀟灑,風度迷人。
但我瞇上眼睛,卻能看到他的雙眼被剜出,落下漆黑的兩個窟窿。黑色的血水彷彿煙霧飄動。
西奧多眨眨眼,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惑,先是環顧四周,繼而露出苦笑。
「原來我還是成為了他們的一員嗎……」
──我拔腿狂奔。
西奧多眼睛的窟窿不停湧出黑色的霧氣,湧向我。黑色黏液組成的巨大怪物撲面而來,有千萬條小蟲在其中鑽動。恐懼啃噬我的心臟,幾乎讓我轉身就跑。我不願被這漆黑的霧氣同化,變成小普特斯曼可憐的樣子,更不願意成為怪物的走狗,苟延殘喘……
我應該要回頭。
應該回頭。
回頭!
回頭。前進。回頭?前進?回頭?前進?前進。前進?回頭。回頭,回頭,回頭!回頭!回頭!
可那墨黑的霧水中,我似乎見到了階梯的終點。似乎有微弱的光芒透進來。
我艱難的抬腳,早已疲憊的雙腳被黑色小蟲纏上,有如山巒沉重。此時此刻,我已分不清究竟是疲憊的雙腳還是黑色小蟲的滲透。我看到腐爛的顏色逐漸在我的腳跟蔓延,猶如被射中肌腱的英雄阿基里斯。心中浮出一個清晰的念頭:我今天會在這裡死去。
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無所成,無法保護瑪莉蹉跎的死去。
就在此刻,西奧多對我一笑。他窟窿的雙眼似乎又恢復光明。不再被怪物束縛,沐浴在背後流瀉進來的光芒中。
「活下去。」
他說。
──無論前方有什麼險阻,我會一直在你身邊。
他將刺進腳跟的黑霧撥開、推開,代替我成為了阿基里斯。隨後,他的眼他的手,英俊的面容盡數融化成黑色的血水。
是了,高潔的,充滿榮譽,重視朋友的西奧多,如果是他的話,肯定會對我這麼說。即便被邪物汙染,為怪物利用,成為他們的走狗,他依舊是我認識的那個西奧多。
不知何時,我的眼角濕潤,喉頭沙啞。我艱難的踏上最後一階梯,推開那扇門。
在那微微的光芒中,我見到的是──
Mr. Wishstair。
巨大的黑色膠狀物凝聚成趨近活物的軀體,雙眼的窟窿以及咧開的嘴角。
我仰望著他。
不知道為何,見到了本應恐懼的場景,我卻感受不到恐懼,亦不會顫抖,更不會轉身逃跑。也許是西奧多給予我的勇氣。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我身邊。
「以命運為代價,換取願望的實現。」
Mr. Wishstair的嘴角詭譎的裂開,勾勒出嗤笑。
「歡迎、歡迎,我第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你,想好你的願望了嗎?」
若要提起喬爾斯男爵,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他從東歐的某個小鎮歸來後,和瑪莉‧盧多維卡的婚事。本來,瑪莉‧盧多維卡在哥哥西奧多‧盧多維卡死後,嫁給那可憎的安盧公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任誰見了瑪莉‧盧多維卡,再見到公爵,都會感嘆命運的不公,竟要一位優雅的女仕落入婚姻的墓碑中。
但就在事情毫無轉圜之地時,安盧公爵忽地暴斃。聽聞他不小心滑了一跤,用來切肉的餐刀便撞進他的眼中。他的雙眼滑落,露出兩個巨大的窟窿後死去。隨後安盧公爵家便捲入一連串的遺產風波,和瑪莉的婚事不了了之。盧多維卡夫人似乎也打消了念頭,而不久之後,盧多維卡夫人捲入了馬車事故中,被驚嚇到的馬匹一腳踢中頭顱,兩顆眼珠掉了出來,當場暴斃。沒有了盧多維卡夫人的阻攔,喬爾斯男爵便成了瑪莉‧盧多維卡婚姻的最佳人選。
據說,那場婚禮之盛大,遠道而來湧入小鎮的客人,讓周圍的小販及商人都賺得不亦樂乎。
有人說,肯定是上天的旨意,讓喬爾斯能突破重重阻礙,娶到美麗的瑪莉‧盧多維卡。也有人私底下毀謗,喬爾斯男爵定是將靈魂出賣給魔鬼,換取新娘。無論如何,時常有人看到男爵和男爵夫人,雙雙出現在湖畔,面容開朗,表情快樂,儼然一副新婚夫妻的幸福模樣。
我許下了願望。也許,他們說的將靈魂出賣給魔鬼沒有說錯吧。但是,即便我死去,瑪莉‧盧多維卡也不必嫁給安盧公爵,她一定能過得不錯。我不曉得她對她繼母的死有何看法,她總是不將悲傷表現出來。
也許我仍然被命運盯上,逃不過死亡的命運。願望不會是無償,但代價是什麼呢?是繼母的死亡嗎?還是我安穩爬上階梯這一事實,本身就是願望的代價?我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有時候,夜半時分,夢鄉之間,我會看到西奧多的身影。他會笑著跟我聊聊最近發生的事情,聊起盧多維卡夫人的意外死亡,聊起可氣的安盧公爵。接著我們會說起瑪莉最近的狀況。西奧多會微笑,聆聽我們之間發生的故事,我知道,這便是瑪莉幸福的證明,是他付出性命也要達到的目標。
在夢即將結束時,他會向我行禮。「謝謝你。」
他總會這麼說。
不,我只是踏在你的死亡上,完成你的夢想。自私的我,僅僅是希望瑪莉的幸福……我沒有,也沒有能力終結Mr. Wishstair的悲劇。如果我將願望換成「Mr. Wishstair消失」,這個願望也會實現嗎?但是,瑪莉或許無法得救……在許多人的性命之間,我還是選擇了瑪莉。而肇因於我成功的歸來以及稱得上順遂的人生,也許會有更多人被Mr. Wishstair吸引而去──所謂命運的漩渦或許便是如此。
噢,我真是無可救藥又自私的蠢貨。
聽到我的煩惱,瑪莉只是嫣然一笑。
「可是,你拯救了我。這樣就足夠了。對我來說,你就是我的英雄。」
我也不禁微笑。是了,這就是溫柔又優雅的瑪莉,我最喜歡的那個瑪莉。
我挽起她的手心,前往西奧多的墓,準備將手中的花束獻給我最值得驕傲的朋友。
今後,Mr. Wishstair也會持續在蘇篤拉村誘惑無數聽到傳聞的冒險者吧。那能實現的願望階梯,還會繼續不停的蔓延出格格的分支,一直一直,源源不絕。可是,若是有後人看到我的這份手札的話,聽我一言。
Mr. Wishstair是條艱險的道路,但並不是全然絕望,只要──
「望著上方,只管往上爬,想著你想看見的事情,不能停,不能回頭,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若是這樣,就能順利抵達樓上。若是你左右張望,你將會看見你想看見的,聽到你想聽的,但是請謹記,你必須忍耐,只管望著上方,這樣才不會叫命運的眼睛注意到你。」
──堅定的,抱持著善念,一路前行,即使是最深的絕望中,也能見到微小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