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好紅呢。」
原本正在睡午覺的林火旺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又被召喚了。
就和前幾次一樣,自己出現在虛空之中,空間裡唯一的光源,也是召換他來的對象正在他面前散發出暗紅的光芒,盯著看不但不刺眼、反而讓人很舒服,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你來啦,這是那個嘛,你們這邊不是要春節了嗎,我就想說應景一下……不對,我本來就是紅色的吧。」
浮在他面前的紅色小人僅有著模糊的輪廓,祂一邊說話一邊拉長自己原本細短的手臂,模樣看起來像是在做廣播體操的外星人。
「之前沒有這麼紅吧,所以不是你自己變的?」
「我也是第一次用這個型態活動啦,應該是最近取回了一點力量,才變深的吧。」
把小手伸到面前似乎在研究顏色變化的小人搖了搖頭,祂面部應該是嘴巴的地方微妙地凸了起來,應該是在笑吧,隨著見面次數增加,林火旺漸漸學會如何從小人細緻的面部變化中觀察對方的情緒。
「那是要恭喜大人呢。」
「沒錯,這都要多虧你啊,小旺,照這樣下去我們征服宇宙的那天指日可待了。」
「啊,不敢當不敢當。」林火旺搔了搔下巴,啊,早上鬍渣忘記刮了。
「說到這個,今天又有重要的任務要拜託你了,抱歉哪,打擾了你重要的午睡。」
聽著小人真誠的語氣,林火旺想到平常在學校,無論是同事還是學生都從來沒為了打擾他睡午覺道歉過,果然偉大的人都有其不凡之處吧。
「不會,能幫上大人的忙我也很樂意,請說吧。」
「是嗎,那就好,事情是這樣的──」
醒來以後,林火旺一如往常的上完了下午的三節課,才悠哉的晃到了教師停車場準備去辦事。
但在機車起步以前,一道聲音叫住了林火旺。
「林老師,等等我!」
「小朱,你也要去啊。」被林火旺稱作小朱的男孩有些氣喘吁吁的朝他跑來,有些過長的劉海貼在蒼白的臉上還掛著幾滴汗珠,奔跑時他手中的便當袋時不時會撞上膝蓋,發出清脆的聲音,讓人有點擔心他以後的膝關節健康。
「老師不好意思,我忘記我今天值日生了,也來不及先去辦公室找你……」
「沒關係,我們買個飲料再過去吧,老師請客。」林火旺邊說邊從坐墊裡翻出了安全帽遞給了小朱。
「真的嗎,那我想喝康拜可以嗎?」
「康拜?好久沒喝了,可以吧。」
等他坐穩以後,林火旺載著小朱慢慢晃出了停車場,兩人看上去,就像是接小孩放學的普通家長,但其實並非如此,由於林火旺沒有教到小朱的班級,是小人主動提起,才知道在小小一間學校裡,居然這麼巧合的有他們兩個在。
林火旺當初還以為,像是遠古邪神使徒這樣的身分,應該是更稀罕一點的東西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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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普世價值的角度來看,自己和小朱目前以來正在從事的行為絕對是大錯特錯,但是為何自己始終感覺不到所謂的愧疚感或罪惡感呢?騎到目的地的路上,林火旺漫不經心地又想起了這個問題,他們兩個應該是不符合對什麼反社會人格或其他人格障礙的定義吧,他們平時或許稱不上是大善人,但也很少有過什麼犯法行為(紅燈右轉不算的話),甚至也幾乎不說謊──如果現在警察攔下兩人盤查的話,他們大概也會如實回答吧。
「我跟老師要去準備舉行獻祭儀式,加快大人的復甦速度。」林火旺可以想像當警察看著一手還拿著康拜的小朱一臉天真地說出這番話時,臉上會是怎麼樣的表情。
他和小朱,到底是從哪一步開始走偏了呢?就紅色小人所說,是因為「適合」才選上兩人,祂並沒有刻意影響他們的思維,只是順其自然的交待任務,也沒有強迫他們一定要當使徒。難道,這個世界對林火旺而言,就真的如此不值得留戀嗎?平心而論,工作和其他日常生活雖然稱不上多讓人快樂,但他也不討厭,至少並不覺得厭煩。可是當紅色小人向他提出邀請時,林火旺幾乎想到沒想就答應了,事實上,他剛剛在康拜因為珍珠賣完而猶豫要改加芋圓還是粉條時,都還考慮得更久。如果兩人的任務真的成功,世界就會徹底毀滅,林火旺對這點是有清楚的認知的,但每當他試著想像世界末日的景象時,總會覺得毫無實感,如果能親眼見證的話或許會比較有感吧,這個想法冒出的瞬間,林火旺同時又覺得有點害怕,不是對末日,而是對自己感到害怕。
「老師,你在想什麼?」
「啊,小朱你當初是為什麼決定要做這個的?」
「做這個?你說,當使徒?」
「嗯。」
「因為、因為……因為想不到拒絕的理由吧。」
「這樣啊。不過你怎麼發現我在想事情的,看起來很明顯?」
「不知道耶,就直覺吧,啊,或許是因為老師你剛剛轉彎忘記打方向燈了。」
「啊幹。」下次不要在騎車時想這麼深奧的問題了,林火旺在心裡這麼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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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是?」抵達目的地後,應門的是一位面露警戒的少女,林火旺從氣質推測她的年紀應該不會超過高中畢業,少女穿著不知道是不是睡衣的素色連身衛衣、隨意束成一團的馬尾和腳下的熊貓拖鞋都透出濃濃的居家氣息,撇除掉過於厚重的黑眼圈,少女五觀的排列組合算是令人印象深刻。
「你好,我是林火旺、他是小朱。我們是大人派來的,祂應該有通知你。」
「大人?啊,嗯?哼嗯--」
「欸……是這樣啊。那就進來吧。」只見少女先是一愣,接著神色在憤怒與慶幸之間快速變化了幾次以後,最後露出了一個過於燦爛,以至於有點嚇人的笑容,一旁的小朱差點把飲料摔到地上。
少女的房間是在這附近常見的出租套房,室內的空間很小、家具與擺設也不多,林火旺一眼望去,除了隨意扔滿了衣物的床鋪以外,還看見電腦桌上擺滿了他叫不出名字的器材,雖然平常不怎麼用電腦,但他也能看出那些器材、螢幕以及少女所用的電腦椅應該都造價不斐。
「糟糕,房東之前留的板凳被我丟了,那你們就隨便坐吧。」看到愣在門口的兩人,少女想了一下,接著隨手從床上抓起了幾件衣服往洗衣籃裡塞之後,揮手示意兩人坐床上就好。
「呃,這樣真的可以嗎?」發問的是小朱,林火旺覺得他大概是缺乏拜訪年輕女子個人住處的經驗,才會看起來那麼緊張。
「沒關係啦,直接坐。」少女很是無所謂的樣子,她一手抓起了電腦椅背上掛著的耳機掛在脖子上,把椅子轉向兩人以後接著往上用力一坐,擺出了很放鬆的姿勢。
「話說回來,那袋是什麼,某種材料或祭品之類的嗎?」她注意到了小朱緊緊抓在手中的塑膠袋。
「喔,那是康拜,我們不知道妳愛喝什麼,就擅自幫妳點了玩火加珍珠,希望妳不要介意,啊,小朱,給我們吸管可以嗎。」林火旺從小朱手上接過袋子,把裡頭的飲料拿了出來,跟小朱比起來,他對目前的處境還挺自在的,他突然想起以前在動畫裡曾經看過學校老師到學生家裡家庭訪問的橋段,那應該就是現在這種感覺吧。
「真要說的話,我是海神派的,不過謝謝啦,大叔。」
「大叔……也可以啦。」林火旺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過了那個被叫大叔會生氣的時期,不過大概是平常跟學生的關係疏遠習慣了,突然被不認識的小孩叫得這麼沒距離感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話說回來,還沒問妳怎麼稱呼比較好。」
「所以說玩火的茶味就是太重,果香都被蓋過去了……啊?名字?那個小人沒有跟你們講嗎?」
「沒有,大人的交代一般比較,嗯,順其自然。」
「喔,好像也是。我不喜歡自己的本名,那就叫我二三一好了,平常在網路上人家都是這樣叫我的。嗯,你是小朱,然後大叔,剛剛你說你叫什麼旺來著的?」提起名字時,少女踢了一下,讓整個人跟著電腦椅轉了一圈。
「李火旺。」
「大叔,有人說過你的名字聽起來就很大叔嗎。」
「……」李火旺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應付不太了這個少女。
「我叫朱昆禾,昆蟲的昆、稻禾的禾,你好。」從剛才開始幾乎就一直低著頭喝飲料的小朱總算抬頭說了句話,打斷了這陣沉默。
「欸,你的名字很可愛耶,嗯,還是我叫你小禾好了。」二三一伸出細長的手指,在空中畫了幾次「禾」字,似乎對自己的品味很滿意。
「都、都可以。」小朱,不對,從現在開始已經叫小禾了的男孩又點了點頭。
「那就這樣囉,話說回來,沒想到那個小人竟然是真的,在看到你們之前,我還以為那只是我過於淘氣的額顳區在發揮創意而已,所以照他的說法,你們會幫助我完成我的使命?」
「對,我們會幫助你擴充你的靈魂、改造你的容器,讓你能夠承受祂的降臨。」林火旺照著紅色小人當初告訴他的說詞複述了一遍,卻遭到了二三一的白眼。
「抱歉,能用一般人能聽得懂的話再說一次嗎。」
「呃,總之就是,會幫你發展你的專長吧,我也不確定。」
「……」
「老師,大人今天有給我幾個具體的方向。」小禾再次出聲,打破尷尬的沉默。
「喔喔,小禾你說。」
「大人說,為了收集願力,我們可以嘗試出道當 Vtuber、上架 NFT 或是在網路上發展信眾下線,真的都不行的話,也可以搞一點主機挖礦,祂說,反正算力跟願力也是差不多的東西……?」
「小朱,不好意思,你剛剛說的那些是什麼意思。」
「哦哦,那目標很明確嘛,很好,要先做哪一邊好呢,想一下想一下……」不同於臉上寫滿困惑的林火旺,二三一聽完小禾的話露出了一臉「接受挑戰」的表情。
「老師,你先看看這個,如果有不懂的,我等等再跟你解釋好了。」小禾遞給林火旺自己的手機,裡頭是整理好的筆記,內容簡要而且圖文並茂,要不是這些都是小禾在上課時偷偷完成的,林火旺還真想把筆記拿給小禾的班導好好稱讚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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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應該懂了,吧。除了那個什麼元宇宙的……兩位?」林火旺拿出了當年研究股票(卻慘遭套牢)的集中力投入小禾的筆記之中,等他回過神來時,原本害羞的小禾不知何時已經跟二三一兩人圍著螢幕激烈討論了起來。
「哦哦,靴子不錯耶。」
「再加個過膝襪怎麼樣?」
…
「眼睛大概就,這種紅色?」
「我覺得可以再深一點。」
…
「黑長直永不退流行!」
「雙馬尾才是正義!」
…
林火旺又靜靜聽了討論好一陣子,才找到一個插話的空檔。
「抱歉,你們討論到哪了?」
「大叔你終於好啦,你看這個。」從小禾失落的神情判斷,看起來最後吵(?)贏的人是二三一,她敲了幾下鍵盤,在螢幕上秀出放大後的圖片,看起來像是某個動漫人物的草稿,上頭用手寫字潦草寫著「Scarlet King」的字樣。
「我跟三一姐剛才在討論 Vtuber 的人物設定,老師你有什麼意見嗎?」林火旺才研究幾分鐘而已,小禾已經連稱呼都換了,年輕人就是好啊,一下子就混熟了。
「網路上的流行我不太懂,你們來就好。所以,現在是要弄這個叫 Vtuber 的沒錯吧。」
「算是,不過也不只這樣。」
「不只這樣?」
「不只 Vtuber,我 全 都 要。」
「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除了搞這個 Vtuber 以外 ,再利用它的身份同時吸收信徒、以她的形象上架 NFT 而且用木馬利用買家、粉絲跟信徒替我們挖礦,怎麼樣,有料吧,那個小人本來跟我說三年,我看照我的計畫應該三個月都不用。」看著二三一一手攬在小禾肩膀上自信滿滿的樣子,林火旺突然比較理解了紅色小人為什麼會選上她作容器了,這個人都不覺得自己說出來的話很有問題嗎,這樣的疑問令他倍感親近。不過,跟林火旺還有小禾比起來,二三一身上那種「異物」的氣息又更加強烈,如果非要從他們三人中選出一個人成為所謂的「教主」的話,人選大概非她莫屬。
「我本來以為我懂了,看來我還是沒懂。算了,總之,現在有哪些部分是需要我幫忙的?」
「這個啊,我們的計劃目前還缺少最重要的一環,而且非得靠大叔你不可。」
「哪個部分?如果要我在學校傳教,我可能辦不到。」
「不是啦不是啦,我們現在最缺的,是啟動資金。」二三一先是露出了一副「你想太多了」的表情,接著嘴角泛出一絲狡詐的弧度,忽然朝林火旺靠了過來。
「現在還缺大概,嗯,一百五十萬!以大叔這種平步青雲的人生勝利組來說,肯定是小 case 而已,沒錯吧。」少女將雙手搭在林火旺肩膀上用力拍了幾下,輕鬆的語氣中帶著不容質疑的意志。
於是,林火旺作為美少女邪教教主工具人的日子就這麼開始了。
林火旺覺得自己應該是能說出Vtuber和NFT的字面上定義,但是說到如何實踐、又要怎麼吸引道信徒,這可就沒半點頭緒,所以就乾脆專心地提供後援協助。林火旺不僅把存款領了出來,還為被改名成小禾的小朱用準備科展的理由請了不少公假,讓他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去二三一的住處準備Vtuber出道等相關事情。
「我覺得這樣……很不好。」在某次放學後,當林火旺把簽好的公假單交給小禾時,小禾悠悠地這麼說道。
林火旺皺眉問道:「哪裡不好了?你是說翹掉義務教育嗎?如果那位大人說的是真的,三個月過後祂就會降臨了,那時候你也不用煩惱未來出路和升學的事情了。」
「我是說要我去應付二三一這件事。」小禾嘆氣,「就算沒有我,她也可以把事情處理好吧?說真的,她在每個方面都比我擅長,我也只能對她所提出的所有企劃點頭說好而已。」
「喔,我懂了,你不擅長應付年輕女生。」林火旺點頭說。
「不是!」小禾有點激動地說著,然後看向了別處說:「……我只是……搞不懂二三一在想什麼。」
「我們都是遠古邪神的使徒,這也是我們唯一的共通點了,可是除此之外呢?」
「別想那麼多,只要知道我們都是一起為大人做事就好了。又或許該這麼問──我們這些遠古邪神使徒除了專心讓那位大人復活之外,還需要煩惱什麼事情?」
「這……」小禾遲疑了起來,「最一開始,我也覺得這沒什麼,直到最近。」
「我們製作好了人設,委託了繪師進行了2D模組和宣傳圖的製作,直播設備和社群帳號都準備好了,一切好像就只差臨門一腳了……對,應該這麼說,現在看起來,讓那位大人復活的計畫感覺好像就要順利進行了……」
林火旺說:「這聽起來很像是新婚恐懼症,別太……那個詞叫什麼?喔,暈船。別太暈船了,無論是那位大人或是二三一,跟你都只是業務往來關係而已。」
「老師!」
「開個小玩笑……你的反應其實很正常,無論是大考或是出國,在這種重要的時刻,人都會感受到壓力的。」
「那老師你呢?就像是你說的新婚恐懼什麼的……你都不會緊張嗎?」
「當然,或多或少都是有的。」林火旺坦承:「但是,當你活到像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你就會自然而然地麻木到讓別人看不出來了……雖然說,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大概也不會有這個機會了。」
小禾皺起了眉頭,清秀的臉孔滿是困惑。
「好了好了,就算這個世界可能在我們手上毀滅,我們還是要認真過好每一天。今天你就繼續和二三一討論直播和吸收會員的事情,老師我要去找一些金主顧問聊聊。我等等叫Uber Eat給你們送兩杯海神過去。」
林火旺揮了揮手趕小禾走,小禾躊躇了一下,這才將公假單收入口袋中,轉身走回教室中。
附送小禾走後,林火旺用手梳理了一下已經花白的頭髮,嘆了口氣,右手習慣性地伸向了右邊口袋,卻想起來自己早就戒菸了。
「哪,菸龍,已經停產很久了呢。」
此時,一支香菸遞到了林火旺面前,漆黑的皮手套上面夾著是名為菸龍、台灣產的香菸。
林火旺一愣,望向了那人。
漆黑的皮手套、連身的黑色風衣以及黑色的皮鞋,這身打扮在炎熱潮溼的台灣可說是相當罕見。然而,那渾身漆黑的中年男子卻沒有一絲不自在的樣子,周圍也沒有人對他投以異樣的眼光。
正確來說,放學時間的學校辦公室外居然沒有任何一人。
校園外車流交通聲隱約響起,但是本應該忙碌走著的教師與學生們已經全數消失。
「……我戒菸了。」林火旺說。
「但我知道你需要這支菸。」漆黑的男子說著,也不見他掏出打火機,菸頭就冒起一陣青煙、燃燒了起來。
林火旺將煙接了過來,嫻熟地用兩根手指夾住,但是並沒有放入嘴裡。
林火旺問道:「為什麼來找我?」
漆黑的男子笑了出聲,但是語氣中毫無喜悅之意,「火旺,你也心知肚明。」
「為什麼是在這裡?」
「我不是貼心地把所有人都趕走了嗎?」
「……那麼,你想從我這邊得到什麼?」
「……」黑衣男子露出狡黠的眼神,打量著林火旺。「真是單刀直入的質問啊……我想想,啊,不如就你手上的那隻戒指如何?」
啪。
一聲輕響打在黑衣男子背後的牆上,剛才還在林火旺手上的香菸在剛才的一瞬間從林火旺指間激射而出,化為一道火光,砸在牆上爆散成紙碎煙絲,徒留一抹燒焦的痕跡。
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刻,黑衣男子的脖子離奇地歪成直角,表情也扭曲出一個猙獰的笑。他一邊將歪著的脖子緩緩扶正,表情在機械零件咬合的雜音中逐漸回復正常,一邊說道:「……抱歉冒犯了你。不過這麼一來,我就知道我想知道的事情了──你果然還是沒有放棄對吧?」
「苑舉正,我們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少年了……信仰這種事情,是會隨著時間變化的。」
「然而,遠古邪神信徒的身分是不會改變的……我知道、我知道的唷……
那位大人』再度對你說話了對吧?」
隨著黑衣男子的質問,他的瞳孔開始收縮、多層有如望遠鏡的收縮鏡片般的結構在他的雙眸中展開,使他的雙眼看似有如昆蟲般的複眼。
黑衣男子的嘴唇張了開來,可以看見牙齒與舌頭毫無動作,流暢的聲音卻依然從喉間吐出。
「火旺,你是錯誤的。」
「看看你眼前吧……這個世界已經是個物質的世界了,高樓大廈遍布地表,在未來這種狀況只會越來越嚴重。」
「而你所聽見的那一個存在,不過只是魅惑人心的魔鬼罷了。」
「既然你還帶著戒指,那麼,你肯定沒有忘記當年犯下的錯吧?」
「呼呼……我知道的、我是知道的……你是一個多麼頑固的人,所以我不希求現在就說服你。」
「等著吧,我會說服你,等著你加入我等的行列的……在這段時間內,你就好好記住Broken God這個名字吧……」
下個瞬間,黑色的男子苑舉正就彷彿潛入了影子中一樣,在林火旺面前消失無蹤。
隨著苑舉正的消失,教師與學生們也從轉角處出現,彷彿剛才只是碰巧離開這個地方一樣。
林火旺朝著同事們露出了平時習慣的敦厚的笑,然後走到牆邊,用手指捏起煙絲的殘骸。
在熟悉的味道鑽入鼻腔時,林火旺這麼想到:要是剛才有吸上一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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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on Suka~」在二三一那凌亂不堪的房間中,充滿朝氣的聲音響了起來。二三一對著桌上的直立式麥克風預演著直播的內容。「大家好大家好~我是人民的法槌、來自赤色天域的蘇卡醬~本名是Scarlet King唷。」
而作在二三一的床上的阿禾戴著耳機,盯著螢幕上的畫面說:「人物模型動起來是流暢的,但是不知道聲音和口型是不是有對上,我等等去外面看一下。」
「你站在外面看手機也太可憐了吧。如果要隔音的話,去廁所裡面怎麼樣?訊號應該還可以,我有時會一邊洗澡一邊聽Youtube。」
「廁所喔……」阿禾的表情又是一陣扭曲。
「別怕,廁所比我房間還要乾淨很多。」二三一用著鎮定的表情說著很不尋常的內容,「喔,你覺得不洗澡這個人物設定怎麼樣?還有市場嗎?」
「嗯……」雖然阿禾已經習慣了和二三一在房間中獨處,但是要進另外一個獨居女生的浴室中就又是另外一道門檻了。當然,在二三一說明之前,對於衛生環境的擔心就是第三道門檻了。
「哼哼?阿禾你在矜持什麼東西啊,難不成你是想要作為清楚系Vtuber出道嗎?確實,比男V更噁心的女V和充滿大小姐氣質的男V也是一個市場……」坐在電競椅上的二三一一邊旋轉著,一邊漫談著之後出道的人設方向。
「……不用想了,你的性格肯定就是已經定下來了,改不了的。」阿禾嘆了一口氣,決定相信二三一一回,起身走向了浴室。
「哼哼,說什麼呢。人家可是很有天分的邪神代言人呢!無論是電波系、清楚系、還是養Gachi系的人格演出我都可以駕馭得來。」說著,二三一還淘氣地眨了眼睛,在阿禾的手機螢幕上的二次元紅髮美少女也在一段延遲之後作出了一樣的動作。
「是是是、那就萬事拜託了。」阿禾拉上了廁所的門,檢查起了二三一的直播音訊是否有延遲。
「嗨嗨,使徒們!雖然剛才有點小亂流,但是蘇卡醬是不會被這種事情停下征服世界的腳步的!嗯哼~剛才說到哪裡了?喔,對了,我才說到我出身的地方對吧?那裏是個相~當寬敞舒適的地方唷!不僅沒有人間界的高樓大廈……」
二三一演繹的Scarlet King活靈活現地暢談著自己的事情,阿禾不禁一時忘記了這是一個復甦邪神的計畫,而投入在了眼前的少女的漫天雜談中。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三十分鐘的出道預演也沒有任何問題,二三一渾然天成的魅力不僅沒有減少,透過網路和Live2D的輔助反而更加活靈活現。
這樣下去,肯定能夠吸引到不少人。阿禾拿下耳機,長吁一口氣後想道。
當阿禾回到房間時,關閉了直播軟體的二三一在電競椅上轉了一圈,對著阿禾比出了一個勝利的V字手勢。
「強韌!無敵!最強!」二三一說。
「粉碎!玉碎!大喝采!」阿禾露出笑容,回了一個大拇指。
「哼哼,本小姐認真起來,果然自己都會害怕呢。」二三一推了推空氣眼鏡,露出了標準的ドヤ顏。
「おめでとう。」阿禾鼓起了掌,「對了,晚上記得再檢查一下社群網站,挑幾篇留言回應。」
「是是是~這種事情對我這種一天有25小時活在網路上的人而言,根本就和呼吸一樣自然。」
──真是美麗啊。
阿禾不禁這麼想到。
老實說,二三一並不是那種典型的美女,性格也不是阿禾理想的那種類型。但是,看著自信的二三一時,阿禾總是覺得那相當美麗。
那是因為自己無法企及,所以在遠遠眺望之下產生的美麗。
和扭曲封閉的自己比起來,二三一果然才是那位大人需要的替身。
噗通一聲,在彷彿海底的心靈深處,某種被刻意遺棄的情感再度洶湧了起來,阿禾只能選在那股波浪化為海嘯之前逃開。
「那麼,晚安了,我的公車快要來了。」阿禾看了一下手機,撿起了書包說:「林老師幫我請了公假,明天下午我就會來。」
「路上小心,如果寂寞的話,就聽我的直播,讓我陪你到家吧──如何呀?我這個對女性的營業方針?」二三一朝著離去的阿禾比出了射擊的動作,彷彿要用愛神之箭將他一箭射穿一樣。
「完全沒有被撩到的感覺……明天見。」阿禾關上了門。
「……是啊,明天見。」二三一緩緩地放下了手,用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也只可能是明天見了,因為,我是一個騙子嘛……」
對於別人而言,那只是一扇門,但是對二三一而言,那卻是已經長達兩年沒有踏出的結界。
──像你這種人還是不要出門比較好!
──沒有人需要你!
──呵呵,你到底哪來的勇氣來學校啊?
──真是不知羞恥。
「……拜託了,實現我的願望、再度用那片赤紅拯救我吧,紅色大人呀……」用著氣音說著祈願般的話語,二三一將臉埋入的膝蓋之間,雙手彷彿纏起自身的蟬絲一樣,環抱著自己。
無人回話。
…
阿禾快步走在夜間的街頭上,並沒有像是他剛才所說的那樣去搭公車,反而快步走向了小巷中,似乎要抄近路回家。
隨著計劃的進行,那個存在對自己的呼喚也越來越強烈,這個禮拜以來,阿禾已經完全無法遏止自己的行動了。
那是原本早已死去,卻被那個存在重新喚醒的衝動,也是阿禾親手殺死的過往。
鐵鏽的味道在鼻尖和喉頭散開,阿禾握緊了藏在書包中的金屬製品,踉蹌地朝著沒有監視器的小巷深處走去。
鮮紅的液體噴灑在牆面上,阿禾的呼吸聲也變得粗重急促,眼前的世界變成一片血紅──
「……啊啊……啊啊啊啊……」
等待阿禾回復神志的時候,眼前的小巷早已被鮮紅染成了一片狼藉。
不被社會待見的罪惡感朝著自己襲來,手上的犯案工具和沾染的鮮紅顏色都一再告訴阿禾這一切都是自己所為。
「幫幫我吧……無論是誰都好……」既像是在懺悔、又像是在求救一樣,阿禾喃喃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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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arlet King的出道相當順利,歌回、遊戲直播、深夜雜談等等企畫也順利進行。而值得紀念的收益化通過後首次直播就在今天,阿禾像是過去幾天一樣,坐在二三一的床上,準備隨時提醒二三一是否有直播問題或是特別的觀眾留言。
「Kon────Suka!」二三一高亢的招呼聲準時地蓋過待機BGM,同時模組的剪影也出現在直播畫面中。「晚上好こんばんはGood Night!這裡是來自赤色天域的超↑凡↓存↑在↓Scarlet King!蘇卡醬唷!」
很好,一切都很順利。
阿禾對二三一比出了代表一切安好的大拇指。
依照劇本計畫,接下來就是林火旺登場的時候了。
作為話題性的一部分,林火旺接下來就會用準備好的帳號,直接在第一次收益化直播中瘋狂斗內,刷出一波彩虹。
…
林火旺的手指在確認送出的介面上僅有一公分不到的距離,隨時都會按下。
但是他沒有,林火旺的眼睛甚至沒有盯著螢幕看。
因為在他的面前,一名渾身潔白的壯年男子正盯著他看。
夜色下,那名男子的白袍在月光的照射下顯得分外皎白,手上的金屬外殼手提箱則在強風的吹拂下一動也不動,表現出了內容物的重量。
地點是廢棄工業區的高樓,距離地表有六十多公尺,可以遠遠望見市中心的繁華。
「──」白衣男子開口,是林火旺聽不懂的語言,但是意思卻直接在腦海中浮現。
(來吧,重啟這場永無止盡的爭鬥吧。)
林火旺的白髮在高樓的夜風中飛舞,但是他並沒有將視線從白衣男子身上移開,手機螢幕發出的光芒照亮了他臉上的木然。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但是,還是一樣習慣不了啊……」林火旺嘆息,然後按下了預設好的Super Chat按鈕,而隨著林火旺的動作,白衣男子按下了手提箱的開關,使箱中的物品瞬間彈出。
「赤色的主人,您的僕役在此迎迓您的降臨。您是吾輩心中奔騰的熱血、您是刀刃上腐朽的鏽跡。您是異化者的憤慨、您是冷漠者的救贖、您是受壓迫者最誠摯的咆嘯(Super Chat)!」
「奪われることを恐れて 与えられること忘れて 終わりを告げていく美しい日々 10月の雨に打たれて 目を閉じた その時に 何を手に入れるのだろう? 教えてよ Mary。」(恐懼著自身存在被奪走,忘卻了給予他人的幸福──美好的日子隨著十月細雨消逝。當我閉上眼睛之時,請告訴我,在您的掌中藏著什麼……瑪莉!)
高樓間強風瞬間停滯,然後朝著反方向吹去。
赤色的光芒與白色的光芒分別在兩人的腳下綻放,錯縱迷離的符文咒陣迅速地蔓延開來,布滿整個大樓。
林火旺的面前,有著一頭如火焰般的鮮紅頭髮,兩條側馬尾在夜空中獵獵舞動,外觀和二三一直播用的人物如出一轍的少女威風凜凜地站著,七把血紅色的矛整齊地在身後排列著。
而在白衣男子面前,一名潔白的少女緩緩地睜開眼睛,一對純白的羽翼在夜空中舒張開來,從手提箱中掉出了一張CD漂浮到了少女的頭上,宛如天使的光環。
兩名少女對視的瞬間,戰鬥的號角便已經吹響。
爆炸聲從廢棄工業區響起,在白色少女的背後炸開了漫天的塵土,紅色少女Scarlet King高高躍起,握住了身後漂浮著的七根血色長矛,以堪比子彈的速度朝白色少女扔去。
然而,白色少女身旁的空間卻開始扭曲,本應該是直線的空間扭曲成了宛如克萊茵瓶一樣的超維度結構,劈開空氣引發音爆的凶惡投射物就這樣飛往了白色少女的身旁,摧毀了附近的廢棄大樓。
眼看遠程攻擊無效,Scarlet King在空中一個踏步,下個瞬間,Scarlet King就出現在白色少女的身後。握在手中的赤色長矛抗拒了空間的扭曲,朝著白色少女種種揮下。
隨著長矛的揮落,白色的羽毛也噴灑了出來,一時將夜空染成了有如雪景般的瑰麗樣貌。
白色的少女用翅膀接住了Scarlet King的攻勢,轉過了身去,用空洞的眼神望向他,然後──
巨大的光芒在屋頂炸裂開來,彷彿閃電在眼前形成一樣,在強光之後,Scarlet King渾身上下冒出了輕煙,紅色的長髮捲曲、末端逐漸消散。
然而,一柄赤色的長矛也貫穿了白色少女的翅膀,透明的液體隨著傷口低落,滴落在大樓上一路,並溶解到了地表深處。
兩名少女在近距離對視,表情起了變化,並且同時張口──
「「────!」」
這並不是聲波,而是某種更高維度的震盪。
倘若有人可以蒐集各世界線與時間軸的紀錄,並且將其剪接在一起,便可以發現在剛才的嘶吼中,著名地標、書籍文字的內容起了多少變化。
在兩名存在廝殺的時候,白衣男子已然來到林火旺的面前。
「──」(作為遠古邪神信徒之一,我向您獻上敬意,林火旺先生)
「『統一語言師』楊典錕先生,我也很榮幸能夠與你交手。」
「──」、
「只是,獲勝的必然是我。」
三步之遙的距離,兩名男子同時舉起了手,對準對方的腦門。
…
「……發生什麼事了?」在二三一的房間中,阿禾著急地說著。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阿禾搖晃著二三一的肩膀,但是二三一只是瞪大著眼睛,無神地望向發送著一團雜訊的直播畫面。
然而,就算直播畫面是一團沒有意義的渾沌,Scarlet King的聊天室卻依然一片歡騰,各種語言的留言以驚人的速度刷新著,就連Super Chat和Donate都沒有停過。
「二三一、二三一……你倒是醒醒啊!」就算阿禾已經加大了搖晃的力道,但是二三一依然沒有要醒過來的跡象。
「到底……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阿禾也只能不斷重複問話,並且逐漸加大音量。
作為遠古邪神的信徒之一,阿禾能夠感受到,連結著自己的存在如今已經變得無比地接近自己,就像是會隨時出現在自己身後一樣。
「林老師……對了,林老師一定知道些什麼!」阿禾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上面卻狂亂地跳動著各種詭異的消息,根本無法操作。
「這都……是個啥啊!」小心翼翼地將二三一擺回電競椅上阿禾痛苦地抓著自己的腦袋,卻在不經意間碰觸到了二三一的手。
「好燙!」就像是摸到了燒開的水壺一樣,阿禾瞬間收回了手,看見二三一身上開始冒出輕煙,頭髮也從末端開始燃燒起來。
此時,想要用Vtuber和NFT復甦邪神的計畫看起來是如此天真美好,簡直就像是陷阱前的誘餌一樣。
已經沒有時間後悔了,阿禾隨手抓了一件二三一的上衣就跑向了浴室中,想要用沾濕的衣服來為二三一降溫。
溼透的衣服貼在二三一身上,很快就冒起了一陣陣白煙,就像是烙鐵一樣。然而,二三一的肌膚卻沒有被高溫燒焦,而僅是保持著高溫。
雖然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是阿禾也只能用上這種方式提供協助,所以阿和抓起了更多件衣服──這還是第一次,阿禾感謝起了二三一糟糕的生活習慣──然後往浴室奔去。
將水龍頭開到最大,滿手的衣服全部丟下去,不等全部徹底就撈出來,然後朝著二三一奔去。
慌亂之下,阿禾只能想著如此簡單的事情,並且機械式地強迫自己動起來。
也因此,阿禾並沒有注意到門板已經悄悄地被溶解殆盡,數根潔白的羽毛在門口漂浮,並且逐漸聚集在一起,化為了銳利的箭矢的樣子。
轟隆。
閃電打了下來,不應該出現的強光和轟鳴聲引起了阿禾的注意,也因此看到了在門口已經蓄勢待發的白羽之矢。
以人類絕對無法閃避的速度,白羽之矢射了出來。
時間彷彿凍結在這一刻,濕冷的液體從阿禾的指尖流下,阿禾只能呆愣地看著眼前這些他完全無法理解的事情發生。
溶解的大門、漂浮的白色羽翼、光芒一般的射擊,以及──
矗立在門口,揮舞著黑色短刃的、渾身漆黑的男子。
一甩手就將斬落了白色羽翼箭矢的短刀收起,苑舉正問道:「不介意來個臨時聯動吧?Scarlet King的使徒們唷。」
…
在被夕陽染成橘紅的世界中,二三一晃著雙腳,穿著標誌性的塑身連身睡衣和熊貓拖鞋,坐在山坡上,看著眼前連成一片的鐵皮屋頂之海。
「欸,紅色大人。」二三一開口,在二三一的掌中,一團宛如紅色史萊姆的黏土質感生物微微蠕動著。
「我們應該,沒有錯對吧?」
「……」被稱為紅色大人的軟組織生物晃動了一下。
「這個世界實在太過擁擠了啊。」二三一嘆了一口氣,將懷中的紅色史萊姆揉捏成各種奇特的形狀。
「我們不得不與好多好多人一同生活,不得不遵守好多好多的規矩。」
「因為大家都是方方正正的,所以我們要把犄角砍掉,好把自己放入格子中。」
「但是,有些人的犄角是會不斷長出來的呢……」
「紅色大人,為什麼,我的犄角總是會一再長出來,而且變得越來越堅硬呢……」
「為什麼,到了最後,我居然發現將自己隔離起來,反而才是最舒適愜意的呢……?」
隨著二三一的囈語,掌中的紅色大人也被捏成了一團有如網的結構。
「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我是病毒嗎?」
紅色大人似乎想要透過變形說些什麼,卻被二三一揉成了其他的結構。
「可是,如果我只是一個會讓大家不舒服的病毒,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又要讓我看到那幅畫!」
隨著二三一的吶喊,眼前的世界潑墨般地出現了張牙舞爪的塗鴉風格血色圖案。
「為何要讓我知道我不是孤獨的!為何要給我希望!為何要讓我企圖尋找與我相同的人!」
「紅色大人……紅色大人……」二三一宛如歌唱一般地重複著。
「如果能用赤紅染遍這個世界,我就不再是異類了……您說對嗎?」
無人回話。
「哇靠那是我家附近欸」
「我就知道蘇卡醬是真的」
「不是特效嗎?」
「那棟大樓在哪我要去朝聖」
「樓上不要命↑」
「要不要報警啊?」
「一生奉獻蘇卡醬」
「Ina怎麼不在」
聊天室還在刷著意義不明的對話,阿禾卻只能無言地盯著眼前漆黑的男子,好半天才能擠出一句話:「你是誰?」
「苑舉正。你林老師的舊友,哈哈,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見面。不過,赤紅之主的小使徒啊,你最好快點做決定,因為下一波要來了。」
細微的白光在門口一閃而逝。
那不是羽毛,而是一張CD唱片。
「それでも手を取って となりに佇んで。」
唱片在空中忽左忽右地浮游,最後它鑽進門,懸停在房間中央,逐漸加快地轉動,低沉、磁性、富有張力的嗓音隨之傳來。CD的亮面匯聚著光,光線像是被巨大的引力牽引,在圓心中旋轉,越來越明亮,飽滿至極限。
「消え去って行くことも。ひとりではできなくて。」
苑舉正微微一笑:「哎呀,沒辦法,這次就當特別服務吧。小子,帶上你的教主,我們要跑了。」
阿禾終於回過神,他用溼答答的衣服包裹二三一,二三一的溫度似乎稍微降低了些,但還是很燙。他用衣服纏著,將她揹了起來。明明是同年,二三一的體重卻相當輕,像是不存在一樣。
「好了!」阿禾說。
苑舉正輕踩地面,空間隨之震動。
「馬克士威聖典.WAN──」從他的喉嚨發出了不似人聲的機械音。從他的腳底開始,地板被金屬侵蝕,附上一層綠色的阻焊油墨,無數電路結構不斷複製,蔓延至牆壁,向上爬升,幾乎覆蓋整間房間。
飄浮在空中的CD停止旋轉,凝縮的光芒顫動了兩下。
「私を許さないでいてくれる。」
白色的光芒爆散開來。
桌椅燃燒,金屬溶解。強光從窗戶漫出,將整個街區映成白晝。
當光芒散去,房中已空無一物。
==
林火旺與白衣男子同時偏頭,躲開對方貝瑞塔M9與PPQ M2手槍射出的子彈。子彈旋轉著削斷幾根髮絲,槍聲隨後才趕到。白衣男子抬起一腳,往林火旺側身踢去。林火旺切手阻擋,再開一槍,卻只打在金屬外殼的公事包上,擦出耀眼的火光。
「──」(身為教師,竟帶槍進學校。)
「彼此彼此。」
兩人同時向後跳,閃開被擊落的白衣少女。少女重重摔在地上,地面龜裂,塵土飛揚。她就地翻滾,拉開距離,但沙塵還沒沉澱,Scarlet King便從中穿出,手握赤紅長矛往少女胸口貫去。長矛與翅膀交擊,耀眼白光綻放,無數光羽翩然落下。漫天飛舞的光羽同時轉向,尾端齊齊指向Scarlet King,隨即如雨點般射出。白衣少女向後躍去,收勢不及的Scarlet King只能轉身格檔,每一片光羽都在地上轟出拳頭大小的孔洞,巨大的水泥石塊四散飛濺。
林火旺側身閃過被Scarlet King打偏的光羽,朝白衣男子連開兩槍,同時藉後座力恢復平衡。子彈接連劃過白衣男子的臉頰與手臂,擦出兩道血痕,血珠隨著巧妙閃躲的動作暫留空中。他再度欺近林火旺,右手揮出拳頭,逼得他舉手格檔。但白衣男子卻在最後一刻化拳為爪,抓住林火旺的西裝衣領,轉身將他摔翻在地。
林火旺滑過大樓地面,在距離邊緣僅有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夜風颯颯,大樓的護牆早已碎裂,底下就是漆黑的深淵。他踉蹌起身,白衣男子站在前方,持槍瞄準。在男子扣下扳機的同時,白衣少女被從側邊摔來,撞在他身上,兩人雙雙跌倒,子彈也因此打偏,往無盡的夜空飛去。
一抹紅色的殘影掠過眼前,Scarlet King緊追在被摔飛的白衣少女身後。白衣少女翻身站起,險險躲開直射而來的長矛。音爆聲震撼鼓膜,長矛插進水泥地面,尾端仍兀自晃動。
不太對勁,林火旺暗自思忖。現在白衣少女明顯屈居下風,但從剛才開始,她就不再使用那空間扭曲的能力了。林火旺查看四周建築的損害,白衣少女投擲的光羽只有這麼少嗎?
手機鈴聲不合時宜地響起。他早在戰鬥開始前,就將手機轉為靜音,能夠打通這支電話的,他只想得到一個人。
聽到林火旺的手機鈴聲,白衣男子卻臉色一變,撿起地上的手槍,直接清空了彈夾。林火旺看著他的表情,猜想得到了印證。他翻滾躲避,跳下剛才被白衣少女轟出的大洞,往大樓底下跑去,同時接起了電話。
「唷,火旺兄。」輕浮的聲音傳來。
「苑舉正,二三一在你那?」
「差點趕不上喔。」
「你在哪?」
「我可以當成是結盟成立的意思吧?」對面的聲音似笑非笑。「我們剛從公寓逃掉。這次,你別讓我久等啊。」
「到底在哪裡!」
「中正療養院。」
他話才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
二三一並不始終是一個人。
她也曾經有家人。她的父母非常恩愛,沉溺在兩人的小小世界裡。變成三人以後,最後只留下她一個。
她也曾經有朋友。直到朋友喜歡上了喜歡著二三一的外來者,兩人的友誼,在三角關係中,最後只留下她一個。
她也曾經有師長。她為他付出了真心。但他已有家庭,幸福的小倆口,二三一成了第三者,最後只留下她一個。
她也曾經認識許許多多的人。但謠言漸漸傳開,兩個、三個,最後只留下她一個。
現在,就只有她一個。
所有的感情都會改變,所有的關係都將蒙塵。她將自己封閉在這個小小世界(房間),沒有東西能進來,她也永遠不會出去。
直到紅色大人給她看了那幅畫。
赤紅色的太陽墜落人間。
所有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無論貧富,無論種族,無論信仰,父母、朋友、師長,好人、壞人,所有的人,還有她,全部融入了赤色的太陽。
成為紅色大人的一部分。
成為唯一的,一。
到那時候,一定再也不會有孤獨了吧。
那為什麼現在,她會如此心慌呢?
天空的雲朵隨風聚散,塗鴉風格的影像不斷變換,搖搖晃晃地,她似乎靠在某個人的肩上。
男孩正在奔跑。
她不是一個人。
==
「你也是……遠古邪神的使徒?」阿禾揹著二三一,跟在苑舉正後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剛才你的身體……機械……」
「我是破碎之神的容器。」苑舉正躲在街角向外看,確認安全才招手要阿禾繼續跑。
「容……容器?」
「幹嘛?我好歹也是個有八點五萬訂閱的知識型網紅。」
「我不是那個意思……但如果神已經降臨了,那──」
「破碎之神,機械之神,他對人類很寬容,所以還讓我保持自我意識。」
「祂也打算毀滅世界嗎?」
「當然。」苑舉正若無其事地說。「每個邪神毀滅世界的方法都不一樣。對我來說,肉身本質是破碎的,而麥卡恩要人類活在快樂中,自願放棄生命,將一切交給機械。」
這樣……算是毀滅世界嗎?但是苑老師認為是,那就是了吧。阿禾想起剛才在房間中,二三一的樣子。她盯著螢幕,怎麼叫都沒有回應,只是散發著高熱。阿禾無法靠近她,她甚至不在那裡,就算世界末日,也將獨自一人。
他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你為什麼要毀滅世界?」
「你又是為什麼呢?」苑舉正鑽入地下道,頭也不回地說。「不管是為什麼,也都無所謂吧。」
「我恨這個世界。」阿禾大聲說,彷彿在說服自己。
「有期待,才會有恨。」苑舉正說。
阿禾愣了一下,張口要反駁。不是的,這句話卻卡在嘴邊,說不出來。他不可能在期待什麼,因為沒有人會回應他的期待,無論父母、朋友、還是師長。他只是個平凡到讓人生厭、不值得擁有期待的存在。
腳步聲在地下道迴盪,他們各自思考自己的事。過了一會兒,阿禾認出這條地下道,以及它的目的地。中正療養院,那裡曾是疲憊靈魂休養生息的地方,卻在幾十年前的一次大火中燒成廢墟,周遭的空地現在已改建成了公園。
「為什麼來這裡?」他說。
「啊?你不知道?」苑舉正撇撇嘴。「火旺兄什麼都沒告訴你?」
「我根本不知道他以前就是使徒。」
「你們三個都是雲雀高中的吧?」
「咦?我……」雖然同為復活邪神的夥伴,阿禾卻連二三一就讀什麼高中都不曉得,最後只能沉默。
「我是龜山研究院的研究員。」苑舉正接著說。「除了我們,還有虎嘯高中與龍門圖書館,剛好在東南西北四個位置。每個地點底下都埋著一個邪神之種。」
「……為什麼是這些地方?」
「未成熟的心智、求知的渴望、凋零的靈魂,還有比這些更適合尋找邪神使徒的地方嗎?」苑舉正諷刺地笑了笑。「我們要去的所在,則是這一切的核心。」
「那裡有什麼?」
「到了你就知道了。」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
苑舉正沉默了很久。
「因為沒有一個孩子應該為了毀滅世界拼上性命。」他們走出地下道,街燈照在他側臉上,尖酸刻薄的臉也似乎也柔和了一些。
「這種骯髒事就交給無可救藥的大人們來──」
下一個瞬間,伴隨青藍色的光點,苑舉正被一隻巨大的爬蟲類尾巴掃出了視線之外。
==
林火旺向下跑了幾層樓,算準時間,輕巧地翻過窗戶。
明明都特意開啟直播,放送蘇卡醬的戰鬥畫面,只要再拖一下,肯定能獲得足夠的願力。沒想到對手竟直接瞄準本體。
失重感擄獲全身,強風在耳邊呼嘯,他身處五十公尺的高空,無助地向下落去。
赤紅的身影掠過,Scarlet King在半空接住了他,雙腳深深陷入大樓壁面。她往前踏步,在花崗岩外牆上又踩出一個坑洞,固定身體,然後邁出下一步。她開始奔跑,每一步都深深陷進垂直的牆面,直到無處可踩,才縱身一躍,跳到另一棟大樓的屋頂。就這樣在城市間飛奔。
目標是中正療養院。
苑舉正那任意妄為的傢伙,他根本不是想結盟。
林火旺握緊雙拳。一定要趕上。如果二三一變回了普通人,如果赤紅之主終究無法復活,那他又是為什麼活過這幾十年?
Scarlet King驟然轉向,一張CD片與他們擦身而過,將前方的水塔一分為二。傾瀉的水霧中,每一滴水珠都凝縮著城市倒影,林火旺瞇起眼睛,眼前彷彿再度浮現了那些畫面。
這座城市有著太多回憶。每一個轉角、每一座公園,都會讓他想起那件事。
以及他所犯下的罪。
『你會與我一起毀滅世界吧?』
少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不是二三一的聲音,而是來自遙遠過去,與二三一有著相同氣味的女孩。她向林火旺伸出手,而他總是無法拒絕她。
那是他與少女,還有苑舉正,三個人的夏天。
林火旺並不想毀滅世界,但他想實現少女的願望。
僅僅如此。
Scarlet King轉身,以身體護住林火旺。一根發著白光的長鞭揮下,將他們打落在鄰近住宅的屋頂上。Scarlet King翻滾兩圈,化解衝力,隨即抱起林火旺,跳過這棟大樓。
也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了。
遠處無人的大樓之間,無人的大馬路上,揹著二三一往前奔跑的阿禾,以及後方不斷擴張的漆黑樹林。
==
樹的枝幹如長矛般襲來。
阿禾側身躲過,大腿卻還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青藍色的光點在前方匯聚,樹根忽然撐開柏油路面,阻擋了阿禾的去路。
他已幾乎跑不動了。平常就沒怎麼在運動,還要背著一個同齡少女。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肺部像有火在燒。但他不能停下腳步。
他艱難地爬過樹根,想再次往前,眼前卻出現了更絕望的風景。
一條黑色的大蛇,盤據在療養院公園前,直直盯著他看。
不,哪已經不能稱之為蛇了。龍,黑色的魔龍,吐著蛇信,眼中深藏智慧之光。只是看著牠的影子,就感覺頭痛欲裂,眼睛像要奪眶而出,所有思緒攪成一團,而那威嚴的身影清晰地浮現在腦海,揮之不去。
他逃不掉的。
何況這一切有什麼意義?他們終將被遺忘。
遺忘,遺忘,遺忘,遺忘。遺忘,遺忘,遺忘。
他跪倒在地,睜大了眼睛,努力把這些不屬於他的想法清出腦海。快動啊,他對自己說。他不能放棄,他怎麼樣都行,只有背上的少女……
巨蛇發動了攻擊。像是彈簧一般,公車大小的蛇吻轉眼掠過數百公尺,張嘴往阿禾咬去。在阿禾眼中,一切像是慢動作播放的電影,他能看到反射寒光的尖牙、尖牙上的透明毒液、不斷蠕動的喉嚨組織、以及在那之後,漆黑無比的深淵。二三一從他背上滾落地面,他轉身緊緊抱住她。
「老師!」
「第一法矛──榮耀者(Rama Vaduk)。」
赤紅的光劃破天際。
聲音收束,接著引爆。
名為蘇卡的少女手握長矛,從天而降,將巨蛇釘在地面。巨大的震波掀翻附近的車輛,行道樹也隨之傾倒。巨蛇掙扎扭動,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復,但似乎仍有什麼在侵蝕著精神,讓牠得分神與自身對抗。阿禾像是被解開了魔咒,剛才的暈眩煙消雲散。
林火旺從後方跑來,拉起阿禾。「你們沒事吧?苑舉正呢?」
「他剛剛被打中……」阿禾摀著頭,指著遠處倒塌的房子說。「在那裡面……」
「龍門的使徒太早登神,失去控制了。我們得快走。」
「但苑舉正說要去中正療養院。」
「他要騙你們執行淨化程序,分離赤紅之主的新娘,好拖延時間,讓破碎之神登臨王位。」
「但是……這樣的話,二三一是不是就能──」
「沒時間了,快點跟我走!我們先回去,重新修整,有什麼事那之後再說。」
林火旺拉著阿禾,就要往療養院公園的反方向走。但阿禾沒有動作,他靜靜看著抱在懷中的二三一。
「二三一不會再醒來了吧?」
「雖然提早了一點,她已經成為容器了。」林火旺放緩語調。「這是她渴望的事。」
「她一定是想親眼見證這一切的。」
「我們沒時間了。」
「老師,你到底是為什麼要毀滅世界?」
「現在說這個──」
「回答我!」
阿禾不曾這麼大聲說過話,林火旺也嚇了一跳,他放開阿禾的手,正面面對他。過了很久,卻只能擠出同樣的藉口:
「因為沒有拒絕的理由,因為這一切都無所謂。」
「我恨這個世界,所以才要毀掉它。」阿禾說,他看向二三一。「二三一愛著這個世界,所以才要毀掉它。」然後他抱著她站起身,後退一步,往戰鬥著的邪神的方向。
「而你只是因為無所謂,是嗎?」
「我……因為這是……這是她想要的……」
「你又怎麼知道!你一直隱藏你的身分,你一直在利用我們吧。你又怎麼知道這是二三一渴望的事,你了解過她嗎?你曾經……認真看過她的直播嗎?」
林火旺沒有說話,他甚至無法動彈,被少年的話語束縛在原地。眼前少年的身影,與幾十年前那名少女,重疊在了一起:
「像你這種人,不要說得自己很懂一樣!」
『像你這種人,沒有毀滅世界的資格。』
阿禾轉身,往中正療養院公園跑去。他要把少女的靈魂帶回來,縱使前方是交戰的邪神。若世界終要毀滅,他們也要一起努力,直到最後一刻。林火旺伸出手,卻只能緩緩放下,最終什麼也沒抓住。
阿禾與二三一的身影消失在巨蛇後方的巷道,也就在這時,巨蛇終於掙脫了Scarlet King長矛的掌控。牠揮動尾巴,像是拍打蒼蠅,將Scarlet King揮進遠方的建築群裡。
Scarlet King撞破好幾道牆壁,煙塵未散,她便如砲彈般原路衝出,再度持矛襲向巨蛇。紅蓮的業火纏繞在她周身,沿途燒盡了樹林。但接連的戰鬥不是毫無影響,她漸漸顯露出疲態,現在已是強弩之末。
巨大的黑蛇張嘴吐信,輕描淡寫地吹熄了火炎,也吹熄Scarlet King的意識。她還在半空,卻放開了長矛。巨蛇的身體微微向後縮,蓄勢待發,準備將她一口吞下。
「破碎之神聖典.修築神明者──」遠處,倒塌的建築被推開,一個人影站了起來。人類的皮膚脫落一半,裸露底下的金屬外殼,電路與管線纏繞全身。他的一邊眼睛整個暴露出來,那是一顆不斷伸縮的鏡頭。他平舉雙手,機械感的聲音不大,卻讓戰場上所有人聽得一清二楚。
巨大的人形機械從天而降,踩破了雲朵,直直落在巨蛇身上。那是個渾身覆蓋黃銅、裝載齒輪的詭異人形。蒸氣從關節處噴湧而出,它揮動厚重的金屬手臂,單手將巨蛇壓進地面,另一隻手卻抓住半空的Scarlet King,將她拋離了戰場。Scarlet King在地上彈撞了幾下,最後倒在林火旺身前。
「麥卡恩榮光永在!」
苑舉正張開五指,倏地緊握。擒住巨蛇的巨大機械人隨即收緊雙臂,直到極限。齒輪絞合,零件脫落,蒸氣瀰漫。在巨蛇最後的嘶叫結束之時,機器人炸成一團火球。火光照亮天際,苑舉正也像是耗盡力氣,直直地向前倒下。
燒成焦炭的巨蛇終於不再掙扎,化為無數青藍光點,隨風飄向遠方。
林火旺摀住耳朵,因爆炸而耳鳴不止,大腦一片混亂,沒辦法好好思考。他看了看苑舉正,又看看倒在地上的Scarlet King,想到了二三一,想到阿禾。他得去幫Scarlet King,躲藏起來,恢復體力,不,他得追上阿禾,阻止二三一的淨化程序。不,他應該──
「──」(這下,只剩我們了。)
林火旺往前飛撲,用肉身護住了Scarlet King。
緊接著,七條光的鎖鏈穿透了他的身體。
==
夕陽與雲朵變化著形狀。
二三一坐在草坡上,看著眼前上演的劇目。
她看著少年抱起她,跑進大療養院公園。
她看著她的半身被巨蛇打敗,摔落地面。
她看著男子挺身護住她,被無數條光鏈貫穿。
她看著男子跪倒在地,抬頭凝望著她。
她看著天空中飛舞的,木頭與玻璃製作的夏蟬。
「紅色大人。」她輕聲說。聲音中沒有疑問,沒有埋怨,也沒有悲傷。
「我又要變回一個人了嗎?」
紅色大人沒有回答。
「吶,紅色大人,回答我啊。」
紅色大人沒有回答。
「我該怎麼做才好?」
紅色大人沒有回答。
「為什麼……是我。」
紅色大人依舊沒有回答。
但是天空的彩霞變換了色彩。
影像慢慢浮現,那是他們三人一起製作VTuber的時光。
二三一扮演中之人,阿禾負責機械操作與粉專經營,林老師提供資金與跑腿打雜。影像之中,她似乎笑得很快樂。
在小小的、小小的房間中,在二三一封閉的世界裡。
雲朵上,白衣男子緩步走近,舉槍抵住了林老師的腦門。
「不要……我不要……」
二三一緊緊抱住胸口黏土質感的存在。
「幫幫我們吧,紅色大人……」
紅色大人沒有回答。
但是林火旺左手上的戒指,發出了赤紅的光芒。
==
「中山……瑪莉。」林火旺喃喃地念出即將殺死他的神的名諱。沒想到最後會是這樣的結局。
七條鎖鏈,分別從七個王座的方向,束縛他的靈魂與意志。
Scarlet King倒在他前方,還沒有醒來。
他毫無機會。他知道,這次他又失敗了。
又失敗了。
在最後的最後功虧一簣。
就像四十年前那天,在中正療養院的頂樓。
擊敗所有邪神,收齊所有願力,在神即將登臨的最後一刻,少女將刀子埋進自己胸口。
用一把水果刀,殺死了吞噬諸界的神祇。
『對不起,火旺,我改變主意了。』
她沉靜地說,彷彿事不關己。
『但是啊,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血,啪搭啪搭地落下。
從她的胸口,從林火旺的胸口。
若是沒有你,我活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所以就這樣吧。
都無所謂了。
他朝地上的Scarlet King伸出手,卻被一個白色的身影擋住了視線。
白衣男子低頭看他。
「──」(我會放過那兩個學生。)
「──」(我會讓你死得痛快。)
「──」(還有什麼話想說嗎?)
白衣男子舉起槍,抵住他的腦門。
他勉強抬頭,望向白衣男子後方。遠處還的機械神靈還在燃燒,將半邊天空染成了赤紅。
赤紅的天空隱隱顯出圖樣。
潑墨般的,塗鴉似的,血色的圖樣。
那是蘇卡醬的直播畫面。
他每次都有看,也都記在腦海裡,卻從沒有認真地看過。只是在必要的時候留言,並在事後給出建議,僅僅將之當成召喚邪神的工具之一。
這或許是他第一次,毫無利害地,欣賞二三一的直播。
啊啊,這就是阿禾所看到的東西吧。
「好美。」
他沒有注意到,左手的戒指發出光芒。
白色的鎖鏈斷裂。
白衣男子扣下扳機。
赤紅。
潑墨似的赤紅。
暗夜之中,不知從何而來的,赤紅色的太陽墜落,攫取著、吞噬著──
吞噬著自槍口矢射而出的彈尖。
吞噬著漫天光散的鎖鏈斷片。
吞噬著白衣男子、林火旺,以及──
正在吶喊著某個名字〈某份悔恨〉的小禾。
所有人,所有事物,一切的一切,全部融入了赤色的太陽。
成為赤紅的一部分。
除了二三一。
…
黏土的觸感也消失了。
浮木,僅存可以祈願的事物不復存在,世界還剩下什麼?
空虛?
悲傷?
哀怨?
絕望?
二三一──
她卻是笑了。
她毫不顧慮的,肆無忌憚的放聲大笑。
縱使她的雙眼已然濕潤,看不清任何事物。
縱使她的雙手試圖緊握什麼,卻徒勞無功。
縱使通過她雙唇的聲音旋即被吞噬,化為赤紅。
她仍無聲地大笑著。
…
孩子,妳為什麼而哭?
「哭?我這不是在笑嗎?」
這不是妳所期盼的結局嗎?
「那我為什麼又被世界拋下,變回一個人呢?」
妳被世界拋下,又或是妳拋下了世界?
「什麼意思?」
問題,難道不是來自時間嗎?
「……」
「你是誰?你是紅色大人嗎?」
在這之前,妳又是誰?
「我是二......」
「不。」
「......我是個騙子。」
沒錯。
妳改頭換面,巧妙的瞞過了所有人,卻始終無法欺騙自己,那時沒被朱昆禾選上的缺憾。
「......所以我感到痛苦。」
所以妳感到痛苦。
「......這一切是你做的嗎?」
是,也不是。
「我會變得如何?會死嗎?死亡是怎麼樣的?」
唯有這點我很肯定,不會的,至少在這條道路上,妳已經無法被加諸死亡的概念了。
至於死亡,每次紀元的更迭我都有可能被其中一份意志領向死亡,或許很快的將來,我會迎接這份無法逃避的終焉。
「死亡,聽起來輕鬆多了。」
對我現在的意志而言,或許是,比起掙扎的活著。
「......」
妳,還愛著世界嗎?
「有哪個世界,還愛著我嗎?」
最後,妳所期盼的結局,還少了什麼?
「我想,你說的對。」
「時間。」
==
遺忘。
赤紅的城市。遺忘。巨大人形機械。遺忘。黑色巨蛇。遺忘。溫柔的苑舉正。遺忘。白羽之矢。遺忘。鮮紅的小巷。遺忘。獨居女生的浴室。遺忘。蘇卡醬。遺忘。林火旺。遺忘。
二三一。
遺忘。
…
夢境。
「哈啊......哈啊......哈啊......」
朱昆禾在自己房間的單人床上驚醒,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心臟也撲通撲通的不斷衝擊著胸腔。
如同大多數人一樣,醒來之後,夢裡一切事物,只剩下一點一滴的破碎殘片漂流著,終將,沉沒在腦海的最深處,再也不見天日。
他無意識的看了一眼吊掛在牆上的國中校服,突然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彷彿上次穿上它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但稍微回想一下,確實幾個月後他就要踏入離家不遠的雲雀高中,但直到前兩天,他仍穿著這套校服,與不久前認識的兩位好友一起喝著汽水、一起講幹話、一起打機台、一起看Vtuber......而其中一個,是他喜歡的人。
此時,他注意到窗外早已高掛的日輪,原本已逐漸平息的胸膛再次大力鼓動起來,他慌忙的抄起床頭的手機──
對了,今天是周末,他鬆了口氣。
於是,他開始慵懶的度過這個周末早晨。
…
他慢悠悠的晃到廚房,烤了兩片土司,分別抹上了奶油與草莓果醬,端到房裡的電腦桌上。
他開啟電腦,雙擊瀏覽器的圖示,一邊啃著吐司,一邊看著各種沒什麼營養的文章與影片,如同過去無數個平凡無奇的週末早晨。
他隨手翻一翻被塞到桌子角落,老早就發下來的畢業紀念冊,不知不覺間,翻到了全校老師名單那頁──
「林火旺」
突然間,彷彿一陣電流,這個名字在朱昆禾的意識中一閃而過──
是學校的某個老師嗎?
但他前前後後仔細翻了三遍,卻始終沒有在畢業紀念冊上找到這個名字,而在他的記憶中,也從來沒有對這個名字的任何印象。
於是,他將這個名字丟進了google搜尋。
是一名台大哲學系的教授。
這樣厲害的一個人,應該不太可能與過去的自己有交集才對;就算現在知道了這個人,對未來的人生大概也沒什麼實質的幫助。
他想著,或許是某段記憶中,這名大叔曾經出現在新聞上吧。
他決定關掉搜尋分頁,點開網路小說論壇,看看這禮拜上傳了什麼奇葩故事來得實在。
…
他看了一篇是有關壁虎與種族歧視笑話的小說。
他看了一篇是有關唐僧肉與中華料理大賽的小說。
他看了一篇攪和了料理與戰鬥的西方奇幻小說。
他看到一個破壺。
他覺得自己也是條金魚。
他看了一篇原本是致敬海貓的推理小說突然變成優樹學院,他覺得變好看了。
他看了一篇跟鉤子有關的,用文字排列而成的四格漫畫,起初覺得意義不明,看了其他人的評論才發現原來富含了寓意與哲理,是自己太渺小了。
──
最後,做為這個早晨的最後一篇文章,他將滑鼠游標移動到了一篇標題名為「赤紅之主」的小說──
滋!
在那瞬間,朱昆禾感受到指尖像被電流通過一般,他反射性的縮手......他的掌心,不知為何,也不自覺的顫抖起來。
他下意識的看向幾秒前即將點擊下去的小說標題──
滋!
眼前的畫面消失了。
他的瞳孔中,唯一剩下的景象......
一幅畫。
赤紅色的太陽墜落人間。
一切的一切,全部成為赤紅的一部分。
是一幅畫,又不像一幅畫。
勾起了朱昆禾內心深處的什麼。
飄渺的幻想?
破碎的夢境?
過去的記憶?
他分不清楚。
雖然一片紅,但他只覺得冷。
他蜷縮在椅子上,抱緊了雙腿,全身顫抖著。
這是恐懼嗎?他不知道。
他只是垂下了頭,緩緩閉上雙眼──
滋!
悔恨。
他猛地睜開雙眼。
對了。
這是名為悔恨的情感。
明明自己可以做些什麼。
明明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明明能夠選擇,卻自己放棄了選擇。
他悔恨著。
懦弱的自己。
無能的自己。
不願面對自己的自己。
他也是個騙子。
所以,才做了許多壞事來掩飾自己的軟弱吧。
──
很安靜。
多久多久,內心沒有這麼平靜了呢?
窗外麻雀的吱渣。
街坊鄰居的嘈雜。
睡醒凌亂的床鋪。
堆滿雜物的電腦桌。
所有所有事物,彷彿全部融入了赤色的太陽,再也無法打攪自己的這份平靜。
現在的他,想做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事。
雖然這件事蠢斃了,大概往後的日子會一次又一次在茶餘飯後被拿出來揶揄吧。
但他不想重蹈一條曾經的未來。
悔恨無比的未來。
所以他必須去做。
或許──
如果是現在的話,是不是還能改變些什麼呢?
於是,朱昆禾緩緩拿起手機,撥打了倪珊伊的號碼。
…
接通。
「喂?小禾?怎麼突然打過來?啊!是上次說我們搞個Vtuber的事有什麼新點子嗎......」
「倪珊伊。」朱昆禾深深吸了一口氣。
「......幹、幹嘛?你這樣叫好怪喔,早餐吃了奇怪的東西嗎?」
「我喜歡你,跟我在一起吧。」
「......哈?」
「......」
「等等等等!你你你你在說什......啊!哈哈哈......我、我知道了你、你大冒險玩輸了對不對......」
對比那邊的慌忙,這邊卻是靜默。
朱昆禾沒有回話。
「......小禾?」
「......你是......認真的......?」
「嗯。認真的。」
他聽見,手機另一頭,輕微的嘆息。
「小禾。」
「你說。」
「你知道......每次出門,我用心的打扮,卻總是被路人用奇怪的眼光看著嗎?」
「我知道。」
他想起,她喜歡戴上赤紅色的假髮,綁成兩條側馬尾;她喜歡用深紅色的隱形眼鏡;她喜歡穿著輕飄飄的迷你裙,搭配著過膝襪與靴子......相當美麗......但不是因為她的外表或是裝扮,而是她展現出的自信。
「你知道......班上的人都覺得我很噁心,都叫我怪胎,都排擠我、在背地傳我的壞話嗎?」
「我知道。」
他想起,每次經過她屬於的班級時,她總是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練習排球,一個人上廁所......她待在班上,從來不會有人試圖接近她、了解她......幸好,還有另一個女孩子在遠處關注著她,所以,他主動問起了她。
「你知道......那些壞話一個比一個難聽,傳遍了所有我認識的人,甚至有的還說我在賣......給一些特殊癖好的人嗎?」
「我知道。」
他想起,一些惡毒的耳語,飄盪在教室,飄盪在操場,飄盪在禮堂,飄盪在辦公室......他試著介入,他試著阻攔,但一次又一次,他總是像岸邊的一塊巨石,永遠屹立不搖,卻也永遠,無法擋下一波又一波的浪潮。
「那你知道......明明長得像女孩子的臉蛋,明明心裡是女孩子的靈魂,卻還是得跟你上同一間廁所......這個世界、這個錯誤......無時無刻困擾著我、折磨著我......讓我漸漸變成一個無可救藥、扭曲的人嗎!?」
「我當然知道。」
他當然知道。
放錯了。
是啊,只是放錯了。
為什麼?沒人知道。
是惡意?沒人知道。
是命運?沒人知道。
是試煉?沒人知道。
就只是放錯了,如此不合理。
所以,她感到痛苦。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是喜歡我?」
「不管怎樣,我就是喜歡你。」
她幾乎是用嘶吼的喊出去。
他只是心如止水的接下來。
躁動,逐漸沉靜。
片刻的無語。
…
「......」
「......」
「......我知道了啦。」
「笨蛋。」
朱昆禾被罵了,他的嘴角卻是上揚的。
「明天,來個值得紀念的第一次約會吧?」
「......嗯。」
「太棒了,嘿嘿!」
短短幾個字,像是另一條道路上那個夜晚的赤紅,吞噬一切、融入一切的赤紅。
但這次,一切──
指的只剩他們兩個了。
她不是一個人。
她不再孤獨。
她所期盼的結局。
儘管世界仍舊壅擠,縱使格子依然存在。
只不過現在──
有個人願意接納她的犄角了。
一。
「小禾,還有一件事。」
「怎麼了?」
「你知道......用手機告白很遜嗎?」
「......」「......我知道。」
他笑了。
她也笑了。
而祂──
==
「找到你了,『赤之巔』,還是現在該叫你,『赤紅之主』?」
「......」
「連沉默都擁有顏色嗎......不愧是這個紀元中,與『金の筍太郎』以及『精湛絕倫』齊名的,最遠古的三名邪神──只有你們可以使用這樣的權能。」
「那麼,有什麼事嗎?」
「你遲到了。」
「我知道。」
「喔?你似乎不擔心?」
「何妨呢?在這個金典紀元中,我們十四名邪神,說到底,不過就是十四張的『皮』,真正的『衷之人』就只有那位大人,不管我們幹了什麼事,他都會好好負起責任的,對吧?」
「你真狡猾。」
「我不否認。」
「但,我們仍舊不知道那位大人的真實面貌。」
「確實。不過,聽說他最近要被抓去關了。」
「關?怎麼會呢?那可是那位大人啊!」
「正如同我們相對於人類是上位的存在,來自更上位的那位大人,他的世界中,必定也有許多我們不了解的事物吧。」
「這些資訊,該不會是來自『壺言亂語』?」
「正確。」
「......明白。」
「這次的事,你可是惹毛了『銜尾蛇』跟『陽太』,畢竟也有他們的使徒。」
「無所謂。就算那位大人像渣男一樣始亂終棄不肯負責,處罰的方法也根本不痛不癢。」
「......就是有你這種邪神。」
「俗話說,規則就是這樣,不爽不要當。」
「......」
「算了。我倒是想知道,為什麼朱昆禾沒有認出對方?」
「人類,總是專注於表面的事物。換張皮,換個聲線,改改語氣及口癖,就連我們可能都認不出彼此了,何況是人類呢?」
「那林火旺呢?」
「不是去台大當教授了嗎?跟我們邪神再也沒有關係了。」
「真是粗暴。」
「我也沒辦法。」
「喔?」
「畢竟,問題,一向是來自時間。」
「了解。」
「......耗盡了人間累積的願力,以及你自己大量的精力,重塑了他們的世界──」
「這就是你所期盼的結局嗎?」
「是,也可能不是。」
「又來這招?」
「你也知道,在每個紀元,我們會先後被四份意志所掌控......雖然都是源自於那位大人......」
「而對現在的我,『金典紀元赤紅之主第四意志』而言,算是不錯的。至少,我不用繼續耗費精力了......但對於前面三份意志來說,我這個存在的終焉,是死?是活?是殭屍?是合成獸?我就不得而知了。」
「確實。畢竟,問題,一向是來自時間。」
「沒錯。」
「......」
「......」
「那麼,接下來你的打算是?」
「出發。」
「去哪?如果是謝幕的宴會,還沒有時間啊?」
「正確。所以我們得去創造時間,『 』。」
「這件事啊,說的也是。」
「然後,前往這個紀元──」
「最後〈赤紅〉的狂宴〈火刑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