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c之歌、Tri之詩
灰白色的雪從天而降。
有著複足的生物旅行著。
戴著帽子,用大衣包裹著僵硬的外骨骼,除了雙腳之外還有四隻手的奇妙生物拉了拉脖子上的圍巾。
「又是愉快的一天。」
作為回應,三四個音符接連響起。
「天氣還是一樣好呢。」
這次的調子先揚後抑,似乎在沉思或是反駁些什麼。
「如果今天能找到路,或是新曲子就好了呢。」
低音的琴鍵敲響幾下後漸弱,給人種低迷的感覺。
那是一具會行走的鐵皮鋼琴,外殼上的漆多有剝落,有著奇妙的四隻機械腳,輪軸奮力運轉的樣子清晰可見,闔上的琴身沒有讓灰色的雪飄進去的縫隙。
仔細一看,有著複足的生物一邊歡快地說著話,雙手在空中隨意擺著手勢,但是,另外兩隻手卻是放在琴鍵上,在自己說完話之後演奏著。
這樣到底算是獨白還是對話令人摸不著頭緒,然而,兩個獨立的個體,透過演奏與被演奏、發問與回答,於這寂寞的世界中,彼此確認著彼此的存在。這點應該是無庸置疑的。
一行細瘦的足跡與四個一組的笨重痕跡就這樣漸行漸遠,逐漸被髒灰色的雪給埋葬,風先是刮走了發問的字句,接著,就連鋼琴發出的曲調都聽聞不著了。
如果作為旅途的一點來看,想必只能看到這樣的畫面吧。
但是,如果隨著兩人的旅途一起前進的話,便會看到在前方閃爍的燈火。
蟲人與鋼琴有耐心地朝著燈火走去,在風雪中並沒有任何其他顯眼的事物,因此方向上不會有誤。
在幾個樂章長度的對話之後,燈火也近了。
不知道是天生如此,或是在風雪中變得如此,在兩人眼前出現的是高聳巨大的圓柱狀存在。
它突兀地從地上拔起,然後在四五個人高的地方,又伸展出無數的枝幹,然後在末端,有時候閃爍燈光。因此從遠處看來,就像是燈火一樣。
隨著兩三小節的高昂節奏,蟲人喊著,「你好啊!」
灰白色的大樹依然無言地閃爍著燈火。
蟲人並沒有繼續等待,而是走近了樹幹。
關節相當明顯、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掌彎曲了起來,蟲人叩叩叩地在樹幹上敲打著。冰雪掉落了下來,蟲人一邊走著,一邊在樹幹上的各處敲打著,發出了一連串的響聲,就像是在演奏另外一個樂器那樣。
終於,樹幹發出長長的嘆息,冰雪以整齊的曲線裂開,樹幹上開出了一個圓滑的洞口,裡頭點亮燈光,就像是張溫暖的嘴一樣,邀請兩人進入。
終於看見了不是灰白的顏色。
米黃色的牆壁與紅色的地毯構成的走廊向前延伸,不一會就可以看見寬廣的大廳。除了鐵皮鋼琴偶爾會因為少了保養而發出嘎軋的聲響之外,寂靜無聲,也沒有看見任何人。
「你好啊。」
蟲人又重複了一次,這次,回聲附和著他。
已經習以為常了,蟲人開始探索。
在沒有了風雪聲後,耳邊終於寧靜了下來。然而,這樣的寧靜很快就變成了另外一種的噪音。
自己的呼氣聲、衣服磨擦的聲音,踏過地面、門把轉下的聲音。
沉默只是給了原本就存在的這些噪音發話的空間而已。
一路以來不停說話的蟲人這時安靜了下來,聚精會神地翻找著。
在許久的寧靜後,蟲人找到了他一直在尋找的目標。
在操作面板上迅速地瀏覽,並且排序後,悠揚的樂曲聲響徹了整棵樹。
蟲人與鐵皮鋼琴在大廳中聽著,樂曲迴盪在樹的內部,層層疊疊。
蟲人沒有說話,也沒有碰觸鐵皮鋼琴。鐵皮鋼琴收攏了四肢,將琴身輕輕地靠在蟲人的膝蓋前。
在樹外的風雪稍作停歇、又再強盛起來後,樂曲終於演奏完一輪了。
就在第二輪開始重新播放的時候,蟲人將共有十二支指頭的四隻手放到了琴鍵上。
先是單音構成的主旋律,然後和弦也組合了出來,最後,四肢手臂飛舞著,與樹內的樂章互相唱和著。
就這樣過了一輪,然後又是一輪。
「……走吧,」蟲人如此說著,「這裡的曲子,我已經拿到了。」
從大衣中掏出了破爛的地圖,蟲人在其中一處用紅色的蠟筆打上勾,然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其他有做上記號的地點。
樹的記號通常都只有一個,但是,在某個地方,以三個交疊的樹的符號標記著,上頭還有著螞蟻般錯綜複雜的圖騰。
而如果將做了記號的樹串聯起來,便會察覺,三個交疊的樹越來越近的這個事實。
像是感到滿意一樣,蟲人點點頭,將地圖和蠟筆收回大衣內。鐵皮鋼琴抖了抖身子,舒展四肢,發出的刺耳摩擦聲,就像是久未活動的關節一樣。
兩人又再度踏上了旅程。
於風雪中,蟲人又開始用開朗的聲音說著話。
是的,本應在風雪稍歇又加劇這樣五個輪迴之前,應該什麼都不會發生的。
然而,蟲人突然安靜了下來,放在鐵皮鋼琴上的手指也停歇了。
鐵皮鋼琴稍稍側身,隨著蟲人停下腳步。
風雪不止,然而,蟲人眼中似乎捕捉到了什麼。
蟲人邁開了腳步,鐵皮鋼琴也用四肢蹣跚地跟上。
已經偏離了原本的道路,前方也沒有任何的燈火,就連天上也不見任何的光球,但是蟲人相信著自己的步伐。
並不像是樹那樣的是粗大而聳立著的,而是廣袤地生長著的,在視野可及的範圍內,眾多的直豎著的影子搖擺著。
在這樣的距離內,已經就連風雪都無法掩蓋了。
是音樂,音樂隨著風雪而來,時而隨著風聲高昂,時而隨著風止而低鳴,就像是,這是由什麼偉大的存在吹奏著的樂曲一般。
距離上一次有這樣的心情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然而,蟲人知道,假如他的旅行有什麼終點,那麼可能就在前方了。
「喂!」
蟲人高聲吶喊,但是,那樣微小的聲音很快就被埋藏在風雪中。
「喂!」
蟲人又更大聲地喊道,然而,依然徒勞無功。
風又吹了起來,穩定而溫和,此時,送來的樂曲如此親人,就像在邀約那樣。
於是蟲人與鐵皮鋼琴向竹林走去。
蟲人頭上的複眼閃閃發光,他從未想像過有這樣的事情。蟲人與鐵皮鋼琴現在已經身處竹林之中了,而在蟲人的眼底所映射出來的畫面是,無數的空洞。
在這片竹林之中,幾乎每一株竹子上都被刻出了窟窿,每當風一吹過,便會讓竹子發出鳴唱聲。
風的來向完全無法掌握,停止和加強的時機也同樣沒有規律,然而,從查覺到這個聲音的那一刻起,整片竹林發出的樂音完全是一片和諧。
在步入了竹林的現在,蟲人已經完全被樂聲所包圍了,而鐵皮鋼琴的身體也隨著樂曲而震動,琴弦就像是渴望共鳴一樣地發癢。
如果說剛才的樂曲是拍打在沙岸上的浪花,那麼,現在的蟲人無疑地身處深海的漩渦之中。
倘若蟲子會哭泣,現在的蟲人肯定是淚流滿面的。
但是正是因為蟲子不會哭泣,所以他才能看見那人從竹梢一躍而下的樣子。
一抹深綠色的身影就這樣掉在了蟲人的面前,相同色系的靴子、手套與毛帽,在帽緣,護目鏡在灰暗的竹林中閃過一絲光芒。
一名少年腰間掛著繩索,手上拿著鑿刀,有些驚訝地開口問道:「你們是誰啊?」
「我……」雖然蟲人一直在和鐵皮鋼琴說著話,然而,得到了回應還是長久以來的第一次。
更何況,蟲人不知道要怎麼介紹自己。
「那你呢?」蟲人只能這樣反問。
「Hoc。」少年毫不遲疑地回答,就如同風吹過竹林,竹林就會抱以樂音那樣地說著。
「Hoc……你住這裡?」
「是啊,在Tri離開之前,他要我在這裡好好待著,他要去取『火種』回來。」
「火種……?那是什麼?」
「不知道,但是,Tri如果這麼重視它,那麼一定是個重要的東西吧。」
「這樣啊……這片竹林,就是你在等待Tri的時候做出來的?」
「嗯,Tri可能忘了路怎麼走,但是,這首曲子他肯定不會忘記的。但是,為了每天每夜都可以吹響這首曲子,我決定把曲子刻在竹林中。這樣只要有風的日子,曲子就會繼續吹響。」
「真是首美好的曲子啊。我可以在這裡待著,直到學會為止嗎?」
「嗯,好啊。Tri是這麼說的,每個想要說話的人,都是因為缺少了什麼,所以才在別人經過時,這麼努力地想要去表達些什麼。竹子也是一樣的,所以,你就問問他們,他們缺少了什麼,才能唱出這樣的歌吧。」
雖然聽得不是很明白,但是蟲人打從心底感到了一股未知的情感。蟲人將手放到了鐵皮鋼琴上,鐵皮鋼琴也像是在表達興奮一樣,微微顫抖著。
蟲人聆聽著曲子,但是曲子很長,直到兩次的風雪的更迭後,蟲人才把手指放到了琴鍵上。
在十次的風雪迭遞後,蟲人才開始慢慢跟上竹林的節奏。
而當蟲人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無數個風雪遞嬗之後了,天上的光球也走過數輪。
而當蟲人決定向Hoc道別時,只見Hoc身後揹著一個與他的衣著配色相同的巨大深綠背包。
「帶我去找Tri吧?」
「那這片竹林怎麼辦?」
「Tri會知道我已經走了的。」
「他要怎麼知道?」
「這樣。」
Hoc手上握著的是混合著雪的泥土塊,他將泥塊填入了竹林的孔上,瞬間,整座竹林的樂章中便啞了一小角。
「但是,我並不知道Tri在哪裡。」蟲人坦承。
「我也不知道。」
「那好吧,聽起來,我們的目的地應該是一樣的。」
在風雪再次高昂之前,蟲人與Hoc把竹林的孔穴逐一堵上。
樂章漸緩,最終無聲。
兩人踏上了下個旅程,而風雪依舊。
灰雪永不停歇地飄落,覆蓋了兩人踏過的足跡。他們走過高底起伏的山谷、寒風凜冽的高原、離離蔚蔚的森林──自然,每棵樹上都負著雪。
有時,蟲人講著他曾經彈奏過的樂章、旅行過的地方。
有時,Hoc講著他和Tri之間的談話。
有時,蟲人演奏,Hoc聆聽。
或者有時,兩人並肩無聲地走著,讓風雪獨自奏鳴。
對於蟲人來說,這樣的過程是無比新鮮的。一直以來他的說話對象僅止於鋼琴,雖然能夠得到反應,終歸不能算是完整的對話。直到遇到少年之後,才能夠展開平等的交流。
說話、得到回應,如同對著樹演奏而樹回以樂音,彷彿在這廣闊而荒涼的世界中,點亮了一盞燈火。風雪漸強,兩人進入了另一棵樹中,稍作歇息。蟲人將圍巾脫了下來,鐵皮鋼琴則把身體靠在牆壁上,減輕機械腳上的負擔。
「哈啊──」
少年把護目鏡戴到頭頂上,搓著雙手。
「會冷嗎?」蟲人問。
「嗯、因為樹裡面比較暖和,所以會感覺到冷。」Hoc回答。
蟲人和鋼琴走向大廳,熟練地操作面板,讓樂曲在樹內響起。他將複足放在琴鍵上,點著頭聽了幾輪,接著開始彈奏。
「你一直在做這種事嗎?」
話音交雜在演奏之中,蟲人歇下其中一對複足,擺弄手勢回答:「已經快要結束了。」
「不管什麼樣的旅程、什麼樣的樂章,若存在著開始,便也會存在著終點。」
「……」
Hoc沒有回應。
他坐在地上,拿著在外面撿得的一塊石頭,用鑿刀小心翼翼地雕刻著,消磨時間。鑿刀並不俐落,將石頭刨下需要費很大的功夫,但既然是用來填補空閒的時間,也已經足矣。
在樹中的時光是寧靜而吵雜的,心臟搏動的聲音、關節磨擦的聲音、鼻腔呼吸的聲音……撇開風雪和樹的聲響,自己的身體各處依然演奏著樂章。
樂曲往復,風雪更迭。
蟲人停下了複足,回音在樹內繚繞,最終慢慢停歇。他滿足地嘆了口氣,鐵皮鋼琴也發出悠長的音符附和,他按照慣例拿出地圖畫下記號,接著他們又往下個目標前進。
「我想,不只是樹,我們也是一樣的。」旅程途中,Hoc說道。
「嗯?」
「因為暖和,所以會感覺到冷。因為和人說話了,所以會感覺到寂寞。」
「那也是Tri和你說過的嗎?」
少年搖搖頭。
「我想,我可能再也見不到Tri了。」
「為什麼?」
「我曾經聽到了他的樂章。」
「……」
「所以,與之代替,我才會想要每天為他吹響曲子。」
蟲人將手放在鐵皮鋼琴上,後者則回以琴聲。
演奏與被演奏。
回應與被回應。
風雪來回吹拂,偶爾有漸強和漸弱,但沒有停歇的時候。
兩人繼續走著,走過無數的樹、無數的燈火,樂曲也隨著風雪迭替。足跡被灰雪所埋平,身影消散在飄忽的白靄中,聲音也隨著風而逐漸掩蓋。彷彿要將任何存在抹去的、永不停止的雪,只有一人一蟲以及一台鋼琴不斷前行。
又一次畫上記號,蟲人看著地圖,發現下次就要抵達樹的交叉點。
此時,Hoc從懷裡拿出一紙卷軸。
紙漿的摩擦聲沙沙作響,少年將卷軸攤平開來。
「哦?這是?」雖然在外骨骼的遮掩下難以看出表情,還是能聽出蟲人的話音帶著驚訝的語氣。
「Tri最後留給我的東西。他曾經說過,希望我能把它給完成。」
蟲人的複眼望著卷軸。最上端幾乎班駁的墨水寫著幾個字。
「空洞之卵。」
蟲人照著念出,鐵皮鋼琴也配合地彈奏了低沉的幾個音符。
「我沒有寫過……但聽Tri所說,這是一種被稱作『詩』的事物。排列平常說話時使用的文字,適當地斷句、使用修辭,如同樂章由音符組成,詩也是一種由文字組成的樂章。」
蟲人點點頭,複眼往下移動,瀏覽著卷軸上的文字。
※
※
「但是,我不會寫詩。」Hoc說道:「所以,我想要把這首詩託付給你。」
「這首詩還沒有完成。」即使對詩只有淺薄的認知,蟲人還是能看出,詩的結尾斷在了十分微妙的地方,「而且……我沒有把握。」
蟲人演奏的是曲子而不是詩,和他一起旅行的也不是筆而是鋼琴。
「那也沒關係,在填上音符的瞬間,它成為了你的作品,而你也成為了它的作者。」
「我不是作者,我只會記錄。」
「那麼,就把Tri剩下的部分給記錄下來吧?」
「只有這點,我可以答應你。我會在旅途結束之前將它完成。」
蟲人收下了卷軸。
風雪再起,兩人往下個目的地前進。
在風雪中前行數日後,蟲人與Hoc終於抵達最後的目的地。
在有三棵交疊的樹標記的位置,是顆比先前看過的所有樹木都還要粗壯、高聳的存在。樹木的樹幹即使有十個蟲人和Hoc手牽手環抱,也不見得抱得住。它高聳的模樣,直衝天際,將地面上的人遠遠骰在後頭,沒有人看的到樹的頂端位於何處。點點光芒滿布樹幹與樹枝,從遠方望來,就如同一柱閃耀的燈塔。
「我們不進去嗎?」
見蟲人沒有如往常一樣,和樹木問好,並演奏樂音,Hoc疑惑地詢問。
「要阿。」
見到長途旅程的目的地就在眼前,蟲人的回答狀似呢喃。
「其實你不想結束這趟旅程吧?」
看著蟲人的模樣,Hoc這麼朝他說。
回望在灰雪中的少年同伴,蟲人困惑了。這趟旅程的終點,是他早就決定好了的。在這棵樹木之中,將會是他一直以來最渴望的事物。但他還沒完成Tri的詩作,與Hoc之間,他也還想有更多相處的時間……
進到這棵樹木後,他們之間會變得如何呢?
「不,凡事都會有結束的。」
蟲人甩甩頭,將感性的猶疑拋諸腦後,他決定面對眼前的目標。
「最後的樹裡面會是什麼呢?」
聽著蟲人演奏開啟入口的樂章,Hoc好奇的問。
「如果沒錯的話,樹裡將會有最後的樂章,傳說中收集完所有樂曲的人便可以獲得自古傳承下來的音樂感知能力,成為厲害的音樂創作者。」
持續以指詰敲打樹幹,蟲人的眼神染上一絲哀愁。
「即使將鋼琴技巧練習的再怎麼高超,我都只是一隻蟲,不懂人類情感的我,是沒辦法演奏屬於自己的音樂的,因此,我需要最後的樂章。」
隨著蟲人話音落下,他演奏的樂曲也接近尾聲。樹幹上的冰雪碎裂崩落,露出藏在其後的入口。蟲人與Hoc一同踏入樹中。
一進入樹中,蟲人便感受到自己被從未耳聞的音樂所包圍。如無數音符持續衝撞他的身體,他可以以感受到充斥其中的旋律,連綿悠遠,構成一條金黃色的絲帶,繞著兩人旋轉,準備帶領他們升入高空。
想和身邊的同伴分享自己感受到的喜悅,蟲人於是轉頭看向Hoc。
沒想到Hoc的神情與沐浴在音樂中的他完全不同,眼神癡迷的他望向空無一物的前方,口中還低喃著模糊的話語。
「是Tri……是Tri……」
如同被看不見的細線所牽引般,Hoc筆直地往樹木深處走去。蟲人慌張地伸手想抓住他的衣角,但只感到衣物的觸感自三根指節滑落。Hoc抵達樹木的末段,伸手觸碰樹幹。在他的指間接觸的樹木時,原本粗糙的樹皮,裂出一道巨大的開口,其中滿溢出來的濃稠黑暗,毫不留情的將蟲人的同伴吸入其中。
蟲人驚訝的看著Hoc的身影完全消失,一陣冰冷的寒風吹上他的皮膚。環顧四週,已不見灰白色樹木的身影,他獨自一人佇立在灰白色的大雪中。
風雪依舊,曾與他同行的人,已消失無蹤。
「Hoc……」
蟲人在雪地上留下細細的足印。
「Hoc,你在哪裡?」
他漫無目的地遊蕩,重複著沒有回應的提問。
「你在哪裡?」
蟲人壓著帽子,調整圍巾,拉緊大衣。他在森林的出口徘徊,猶豫著,會不會是自己錯過了什麼?會不會回森林重新找一遍,就能找到Hoc?
蟲人最後還是離開了森林。
「Hoc,回答我……」
在白茫茫的山谷,他墾求著回應,但這期待終將落空。
在遇到Hoc之前,他是怎樣度過每一天的呢?他彈鋼琴,即使不完全理解人類的感情,他還是懵懵懂懂地模仿著人的行為。
如果是人類的話,這時應感覺到愉快吧?於是他用一對腹足彈琴,騰出雙「手」高舉著。
如果是人類的話……他們是樣稱呼這種情緒?是鬱悶、惱怒。於是,他兩對腹足在琴鍵上疾走,敲打出激流般的旋律。
但是,蟲人已經沒有可以演奏的鋼琴。他失去了Hoc,也失去了鋼琴。
「Hoc……」
「Ho……」
「H……」
或許蟲本來就不適合講人類的語言吧。沒有交談對象的蟲人,竟再無法講出Hoc的名字。無法彈琴的他,沒有空出「手」的必要,漸漸地習慣起用三對腹足來走路。
但是,他好想、好想說話,說出那個在竹林中刻竹子的男孩的名字。
有一天,天空的顏色特別深沉。昆蟲的本能告訴他,暴風雪要來了。這可能他有記憶以來最危險的一場暴風雪,對蟲和人來說都太危險。一念之間,他又想起那個在竹林中刻竹子的男孩。
這情感是……擔心?
但蟲人沒有擔心的時間,蟲的本能催促著他,找到一個安全的地點。這隻戴帽子、圍住圍市,穿著大衣的蟲,最終爬到一座荒廢的城市。久違地,他學著人類站起,用手轉開了水龍頭,清水順著塑膠水管流出。蟲人把水管湊到嘴邊,喝飽了水。
堅硬的道路上停靠著巨大的鋼鐵盒子,藍的、紅的、綠的、黃的,還有粉紅色的,每個盒子都塞得進幾隻蟲人,下方都裝著四個輪子。不過,現在來看應該是無法使用了,大概是故障了吧。
蟲人在路邊找到熊寶寶,不是真正的熊,這是鬆軟的,按比例縮小的,稱為熊寶寶的玩偶。
蟲人維持著站姿拉著了門閂,眼前這個灰色的,看來十分堅固的東西,是人類建造的嗎?如果自己成為了人,也能建造出這種東西嗎?
風愈刮愈大,天空飄來了雪花,蟲人沒有多想,馬上鑽過去門內。
Hoc……
他好想說出這個名字,但無法宣之於口。他好想彈一首悲傷的小調,但是沒有琴。
好寂寞——
好寂寞——
#
時間漸漸過去,被暴風雪圍困的蟲人,最終在人類建造的空間中結了繭。在繭裡,他夢見那個穿著深綠色外套、靴子,戴著手套和毛帽的男孩。或者說,男孩闖進了他的夢境。
「Hoc?是Hoc,你最近可好嗎?」
「我很好,」穿著深綠色衣服的男孩應道,「謝謝你。」
「上次聽你說找到Tri了,」蟲人的回應同樣帶著遲疑,「恭喜。」
「那、那個,上次連道別都沒有去離去了,實在很對不起。」
男孩不自覺地低下了頭,蟲人卻報以微笑,這時一張人類臉孔的微笑。
「我明知旅程要結束,卻不願面對現實。我無法對你生氣,我甚至無法嫉妒Tri,畢竟他只是你描述的一些細碎片段,對我而言太過陌生,乃至我無法想像他的容貌。我只需要知道你不在這裡就好了,我只需要一點點接受現實的時間。」
「時間到了,再見。」
男孩穿著長靴的雙腳突然浮起,身體逐漸透明。蟲人拼命想拉住他,用那人類的,長著各五隻手指的雙手。然而,雙手直接透過了男孩的身軀。
「我不會忘記你的,無論是與你一起的過去,還是沒有你在的當下,這些都會成為我未來的養份……」
蟲人掙扎著說出最後的話語。
「謝謝你……Hoc……」
他還想和Hoc說話,訴說那道不盡的千言萬語。或許,說話僅僅告訴重要的人「自己在這裡」。
Hoc的身影收縮為光束,消失在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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蟲人掙脫了繭,窗外陽光和煦,看來暴風雪已經結束,春天近了。肚子作響,蟲人出發尋找食物與飲水,他回頭看了乾竭的繭,在破碎的鏡子中瞧見自己的容貌。
頭上著觸角,背上保留著鞘翅,柔軟的皮膚取代的外骨骼。他現在是兩條腿、兩隻手臂的靈長類,就和那個人一樣。
「Hoc。」他終於說說出那人的名字。
蟲人探索著自己藏身的地方,也探索著所在的城市。知識緩慢地累積,這個藏身地似乎是一間工廠,過去曾生產著鐵皮鋼琴。
蟲人在倉庫中翻找零件,試著組裝一台鐵皮鋼琴。工作平台旁邊放著熊寶寶,頸上小心地繫著藍絲帶,這是他一次出來拾荒時撿到的。
一開始從冬眠中醒來,他就發現工廠中還藏著五個繭,應該是其他的蟲人吧。這五個蟲人遲遲沒有破繭而出,卻會在他彈奏特定樂章時亮起輕微的光——
外形方正,讓人忍不住想擺角的裝甲繭,總是對憂傷的小調有所反應,想必是個內心纖細的女孩吧。
長著大阪城模型的繭,喜歡輕快的節奏,感覺是個喜歡漫畫的開朗男孩。
散發抹茶香氣的繭,喜歡寧靜柔和的樂曲,如果是個女孩的話,感覺可以當其他的姊姊了。。
還有帶著蒼藍光澤的繭,感覺會是個很酷戴眼鏡的男孩,稍為拙於表達。
橘色讓人感覺溫暖的繭,大概會是個活潑的女孩,雖然天份略為不足,但一找到目標就會全力以赴。
現在的蟲人只有兩隻手可以按琴鍵,但他沒有停上彈奏。故事仍然繼續,或許有一天,這些繭將會醒來,這便是Hoc給他的題目,用接續的每一天來彈奏,專屬於他自己的歌與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