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方至,一處名為毛越的的小鎮花菖蒲盛開。
薰風吹過,山坡上的林蔭也隨之搖曳生姿。
如果更往山坡上望去,便能看見名為平泉中學的古樸校舍。此時已是放學時分,學生們三三兩兩順著山坡,或走或騎車地回家。
然而,校舍中依然有著活動的學生。校園西側是老舊的社團大樓,於三樓處,淅瀝的水聲傳來。伴著夕陽,從窗口向內一看,便可以看見數名學生。或閱讀著、或是擺弄著茶具。
殘陽溫柔地落在室內,與現代化的日光燈一同將空間暈染成了和祥的氣氛。家具大多木製,而且斑駁陳舊,於書架上,頗有年代的舊書和新進的平裝書井然有序地擺放著。
猶如安排過的劇場畫面,雖然沒有交談互動,但是各司其職的人們構成了一幕和諧的畫面。無論是坐在長桌邊上閱讀稿紙的、於窗台邊沏茶的、於角落看書的或是拿著原子筆發著呆的都是。
然後,就如同忍無可忍一般,長桌邊上的少女一聲喝斷了當前的安寧。
「──這寫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啊!」
當京樂花見在社團教室將手稿閱讀完後,她不禁哀嚎出聲,並且為之前做的決定感到後悔。
「京樂,怎麼了嗎?」回話的是刑部唄,今日她依舊將長髮綁成有條不紊的髮髻,就連一根亂翹的頭髮都被不允許那樣。
刑部唄將剛泡好的茶水倒入屬於社團財產中的茶具中──在一切都是如此陳舊昏黃的社團教室中,隨著時間過去而更顯得其珍貴的杯子茶具,如果拿去變賣,其價值似乎可能遠超數年的活動總經費。但是名為黑松會的文學系社團的成員們,依然在日常的活動中使用它們。
或許是刑部唄特有的氣質吧,從容不迫又有條不紊,可說是典雅的代表。因此社長也很放心地將茶具交給她保管使用。
熱氣氤氳的茶水遞到了京樂花見的面前,但是京樂花見暫時沒有喝下的心情。並不是因為茶水苦澀,在刑部唄的巧手下香氣會壓過苦澀。只是,方才的閱讀體驗過度震撼,而使得京樂花見決定先癱軟在椅子上。
「啊、啊就是……該怎麼解釋才好呢……嗯,主、主角不是人?」皺起眉頭,京樂花見企圖把剛才閱讀的文字梳理成有脈絡的短句,但是也只能說出這樣簡單的奇妙感想。「除此之外,嗯,標題也搞不懂?設定也不太明白?還有那個,蟲人的名字到底是什麼啊我說?還有,這根本沒寫完啊,斷在那個地方要人怎麼看下去啊。」
「聽起來真是辛苦你了吶……」刑部唄走到京樂花見的身後,以手指簡單地整理著京樂花見有些毛燥的頭髮,同時探頭去看京樂花見面前的稿子。
那是以原子筆寫成的小說草稿,約莫有十張左右的稿紙量,而在標題的地方,確實寫著令人不知道怎麼解讀的兩個詞。
Hoc之歌、Tri之詩。
這便是寫在稿紙上的題目了,混雜著外文這點姑且不論,到底為何是用標點符號隔開而不是空行或是直接寫下去,這點也是令人費解。
還沒來得及看個仔細,京樂花見又組織出了一些文章,吱吱喳喳地說道:「這應該是個奇幻故事吧?主角是個蟲人,他在飄著灰色大雪的世界中旅行,想要找到樂譜。然後在他要動身前往一個地方的時候,遇上了一個在刻竹子的少年。故事就在這邊中斷了。雖然說本來就知道這是一個作者也不知道要怎麼寫下去的故事,但是,我還是想要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啊!」
著實苦惱著,京樂花見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不成文字的低鳴聲。
「這樣啊……真是個有趣的世界觀呢。」挑選著字詞,刑部唄快速地瀏覽著紙上的內容,確實有許多關鍵字都在描述京樂花見所說的,而且在頁緣時不時還會出現一些小塗鴉,其中也包含了蟲人的樣貌與有著樂器外貌特徵的機器人。
「不過,這到底是誰的作品呢?黑松會裡頭有在寫作的人不多呢,但是這樣風格的文字,我好像也是第一次看見。」
發出了疑問,刑部唄翻動著稿紙。
對於這個問題,京樂花見很乾脆地回答了。「是與謝野學姊的作品。」
「與謝野?是與謝野晶子嗎?」對於同樣身為二年生的與謝野晶子,刑部唄發出了有些吃驚的感想。
「以前從沒看過她寫東西呢,還以為她也像是大多數的社員一樣,都是來黑松會享受社團教室的氛圍的。還是說,這是京樂你強力邀稿之下的作品?」
「應該……不是吧,」這個問題使得京樂花見有些苦惱,但是她想了想後決定否認,「你們也知道吧,與謝野學姊就是那個樣子,總是淡淡地笑著,給人高深莫測的感覺。突然出現或是在什麼時候消失都不奇怪,所以說,這大概也是她一時興起的作品吧。」
「嗯,這麼說來確實有可能。不過,作為一個寫作的新手而言,這個字數已經算是不錯了呢,行文也有自己的特色,並沒有說使人看不太懂。雖然說看似是斷尾了,但是作為某種奇妙的收尾好像也不是不行?」
「不是啊,人家都明明白白地對我說了,『雖然想要知道故事的結尾,但是自己實在想不到要怎麼進行下去了。那麼,這篇故事就送給你吧。』與謝野學姊是這麼說的喔。這毋庸置疑就是沒寫完、是斷尾!」
「──沒有完成的料理,沒有品嘗的必要。妳想要這麼說嗎?」坐在角落,正在看大阪金之陣漫畫的一之瀨龍之介隨口發言。
「不對!」京樂花見回道:「這才不是沒有完成的作品,這是『還』沒有完成的小說!與謝野學姊也說了,她可是想要看到結局的,只是不知道怎麼完成而已。所以說。」
京樂花見吸了一口氣,很認真地說道:「我要把這篇作品完成,我要讓與謝野學姊可以看到她想看到的結局!討論文學作品,並且彼此激勵、給予意見,這不就是黑松會當初成立的目的嘛!」
此言一出,還在室內的四人同時將目光放到了京樂花見的身上。
「所以說,妳想要續寫別人的小說?」擱下原子筆,射場銀助挑起一邊的眉毛問道。
「是啊,與謝野學姊想要看到自己小說的結尾,所以身為寫作性社團黑松會的一員,我出手相助,這有什麼奇怪的嗎?」
「這麼說也有道理,」射場銀助推推眼鏡說道:「不過,妳確定妳寫得下去嗎?從剛剛妳的說法中看來,與謝野的小說聽起來有些莫名其妙呢。」
「這個……總之,不管怎麼樣,多點人討論肯定比較有用的吧!總之,大家先來看看再說?」
「聽著挺有趣的,我也想看看與謝野的作品。雖然平常我也不怎麼寫東西,所以可能給不出什麼太有用的意見。」
說話的是有著混血兒血統的賽希莉亞,她放下手中的厚重的蒼蘭戰艦系列小說,在已經看到了大約第三張稿紙的刑部唄旁邊坐了下來。
「同上,感覺很有趣。灰色的雪一聽就是個戰後廢土世界,說不定還有什麼找到古代兵器的可能性呢。」然後,一之瀨龍之介也在長桌的另外一邊坐了下來。他一邊等著賽希莉亞先看完,一邊繼續看著漫畫。
室內的情勢一下就流向了自己,京樂花見看向了唯一還沒表態的射場銀助,問道:「銀助同學,你是少數有在寫作品的社員了,我覺得如果你可以幫忙的話……」
「好啦,等龍之介看完我就來看看,反正應該一下子就能看完了吧。」
就此凝聚了眾人的共識,黑松會的五人輪流傳閱著與謝野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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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看完的刑部唄搖了搖頭,把最後一張紙交給了賽希莉亞;而賽希莉亞那輪廓深邃的臉孔也眉頭深鎖,嘆了口氣後把這份責任交給了一之瀨龍之介;一之瀨龍之介在閱讀中似乎有時想要開口說些什麼,但是最後還是嗯嗯啊啊中,說著等一下等一下,然後閉上了嘴;最後,當射場銀助閱讀完後,他抬起頭來,發現其他四個人都盯著他看。
「……你們這樣怪可怕的。」射場銀助忍不住吐槽。
「銀助,只能靠你了,這種童話故事我實在沒有頭緒。」說話的是一之瀨龍之介,他搔搔腦袋說:「雖然主角好像是甲蟲人,但是這感覺沒辦法用假面騎士展開,不過身旁倒是有機械鋼琴,或許可以考慮附身合體的解法?」
「不,這很明顯是娛樂用的民生機器人吧?」賽希莉亞反駁,「先別提為什麼好像一副又要去打打殺殺的樣子,你不覺得這時候就是要在大雪中挖出埋藏的舊時代兵器,這樣才浪漫嗎?你看Hoc身上的服飾的描述,說不定等等他們就會開著舊式戰車踏上旅程也說不定喔!」
京樂花見也附和賽希莉亞,「我也覺得與謝野學姊不會玩假面騎士梗啦。但是,說是戰車的話也太吵了點,不過說不定會是音樂騎士或是鋼琴戰車呢。」
而刑部唄雙眉深蹙,推敲著標題。「Hoc之歌、Tri之詩……如果說,在竹林中的那首歌曲,就是Hoc之歌的話,那麼,接下來只要解釋Tri之詩到底是什麼就好了嗎?但是,如果這首歌是Tri教給Hoc的話,說是Tri之詩也未嘗不可。但是,這很明顯是一首歌曲,說是詩的理由呢?」
「那──些事情,通通都不重要吧?」射場銀助像是受不了了一樣,發出了像是抱怨的發言,「雖然對於寫完的作品而言,作者已死。但是我們就不能好好去問與謝野晶子說她到底要寫個怎麼樣的結局、設定又長怎樣嗎?說不定人家早就有了腹稿,只是想要敷衍京樂也說不定啊。」
「不要,如果這樣問了她的話,與謝野不就知道我要把這篇小說寫完了嗎?這樣一來,就沒有驚喜感了。」京樂花見倒是在這個地方堅持了起來,「『聚眾人之賢,與舊句新生』,這句話可是在這個地方說出的喔!所以,我們一定也能夠從這篇寫到一半的小說中找到與謝野學姊想看到的結局的。」
「那種事情根本不可能啊,作家都是一群憋扭的自戀狂,他們在想什麼根本令人摸不著頭緒。有時候被猜出來了還會感到不悅,但是完全沒人了解的時候,卻又像是兔子一樣會孤單而死。而且再說,你這樣和把同人誌塞到原作面前要他收下有啥兩樣。」
「可是、可是,都說了嘛,與謝野學姊可是說了,要把這篇小說給我的呢。投桃報李,妳給我半成品,我給妳成品,這種做人道理應該不為過吧。」
「……好吧,姑且算是站得住腳。但是,我可真的猜不出來,與謝野學姊想要寫的結局到底是什麼?大概Tri會出場?然後又描寫一段奇怪的音樂體驗?如果要前後呼應的話,那麼蟲人本來要去的地方可能會偶遇Tri?但是為什麼這會是必然?劇情又要怎麼呼應?這──些東西,我可以完全沒有頭緒呢。這些是為了讓全部出現過的要素都有功用,好讓結局盡善盡美一定要解決的課題對吧?」隨著拉長的尾音,射場銀助聳聳肩。
「所以說,只要大家一起努力去猜想、補全,一定是可以知道的嘛!」
「嗯,如果說是京樂獨坐的話,倒是有可能。他花天枯骨時期的筆法加上童話要素來寫的話,說不定真能接上這篇的後半段。」
射場銀助才說完,京樂花見便沉默了下來。雖然沒有繼承祖父的十分文采,但是把語氣這麼強烈的話所指的下半句補完倒是很簡單。
尤其是聽過當事人說過之後。
──對,如果扣除掉三分文采、三分句式、三分隱喻、三分架構和三分人物塑造,筆法自由奔放的妳確實可以繼承京樂獨坐的衣缽沒錯。
在某次的社團聚會上,射場銀助就是這樣向京樂花見說的。
而「聚眾人之賢,與舊句新生」這句話,正是知名作家京樂獨坐的名句之一。據說,在他就讀平泉中學的期間,他便與三兩好友成立同好性文學社團黑松會,這間教室與社產都是從那時流傳下來的。
「那麼,如果是祖父就能寫出來的話,那我就回去問問看他吧。」
說完,京樂花見便毅然決然地起身,將桌上的稿紙與文具收到書包中,將茶水一飲而盡,洗淨倒置在架上後便回家了。
「嗯,銀助你的意見還真是一針見血?」一之瀨龍之介看著嬌小的京樂花見一下子動了起來,不由說道。
「唉,說什麼話呢。」確定京樂花見的裙襬消失在走廊的轉角處後,刑部唄搖搖頭說:「我想,京樂她原本應該是很信賴射場同學的吧,相信只要有了你的幫助,便一定可以完成與謝野心中理想的結局。如果心中介意的話,下次還是道個歉比較好,不然有了芥蒂的話以後也挺尷尬的?」
抿了一下嘴唇,射場銀助承認,「……嗯,剛才我是有點說得過頭了。之後是得說聲抱歉沒錯。」
──一直都沒有說出口啊,那還沒說完的下半句。
──對,如果扣除掉三分文采、三分句式、三分隱喻、三分架構和三分人物塑造,筆法自由奔放的妳確實可以繼承京樂獨坐的衣缽沒錯。
──那麼,如果讓我來幫妳的話,或許妳就可以試著去追逐一下,那名為京樂獨坐的人的腳步了。
──作家都是一群彆扭的自戀狂,在想什麼根本令人摸不著頭緒。
「與謝野的小說啊……真沒想到這麼快就會一語成讖。」有點自嘲地,射場銀助搔搔臉頰說道。
※
「真是的。」京樂花見小小聲地說道。
「真是的。」京樂花見又小聲地說道。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然後,像是放棄了一樣,京樂花見對著校門口的大斜坡發出了小小聲的喪氣聲。
「我討厭銀助。」這句話,京樂花見也是小小聲地說著。原本是想要吶喊一下紓解心中壓力的,但是,在這個時間點,斜坡上還可以看見別的學生,所以實在不敢大聲嚷嚷。
──自己沒有才能,這點經過幾次的嘗試之後,也算是理解了一點。
──但是,自己憧憬著祖父的心情,卻無疑是真的。
──想要交到可以一起寫作的好友,想要寫出令人滿意的作品。
──就像是當年成立的黑松會的祖父一樣。
──尤其是,想要回應與謝野的心情更是。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嘟噥著,京樂花見垂頭喪氣地看著地上,思考著為什麼自己剛才如此意氣用事。
與謝野晶子雖然是二年級生,但是,她是轉學生,因此,在黑松會的資歷是與京樂花見同齡的。
雖然說考量到年紀,稱呼與謝野晶子為學姊也是合情入理,但是讓京樂花見不做他想的,果然還是氣質吧。
與謝野晶子有種無入而不自得的氣質,與老舊的社團教室相異得彰,就像是社團教室中附贈的,名為文學系學姊的擺設那樣。
社團迎新時京樂花見遲到了一下,因此,歡迎會已經開始了。當時進行到古文朗讀的環節,當京樂花見推門而入時,她所看到的,正是將及肩的棕黃色頭髮撥到耳後,一臉認真地吟詠著詩句的與謝野晶子。
「優美的事是,瘦長的瀟灑的貴公子穿著直衣的身段。可愛的童女,特地不穿那裙子,只穿了一件開縫很多的汗衫,掛著香袋……嗯,看起來確實是一副相當美好的景色呢。」
雖然在吟詠中加入了個人的感想,但是在抒發個人日常感想的《枕草子》中,這樣的發言不但不顯得突兀,反而有種將情懷詮釋出來的感覺。
那時的與謝野一手捧著書,而在窗邊,約莫下午兩三點的日光映照在她的身旁,微微飛舞的髮絲像是捕捉住了光的粒子一樣,閃耀著光芒。
──真是一個值得憧憬的人啊,現在想起來,京樂花見當時的心情大概可以這樣說吧。
那樣的開端,似乎讓京樂花見不得不繼續對與謝野晶子這個人好奇下去。
然而,越是探究就越是不懂,越是不懂就越是迷惑,越是迷惑就越是深陷。
既不明白與謝野晶子為何要轉學,也不明白為何與謝野晶子要轉學到偏遠的毛越的通學不便的平泉中學,更不明白,沒聽說過京樂獨坐的她,為何選擇加入了黑松會。
曾經聽別人那樣說過,與謝野曾經笑著說,那是因為從山坡上看下去的景色很棒啊。
京樂花見無法用這種理由說服自己,但是,總覺得可以理解那樣的心情。
產生了共感之後,京樂花見就益發覺得不能就讓與謝野就這樣放棄這篇小說。
對於自己的作品感到徬徨,不知道如何抵達結局,以及沒能完成作品的惆悵,在社團活動中,京樂花見也深深地體會到了。
而且,隨著和與謝野晶子的相處,京樂花見總是在無意間感到,在與謝野晶子那彷彿渾不在乎的笑容中,那股會令人聯想到秋日將逝的哀傷。這種傷感並不是從某一刻突然開始的,而是像是茶葉流轉於熱湯中,逐漸散發出內藏的香氣那般。
「所以說,千萬不能就這樣結束啊。」
京樂花見小小聲地對自己說道。
──如果她不知道故事的結尾的話,那麼就由我來告訴她吧。
──即使銀助似乎不打算幫忙也是一樣。
「啊,說到銀助……該不會他其實喜歡與謝野學姊吧?難怪剛剛他的反應特別彆扭,嗯,如果與謝野學姊當天遇到的是銀助,將小說塞給他,說不定他就寫好了也說不定呢。不不不、花見,妳要靠自己的力量好好努力才是……」
滿口叨唸著在心頭紛至沓來的胡話,京樂花見踢著步伐,從山坡走下。
正是春末初夏,毛越知名的花菖蒲盛開在山坡上,奼紫藏白,在綠油油的山坡上搖曳,飄香滿懷。
在放學的路上,可以看到毛越的全景,河面的波光粼粼,縮小的車流交通也使人感到放鬆。
此時已經過了放學的高峰期,不趕時間的學生們沒有搭公車,而是選擇自己走下山,就連騎腳踏車的人也少了。
揹著側背包的京樂花見,走在靠外側的路上,凝視著毛越的景色。
所以,在差點和與謝野晶子撞上之前,她完全沒有發現對方的存在。
在如此近的距離,與謝野晶子的那幾句話冷不防地竄入她的耳中。
「嗯、我在這邊真的一切都很好啊,小照。」與謝野晶子通著電話說道,然後有些詫異地看著差點撞上自己的京樂花見,她說道:「那麼,今天就先這樣了。」
收起手機,與謝野晶子並沒有露出不悅的神色,而是如同往常那樣從容地擺出微笑,問說:「這不是京樂同學嗎?今天社團活動結束得意外的快呢?」
「嗯,對、對啊,今天沒什麼特別的事情要做。」反而是京樂花見受到的驚嚇比較多點,她有些結巴地說著。
──可是,要說的話不是這個吧?
──在剛才,在那麼近的距離之下,我應該是看到了。
──那樣莫名的哀愁感,在剛剛通話時,又再度出現在與謝野學姊的眉間了。
「嗯,學姊,我可以問妳一個問題嗎?」
──在想好問題之前,自己的嘴巴就動了起來。
──而這件事情,是在自己的耳朵聽到之後才意識到的。
「喔,好啊,那會是什麼呢?」
有些緊張,心跳加速。然而,就如同剛才的衝動,京樂花見脫口問道。就如同她早有準備,只等遇見與謝野晶子那樣。
※
「然後呢?」
夕陽照向西側的舊大樓,暖黃色的餘暉攀上花菖浦的紫瓣。暑期未至,一絲沁涼的微風叩響窗檯,為室內的少年少女們帶走些許悶熱。刑部唄低垂著眼,氤氳熱氣的茶水緩緩沖下,茶具底部的水聲隨著熱氣蒸騰,似也與這片溫柔祥和的空間相呼應。
與那典雅的氣質形成對比。長桌一邊,京樂花見趴在桌面上,表情十分憂愁。
「……我逃跑了。」
她低聲說道。
「也就是說,京樂看到與謝野不知道跟什麼人親暱地講著電話,於是向她搭話並問了『電話裡的人是誰』,接著卻因為不敢聽到答覆,一溜煙地跑掉了?」
刑部唄維持輕柔的語氣,將剛剛京樂花見不成句的雜亂言語稍作整理,總算變成能讓其他人聽懂的說明。
「唉……妳是從平安時代穿越過來的嗎?像妳這樣彆扭的人,在作家中也不算多見了吧?」射場銀助搖搖頭,無奈地嘆了口氣。
「有什麼關係嘛,很率真不是嗎?」賽希莉亞一邊看著昨天沒看完的書一邊回應,從她的語氣倒推斷不出是不是在認真回答。
「我、我只是……」京樂花見嘟起嘴,正想要反駁,腦袋卻一片空白,無法將自己想說的組織成話語,最後又沉默了下來。良久,她才開口說道:「我一直在想著與謝野學姊的小說,想著書中人物的發展、以及他們之後應該會遇到什麼,想著想著,突然見到學姊的時候,該怎麼說呢……就像要準備驚喜,卻被當事人看到了一樣,有點不知所措的感覺。」
──這樣的心情也是有的,但不是全部。
──如射場所說,自己應該是一個彆扭的人。
自己記憶中的那個與謝野晶子,是個耀眼、但又充滿著謎團的存在。自己心懷憧憬,卻一直忽略一件事實──即是與謝野晶子也是活生生的人類,除了黑松會之外,她有著自己的生活、有著自己的過去,以及與他人所締下的羈絆。那麼,自己到底在追逐著什麼呢?即使是那令自己深陷的哀愁與傷感,也如繁花的幻影般遙不可及。
京樂花見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經發呆許久,射場銀助看了她一眼,又繼續說道:「這麼說起來,我確實也對與謝野轉學前的生活不太了解。」
「雖然是轉學過來參加這個社團,但那股渾然天成的文學少女氣質,比任何人都更像是黑松會的成員呢。」一之瀨龍之介放下手中的《金閣寺》,轉頭看向刑部唄,「刑部同學知道些什麼嗎?」
刑部唄遲疑了一下,搖搖頭,「雖然我和與謝野經常討論古文和短歌,但也很少聽她提起過自己的事。不過,社長在把茶具交給我的時候,曾經這麼說過──『關於與謝野晶子的事情,最好不要過問太多』。」
「啊──那個幽靈社長嗎?」射場銀助撓了撓頭髮。
黑松會的現任社長,是一個奇特的人物。她極少在社團教室出現,也不太參與社上舉辦的活動,話雖如此,場地審核、預算申請、社產管理等等雜務卻都由她一手包辦,還知道許多連資深社員都不了解的社團秘辛。但也因為太少現身,經常有許多人把刑部唄誤認成社長。
「這樣反而會讓人更好奇吧?」
「確實如此……好啦,先就到此為止吧。黑松會說到底是寫作性社團,八卦只是偶爾點綴之物,不可喧賓奪主。」刑部唄拍拍手,示意停止這個話題。
「……刑部學姊說的沒錯,而且我覺得比起四處打聽,還是讓與謝野學姊本人親口說出是最好的。」
「不錯的想法。」射場銀助點了點頭,「那麼我們回歸本職吧,關於與謝野的小說,妳有什麼進展嗎?之前不是才信誓旦旦地說著,一定要寫出與謝野想看到的結局?」
或許是因為對昨天的對話還感覺有所虧欠,他這次沒有再提起京樂獨坐的事。
「唔、你這樣感覺好像催稿的編輯喔……」
「嘛……我回家後也自己思考了一下,與謝野的那篇小說,作為要讓別人續寫的作品或許是難度最高的也說不定。」射場銀助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雖然她的文筆巧妙地勾勒出雪白的世界和旅行的主角們,但故事情節、世界觀都太過曖昧不清了,尤其是這種童話般的筆法,要模仿是很不容易的。」
──所以,妳就算遇到困難,也不用太灰心。
射場銀助沒有把剩下的話說完。
「這種時候寫出感覺就可以了吧?重要的是氣氛啊氣氛。」一之瀨龍之介隨口說著,而刑部唄則搖了搖頭,「想要寫出看起來連貫通順的作品,或許這樣就可以了,但京樂想要的不只如此,對吧?」
「嗯,我果然還是希望讀懂與謝野學姊想要通過這篇故事傳達什麼,然後好好地把它完成。雖然這麼說,但就算只是模仿筆風,以我目前的實力也沒什麼把握……」她縮起脖子,原本就嬌小的身軀顯得更加嬌小。
「然後其實昨天,我有嘗試寫了一些。」
此話一出,社團教室內的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京樂,她接著從背包裡拿出數張稿紙。
Hoc之歌、Tri之詩。
秀麗的字躍然於第一張稿紙的最右端。
「可以看看嗎?」
京樂花見將稿紙放在桌上,擺出「請」的手勢。
「沒想到能夠連續兩天看到與謝野和京樂的創作,而且還是圍繞著同一篇故事,感覺真特別呢。」刑部唄首先拿起了稿紙,看完後再傳給下一個人,如此反覆。中途又跟京樂拿了與謝野的稿子對照著看,時而深鎖著眉,時而在沉思過後點點頭,而其他人在看過稿子之後,也表現出各自不同的反應。
「嗯、哦──」一之瀨龍之介雙手抱胸,發出意義不明的低吟。
「……」賽希莉亞用饒富趣味的神情摸著下巴。
「很特別的接續方式呢,京樂。這是從哪本書看到的嗎?」
「我自己想到的──雖然很想這麼說,但我確實回家翻了很多末日系、奇幻風格或童話風格的作品,所以或多或少受到了一點影響吧。」
「京樂會使用這種文字,讓我有點意外,尤其是關於兩人的互動那邊……嗯?射場,你不看嗎?」刑部唄看向從剛剛都沒有碰觸桌上稿紙的人,而京樂花見也同樣看向了射場銀助。
「……那我就──」
又是排在最後,射場銀助將眾人已經傳閱完的稿紙拿起。
※
※
射場銀助將最後一張稿紙放下。
「劇中劇……不,應該叫作劇中詩嗎?確實標題包含了『Tri之詩』,那麼有詩出現也算是合情合理的展開。」他抬頭看向周圍,發現室內的所有人此時都望著他看,好像在等待他的講評一樣,這使他感到有些侷促,「咳咳……從這段能看出妳給了比較明確的主線,雖然童話筆法的模仿不足,但接續故事對景物的形容比重放低一些也無所謂。」
「不過啊……我本來以為Tri應該會登場的,怎麼妳好像把他給寫死了一樣啊?」龍之介插口說道。
「嗯──我沒想這麼多,只是順其自然地就寫下去了。」京樂花見搔了搔臉頰。
「沒有舊式戰車……」賽希莉亞的語氣有點像在惋惜。
「嘛、情節的討論先放到一邊,身為社團裡有在寫作的成員,有什麼意見可以提供給京樂嗎,射場?」刑部唄微微笑著,射場銀助知道這是她在做球給自己,雖然感到有些被操弄的感覺,還是接過了話頭:
「是呢……說到這類作品中又有作品的創作形式,最重要的點應該是『如何讓劇中劇的情節,與劇中角色本身的故事產生呼應』。這很容易理解,因為如果兩個故事完全沒關係,那就毫無意義了。」
「所以比起兩個故事本身的精彩度,更應該重視的是他們之間的連結?」
射場銀助點點頭,「沒錯,如果劇中角色的故事和劇中劇都很精彩,卻沒什麼相關性,就會很可惜,不如把這兩個故事拆成兩篇還比較好。所以套用到妳寫的小說內容,Tri的詩如何影響蟲人和Hoc的旅行會是一大重點。或許它跟故事中的角色經歷有某種關聯,又或許其本身就是某種隱喻。總而言之,如何設計連結的這個部分,是最需要思考的地方。」停頓了一下,「不過,既然都已經寫到這裡,想必後面的故事發展也有頭緒了?」
「唔、其實……」京樂花見面露難色,「後面的部分,我完全沒有想……詩的後半段、Hoc和蟲人之後會遇到什麼,我也沒有想法……」
「真是服了妳了……虧妳能夠這樣邊寫邊想,完全靠感覺來,太自由奔放了吧。」
「嘿嘿嘿……」
「欸妳別搞錯了,我可不是在誇獎妳啊,這種寫法越到後面會越容易出現問題,角色性格不一致、情節矛盾都還算是容易解決的,但如果沒有統一想表達的事情,越寫越混亂,到時就很難救了喔?」
「好啦,我會注意的。」京樂花見吐了吐舌頭。
接下來的時間,眾人又對故事可能的發展進行了一些討論。龍之介覺得應該加入美食對決的要素,賽希莉亞則主張末日氛圍給人的寫實感不夠,刑部唄提了幾部情節風格類似的作品,給京樂花見參考。
轉眼間,夕陽西下,輝光逐漸黯淡,暗藍色的夜晚渲染了天空。還留在學校的學生已經稀稀落落,隨著時間流逝,黑松會的社員也陸續離開了。室內開燈,人造的照明取代了夕陽。
還留在教室的,只剩下在筆記本上構思的京樂花見,以及在旁看著的射場銀助。筆記本寫著至今故事的大綱以及登場人物,後面則列了幾條可能的發展走向,但都被一一用線劃掉。射場銀助看看時間,說道:「時候也不早了,我看今天就到這裡吧?」
「好吧。」京樂花見站起身,收起紙筆。「謝謝你今天的幫忙,射場同學。」原本昨天離去時,早已做好要獨自完成小說的準備,沒想到今天又能得到射場銀助的幫助,這讓京樂花見在驚訝之餘,感到有些欣喜。
「畢竟最近沒什麼想看的書,閒著也是閒著。」射場銀助隨口說著,也站了起來收拾物品,「而且我不是與謝野本人,不知道她原本到底想表達什麼,所以只能就寫作上的通則給予一些建議,或許最後完成的故事,依然不是她想要看到的也說不定。」
社團教室的長桌回復整齊,茶具也都回到原處,黃昏時祥和的空氣依然存在,只是多了一分寂寥。射場銀助看著京樂花見的臉,問出了剛才眾人討論時,自己在意的某件事:
「京樂,妳下午跟大家討論的時候,隱瞞了什麼對吧?」
「欸?」
京樂花見愣在原地。
「果然啊……原本聽到時我就覺得有些奇怪了,看到妳寫的故事後又更加確信了這一點。」射場銀助嘆了口氣,說道:「昨天妳遇到與謝野時,她到底跟妳說了什麼?」
「……」
京樂花見抿起嘴,低垂著眼簾。
窗檯之外,天空已被繁星取代。遙遠的地平線切出紫黑和純黑的色塊,勾勒著山的輪廓。佇立的樹木、延伸的街道、步行的人影披上了夜幕,反覆吹拂的風也參雜一絲涼意。臨近夜晚,本就僻靜的毛越此時更顯得清冷。
在不同時間展現著不同的樣貌,宛如自然的萬花筒,若站在山頂眺望,想必還能看到稀疏的燈火與繁星互相映照,造物與景觀交雜延伸,京樂花見也曾經眺望過,卻不知與謝野晶子喜歡的是什麼時候、哪個方向的景色。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該跟大家說的事情……」京樂花見沉默了一會,才答道:「雖然與謝野學姊沒和我說要保密,我卻下意識地感覺,這種話題不是能四處傳播的。」
見到預料中的表情,射場銀助又說道:「其實看完與謝野的小說後,我有了一些想法。」
「嗯?」
「『每個想要說話的人,都是因為缺少了什麼,所以才在別人經過時,這麼努力地想要去表達些什麼。』」
「是,這是故事裡Hoc對蟲人說過的話。或者正確來說,這是Tri在這篇故事中唯一一句被傳達的話。」
「所謂作家呢,是一群彆扭的自戀狂,在想什麼根本令人摸不著頭緒。」射場銀助重複昨天就說過的話語,「──但有一點是共通的。」
「那就是寫作的人,一定也都缺少了什麼。所以不停地把言語轉化成文字,試圖和他人表達,期望獲得他人的回應。」
「與謝野學姊也是這樣嗎?」
「一定也是這樣。雖然她將故事送給了妳,但那未完成的部分,想必就是她所欠缺的。對於沒有體驗過的事物,人類無法了解其全貌。那麼憑她自己,當然也就無法完成那部小說,因為後面的故事,已經超出她能掌握的範圍之外。」
他看向京樂花見,
「與謝野希望妳能填補啊,京樂花見。」
「她一定覺得如果是妳的話,能夠幫她補上缺少的部分。」
──小說、樂曲、詩……人類的創作之物,終歸都能化約成靈魂的表達。
──那麼渴求著完成、渴求著回應,必然也是靈魂與生俱來的本能。
京樂花見低著頭,不發一語。
她想起昨天和與謝野晶子的相遇,在聽完射場銀助的話後,一個粗糙的想法浮上心頭。自己一直苦惱著該如何接續故事,思考與謝野當初的構思,腦袋裡只想著要猜出她心中設想的劇情。此時她卻發現,這樣的想法或許從根本上就是錯的。
並不是接續,而是──回應。
並不是模仿,而是──填補。
她重新拿出側背包裡的稿紙,細細回想昨天遇到與謝野晶子時的談話,對於自己為何寫出這樣的劇情有了一些頭緒。而當脈絡釐清之後,後面的道路也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來。
「謝謝你,射場同學!」京樂興奮地跳著,髮絲在嬌小的身軀上晃動。
「如果這能給妳一些靈感就太好了。好啦,有想法的話,最好趕快回去寫下來比較好,否則等等就忘記了。」
「嗯!」京樂花見將稿紙收起,正要離開,「對了,射場同學。」
「什麼?」
「射場同學……有想要把這篇故事接寫下去嗎?」她小心地看了射場銀助一眼,「我其實一直不清楚為何與謝野學姊要將小說交給我。也想過如果是你來寫的話,會不會能夠更好地完成這篇故事……」
少見地,射場銀助露出了猶豫的表情。京樂花見觀察著他神情的變化。
──果然,射場同學也對與謝野學姊……
「不,」射場銀助搖搖頭,「既然這是與謝野給妳的,理當由妳來完成它。」
「這樣啊,好吧……那我寫好之後,再拿來讓你們看看可以嗎?」
「沒問題,明天我也會來社團教室。」
「那就這麼說定囉。」
京樂花見和射場銀助道別,雀躍的身姿三步併作兩步地跳著,她等不及將滿胸的靈感騰寫於紙上,轉眼間那搖曳的髮絲便消散在走廊的轉角,踏入毛越的夜晚。
──或許完成這個故事,就能更理解與謝野學姊也說不定。
──這一次,一定要追上那道耀眼的光芒,慎重地、認真地回應她。
京樂花見漫步於街道,眼裡閃爍著繁星,而還留在社團教室的射場銀助,則從窗戶看著這樣的光景。他的視線在少女的身影上停留了一會,接著無奈地笑了笑,「只有剛剛的那瞬間,彷彿是在看著京樂獨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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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平泉中學的古樸校舍,與謝野晶子從山坡向下望去。黃昏時間金黃色的陽光從山頭灑落,在天空與陸地之間鋪出一條閃爍光輝的通道。夕陽周圍的天空已被染上火焰似的豔紅,但更上方卻還是能擠出水般的湛藍。漸層色的天空,印襯著山腳下紫白相間、在微風吹拂下輕輕搖動的菖蒲花,整個景象就如一幅技巧高超的油墨畫。相信不論大腦再怎麼紛亂的人,看到這樣的景色後,都可以沉靜下來。
確實是……非常適合「養病」的地方呢。
輕柔的風吹拂而來,撥亂了與謝野棕黃色的髮絲。她稍微用手將頭髮梳理整齊,但又馬上被風給弄亂了。與謝野嘆口氣,放棄掙扎般任由春風擾亂她整齊的髮型。再度望一眼面前的風景後,她拿出手機,撥打熟悉的號碼。
「喂?小照嗎?」將話筒放至耳邊後,與謝野溫和地說出問候的話語,甜蜜的語氣蘊含著藏不住的依戀。「嗯,我放學了,正在回家的路上。這條路上的風景真的很漂亮呢。希望你也能和我一起看。嗯,好哇,等你回來,我們一起來看。說好囉。」
雀躍地結束一段對話後,與謝野拿著手機,陷入一陣沉默,站在山坡上的她眼神飄動,似乎在猶豫著該不該將腦海中的話說出口。
「……小照,其實我……昨天和學妹說了你的事了。」
一陣猶豫後,她還是吞吞吐吐地說出這句話。
「你會……因為這樣感到生氣嗎?」
問出這個問題的與謝野,聲音因哽咽而顫抖,如同看到小心翼翼呵護的泡泡破滅的小女孩。而電話另一頭,唯有嘟嘟的電子聲回應她的疑問。
沒有接通的電話是無法給予任何答覆的。
與謝野與小照的是在同樣的春末夏初相遇的。
那是與謝野上高中後的第一天,她站在學校走廊的窗邊,仔細閱讀著手上的文庫本。其他學生,或是與同伴嘻笑喧嘩,或是因剛到新環境而緊張地東張西望,但經過她面前時總是不忘投以注目的眼光,彷彿她是異於整體氛圍的存在。她與眾不同的嫻靜氣質與生俱來,雖然使其他人認為她只可遠觀不可亵玩,而對她敬而遠之,但這個特質也為她吸引到許多憧憬的目光。從小到大沐浴在眾人的觀賞下,她已十分習慣當個端莊美麗的擺飾品。
「《假面的告白》?」
身側突然傳來一道突兀的嗓音,打斷她的閱讀,驚訝地抬起頭,眼前站著的是個長相清秀,身高矮小的少年,睜著一雙大眼好奇地看著她手上的書籍。
「妳喜歡嗎?」
少年向她問道。即使覺得眼前的狀況有些微妙,她還是以禮貌的微笑回答他的疑問。
「喜歡阿,是個很不錯的作品。」
「喔?不會覺得很難懂嗎?」
「雖然我不確定作者用的隱喻和我理解的是否相同,但它的在形容慾望時的文采真的十分美麗。我想,這應該就可以作為喜歡的理由了吧?」
面對少年鍥而不捨的追問,與謝野依舊以她的步調穩健的回答,相信從她口中說出的答案就如同考卷標準答案般完美。
「喔,是嗎?」
聽完她的答覆,少年意味深長的說了這麼一句,點點頭。
「那很好。作者在想什麼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妳從中獲得了什麼。」
丟下這句話,少年瀟灑的轉身,揮手,離開。留下與謝野呆愣地望著少年逐漸遠去的背影。
象徵放學的鐘聲響起,與謝野與其他同學一同踏上歸途。開學第一天,她過的就如往常般順利,在她優雅的獨特氣質保護下,大部分同學都對她抱持著友好的態度,她就如美術館中,需要受到保護的藝術品。即使無法和人群密切接觸,但可以保持自身光澤。她對這樣的日子並無任何不滿,只是有點在意早晨遇到的少年對她說的話……
煩惱著的她,不知緣由的朝路途上的一間教室撇去一眼。赫然發現教室中,坐著的正是早晨遇到的那名少年。少年正聚精會神地在筆記本上塗塗改改,不知在寫著什麼。她站在教室門口看著少年,莫名感到不知所措,這時少年已經自己注意到她了。
「阿,妳是早上那個……那個假面的告白!」
「不,我叫與謝野晶子,你這麼稱呼我實在有些詭異。」
與謝野回答道,語氣稍微染上一絲無奈。
「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有先問過你的名字,我叫鷹無照平,請多指教。」
「請多指教。」
打完招呼後,兩人之間陷入一陣沉默。與謝野在無人催促的情況下,選擇先行開口。
「其實……其實我不是因為三島由紀夫的文采,才喜歡這部作品的。」
「咦,是嗎?」
鷹無照平有些意外的挑眉回答,並反問她。
「那麼,妳喜歡這部作品的哪裡?」
「我最喜歡的其實是敘述者我在中學時期,明明沒有感受到女車掌的肉體魅力,但還是在朋友面前裝作懂這種事時的那段描寫。」
聽完她的回答,鷹無照平朝她的臉端詳了好一段時間。與謝野是第一次在他人的目光下感到如此赤裸。
「妳一定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吧?」
鷹無照平以非常溫柔的語氣這麼朝她說。
「不,你是第一個這麼對我說的人。」
「喔?真令我意外?不然其他人都怎麼形容你的呢?」
「嗯?氣質、溫順、閑靜少言,可能就這些吧?」
少年少女相視,微笑。
她現在所露出的微笑,一定與平常不同,是如早晨的陽光般溫暖暖和的笑。
室外的風,穿透敞開的玻璃窗,窗簾連帶捲動,他們倆故事的齒輪也在此刻開始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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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謝野晶子與鷹無照平越走越近,放學時他倆會相約回家,假日也會一同出遊,在他人眼中,平時如女神般飄緲的與謝野,只有在鷹無照平面前才會露出真實的笑容,即使沒有明說,但兩人早已是如同情侶般的關係。
「覺得怎麼樣?」
一踏出電影院,向再被她稱做小照的鷹無照平馬上向與謝野晶子問觀影感想。他們看的電影講述的是一個尋找自我的機器人少女與人類男孩在末日中求生存的愛情故事。
「我很喜歡阿。」
「喜歡哪裡啊?」
「喜歡……」與謝野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我喜歡男主角對機器女孩說『她不是空洞的白色,應該是透明色,正因為是透明色,才可以展現所有在這之下的顏色』那一段。」
「妳即使說喜歡,也是非常的冷靜呢。要不要試著再激動一點像是『我最喜歡那裡!對!就是那裡!男主角對女主角說她是透明色的那段!』」
看著裝出高音表現嬌滴滴女孩感的小照,與謝野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我不是冷靜。我只是不知該如何表達。」
即使是在訴說生命中的無奈,與謝野的語氣還是如往常一般,輕柔如微風,平靜似水流。
「我的情緒就像一頭被關在箱子裡的猛獸,我不知道該怎麼讓他從箱子裡出來,被人看見。所以,我才會哪麼喜歡文學吧?這種所有情感寄託於文字中,以最卑微隱晦的方式,試圖尋求他人的理解的方式。」
「晶子,何不試著把妳想說的話寫成故事呢?」
聽完他的話,小照忽然這麼朝她說到。
「什麼?」
「一定會很好看的。」
「可是……我不知道……要怎麼寫……」
面對這項提議,與謝野眼中難得閃過一絲慌亂的神色。
「多看、多練習就可以成功了,不然我們一起吧,一定可以的。」
看著小照自信如北極星般閃耀著的笑容,與謝野點點頭。她就如同機器人女孩般,也是透明色,因為鷹無照平的存在才可以展現出不同色彩。自從兩人相遇以來,她都依靠他的引導說出自己的心聲,只要有他在,她就不再只是飄渺的幽幻倩影。目前的她從沒想過有天要是失去他,自己會變得如何?透明色如果沒有可以反射的顏色後,是不是就會消失不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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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法國?」
「嗯,我要去法國唸繪本創作,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因為小照嬌小的外表,與謝野差點忘記他是比自己大兩屆的學長,而且馬上就要畢業了。這樣我會很寂寞的。現在的她還沒有能力把這句單純的思念說出口,因此,當她聽見這個消息後,還是以最熟悉的微笑,向他說了句恭喜。
「別那副模樣嘛?現在是21世紀,即使去了法國,也不代表我們沒辦法再連絡阿。」
不愧是小照,即使這樣還是可以看出遮蔽在她外表之下的寂寞。即使現在科技發達,她還是不相信距離是沒有影響的。她和小照間的關係一定會因為這個決定而有所改變,對此,她感到很不安。
「不然,我在法國每天都打電話給妳,怎麼樣?」
如同感應到她的不安,小照試圖對她許下承諾。
「真的?」聽到這項提議,她的雙眼綻放出光芒。「但是那樣很麻煩吧?而且也很累。」
「哈哈,難得看到妳這副樣子,這個約定怎樣都值得啊!那就這麼說定囉。」
似乎是她又渴望又猶豫的表情讓小照爆笑出聲,他朝她伸出打勾勾用的手勢。
「嗯,約好了。」
回應小照伸出的手,她以大拇指覆蓋他的拇指,做出蓋章的動作,此刻的她感覺有顆太陽於她心中緩緩升起,同晨曦的初陽,為大地降下第一道曙光的溫暖。
即使小照初到法國,有許多事要處理。與謝野本身也有自己的課業要忙。兩人還是努力,每天抽出一點時間,跨越整個太平洋和歐亞大陸的距離,問候彼此。在法國的小照和她分享他準備要做一本繪本,寫的是一個關於蟲和鋼琴的故事。
「等我下次回去就給妳看。」
小照在電話另一頭向她保證。
「不能現在寄檔案給我看嗎?」
「不行,這樣才有驚喜的感覺,而且,妳才會期待我們的相遇。」
我已經很期待了,即使心中有滿滿的思念和愛意,她還是如往常一樣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但早知道最後結果是如此,她是不是應該早點學會表達呢?
那天,是個與平常相同的午後,白雲漂浮於空中,藍天依舊美麗,與謝野坐在書桌前,等待著小照的電話。
看著桌前擺的時鐘,分針規律的繞上一圈後,時針也前進了一格。約定的時間早就過了,她焦慮的眼睛跟著秒針滴答轉動,小照沒有依約打來,而且即使與謝野撥過去,小照也沒有回應,遲到這麼久,在之前可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
不知如何是好的她,打開facebook的頁面,無神的瀏覽著。一篇報導的標題,赫然躍入她眼中。
血染法國最大耶誕市集!法國耶誕市集恐攻歹徒開火4死11傷
她已經忘記點開這篇報導的自己是什麼心情,看著文章中的內容,明明每個字都看得懂,但她卻無法把文字組合成可以理解的意思。在看到死亡名單時,她感覺眼前彷彿蒙上一層白霧,到底寫了些什麼,她真的完全看不清了。
門外急促的腳步聲宣告外來者的到來,如同敲醒昏迷者的響鐘,將與謝野模糊的意識拉回現實。她迅速的關掉電腦頁面,抓起手機,再度按下撥號鍵。
「晶子,妳看到新聞了嗎?小照他……」
與謝野的母親推開房門,卻在看到房中的女兒後,呆愣在原地。
「嗯,對阿。哈哈真有趣。我今天也過得很好。你呢?嗯,期待你回來。」房中,與謝野正對著手機,和不知名的對象說說笑笑。「那今天就先這樣囉,嗯,再連絡。」
「媽媽,請問有什麼事嗎?」
回過頭,面對進門的母親,與謝野的表現和每個被打斷通話的青少女並無二致。
「剛剛,在和妳講電話的是誰?」
看著眼前的女兒,與謝野的母親眼中是掩蓋不住的驚恐。
對於母親的疑問,與謝野再度帶上她的微笑假面,以堅定的語氣吐出答案。
「小照。」
坐在通往毛越的新幹線上,與謝野望著窗外被速度拉成細絲的風景,如往常一般和電話另一頭的「小照」通話。
「喂?是小照嗎?我在搭車,應該很快就到了。聽說毛越是個很美麗的小鎮,我會先待在奶奶家。對阿。我爸媽說,那裏很寧靜。適合我……嗯……休息。」
說到這裡,與謝野稍作停頓,低下頭,再度開口時,她的語氣已不再如平常一般輕柔,弱小的聲音中似乎帶著哭腔。
「不論別人怎麼說,我是都不會相信的,所以,拜託,小照,你可以回我一句嗎?不然……不然的話……我、我……」
「我會真的相信你已經死了啊!」
在奏亂的呼吸下,她說出口的話,已基近於咆哮。但回應她的還是只有手機中規律的嘟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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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平泉中學後,她在社團博覽會上得知這裡有個叫黑松會的社團。據說是由現在一名傑出的作家還在學時所創立的。她接觸這個社團的人後發現,雖然其中許多只是如她一樣喜歡文學、享受著書籍氛圍的人,但也有少數,是真的有在創作的,看著他們討論創作的細節、故事該如何安排。不知為何讓她想起,那則被她遺忘許久,有關蟲與鋼琴的故事。
憶起小照也曾建議她可以寫下自己的故事,於是她提筆,勾勒出一名在雪地中旅行,只能和鋼琴對話的蟲,一位在竹林中聆聽音樂,等待不知所蹤的好友的少年……
但寫到兩人踏上了旅程,而風雪依舊這句話後,她便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了。
她不知道,失去小照,獨身一人的她,該如何完成這趟兩個人的旅程呢?
而這時,出現在她面前的人便是那名活力十足的學妹,京樂花見。
據說,這位學妹是這個社團創辦人的孫女。是社團中少數有在寫作的一員。但她的寫作天分,很明顯並無得到祖父的真傳。作為閒暇時的娛樂尚可,但可完全登不上大雅之堂。即使如此,她依舊是社團中最熱衷於創作的人。一次她和其他社員爭吵過程中說的話,令與謝野留下深刻的印象。
「沒有天分又有什麼關係!只要我不斷寫下去,總有一天可以成功的不是嗎!」
簡直就像隻不得要領,在雪地中漫步的蟲。
「原來與謝野學姐也有在寫小說阿。」
看到攤在與謝野面前的稿紙,京樂花見以崇敬的眼光望向她。
「是阿,但我不知道該怎麼把這個故事進行下去了呢。」
「怎麼會?故事沒有結局部是很可惜嗎?」
「那就把這個故事交給妳吧,我也很期待結局呢。」
說著,她便把稿紙往京樂花見面前一放,學妹露出了受寵若驚的表情。在她還呆在原地時,與謝野便輕飄飄地離開了教室。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結局。
沒想到再次遇見京樂花見居然是在這種情況。
「電話那頭的人是誰?」
聽到學妹的問題,與謝野嘆了口氣,回問。
「妳聽到了?」
京樂花見顫抖著點點頭。
「是阿,就和妳聽到的一樣,電話那頭,沒有人。」
看著學妹生澀的模樣,與謝野少見的決定訴說自己的故事。
收起手機,與謝野朝毛越的山谷投去最後一眼。此時的太陽已西沉,只能隱藏在山峰後,以微弱的力量,向天空潑灑橘紅的色彩。月亮早在高空另一頭準備好頂替它的位置,隨著夜色越來越深,銀白色的光芒漸漸得以嶄露頭角。
「很奇怪嗎?」
她想起昨天,和京樂花見談完後,學妹臉上複雜的表情,讓她忍不住這麼問。
「不,一點也不會。」
京樂花見猛烈的搖頭,此刻她看她的眼神依舊像是在處理需要小心對待的易碎品,但不是呈列在美術館中的上古瓷器,而是擺設在家中透明剔透、反射彩虹光芒的玻璃杯。
「學姊,交給我吧。」
京樂花見以堅定的眼神看著她。
「我一定會為Hoc、Tri寫出一個完美的結局的。」
「是嗎?」
聽到她的回答,與謝野勾起微笑,笑容的溫度就好似卡在山間,散發微光的夕陽。
「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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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後,京樂花見沒有回應母親呼喚她吃晚餐的嗓音,也沒來得及向祖父請安,便直接衝上樓,進入自己的房間。
將書包隨意往床上一丟,她坐到書桌前,把稿紙攤在桌上,深吸一口氣,試圖釐清思緒。
重新想過蟲人、Hoc與 Tri的故事後,她也一齊在腦中整理了與謝野與小照的過往、射場銀助今天給她的建議,還有,她自己的故事……
最後,她終於提筆,將這個故事接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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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學時分,黑松會社團教室依舊窗明几淨。刑部唄將茶水倒進杯茶的瞬間,水氣氤氳。雖然只是將茶包放進茶壺,但這從容不迫的節奏,本身就說明了人們來到的這裡的目的。享受這慵懶、知性的氛圍,但這裡看書、喝茶,或漫無目的地消磨課後的時光。
然而,今天黑松會的社員並沒有回到各自的位置。一之瀨龍之介沒有躺到沙發上看漫畫,賽希莉亞暫時放下了磚頭書,刑部唄也暫時擱下了茶具,全部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射場旁邊的京樂花見身上。
「故事寫到這裡。」京樂將稿紙貼著光滑的桌面送到眾人身前,腼腆的神情像是剛出版第一本書的新人作者。這的確是初次發表沒錯,京樂在黑松會的初稿發表,離作家出道還有很遠很遠的距離。
眾人輪流讀過這篇小說,身為二年生的刑部首先提問︰「京樂,可以說明一下你續寫的進度嗎?還有後面劇情的發展。」
「嗯,」京樂強力點頭道,「與謝野學姐寫到Hoc消失,我接著寫蟲人失去了Hoc,受去了鋼琴,他不再說話也不再演奏,他在森林在山谷尋找Hoc一無所獲。漸漸地,他在雪地變回蟲子。後來,為了躲避暴風雪而進入廢棄的城市,在鋼琴廠的舊址結了繭,在繭中夢見Hoc。冬季結束後蟲人破繭而出,城市仍然空無一人,但工廠裡多了五個各具特色的繭,很可能是同一品種的蟲人。於是,主角在工廠造出了新的鋼琴,彈起樂章等待著新夥伴的到來。」
「果然是戰後廢土世界嗎?」賽希莉亞雀躍地道。
「也沒有說一定是戰後啊……末日的原因有很多,像什麼殞石啦、地軸偏移啦、致命毒病啦、生態失衡啦……」一之瀨漫不經心地啦糟。
「可是,作者會補上設定的。對吧,京樂同學。」賽希莉亞用閃亮亮的眼神期待著京樂的答案。
為了讓討論繼續下去,刑部只好來打完場︰「其實,末日系,或者說世界系的故事,往往只是用個大事件來限定主角們的互動,設定的細節並不是這麼重要。」刑部將社團專屬的茶杯送到京樂身前,京樂捧起杯子呷了一口熱茶。
此時,射場放好最後一張稿紙,同時推了一下眼鏡。若京樂姑且稱為作者的話,那射場就是她的編輯。
「照京樂所說,這篇小說的後半,不是接續而是回應,不是模仿而是填補。」
京樂放下茶杯答道︰「或許文寫風格差異很大,描寫太單過單薄,轉折不夠到位,劇情的展開不夠說服力,但這是我想要努力傳遞給與謝野學姐的話語。那麼,現在就請黑松會的各位『聚眾人之賢,與舊句新生』,分享各位讀過這篇小說的感想。」
「以上問題我想你也早有準備,這些可以慢慢修改。」射場有條不紊地道,「但是,Tri之詩沒有完成。而且,續寫的字數只佔全篇的百分之二十五,但這劇情量恐怕不只有全篇的百分之二十五。這篇得再擴寫才行,現在的成品看起來還比較像一篇大綱。」射場一邊說,一邊滑著智慧型手機,他還真的為了評論而去計算稿件的字數。
「嗯,」京樂眉頭深鎖地道,「這篇小說的確有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但我早一點把結局寫出來,只為了想早一點讓與謝野學姐看到。」
「這也並非不行,」射場冷靜地道,「只是,如果想確切傳遞什麼的話,社員梗還是適可而止比較。畢竟,你不知道與謝野學為何要寫這篇小說,隨便加入社員梗的話,可能不只是一個故事氣氛的問題,搞不好會在現實中被視為不會讀空氣。」
另外三人見勢色不對,尷尬得面面相覷。刑部正要說什麼,京樂倏地站起。「射場是對的,我暫離一下,回來馬上修改。」話語中不復見平時的活力,反而像被澆熄的火,或是洩氣的皮球。
京樂棕色的髮尾消失在門外之後,刑部站起來跟了出去。賽希莉亞和一之瀨向射場投以責怪的目光。「我知道你想幫助京樂,想得到她的肯定,但這也得考慮一下表達方式啊。看來不只作者,連編輯都是難以溝通的傢伙呢。」賽希莉亞誇張地扶著額地,演出一副頭痛表情。
一之瀨乾脆雙手一攤,道︰「我知道在自己喜歡的女生面前語言能力會衰退,但這不行啊。作為朋友我建議你——」
「等等,我要澄清這個誤會﹗」
無視著臉頰發燙的射場,賽希莉亞和一之瀨自顧自地長篇大論起來。
「來自現役女高中生的建議,你要說些趣味的話題,例如7.5砲和10.5砲、履帶兩側的甲裙。啊,對了,鮟鱇魚塗裝的四號H型戰車最可愛了。」
「別聽她的,這傢伙的性別認同是攻擊直昇機所以不能作準。作為死黨我建議你——」
這次終於輪到射場悲慘地撐著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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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風和日麗的中午。
平泉中學佇立在山丘上,隨著綠色鐵絲網,學校頂樓可以鳥瞰大半個毛越的景色。十二點半,青壯年早已通勤到市區上班,這時段老年人幾乎不會出門。此時街上除了偶然幾個無所是事的人,就只有漫無目的地遊蕩的貓狗,一副宛如靜止畫的風景。
綁馬尾的高挑少女,三年級生,是學校頂樓的常客。雖然還不到活潑開朗,但異常的沉靜總給人自信、遊刃有餘的感覺。少女用筷子吃著自備的便當,編著髮髻帶著古典氣質的二年級生來到她的身後。
「社長。」刑部唄輕聲道。
「哦,真是稀客。」社長回以俐落的微笑。如果不特別說明,旁人可能會猜她排球部、游泳部、劍道部成員,而萬不會想到她是文學系社團的幽靈社長。
「社長,關於與謝野,還有京樂的事,我想找你討論一下。」
「與謝野的事我可以理解,」社長回頭問道,「但是京樂嗎?」
等刑部把知道的事情說了一遍,社長剛好吃完了便當。她站起來拍一拍裙子,道︰「我會和與謝野說的,京樂就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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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
離公車三百公尺的巷子,整齊排列著一幢一幢的平房。大部份為兩層高,最高不超過三層,三角形的屋頂鋪著黑瓦,二樓用水泥砌出工整的陽台,樓房的門面不寬,居民注重隱私而拉起了窗簾,這是標準的日本民宅。
與謝野家的奶奶雖然年邁但仍然健壯,一早出門參加法會,留下孫女一個看家。與謝野晶子醒來後穿著一同套短衫和套褲,面無表情地趴在和室的矮桌上。在人們的印象中,與謝野不曾大笑,也不曾大哭,一舉一動都掌握住恰到好處的分寸的。
與謝野漫無目的地滑著手機,當六月的花菖蒲在佔據了毛越的公園與路邊,與謝野家的風鈴輕微地擺動,尚未到發出聲響的程度。
手機畫面停留在通訊錄,顯示著小照的電話。
與謝野不自覺地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如果、如果丟到榻榻米上,電話應該不會壞吧——
腦中閃過這麼一個想法的她,將手機平放在桌上,再沒有氣力拿起。
牆上時鐘的秒針轉完一圈,玄關處門鈴響起。如果是奶奶回來,她有鑰匙會自己開門,按門鈴的肯定是客人。可是,與謝野記不起與任何人有約。
「哦?」
與謝野發出有氣沒力的感嘆,掙扎著去到玄關。大門敞開,綁馬尾的高挑少女,自信而遊刃有餘的樣子。「是舞以。」與謝野輕喚了少女的名字。西瀧舞以,與謝野的鄰居,黑松會的幽靈社長。
「奶奶在嗎?」西瀧朝氣十足地問道,說著把精緻的紙盒交到與謝野手上,「是和菓子,我爸從公司帶回來的,說要請你們。」
「奶奶參加法會,下午才回來。」與謝野漫不經心地道,領著西瀧踏進和室。兩人在榻榻米上坐下,與謝野按下電風扇開關。她家的電風扇非常安靜,一點背景音並不打擾兩人說話。
「你認識一個叫京樂的新生嗎?」
「嗯,」與謝野不帶語氣地回應,「見過,是個活潑的學妹呢。」
「聽說你送給她一篇,不,是半篇小說。」
「是的,她表現出很有興趣的樣子。這篇小說我留著也寫不出結局,就送給她了。」
「還真有你風格呢。」西瀧瞇起雙眸,單手托著側臉,意味深詳地笑著。「這孩子可是很認真地看待你的小說,而且在我來看還有點認真過頭了。」
聽著,與謝野回復到端莊的正坐。
「希望不會做成社團困擾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西瀧舞以搖頭道,「你聽我說,『作家都是一群彆扭的自戀狂,在想什麼根本令人摸不著頭緒。』在他們討論如何續寫這篇小說時,一個名為射場的學弟如此評論。」
「我的情緒就像一頭被關在箱子裡的猛獸,我不知道該怎麼讓牠從箱子裡出來,被人看見。所以,我才會那麼喜歡文學吧。過去,我是這麼跟那個人說的。」
西瀧舞以移開目光,一陣苦笑。鷹無照平,與謝野口中的「那個人」,她更多時候稱他為小照。
「晶子啊,」西瀧舞以接道,「你知道京樂這孩子也有想對你傳達的話,但是無法開口,只能寫成文字讓你看見嗎?」
與謝野家的門鈴再次響起,與謝野到玄關前迎進了客人。
「打擾了,與謝野學姐。」
或許是初次拜訪的原故,京樂顯得意外地怕生。
「請進。」與謝野注意到學妹胸前抱著紙袋,卻不加任何反應。她領著京樂踏進和室,京樂瞧見綁馬尾的爽朗少女向她揮手。「學姊抱歉,」京樂的聲音愈說愈小,「我不知道你有客人。」
「這位是黑松會的社長,西瀧舞以學姊。」接著,與謝野又向西瀧介紹︰「這位是今年的新生,京樂花見。」
京樂在矮桌旁邊坐下,拜西瀧大而化之的爽朗個性所賜,京樂終鼓足勇氣說明來訪的目的。
「與謝野學姊﹗」京樂從紙袋中取出原稿紙,「你交給我的小說,我已經完成了,特別拿給學姊過目﹗」
京樂這番說明稱得上聲量十足,雙眼卻無法正視與謝野。說穿了,就是虛張聲勢。「我會好好讀的,謝謝你。」聽到學姊柔聲肯定後,學妹原本緊張的情緒才漸告平復。
與謝野小心翼翼地翻著稿紙,緩慢地讀著京樂的作品,生怕漏掉隻字片語。京樂花見屏氣凝神,旁邊的西瀧都怕她要憋出淚來,但又忍不住欣賞學妹瑟縮得像小動物的樣子。
如果是射場的話,尚能用「我討厭射場」來帶過,但是眼前是自己崇拜的學姊,交出稿件對京樂而言就像等待判決一樣。
一陣薰風,窗緣的風鈴響起清脆的音色。
「『我不會忘記你的,無論是與你一起的過去,還是沒有你在的當下,這些都會成為我未來的養份……』」與謝野念著《Hoc之歌、Tri之詩》的台詞,模糊的尾音與故事中的蟲人重疊。
只見與謝野突然拭著眼角。
上次見面時,京樂花見就認為與謝野的狀態就像一件易碎的玻璃杯,如今玻璃真的在眼前碎了,身為一年生的她,頓時不知所措。
只有西瀧舞以能不出聲冷靜見證這一幕。
「謝謝你回贈我這個故事,當把這半篇送給你的時候,這就成為專屬於京樂花見的作品了。我會好好珍惜這篇故事的,但我還是會親自寫一個結局。這當然不是三兩天的事,但終有一天,我會把結局寫出來的。」
「果然寫得太差了嗎……」京樂花見語氣帶失落。
「不是的,」與謝野仍然停不下拭著眼角,「我、我好喜歡這篇故事。有一件無法對你訴說的事,我不會忘記某段幸福時光,但也只能學著,學著面對這已不復存在的事實。總有一天,這些過去與當下,都將成為未來的養份。你筆下的蟲人,不也是以這樣的心情來與Hoc道別嗎?」
「謝謝你……京樂,謝謝你……」
與謝野晶子終忍不住伏在桌上,久久不能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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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暑假。
雖然不知是誰把二手挫冰機搬進社團教室,反正炎炎夏日,應該不會有社員反對。
在幽靈社長的安排下,刑部唄舉辦了黑松會的暑假集訓,內容是二人一組的小說創作,題目由刑部放入信函分發給每一組。
刑部和與謝野坐在正中,左邊是賽希莉亞與一之瀨,右邊京樂是射場。
在刑部的示意下,賽希莉亞小心翼翼打開信函,紙條上的題目是「妖精」。
「我想到了﹗背景是平行宇宙的1970年代﹗」賽希莉亞喋喋不休宣告著小說構想,「以現實中的第五代戰鬥機為原型,故事中的異星機體入侵地球,人類飛行員駕駛冷戰時期的第三代戰鬥機奮死一搏,參考《戰鬥妖精雪風》與《空中殺手》,主線中加入世界系要素,描述飛行員地地面眷屬的生離死別。」
「就不能寫一般意義上的妖精嗎?」身旁的一之瀕提出異議,「像是拉麵妖精介入戰國時代大阪冬之陣的穿越戰記。」
「等等,這不就是《大阪金之陣》的同人文嗎?」
刑部將視線移向京樂和射場。
京樂默默折開信函,題目是「霓」,發言的人是射場。「京樂,我要和你道歉。我先前太急於向你表達自己的想法,而沒注意你的感受。我很欣賞你全情投入創作的樣子,這麼一次,在黑松會的暑訓,你願意讓我當你的編輯嗎?」
京樂因為這過度認真的發言而稍為愣住,但隨即回以開朗的微笑。
「當然可以,請多多指教。」
刑部重新專注於她和與謝野的題目,刑部小心取出題目紙的同時,與謝野思忖著遙遠的時空以及遙遠的人——
我不會忘記你的,無論是與你一起的過去,還是沒有你在的當下,這些都會成為我未來的養份……謝謝你,小照。
刑部把紙條放到社員的眼底下,題目是「鮟鱇」。
「少女追尋著哥哥的夢想,在大洗町完成鮟鱇魚鍋的故事。」
說明了自己組的小說構想後,刑部唄也就是黑松會的下一任社長鄭重宣佈︰「平泉中學黑松會,暑訓開始。」